内监险些被他噎死,半天才反应过来,竖了眉毛道:“国师是要抗旨不成?”

知白根本不鸟他:“皇上不会下这样的旨。”

内监心想这国师果然聪明,但太后有话,倘若不肯自尽,就灌了也罢,当即使个眼色,几个中人拿了酒就往上逼。横竖一个小道士罢了,便是真活了五六百岁,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谁知这才往上走没几步,国师手里捏个什么东西晃了晃,呼地一声腥风扑面而来,一条银白的巨蛇也不知打哪儿蹿了出去,当即就缠住了走在最头里的两个中人。

这一下骤出不意,有个胆子小的当时就翻着白眼厥了过去,被缠住的两个不必说,连号带咬地挣扎,可那蛇粗如人臂,将两缠得死死的,稍微一收紧,就给箍了个闷不透风。剩下几人转身要逃,又见地下小蛇蠕蠕,不知是从哪里爬出来的,足有百十条,简直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顿时吓得腿都软了。还是这传旨的内监方才站在最后头,这会儿连踩带跳地跺死了十几条蛇,总算是跑了出来,一头就撞上了齐峻。

“蛇?”齐峻先是听见毒酒没灌成,便松了口气,然后才听见有蛇,不由得心里往上一吊,若是有蛇,这东西可分不清谁是谁,万一伤着知白可怎么好?拔了随身的湛卢宝剑就往里冲,内监拦都拦不住。

齐峻一踏进内殿,果然见满地白生生蠕动的小蛇,几个中人在蛇群中又蹦又跳,号得仿佛待宰的猪。中间盘踞一条大蛇,盘着的两个中人已经都昏了过去,内殿里一股尿骚味儿,显然是有人吓得失禁了。

“知——”齐峻刚喊出一个字,就看见知白笑嘻嘻地从大蛇后头探出头来,“皇上来了?”

“你怎么——蛇!”齐峻跺着脚,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蛇啊——”知白嘻嘻一笑,冲着地上吹了口气,众人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什么大蛇小蛇统统消失了,满地的碎纸屑子,中间一条撕出来的宣纸条儿,乍看倒真像条蛇。

“这——”齐峻也瞪了眼,“这是你弄出来的?”

“障眼法而已。”知白把手里的碎纸一扔,“皇上真要处死我吗?”

“听他们胡说八道!”齐峻一脚把昏倒在地的一个中人踢了一溜滚儿,走过去一把抱住知白,“可吓死朕了,还当赶不及救你了。”

知白仰头看着他:“皇上不害怕?”

“害怕什么?”齐峻狠狠抱了抱他,“朕来晚了,幸好你能自保。”

知白眼睛里那一点猜疑终于散去,反手搂住他的脖子:“我知道皇上会来的…”

第73章 平叛

一队人马自远处辘辘而来,辗过小腿深的积雪。

纵目远眺,凡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冰冷的白色。天上犹在搓绵扯絮般地飘着雪片,前路虽有人清扫开路,仍旧积雪难行。

这队人马约有千余人,中间护着的是几十辆骡子拉拽的大车,车上满满装的都是粮米和棉袄。两边护卫之人都是荷枪佩刀,身穿牛皮轻甲,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神色都是僵硬冰冷的。

车队末尾有一辆看起来十分破旧的篷车,虽也是骡子拉拽的,却有车厢和顶棚,在这风雪之中尚可蔽身。

知白将窗帘掀起一点点缝隙往外看去,雪地中不时有些黑点,那是被雪掩盖了大半的饿殍。远处还有挤在一起的流民,有些人已然走不动了,有些人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跟着车队。他放下车帘不忍再看,低声念了一段往生经,仍旧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难受。

“饿不饿?”齐峻坐在他对面,从车座底下摸出一只口袋来,里头装的是素馒头和豆沙馅儿的点心。

车厢里也堆满了棉被,仅有两人容身之处,好处是暖和。马车从外头看起来仿佛随时会散架,里头却衬了皮革,挡住了无缝不钻的冷风,虽然没有脚炉,也比外头暖和得多。

知白摇了摇头,把头靠在旁边的棉被垛上,神色惨然。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从前在山中隐居,单是那些进山打猎采药却葬身兽吻的尸身就见过不少,若是能顺手一救的他也就救了,救不得的也只是掘个坑埋了,再念一段往生经便罢,纵然是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的尸首,他也不过是看一看,道声可怜,心里其实如同止水,从未生波。

只是这些饿殍却非命定如此,而是他将北方冰雪移于南方所致。知白按了按心口,那里扑通扑通地跳着,好似跟平常一样,又好似不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亲手导致这场大灾而惶恐,还是只因这些死者而悲伤,总之是很不舒服。

“怎么了?”齐峻把棉被搬到对面,硬挤到了知白身边,“是哪里不适?可是昨日吹了风?”粮队迤逦而来,每到晚间安营之时,便卸下几袋米粮来煮粥就地发放,知白回回都要亲自经手。虽说是站在火边,那也是寒风直吹的,齐峻总觉得他身子弱,每次都有些担忧。

“没事。”知白把头钻进他怀里,闷闷地说,“死了很多人…”

齐峻默然片刻,抱着他轻声道:“如今借押送粮米衣被药材之名进入福建的军士已有两万余人,加上叶氏麾下并未与他们一党谋逆的军士,已与叶氏之军足相颃颉,加上秘密组建的那两万人,此次只要切断叶氏与平王的联系,我便有把握将福建一举拿下。此后东南沿海无谋逆之忧,便无刀兵之祸了。”

知白两手抱着他的腰,觉得眼睛酸胀:“可是,这些人都是我——”

“是我!”齐峻迅速打断了他的话,“是我下的命令,这些人都是死于我手,若有罪孽,皆由我偿,你令东南半壁江山百姓免于战火连绵,乃是大德!”

知白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苦笑一下,在齐峻胸前蹭了蹭:“那,雪可以停了吧?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齐峻默了默,低声道:“再等两日。叶锡舍不得拿出军粮来放赈,再过几日,饥民忍无可忍,必然冲击粮仓,那时就是我动手的时候了。”倘若叶大将军动兵拒民,他就以残杀百姓为由将其拿下;倘若他开仓,那就让人假扮饥民将粮仓抢空,那时再起兵,叶氏必然无可支撑。不过,依着他对叶氏一门的了解,叶锡是必然不会开仓的。

“还要等多久?”知白小声问,“若是百姓们不敢抢粮呢?”规规矩矩的难道就真的饿死冻死不成?

“三日!”齐峻听他的声音都有些沙哑,心里不忍,“三日之后,无论如何朕都叫人将粮米立刻运来。”其实四边募集的物资已然备好,只是如今送进福建的不过五分之一,反倒是押运的军士极多。

知白恹恹地应了一声,把头靠在齐峻胸前不说话了。他的手在袖子里搓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球,倘若有人仔细看,便能看见那透明的琉璃球之内有无数细小的东西正纷纷下落,与外面天上飘飞的密雪极其相似。

齐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心里多少有些歉疚。他刚才说的话是在糊弄知白呢。募集的物资虽然备好,但这样雪地难行,从仓库里运送入福建也不是三天五天的事儿,也就是说,倘若三日之后饥民不敢冲击福建驻军的大仓,那么至少再过五六日他们才能得到赈灾之粮米衣被。

即使大雪停了,雪化之时的寒冷也不是这些缺衣少食的百姓能抵得住的。也就是说,他是必定要逼得这些百姓去冲击军仓了。

“若有罪孽,皆由朕一身承任。”齐峻微微蠕动嘴唇,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收紧双臂将怀里人搂得更紧了一些。

应该说,一切皆在齐峻掌握之中。赈灾的米粮衣被虽送来了一些,却是杯水车薪,两日之后,在大雪中挣扎了一月之久的饥民们,终于忍耐不住饥饿,开始冲击叶家军的粮仓。叶锡也正如齐峻所料,不肯开放粮仓,反而派出军士,将为首的饥民抓了数十人,当众斩首。

这一下引发了哗变。饥民们进亦死退亦死,再加上齐峻派出的人在其中号召,一夜之间,数万饥民团团包围了三处粮仓。叶锡不得不派出兵士驱民护粮。正在此时,一支兵马直冲他的中军大帐,以残杀百姓为名立免他大将军之职,且要将其当堂拿下。

叶锡到了此时才知道中计,当机立断召集自己心腹,反出军中,想要直奔平王封地求援。然而冲到半路,才发现此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支驻军,将福建与蜀地从中截断,不可相连。十日之后,叶锡的八千人叛军,被重重包围于海边。

大雪在叶锡反出的当日就停了,雪水稍化,地上泥泞难行,马匹走起来都有些吃力,冰冷的泥水飞溅,连马腹下都弄得脏乎乎的,骑在马上的人自然也难免双腿自膝而下都溅满了泥水。

齐峻却是意气飞扬。他身穿火红绣金龙的战袍,外披黑色牛皮甲,头戴烂银盔,一条盔缨也殷红如跳动的火苗,骑的虽是匹被泥水溅脏的马,仍不掩帝王之威。他身前身后,君王仪仗两边排开,一面绣着金龙的大旗猎猎飞扬,标志着天子亲征。

齐峻身后是二万大军。这二万人,有一万是悄悄训练的那批军队,另一万却是以送粮赈灾为名从各处汇入福建的。此刻众人都是腰刀背弓,数万人马井然有序,除了偶尔有马儿喷气跺蹄之外,全无一丝多余动静。

相形之下,对面小山包上的八千人就显得十分狼狈,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都负了伤,还有一半的人没有马,就是那些马,也差不多都带了点儿伤,更不必说众人都是两三日不曾进食,再怎么骁勇也摆不出精神饱满的模样,有几个甚至发起热来,只得从地上抓了雪往嘴里填。

齐峻遥望对面,向身边人点了点头:“喊话。”

立时便有十余人排众而出,朝对面齐声高喊,不过是说罪止叶氏,不及从犯,此刻投降之人,皇帝宽宏大量不予追究之类。

对面阵地之上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有几个人想过来,到底却又没动。齐峻唇角弯起一丝冷笑:“埋灶做饭。”

片刻之后,行军灶便筑起,大锅煮起白粥,还在火上烧烤大块的猪肉羊肉及冻好的馒头,一阵阵米香肉香顺着风向对面飘去。这次,对面阵地上的骚动明显了许多。

两三日不曾进食,这些军士的肚子如今跟他们的干粮袋一样瘪,热腾腾的米香肉香能让人的胃都绞在一起叫唤着要进食。叶锡眼看着最边缘的军士们已然有人站起来往对面张望,脸色黑得如同煮饭的铁锅:“凡有意欲投敌者,杀无赦!”

他的心腹立刻提刀策马过去,连斩了十人才算稳住了阵脚。叶锡放开喉咙:“弟兄们,你们不要相信狗皇帝的话!我们为何落到今日这地步?不就是被他们无故逼反的吗?无事他们尚且要给我们扣上谋反的罪名,若是落入他们手中,哪里还有活路?他们此刻说什么既往不咎,不过是为了将你们骗过去罢了,到时候羊入虎口,还不是任人宰割?倒不如大家同心协力,才有冲出去的可能。只要我们冲到海边夺了船只出海,他们便追赶不上。这海上是我们的地盘,到时候我们逍遥自在,谁管得到?”

他这样喊了一番,骚动的场面渐渐安定了下来。的确,只要冲到海边夺了船,他们都相信皇帝的军队根本追不上。这海可不是陆地,不是久与大海打交道的,想在海上用兵?那是笑话!

齐峻听不清对面在喊什么,但却看得清楚一些已经动摇的军士是如何被斩杀的,冷冷笑了一笑,沉声道:“轮番用饭,两个时辰之后,进攻!”看来,想兵不血刃拿下这些人是不成了,那就要斩草除根,绝不能再留后患!叶锡够狠,连自己的家人都抛下了,这样的人倘若今日不杀,就是放虎归山。

这一场厮杀断断续续打了一天一夜,天色将明之时,叶锡只剩三千多人,却当真被他冲到了海边。只可惜,那里只剩两只船,顶多也就载上一千人。若是生路不在眼前,这些人还能齐心协力,然而此刻事情明摆着,谁能上船谁就可能活,挤不上去的必死无疑,场面顿时就乱了。三千多人争着往船上挤,单是被自己人挤落水中的就不在少数。

齐峻这边也是人困马乏,但总归比叶锡强得多,眼看对方阵脚已乱,顿时箭如雨下,将那些未及挤得上船的统统射成了刺猬,己方倒是无甚伤亡。

叶锡在几十个心腹的拼死救护下好歹挤上了船,这时根本顾不得别人,立刻下令扬帆起航。只是等他们驶出海口,便见后头的船追了上来。

“将帆扯足!”叶锡大声喝斥军士,“只要逃出海口,茫茫大海,他们不敢深入!”

“大将军,船舱下头,船舱下头被浇了火油!”一名军士连滚带爬地从舱里跑上来报告。

叶锡脸色变了变:“火油?”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八千人能冲出两万人的包围到达海边,海边还有两艘船。这是齐峻有意留给他们的。困兽犹斗,倘若齐峻真将他们团团包围,那他们只能拼死反抗,齐峻要想全歼他们,至少自己也要折损个万八千人。

网开一面,却撵着他们打,直到看见这两艘船,自己的人马顿时斗志全消。瞧瞧,三千多人只剩下不到一千人,而齐峻那边除了耗费箭矢,几乎没死几个人。

“快行!”叶锡感觉到海风迎面吹来,陡然精神一振,“天不绝我!这样疾风,我们只要迎风而行,他们的火箭就射不过来。论海上逆风行驶,你们难道还逊于他们不成?”

满船的军士也都精神一振。不错啊,逆风行船的技术,他们这些在海边操练了十余年的人,岂不比那些外来户强?

果然片刻之后,后船并未追及。叶锡松了口气,走到船尾向后看去,只见后船高挂金龙大旗,旗下之人赫然正是齐峻。叶锡冷笑着举手冲齐峻比了个手势,皇帝又怎样,这海上,皇帝可不能金口玉言。

齐峻看见了他那个手势,却笑了。叶锡目力极好,看见他抬手自颈中扯了个东西出来,紧接着红光一闪,仿佛一道飞箭般射中了船腹。叶锡有些莫名地低头看下去,还没等他看清楚船侧是否受到伤损,耳中便听见一声闷雷般的巨响,船身剧震,将他直抛到半空,又重重摔在甲板上。

喀啦一声,甲板开裂,叶锡就这么落了下去。四周全是火红色,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他刚张嘴要喊,就被呛得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头发迅速枯焦打卷,脸上手上的皮肤都吱吱地响起来,叶锡伸手想抓,所触之处全都如同火炭。他的嘶喊之声被四处的炸响盖了过去,没有人顾得上来救他,因此他也就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他的兵将了。

齐峻将射日镞收入怀中,冷眼看着前面两艘被炸得四分五裂的船。几个没被炸死的人带着火往水里跳,但随即被箭矢射死,直到这一片海面,再没一个活人。

“收兵吧。”齐峻轻轻吐出一口气,“国师在城里忙着施粥,也不知累成什么样了。”终于灭掉了一个心腹大患,之后只要查抄叶锡的宅子,就不怕抄不出平王谋反的证据。当然了,即使真的没有查到,证据也总会有的…

跟在他身边的侍卫陪笑道:“留了人伺候国师,不会让国师太劳累的。”

“嗯。”齐峻微微一笑,归心似箭。有人伺候,也拦不住知白的,这几天没见,他想必是累瘦了。

海岸已然在望,一阵风吹来,齐峻打了个冷战。身边的侍卫看看他:“皇上,您脸色有些红,是不是有些着了风寒?”

齐峻也觉得头沉目眩,自己摸了摸额头,果然是热烫的:“大约是。上岸之后喝几碗姜汤——”他话没说完,就向后仰天倒了下去。

第74章 入冥

“什么?皇上病重?”知白手上的汤勺扑通一声掉进了粥锅里,转身一把揪住了前来报信的侍卫衣领,“怎么可能!皇上用兵前还是好好的,是受了什么伤!”

“不是受伤…”侍卫脸色惨白,“郎中说,陛下是,是两感伤寒!”

伤寒本来难治,何况是两感伤寒,内外交困,十个病人里头要死九个半,剩下半个还要折损寿数。知白不是郎中,却也听说过这伤寒的厉害,拔腿就跑,边跑边大声道:“皇上怎么会得伤寒!”

“国师,马车在这边!”侍卫从没见知白这样声色俱厉过,连忙跟上,“属下实在不知道。皇上好端端的去追击叛军,明明是大胜了,两艘船全被炸毁,叛军尽歼,谁知道收兵之时——皇上一头就栽倒了,接着就发起高烧,已经一天两夜了…”

“郎中呢,郎中都不开药的吗?去接御医来!张榜,重金悬赏能治伤寒的郎中!”知白急得前言不搭后语了。齐峻有病自然要先找郎中,现在来告诉他,多半是已经病得不轻了。

侍卫苦笑:“附近能找的郎中都找了,开的药也吃了,全无用处。”吃了之后,连滴汗都不出,不出汗,这伤寒表不出来,就要糟糕。

知白恨极了自己不该留在城里施什么粥,他就该跟着齐峻的:“皇上现在在哪里?”

“刚刚送回城里知府的官邸。”许多房子都被雪压塌了,就是想在海边上就近找处地方安置都难,只得一路送回来,路上冒了风,皇上的病反而更重了。

知白跌跌撞撞冲进屋里的时候,郎中正在给齐峻施针。不是为了治病,是为了让他能有些反应,吞咽药汁。他上身赤裸,胸前背后被扎了一排排银针,刺猬一般,可是牙关仍旧紧咬,喂进去的药汁全都顺着唇边流了出来,半点都没咽下去。

“这,这实在是——”郎中才说了半句话,看见旁边侍卫们凶神恶煞的模样,下半句话不敢再说,心里只是暗暗叫苦。初时被找来时他还暗暗高兴,给皇上治病,那是京里的御医才能干的事儿,他哪辈子修来的这机会,若是治好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谁知道这会儿才知道,这不是修来的机会,而是缺了八辈子德造下的孽!若是皇上治不好,他这颗脑袋怕是也保不住了。

“皇上怎么样?”知白劈头就问。

郎中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回大人的话,皇上伤寒入里,实在难治,再说这里,这里药都不全,小人实在已经尽力了。”那些大兵爷们只会冲他吼——治不好就宰了你!难得有个看起来不那么吓人的来问话,但愿能放他走吧,什么荣华富贵他全不想了,只要能保住小命就行。

“难治也要治,治不好就宰了你!”知白眼看齐峻的脸因高烧而通红,印堂处却是铁青色的,心里就是狠狠一沉。他不会治病,可是会看相,齐峻印堂发暗,顶上灵光将散,分明是命在旦夕的模样,一瞬间暴躁难抑,转头冲着郎中就吼了一声。

郎中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心道完了,这条命是保不住了,忍不住就涕泪交流起来:“小人实在已经尽力了,皇上这病太重…小人家中还有老母和妻儿,饶了小人一命吧…”

侍卫首领将手一挥,两名侍卫将这郎中拖了出去。知白怔怔看着另一名郎中哆嗦着手又给齐峻开始扎针,手抖得连扎两下都没扎准穴位,可就是这样折腾,齐峻都昏迷不醒,毫无反应,突然就悲从中来:“你也出去吧。”

郎中如逢大赦,连忙给齐峻取了银针,一溜烟就跑了。知白坐到床边,看着齐峻消瘦的脸庞,心里疼得仿佛针扎一样:“还有没有别的郎中?”

侍卫首领脸色也仿佛死人一样难看:“这已经是最好的了。已经飞鸽传书去传御医,可是要过来也得三五天。国师——”

“你说。”知白目光不离开齐峻的脸,握着他烧得滚热的手,恨不得用自己的体温立刻让它凉下来。

侍卫首领遣退了所有的人,才突然跪了下来:“求国师为皇上续命几日。”

“什么?”知白被他吓了一跳,“你有什么话好好说,这是做什么?”

侍卫首领咬了咬牙:“皇上只怕,挨不过今夜。”

“胡说!”知白脸色唰地变了。他觉得齐峻情况不好是一回事,可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

侍卫首领双泪长流:“是本地治伤寒最拿手的一个郎中说的,他说皇上熬不过今夜,可是宫中御医一时无论如何也过不来。所以小人冒昧,国师曾替太后娘娘续过命,能否再给皇上续命?哪怕只是三五日呢,撑到御医赶来,说不定,说不定就救得了皇上…”

知白僵硬地低下头去看着齐峻。这些人只知道续命,却不知人与人也是不同的,太后当年是遇厄,他可用续命之法解厄,可齐峻——齐峻这面相,竟然已经是阳寿将近的样子了!

“去…将我的东西取来。”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另备,七七四十九支蜡烛。”

雪灾之后,要寻蜡烛也是难上加难,知白一边画符镇住齐峻泥丸宫,一面焦急地等着侍卫们寻蜡烛来。可是眼看着天色渐黑,出去寻蜡烛的人仍未回来,齐峻的脸色却是渐渐由高烧中的透红转向青灰之色。

“国师,寻到了,寻到了!”一匹马满身雪水泥浆地冲到门前,马上侍卫抱着袋子滚跌下来,几步扑到知白面前,“七七四十九根蜡烛,都是未用过的!”这是几十名侍卫跑死了两匹马才搜罗齐的“叫所有人都退开,我不叫人,不许来打扰。”知白抱过蜡烛,只吩咐了一声就砰地关上了门。

齐峻已经被从床上移到了地上,额头上贴着符纸,身下用朱砂水画着巨大的符阵,他就躺在阵眼上。符阵中留出了四十九处小小的空白,显然是等着插蜡烛的。天色漆黑,房中已然点起油灯,照着齐峻的脸色灰白如死。他的胸膛已经不再起伏,手也冰冷,反倒是贴在头顶的那一张符纸像被呼吸吹动似的轻轻颤动,也就只有符纸贴着的那一小块地方还温热着。

知白手忙脚乱地将蜡烛一根根点燃,粘在符阵留出的空白处。人都被他遣走了,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正当他忙着点蜡烛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唰啦唰啦的声音,仿佛是有人拖着什么东西从远处走了过来。

知白额上汗如雨下,偏偏这些蜡烛中有不少被雪水浸过,烛芯不好点燃,他只粘了一半的蜡烛,那唰啦唰啦的声音就到了门口。门前台阶是青石的,这脚步声一上台阶就有些变了,仿佛是什么坚硬如金石般的东西与青石碰撞,发出叮叮的声音,只几下,就从屋外到了屋内。

汗水从知白眉毛上流下来,渗入了眼睛里,煞得生疼,他却连眨眼的时间都不敢浪费。门是关着的,从头到尾都关得紧紧的,可是那拖拉的脚步却硬是走进了屋里。离得近了便能听得更清楚,那声音,分明是铁链拖过地面的响声,正一步步从屋门处走向齐峻。倘若有人细看,便能看见齐峻头顶的那张符纸,正随着这脚步声的靠近掀动得越来越急。

知白突然狠狠一咬舌尖,转过头去噗地喷出一口血水,这口血水甫一喷出去居然没有落地,而是在半空中隐隐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然后就渐渐消失,仿佛血水浸渍进衣裳里一般。

知白喷了那口血水就回过头去,继续飞快地点着蜡烛往符阵里粘。半空中的血水终于消失殆尽的时候,他也粘好了最后一根蜡烛。然而就在此时,窗户缝隙里忽然吹进一阵冷风,离齐峻头最近的那根蜡烛火苗儿一晃,熄灭了。

知白失声尖叫,在他的叫声中,齐峻头顶贴的那张符纸仿佛被什么吹起似的,呼地飘上半空,又斜斜落在地上,齐峻浑身猛一抽搐,随即不动了。

知白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伸手一摸齐峻的头顶,顿时呆在那里中——方才还有温热的那一块地方,眼下已经冰冷,齐峻躺在那里,已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了。

“国师?国师?”屋外的侍卫听见一声尖叫,实在放心不下,只得过来敲门,“可是有什么事吗?”该不会,该不会是皇上…

知白怔怔地坐在地上,顾不得地上冰冷,只是紧紧抓着齐峻的一只手,低头看着他灰败的脸。齐峻,就这么死了?就在几天之前,他还穿着火红的金龙战袍,意气风发地带领军士亲自征讨叛军呢。再往几天之前,他还穿着深红的九龙御袍,在大殿上为了有人诋毁国师直责廷杖。再往几天之前,他还曾在观星台内殿的床榻上,褪下朱红袍服,露出底下雪白的中衣…

“国师?出了什么事!”外头的侍卫已经忍不住要砸门了。

“走开!”知白突然吐出了两个字。

“啊?”

“滚开!”知白几乎是用吼的,“守好你的门,擅入者杀!”

侍卫一个冷战,悄没声地退了开去。知白低头看着齐峻,忽然俯下身去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他冰冷的额头,低声说:“我去找你!就是鬼差,也不能带你走。”

四十九根蜡烛重新燃了起来,只是粘着的位置已然全变了。地面上的朱砂符阵被改动过,此刻阵眼上又多了一个人——知白躺在齐峻身边,一只手紧紧握着齐峻的手,闭上了眼睛。他红润的脸颊迅速地苍白下去,一缕淡淡的金色从头顶升起,在屋中盘旋数圈,倏然穿门而去。此时若是侍卫首领进来,只怕要吓疯了他,因为地上的知白也没了呼吸,这屋里,躺在四十点烛光里的,只是两具尸体。

一片漆黑。雪已停了数日,夜空纯净如蓝,还闪着无数颗星子。只是知白眼前却是黑雾蒙蒙,就连天空的星光都落不下来。眼前已不是官衙的宅院,而是一条隐隐约约的道路,蜿蜒向前,在这条路上,影影绰绰地有些灰黑色的人影,飘飘荡荡地往前走着,甚至看不清面目手足。

知白闷头不响地往前走。走在这条路上,他却不如别人轻快,反而走得满头是汗,双脚仿佛坠了铅块似的,不由得自嘲:生魂果然是不如亡魂轻快,更比不得鬼差了。

一想到鬼差勾着齐峻不知已然走了多少路,知白就觉得更急,恨不得插上翅膀往前飞。直到他走得两腿都酸疼了,才听见前方隐隐有水声,极目远望,就见前头一条大河,河上一座石桥,十方涌来的亡魂都往那桥上挤,却有不少人从桥上栽下去,栽入了那河水之中。一时之间,凄厉之声四起,听得人头皮发麻,连后面的亡魂都有些迟疑徘徊。

知白却是精神一振,拼命地跑过去,眼见前面的亡魂挤着却不向桥上走,索性扒开这些亡魂往里挤。

“哎哎,哪里来的生魂?”桥头上左右站的人,生的却是牛头马面,上前来就要拦阻知白,“此处不是你来的地方,还不快些回去!”

知白往前一看,只见前头一条亡魂被鬼差锁着,正往桥那头的一锅热汤前走去,看背影正是齐峻。他顿时精神一振,大喊一声:“齐峻!”不假思索地抬手往自己两眉间一拍,一点金光从眉间迸出,冲得牛头马面倒退三步,周围亡魂纷纷躲避,顿时给他让出一条路,让他拔脚就跑,一直冲过奈何桥,直奔齐峻的亡魂身边。

轰地一声桥上就乱了。锁着齐峻的鬼差已经端了一碗汤来要让齐峻喝下,冷不防身后伸出一只手,一把将汤碗打翻,随即伸手就拉住了他新锁来的那个鬼魂:“齐峻!”

“什么人在此捣乱!”鬼差举起哭丧棒就要打下去,谁知将将打到那魂灵身上,却是金光一迸,震得他哭丧棒都弹了起来,不由得大吃一惊,“这,这哪里来的修炼之生魂?”

知白根本顾不上理他,扯着齐峻大声喊了几句,齐峻才从浑浑噩噩中大梦初醒一般:“知白?这,这是何处?”

“是冥间。”知白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已经有几十名鬼差将两人团团围住,“什么人来此捣乱!”

知白横身挡在齐峻身前,反问:“你们为何乱勾人?”

“胡说。”锁拿齐峻的鬼差方才被他身上金光震得魂魄都有些散乱,不敢随意动手,只喝道,“我是按生死簿所注来勾魂,什么叫做乱勾人?”

“我不信!”知白也提高了嗓门,“我要看生死簿!”

“什么?”鬼差眉毛快要掀到了脑门上去,“生死簿也是随意能看的?你虽有些道行,却也不是判官天使,岂能看生死簿?还不快快退开,否则搅扰阴间,这罪你担不起。”伸手就来揪齐峻。

知白双指一骈,冲他一划,指尖一道金光,仿佛快刀斩肉一般,竟将一条哭丧棒从中切断,冷冷道:“我要看生死簿,否则我就带他走!”

“你,你简直大胆!”鬼差们都怒了,“若不是看你是有功德之人,早就将你魂魄打散了!”

知白却是半步不退:“打散我的魂魄?你们好大口气!拿生死簿来,否则别怪我将阴间搅个天翻地覆,到时纵然我得天谴,你们冥间却也脱不了麻烦!”

这一席无赖话气得鬼差们个个瞪眼,却又无话可说。眼前这生魂浑身裹着金光,显然已是修行到元婴将成,且周身上下还有淡淡龙气,真要动起手来,他们这些鬼差根本不是对手,只怕要惊动十殿阎王才行。

“什么事在这里喧哗?”远处传来声音,鬼差顿时如见了救命稻草,高声喊起来:“灵尘判官,您快来看看,有一修行之魂在此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