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木智点头:“舅父也有英明时候。”

“英明?”菩顶叫道:“王上这是要坏祖宗根本,令所有亲贵寒心。”

禾木智手指轻叩椅子扶手:“既是亲贵,当为国为民,孤意已决,休要再议。”

夜里,领议政露佛得请了菩顶去,几盏美酒下肚,菩顶将禾木智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告知,露佛得心惊不已,他当年投效参商部,乃是法卡提拔,在他心里,禾日勒易于掌控,宁愿禾日勒做王。

菩顶走后,他思前想后,若科举得行,中举之人皆是柳翊楚门生,怪不得柳翊楚不争名利一心兴学,原来意在如此,果真汉人奸诈。话说回来,若非王上支持,他又能如何?

露佛得想尽了办法阻止科举,亲贵在他示意下,到上书房或痛哭流涕或破口大骂或触柱撞墙,央求者有之威胁者有之软硬兼施者有之,甚至惊动王太后劝说,禾木智其心不改,总是一句,孤意已决。

眼看到了二月末,领议政府中设了盛宴,邀请了各位亲贵大臣,禾木智因盛情准备亲往。

姽婳竭力阻止:“不可,眼看科举在即,要防止有人狗急跳墙。”

禾木智笑道:“此次科举,领议政从未反对,因有他的支持,亲贵大臣们才不敢异动,这次一定要去。”

姽婳想了想:“既如此,我也同去。”

禾木智高兴道:“换衣吧。”

姽婳指指梳妆台上的花钿:“都有些旧了。”

禾木智起身执笔:“我来画。”

到了领议政府上,王上王后坐了首席,姽婳头一次亲临这样盛宴,略略有些不自在,禾木智将素菜都移到她面前,悄悄在桌子底下握了握她的手。

酒一巡菜一味丰盛奢华,兼有鼓乐歌舞助兴,席间众人兴致越来越高,姽婳微笑端坐,掩饰心里的不耐。

气氛高昂时候,露佛得起身为王上王后斟满酒杯,笑说道:“王上王后亲临,敝府蓬荜生辉,臣祝王上王后福禄康泰,请王上王后满饮此杯。”

禾木智笑道:“王后不善饮酒,孤代劳就是。”

姽婳摁住他手,端起酒杯道:“领议政盛情,怎能代劳?此酒清香,妾正想喝一杯解馋。”

禾木智一笑,她若破了酒戒,也好,笑眯眯看着姽婳喝了下去,举起自己酒杯刚要沾唇,姽婳身子一软倒在他怀中,气息微弱说道:“王上,此酒有毒。”

禾木智一把抱住姽婳喝声来人,麟安带着亲卫骑兵涌了进来,将众人团团围住,两个跟随来的太医为王后针灸把脉,偌大的宴会厅鸦雀无声。

露佛得好不容易醒过神来,趴伏在地上老泪纵横:“臣冤枉,臣就是有天大的胆子,怎敢在自家门前给王上下毒,王上明鉴。”

禾木智煞白着脸不发一语,露佛得哀哀叫着王上,禾木智烦躁摆了摆手,咬牙道:“若是王后有个三长两短,孤要你阖府陪葬。”

两位太医一通忙乱,王后依然昏迷,禾木智听到禀报说脉相平稳,略略松口气道:“摆驾回宫,露佛得下狱,阖府兵围待命。”

禾木智抱着姽婳回到长安宫,李沅湘跑了出来,笑嘻嘻问道:“如何?姐姐可是昏睡了过去?”

禾木智愣了愣回过神来,喝问道:“你又试验新药?你可知道惹出了多大祸端?”

李沅湘鼓着腮帮道:“凶什么凶,是姐姐临去前要我给她的,我问她作何用,她说要栽赃领议政。”

禾木智进里屋将姽婳扔在床上,沉声吩咐道:“今日起,王后幽禁,不准离开长安宫半步。”

李沅湘唉了一声,禾木智已大步离去。

禾木智恼怒不已,看来她依然当自己是国师,认定露佛得有异心,就设计栽赃,欲先除之,她可知露佛得居高位多年,朝中泰半是他的亲信,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无十足把握,岂能随意动手。

正动笔写着赦令,麟安进来了,躬身施礼道:“禀报王上,太医院已经确证,酒中确实有毒。”

禾木智瞪着麟安:“果真?”

麟安说是,禾木智拳头砸在案上:“说实话。”

麟安低了头,跪下道:“王上,机不可失。王后为了扳倒露佛得,不惜以身犯险……”

禾木智更加恼怒:“以身犯险?她何以如此大胆,孤知道露佛得反心日炽,可他并无异动,如今就凭一杯致人昏迷的毒酒?”

麟安道:“刚刚领议政府中,房前屋后暗藏弓箭手刀斧手无数,臣已捉了几人严加审问,说是摔杯为号,只怕王上一喝了酒,露佛得就会下令。所幸王后早了一步。”

禾木智不说话,麟安又道:“还有一事……”

禾木智坐回椅子:“好个麟安,你还有多少事是孤不知道的?”

麟安道:“大约去年中秋,姐姐拿了一支箭回来,说是王后让臣秘密查一件事。箭柄上画着太阳符号。”

禾木智想起去年去峨眉途中受了箭伤,国师拔下箭后一直守着,他醒来后,曾让他看箭头的符号,他以为是禾日勒所为,当时禾日勒已经蠢蠢欲动,他加强了戒备,没有再提此事。

麟安又道:“臣秘密追查数月,禾日勒因双臂神力,用的箭要比常人重许多,箭柄中特意灌铅,拿着沉重,一旦射出杀伤力极大,铅乃羌国稀缺金属,是以禾日勒的弓箭有专人保管,每次练箭后都要仔细清点。”

为禾日勒保管弓箭的小厮名叫飞奴,飞奴因禾日勒兵败被俘,麟安找到他细细询问,他方说出,昔日有一位神箭手曾以重金向他买过三支箭,他因惧怕责罚,做了三支一般摸样的滥竽充数,禾日勒每次练箭,他都特意挑选其余的,这三支只是摆设。

那位神箭手有一特征,左手六指,麟安派人苦苦寻访,终于昨日查得,此人叫做燕子虚,捉到牢中尚未动刑,他就承认去年五月有人曾许他重金,让他去峨眉山方向截杀一人,他射出一箭,自以为百发百中,不曾想有人扑向被射之人,箭射歪了,他欲要再补一箭,就听到一声阿弥陀佛,方明白男子身旁竟是国师。

他逃回去后,再未敢碰过弓箭,他知道,早晚有一日,白石神会来责罚他,去年大雪的时候,他悄悄来到王城,跟踪让他杀人的那位男子,原来是露佛得的师爷。

禾木智沉默着,直到东方天边发白,方说道:“可都办得妥当?”

麟安道:“已写下供状签字画押,人收在牢中。”

禾木智点点头:“考验一下燕子虚品格本领,若是能用,就留在铁骑中,好好磨练。”

麟安说声是,禾木智让他起来,淡淡说道:“此事,麟安为何不让孤得知?”

麟安道:“昨日见到王后,方知燕子虚意图射杀之人,竟是王上,这才答应和王后联手。此前一直以为是王后的私事,都知道王上和王后不睦,臣只不过看姐姐的情面。”

禾木智脸色更加阴沉:“都知道王上王后不睦?你还知道什么?滚出去。”

麟安冷静说了声是,一瘸一拐走了。

禾木智靠坐在椅子里,微闭了双目似在养神,去年中秋,不就是禾日勒被放出的日子吗?原来婳儿去问过他,知道不是他后,就拜托麟安秘密查访。

婳儿婳儿,你既怨恨我,为何又要处处助我?

作者有话要说:王上啊,你说她是为何?

畏高症

禾木智合眼到天亮,接着一日忙碌,黄昏时分回到长安宫,在宫门外徘徊良久,月娜闻讯匆忙出来行礼,禾木智摆摆手:“王后如何了?”

月娜笑道:“昏睡到午时就醒了,跟沅湘姑娘有说有笑的,没事了。”

禾木智嗯了一声,她何时也能跟我有说有笑?

月娜请他进去,他摇摇头:“孤想些要事,休要让人来扰。”

月娜笑道:“回屋里想也一样。”

禾木智皱眉道:“我看到王后就心烦。”

月娜有些不满:“王后昨夜昏迷着,王上将人扔下就走了,听麟安说有些误会,如今误会解了,也该致歉才是。”

禾木智更加烦躁:“孤不是忙吗?”

月娜撇撇嘴:“这会儿不是不忙了吗?”

禾木智吸一口气:“月娜,你是女官,麟安就算是你的弟弟,也不能私相授受。”

月娜嗤笑道:“我是女官吗?当初可是王上求着我侍奉王后的。”

禾木智气结:“月娜,还有没有王法?”

月娜嘟囔道:“既然将人抢了来,就好好待着,一忽儿阴一忽儿阳,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算什么?”

禾木智脸都青了:“不是孤抢来的,是国师说,王后受命于天。”

月娜又是一声嗤笑:“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吗?受命于天,人也不能从地底下冒出来吧?真是的,听说王后酷爱戏水,我猜测是王上趁着王后河中沐浴,将人家抢回来的,那日清早一进去,王后未着寸缕。”

禾木智低了头:“待王后睡着了,孤再回去。”

果真就在宫门外站着,待到里面灯光暗了下去,方迈步进屋,轻手轻脚在姽婳床榻边坐下,看着她沉睡中的容颜,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就那么看着,一动不动。

正怔忪出神的时候,姽婳睁开了眼睛,看着他笑了:“一夜一日没有合眼,不困倦吗?

禾木智点点头:“很困,却睡不着。”

姽婳坐起身:“王上想不想吃些沅湘给的药,可以昏睡五六个时辰,醒来后精神十足。”

禾木智扯扯唇角却没笑出来,好半天才说:“婳儿,是我的错。”

姽婳摇摇头:“收到麟安消息的时候,没想好要不要跟你说,又看你对露佛得信任,我就自作主张了。”

禾木智低了头:“婳儿,我……”

姽婳手指轻轻碰一下他的发梢,禾木智身子一僵,姽婳手已缩了回去,笑道:“你心里知道就好,只是王上,我已被幽禁深宫,若是长安宫都不让出去……”

禾木智拍拍额头:“是我疏忽了,看谁敢幽禁你。”

姽婳一笑躺了回去:“睡吧。”

禾木智却不动:“我们说说话。”

姽婳嗯了一声,禾木智沉吟着:“婳儿来国师府前家在何方?可有亲人?”

姽婳摇头:“没有了,先师怜我孤苦,收留了我。”

禾木智又问:“婳儿承继国师衣钵,可是自愿?”

姽婳道:“先师圣人慈心,岂会逼迫我。”

禾木智掩饰着心中失望:“那么,婳儿跟沅湘一样,一心向佛,准备一生都入佛门?”

姽婳笑道:“那倒不是,机缘巧合罢了。”

禾木智打个哈欠:“刚刚还精神十足,这会儿撑不住了,睡吧。”

姽婳答应一声,禾木智起身踱步到自己床榻,躺了下去偷眼瞧着姽婳,脸上笑容怎么也抑制不住。

禾木智带着笑容进入梦乡,又带着笑容醒来,醒来时听到姽婳在外面与月娜低低说话,听不清说些什么,只是感觉心中舒畅,就那么躺着听了很久。

用过早膳喝着清茶,随口问月娜:“今日二十几?”

月娜笑道:“二十三了,明日就是清明。”

禾木智看着姽婳:“婳儿,今日去采茶,可迟吗?”

姽婳一笑:“不迟,王上准我出宫吗?”

禾木智笑道:“我陪着王后同去。”

二人驱车来到国师府换了衣衫,出后门沿石阶而上,石阶尽头处是羊肠小道,走着走着小道也没了,漫山越冬的枯草间点缀着嫩绿的小苗,姽婳看禾木智停下脚步,笑道:“我来带路吧。”

她折一根木棍拨开荒草前行,山林越来越深,古树遮天蔽日,偶尔有飞禽掠过,在树梢鸣叫,禾木智笑道:“果真清幽。”

穿过密林,前方悬崖峭壁处,有一颗粗大的茶树,其上新绿点缀,清香扑鼻。

禾木智拦住姽婳:“此处太过危险,我去。”

姽婳笑道:“我每年都来,无事。”

竹篓背在身后,过去两手抱住树干,两腿盘住,敏捷往上攀爬,禾木智看得目瞪口呆。

他惊讶中,姽婳已置身树冠,掐着叶尖扬声道:“这采茶呀,就象凤点头,下手要轻要巧,不是谁都能采的。”

禾木智仰着头,也不接她的话,不时提醒说:“婳儿小心些,小心些……”

一阵山风吹过,茶树叶晃动,姽婳的裙裾随着风翻飞,禾木智心突突跳着,跑到树下张开双臂:“婳儿,婳儿快下来。”

姽婳笑道:“刚采了一小半。”

禾木智答应着转身欲要回去,一眼看到脚下万仞绝壁峻峭矗立,翻腾的白色云海空旷辽远,似乎深不可测,就觉肠胃中开始翻腾,头晕目眩中心悸不已,下意识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他试探着睁开眼,极目处群山低伏,他似乎置身孤峰之上,他想要大叫,却喊不出声,再一回头,身下孤峰也无,自己坐在虚浮的云朵之上,稍不小心就会坠落,摔得粉身碎骨。

他茫然抬头去,哪有什么茶树,姽婳漂浮在空中,正翩然下落。

他惊骇得心跳如鼓,朝姽婳伸了伸手,就晕厥过去。

待他醒来时,挣开双眼对上姽婳的眼,姽婳看他醒来抿了抿唇,扭脸说道:“没事了吧?”

禾木智看看四周:“这是哪里?出什么事了?”

姽婳指指远方的茶树:“王上仔细想想。”

禾木智眨眨眼想起什么,敷衍笑道:“孤头疼,想不起来了。”

姽婳哦了一声:“那王上可能站起?我们要尽快下山,日落前赶回王宫。”

禾木智看着已经向西的日头,双肘支撑着站了起来,姽婳将水囊递给他,看他喝了几口,又扔过一方绣帕:“额头上都是冷汗,擦擦吧。”

禾木智觉得两腿发软,强撑着挪步,姽婳掏出几枚野果:“这是五味果,我每次采茶都要带几颗,若是疲倦了,可醒脑提神。”

禾木智接过去咀嚼着,口中酸甜苦涩麻一一袭来,当下精神陡增,随着姽婳下山,只是一路沉默,姽婳也不说话,只是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禾木智,然后就扭脸偷笑。

回到宫中,姽婳自去沐浴换衣,禾木智一把揪过沅湘,拉到无人处恶狠狠问道:“给孤下了什么药,从实招来。”

李沅湘甩开他手嚷道:“谁给你下药了,你怎么了,有何症状?”

禾木智说句:“原来没下药啊,果真没下药吗?”

李沅湘赌咒发誓道:“若下了药,就让佛祖厌弃我。”

禾木智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失望。

晚膳后,李沅湘笑嘻嘻冲禾木智招手:“出来,我告诉你,你吃了什么药。”

禾木智跟着她出来,李沅湘哈哈笑起来:“姐姐不让我说,我偏要说,堂堂王上,原来有畏高之症,笑死我了。”

禾木智皱眉道:“什么畏高之症,一派胡言。”

李沅湘绘声绘色:“我问姐姐怎么只采了半罐茶叶,姐姐说,王上犯了畏高之症,就下山了。你是不是胸闷心悸两腿发软一头冷汗,对了,严重的还会有癔症,比如说发觉山峰没了,自己孤身一人正往下掉,或者……”

禾木智再不理她,自顾回屋去了。

回屋扭着脸不看姽婳,沐浴后出来也不看姽婳,就寝后脸冲着墙,只觉无比懊恼。

想着李沅湘的话,自出生后骄傲自信的禾木智,头一次知道无地自容的感觉。

正难堪的时候,身后幽香扑鼻,一只柔软的手搭上肩头,禾木智想躲,身子却挪不动……

姽婳笑道:“怎么?难为情了?”

禾木智不说话,姽婳手已挪开,笑说道:“畏高症呢,并不是胆小懦弱之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再勇敢的人也难以克服。”

禾木智不说话,姽婳又笑道:“先师的一本书中有此记载,不信可以去看。”

禾木智一翻身:“当真?”

姽婳点点头,禾木智看着她的笑容,又翻过身去,就算是娘胎里带来的,也太丢人了,况且当着婳儿的面,那些丑态都被她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