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封应然正等在车外,见她下来,关切地问道:“七姑娘还请节哀。”

对上那双银灰色的眼眸,雪春熙一怔,并没有在里面看见丝毫的假情假意,只有真诚的担忧。

她撇开脸,低声道:“大姐去得太突然,我有些接受不了。这几天想要独自静一静,可以吗?”

“当然,七姑娘只管慢慢收拾心情。”

封应然伸出手扶着雪春熙下了马车,在她就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压低声音问道:“三殿下是不是都预料到了,所以这些时日以来不让我卜卦?”

说什么身子虚弱不能卜卦,再三阻拦。

起初雪春熙真的以为是封应然对她关怀备至,不忍自己卜卦太多而伤了身子骨。

如今想来,正因为她没卜卦,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这才没能出手挽救。

不然雪元香兴许不会死去,但是这样一来,大皇子也不会死,必然坏了封应然的谋划。

雪春熙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径直向前走了。

想要得到答案,却又害怕听到不想听见的,倒不如什么都不听不看。

只是封应然在她身后轻轻叹息一声,张口答道:“如果我说,事先并不知道大哥私下跟大姑娘订下生死契约,七姑娘信还是不信?”

怀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不可能被清除干净。

雪春熙明白,即便封应然口若悬河地辩解,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错来,她也是不能像之前那般全然相信了。

所以她没停下来,头也不回地回到马车上。

车队休整片刻,此地不宜久留,只能勉强把御林军死去的侍卫尸身就地掩埋,便要即刻启程回京中。

清点人数,侍卫死伤过半,两位将军也负伤,简单包扎好就过来面见皇上:“皇上,要不要先南下,调兵遣将,再一举回京中去?”

他也是谨慎,生怕京中还会有什么变故。

侍卫的人数少了,谁知道京中会不会还有硬茬在等着他们?

封应然却不认为如此,拱手道:“父皇,儿臣想着宫里那位孤注一掷,恐怕手里能调动的人手只有这么多了。”

言下之意,他们直接回京,不可能再有这么多的伏兵。

皇帝沉吟片刻,赞同了封应然的说法。贵妃再是想一手遮天,京中恐怕围观的人多,真正出手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贵妃失去了二皇子,就等于是没了依靠。

即便胜利了,也只会给人送做嫁衣,谁愿意跟着她做这个冤大头?

惠妃聪慧,就算想跟随皇贵妃,家族的根基却不深,能力相当有限。

能调动这么多的伏兵,已经足够出乎皇帝意料之外了,再多就不是两个家族能够承受得了的。

“直接回京,朕也是累了。”皇帝接二连三被亲生儿子背叛,不管是从小亲自养大的长子,还是最为宠爱的幼子,都伤了他的心。

他又看着面前等着自己开口的三子,依旧如同以前那般听话,心里又是一叹。

无论封应然是真的像表面看起来这般愚孝木讷,还是深谙隐藏,就连自己也没瞧出一丝端倪,他都是唯一的继位之人。

如果是前者,那么三子的气运不错。如果是后者,那么皇帝更要传位于他了。

这样的心计谋略,无疑是成为真正的帝王所要具备的。#####

第一百零四章 吵架

蔓霜端着几乎没吃过的午饭下了马车,顾青见了,不由皱眉:“七姑娘好几天没吃什么了,身子骨受得住吗?”

她也是忧心忡忡,却是无奈道:“大姑娘骤然去世,七姑娘是伤心了,也就没能吃下几口东西。我劝了好久,才喝了几口白粥。”

顾青挑眉,想到封应然一直拍马在前面赶路,不像以往回马车休息,更别提是跟雪春熙说上几句话了。

这两人之间怪怪的,就连他都瞧出来了,不由拽着蔓霜到角落悄声问道:“是不是七姑娘生殿下的气了,这才不愿意吃东西?”

蔓霜白了他一眼,觉得这个猜测简直莫名其妙:“三殿下和七姑娘什么时候红过脸?两人一直客客气气的,最近连话都没说几句,怎么吵起来?”

她也是觉得奇怪,自从大姑娘去世后,雪春熙还真是再没跟三皇子说过话。

难不成正像顾青说的,两人真是吵架了?

问题也得他们见面说上话,才能吵得起来啊!

“总得有理由吧,七姑娘怎么就生气了?”

顾青皱着眉头叹气:“要是三殿下能早些赶回来,救下大殿下,大姑娘就不会死…”

“这事哪能拿捏得恰好,而且三殿下也是尽力了。”蔓霜抿着唇,却觉得雪春熙指不定真的因为此事而对三皇子有些埋怨,这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三皇子是被大皇子调遣出去的,到头来没能及时救下,哪能怨得了封应然,只能怪大皇子自作孽,大姑娘命不好。

思及此,蔓霜又轻轻一叹:“我会劝着七姑娘的,若是可以,还要劳烦顾副将在三殿下跟前美言几句,可别让三殿下跟七姑娘生分了。”

她是跟雪春熙一起长大的,情分自然不同。

不管如何,雪春熙跟随三皇子,如今四位殿下里就剩下他一人了。

以后问鼎是毫无疑问的,雪春熙若是跟三皇子离了心,要是封应然心里不痛快,自家姑娘会不会就要过得艰难?

雪春熙总在马车里,蔓霜倒是跟侍从有些来往,看得出这些侍从表面风光,却是过得不容易。

主子都是极为金贵的,削尖脑袋冒头,真要当了贴身侍从,在外耀武扬威,在主子跟前就得卑微到泥了去。

若是主子没了,这些侍从就得重新投靠别的主子,却过得更是艰难。

原本的侍从哪里愿意他靠近新主子,抢了自己的饭碗?

若是主子那里不得宠,侍从也过得不好,谁都能踩上一脚,捧高踩低是常有的事。

不管怎样,蔓霜只盼着雪春熙跟三皇子的关系亲近些,见风使舵的人也不敢揉搓自家姑娘,在宫里也能体体面面的过日子。

顾青笑着道:“你这丫头片子担心得太过了,你家姑娘以后兴许就是国师,三殿下依仗她的地方多着呢,哪里会怠慢七姑娘?”

蔓霜想想也觉得如此,这才露了点笑,回头找伙头兵,打算亲自下厨做两个小菜,好歹劝着雪春熙晚饭的时候用一点。

见她走了,顾青扭头就骑马上前,就在封应然半个马身后跟着:“七姑娘没吃多少东西,也没出马车。”

封应然微微颔首,依旧看着前头,并没有转过脸来,神色如常。

只有常年跟在他身边的顾青明白,三皇子这是有心事了。

“殿下,七姑娘终归会想明白的。”

顾青搜肠刮肚,也只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宽慰他。

封应然对雪春熙十分重视,自然不想看见她跟自己离心。

“姑娘家别扭起来,总会钻牛角尖。时间一长就能想明白的,七姑娘身边的丫鬟是个懂事又通透的,迟早会把人劝住。倒是三殿下,我们就这么直接回京,不多作准备吗?”

比起雪春熙,他更担心自家殿下又冒险了。

这回只带那么少的人就将计就计去大皇子的埋伏之地,就算有兄弟们在暗处跟着,顾青也是忐忑不安,恨不能亲自跟去。

可是封应然吩咐他留下护着雪春熙,顾青也只能勉为其难答应。

好在自家殿下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他却是心下叹气:“殿下受伤的事为何不告诉七姑娘,任由她独自在马车里胡思乱想?”

这出虽然是苦肉计,明摆着打消皇帝的疑虑,却也是实打实的伤口。

顾青替封应然上药的时候也暗自心惊,原本旧伤还没好,又添了十几道新伤。大多没沾着要害,有两三道却是从要害之处擦过的,很是凶险。

他明白三皇子素来如此,最危险的地方总是第一个冲上去。

如此不要命,才能拼下如今的赫赫战功来。

大皇子算什么,只懂得坐享其成,何曾想过这些战功好几次险些要了封应然的性命?

“说多无用,倒不如不说。”封应然摇摇头,又交代道:“别擅自轻举妄动,你亲自护着七姑娘,不要离开半步。”

顾青一怔,知道京中估计还有凶险在等着:“殿下如此关心七姑娘,为何就不让她知道,平添猜忌?”

雪元香最后对雪春熙说的话,顾青也是隐约听见了。

武人耳目清明,雪元香的声音就算再小,他只要有心便能听见。

人就要死了,还不忘挑拨雪春熙与封应然之间的关系,顾青躲在一旁咬牙切齿,恨不能冲进去捂住雪元香的嘴。

就算大部分是真相,这时候戳破又有什么意义呢?

雪家人总生活在灵犀山,人情世故素来不擅长,顾青算是领教到了。

雪元香兴许是好心提醒雪春熙,把话说得太明白,却是叫七姑娘为难。

雪春熙可能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来,却是自欺欺人闭上眼。却被雪元香揭开了这层薄薄的纱纸,想继续装傻已是不能够了。

封应然的确有预谋,却到底为雪春熙着想。

要是护着雪元香周全,最后死的不就是她吗?

三皇子对她重视,自然不想雪春熙难过,更不愿意她脏了手,坏了姐妹之间的关系,这才主动当了恶人。

好吧,到头来雪春熙没领情,眼看是把三皇子给怨上了。

顾青耸耸肩,偏偏封应然又不愿意主动去解释,两人别别扭扭的,他看着就不痛快。

封应然见他巴不得立刻跑去跟雪春熙说明一切,倒是扯出一抹苦笑来:“如今说出来,七姑娘未必会相信。”

因为雪元香临死前的话,她对自己有了防备和隔阂,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封应然垂下眼帘,又道:“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再提此事也不迟。”

京中就在跟前,无暇再顾及修复跟雪春熙之间的关系。

再者,他也觉得需要时日好好考虑清楚。

该是顺着雪元香的意思,封应然跟雪春熙退回到只比陌生人好一些的主仆关系,还是该往前一步?

他难得有些迟疑,便先把事情放下了。

相信迟早会考虑清楚,再到时候作决定也不迟。

有御林军先行探路,很快回来禀报道:“回三殿下,京中城门大开,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顾青挑眉,讥笑道:“难道想要上演一出空城计?”

这么幼稚的计谋,贵妃以为三皇子会上当吗?

“守城的侍卫也不在?街道上的百姓呢?”封应然没有立刻下决定,而是细细询问。

御林军回答道:“城墙人也没有人在,街道上的门窗紧闭,不知道是否下了禁令,不允百姓初拉力随意走动。”

封应然拍马转身去见皇帝,如实把御林军所言一五一十地复述。

皇帝眯起眼,反问道:“三儿打算如何,直接进城,还是在城外等一等?”

“依照儿臣的想法,还是谨慎为妙。不若儿臣先进城一探,若是无碍,再请父皇回京。”

封应然的回答中规中矩,一如以往。

皇帝听得有些满意,摸了摸胡子却摇头道:“不必什么时候都让三儿亲力亲为,不然养着那些属下又有什么用?派四五个御林军进城打探,若是没有变故,那就加派人手再探。”

比起封应然,他更加小心,谁知道京中有什么陷阱在等着?

“父皇受伤,又没有御医在,几番试探倒是浪费时日,且对方在暗,我们在明,总归要吃亏,倒不如这样,让人夜里悄悄进京中一试。”

皇帝赞同地点头,封应然便交代下去,就地驻扎。

隔着城墙,他还让伙头兵把大锅拿出来,做些好吃的犒赏士兵。

即便人多,每人可能只够吃半块拳头大的肉,再喝些热汤来暖暖身子,却已经不错了。

几天急行军,又屡屡碰上偷袭,所有人都绷着,尤其半夜和快要天亮的时候,实在担心又遇到伏兵。

幸好没再遇事,众人却神情颓靡,又累又困。

这时候士气不高,直接闯进京中要遇上埋伏,恐怕难以招架。

如今停在城外歇息,三皇子又把士兵分成两队,轮流休息。

就算每一队只能睡上一个时辰,也是能安安心心地倒下就睡。

封应然身先士卒,亲自在离城门最近的地方驻扎守夜,士兵哪个能不安心?

皇帝听说后只微微颔首,面上瞧不出什么来,眼底却十分满意。

以前只看到封应然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眸,心下不喜,便什么都看不顺眼。

加上御史时不时提起封应然的生母,就差没指责他没修身养性,坏了皇家血脉,皇帝就气得要命,见着这个三子就生气,索性打发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如今亲眼目睹封应然的作为,就能明白为何跟随过他的士兵最后都对三皇子死心塌地。#####

第一百零五章 面圣

能让人死心塌地跟随,那就是手段。

皇帝忽然开口问身边的侍从:“听说七姑娘跟三儿闹别扭了,许久不曾见面请安也不曾聊上几句话?”

侍从低下头,答道:“回皇上,两人确实这几天并没有碰过面。”

“请七姑娘过来,就说朕要见她。”

雪春熙听说皇帝召见,连忙穿戴好快步到马车前:“民女拜见皇上。”

“进来吧,”皇帝平稳无波的声音响起,不喜不怒,她猜不出皇帝为何召见自己。

既然猜不了,索性就不猜了,她低眉顺目地上了马车,连忙跪拜。

“七姑娘不必多礼,朕请你来,不过是想问一卦。”

皇帝居然向她问卦,雪春熙不由一惊。只是皇帝开了口,她就不能拒绝,便应下道:“民女遵旨,却是不知道皇上要问的是何事?”

“就是攻城之事,三儿有意夜里偷偷潜入京中,朕却觉得凶险。三儿最喜欢亲力亲为,夜里只怕也会亲自进城,朕不放心,便请七姑娘过来卜卦。”皇帝眼皮一抬,又道:“三儿前阵子顾念七姑娘的身子骨,便没让七姑娘再问卦。可是这事如今除了问七姑娘,还真没别人能问了。”

雪春熙让蔓霜取来竹签,在地上放成一排,抬手道:“请皇上任意取三支竹签便可。”

皇帝看也不看,随手取了三支竹签。还以为竹签上有签文,谁知道仔细一看,竹签皆是空白,别说刻字,就连个印字都没有。

“皇上,民女匆匆出行,也没带上卦签,便只能用普通竹签来代替。”雪春熙解释完,打量着手里的三支竹签:“第一支竹签上尖下钝,三殿下打算今夜进城,却比白天进去来得好。”

她又拿出第二支竹签,沉吟片刻才开口道:“上轻下重,看来上半夜尚可,下半夜却有些凶险,得小心谨慎才好。”

再次拿出第三支竹签,雪春熙倒是没犹豫,说道:“上方下圆,事情有些棘手,却能够顺利解决。”

她把三支竹签放在一起,又道:“皇上请看,这些竹签皆是上难下易。前头的难关已经过了,后面只会越发顺利,对方已是强弩之弓。”

皇帝摸着胡子笑了:“有七姑娘这话,朕就放心了。”

他又稍稍敛了笑容,意有所指道:“七姑娘的能耐,朕亲眼目睹,就明白三儿为何对姑娘如此看重。只是三儿如今身份不一样了,身边人自然也得规矩起来,没得耍着小性子,忘记自己是谁了。”

雪春熙匍匐在地,没敢抬起头来。

皇帝也没为难她,很快就请侍从带雪春熙下去了。

雪春熙惊出一身冷汗来,明白皇帝这是在敲打她不要恃宠而骄。

封应然看重她的能耐,不等于能一直容忍雪春熙耍性子。

尤其皇帝是打算着手培养封应然,自然看不惯他身边的人胡来。顾青忠心耿耿,又是规规矩矩,反倒显得雪春熙十分不懂事。

三儿是个心软重情,雪春熙从一开始就选中他,不离不弃,从来没想过投靠其它皇子。

对封应然来说,雪春熙是特别的,便不愿意为难她。

既然如此,皇帝不介意做这个恶人,敲打雪春熙,让她见好就收。

雪春熙心不在焉地下马车,险些没站稳给摔着了,被人稳稳扶住。

她正要道谢,转头见扶着自己的人是封应然,不由低下头道:“拜见三殿下。”

“七姑娘免礼,地上滑,小心脚下才是。”封应然的语气一如既往,连脸上的关切神色都没变过,仿佛两人之间从来不曾离了心。

见状,雪春熙心里乱糟糟的。

耳边一面有着雪元香临死前的话,一面是皇帝刚才的敲打,眼前却又浮现起三皇子一直以来的身影。

这位皇子待她真是极好的,就算看重的不过是雪春熙的卜卦之术,却做得足够多了。

雪春熙问心自问,其他几位皇子也曾表示欣赏她的能力,却没有谁能做到封应然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