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暗无天日的生活开始了,每天吃不饱穿不暖,做着最重最累的活。

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去,偏偏他还活着。

苟延残喘,带着对姐姐的回忆和悔恨一直活了下来。

熬到矿主死了,一次地龙把矿场毁了,他才趁机逃了出来。

只是逃出来没多久,就被元国人发现捉了起来,说是要献给封应然。

他也才知道,姐姐居然辗转卖进了皇宫,被老皇帝宠幸,外甥成了新的君王。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巨大的惊喜,只是高兴过后就是害怕了。

他对姐姐的悔恨,在看见封应然那双跟姐姐一模一样的银灰色眼瞳后彻底爆发出来。

老叟闭着眼,任由泪水汹涌而下,喃喃道:“姐姐,是弟弟对不住你。当初我鬼迷心窍,年幼无知,只以为姐姐不在,我就能过好日子。姐姐走了,我险些活不下来。如今活着,可不就是生不如死?”

他匍匐在地,向封应然说道:“是我错了,是我连畜生都不如,姐姐原谅我吧。我快要死了,临死前能不能原谅我?”

雪春熙叹了口气,老叟估计把封应然当成了死去的姐姐,因为愧疚已经变得疯魔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只是快要死了是什么意思,她不由打量着老叟。

瘦小干扁,肤色白里发青,宽大的锦衣长袍就像是谁给套在身上一样,根本不合身。

宽宽大大的,一看就知道元国人并没用心,随意给了老叟一件衣服就进宫来了。

除此之外,她没瞧出什么来。

“老人家刚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元国的大殿下喂了我一颗毒药,说是七日内没服下解药就会死。如今已经过了六天,没能让大殿下如愿,只怕明天一过,你我就再也不会相见了。”老叟慢慢抬起头来,苍老瘦削的面上早就泪流满面:“不过能在最后一刻见着姐姐的孩子,得到外甥的原谅,我也是死而无憾了…”

雪春熙听着他一边泪流一边哽咽着说出最后的遗愿,不由心下叹息。

以前种下的因,迟早要得到这样的果,他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封应然生母当年受的哭,如今怕是加倍还在他的身上来。

封应然似笑非笑地俯视着地上的男人,凉凉地道:“谁说我要代替母亲原谅你了?”

别说雪春熙吃惊,就是老叟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凉薄的话来,结结巴巴道:“我就要死了,一辈子痛苦,又窝囊地死去,这样还不能得到原谅吗?”

“当然不能,”封应然答得理所当然,他瞥了老叟一眼,挑眉道:“既然遗憾,那就带着这个到九泉之下,向朕的母亲磕头请罪,看看母亲会不会原谅你?”

“若是母亲愿意,那自然是好的。若是她不愿意,朕身为儿子也不能替母亲擅自做主。”

老叟目瞪口呆,也是哑口无言。

若非地方不对,雪春熙险些要笑出声来。

只是封应然说得很对,他不能替死去的生母做主,也没打算就这么轻轻松松说一句原谅。

在雪春熙看来,老叟也不是真的惭愧内疚。不过

是临死之前希望能从封应然这里得到心安,才能平静地离开人世。

可是这世间上哪有如此好事?

既然做错了,那就要承受后果。

老叟被元国皇子带来,其实可以拒绝的。

被逼着服毒,未免给封应然带来麻烦,先找个机会自刎而死也是可以的。

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就这么被带到封应然的面前,还哭着祈求这个外甥的原谅?

凭什么封应然要让他如愿,又成全了他?

封应然这么多年来没得到过所谓舅舅的关爱,凭什么舅舅在快死的时候祈求什么,就一定要答应?

老叟跪在地上,久久才回过神来。

他在来之前想过很多,也想过封应然不会原谅自己。

只是等封应然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老叟心底有种难以压抑的愤怒。

他已经如此低声下气,甚至卑微地求封应然说一句原谅而已,为什么就不能答应,让自己不留遗憾地离开呢?

这个外甥就跟姐姐一样,就是个薄情寡义的。

看看姐姐进了宫,成了妃子,还生下封应然。

母凭子贵,必定过着富足奢华的生活,却从来没想过回去找自己,把他从苦难中拯救出来。

姐姐且是如此,生下这个带着不祥瞳色的儿子必然也是如此。

老叟低着头,嘴角噙着冷笑,他早就不该奢望的。

不祥的人生下的孩子,依旧带着不祥的瞳色,又如何会有一颗善心?

既然他活不下去,凭什么这个外甥成为了帝王,站在万人之上,风风光光,甚至流芳百世?

光是想想,老叟就觉得不能忍受。

他就要凄惨地毒发死去,这个外甥却是三宫六院,又过着极尽奢华的生活。

这皇宫,这国家,全都是外甥的。

而自己有什么,却是什么都没有,一无所有地死去。

老叟的双眼里布满了阴霾,他就算死,也该找个垫背的。

黄泉路上,这才不会寂寞了。

雪春熙心下一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她指尖一颤,想要卜卦,只是脑海中有一根弦绷得紧紧的。

来不及,来不及了…

雪春熙不清楚究竟什么来不及,但是身体比任何时候都要迅速,下意识就站在封应然的身前。

老叟猛地暴起,扑了过来。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就已经到达跟前,雪春熙睁大眼,瞥见他手心里藏着的一点银光。

是匕首,居然把利器带进宫里来,早有预谋吗?

只是瞬息,雪春熙根本来不及避开。

她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眼睁睁看着老叟近在眼前,银光刺了过来。

小腹被匕首的刀刃刺入一点,就停住了。

雪春熙诧异地看见封应然的大手抓住刀刃,硬生生把匕首握住,没再向前多一分。

让刺入的利刃只有尖端的一点点,她小腹上的伤口并不大。

老叟神色疯狂,大笑道:“这是你的女人,死了,大家一起死…”

封应然镇定地握住匕首,侧身一脚把老叟踢开。

老叟不过是靠着一股疯狂劲才能支撑,如今被他狠狠一踢,又是在最脆弱的腹部,捂着肚子倒下,呕出一大口鲜血便倒地不起了。

“七姑娘——”封应然扶住雪春熙,后者却是托着他受伤的手皱眉。

“皇上实在太乱来了,这伤好深…”雪春熙看着他的手心血流不止,刀刃锋利,几乎切断了一半的掌心。

这是惯用的右手,若握剑是伤得厉害,以后再也不能握剑,她的罪过就大了!

御林军听见里面的喧闹声,立刻冲了进来。

看见封应然的右手血流不止,雪春熙的衣衫又沾着一大滩鲜血,顿时面色微变:“护驾,快去请御医,把顾将军叫回来!”

三五人把地上晕厥的老叟五花大绑,有几人去请御医,直接把人抬进来。

御医看到封应然手上的伤势,险些眼前一黑就要晕过去。

若是没能治好,这手就得废了。

还是惯用的右手,饶是素来镇定的御医也白了一张脸。

封应然倒是不慌不忙,跟雪春熙互相搀扶着在上首的椅子坐下:“愣着做什么,赶紧来看看国师的伤势。”

雪春熙忙不迭地摆手道:“先看皇上的伤势,这右手的伤口一直血流不止,御医大人快帮忙止血才是。”

两人互相推脱,好在御林军没多久又架着一位御医进来,倒是不必让他们继续推让了。

后面来的御医看见封应然的伤势也是双腿一软,幸好止血的金疮药随身带着,才没让封应然的伤口继续血流不止。#####

第一百四十五章 换药

雪春熙的伤口在小腹,御医不好让她宽衣解带,只得把太医院的一个伺医宫女叫了过来。

她回到偏殿脱掉外衫和亵衣,露出沾血的肚兜来。

宫女小心翼翼剪开肚兜,露出不到拇指大的伤口,终于松了口气道:“国师大人,伤口不深,敷药后不能沾水,半月就能恢复。”

“有劳了,”雪春熙点点头,知道伤口这么小是因为封应然抓住了刀刃。

想到他右手的伤势,雪春熙就止不住的焦躁。

催着宫女敷好药,她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裙便匆匆回到隔壁的前殿。

御医已经替封应然敷药包扎好,见雪春熙过来,连忙行礼道:“国师大人,皇上的伤口看着可怕,只是皮肉伤而已,敷药后小心些莫要让伤口裂开,渐渐就能复原。”

闻言,雪春熙并没有松口气,皱着眉头看向封应然包扎好的右手,叹息道:“皇上打算怎么处置此事?”

元国皇子把人送进宫来,未必不清楚老叟身上带着匕首。

老叟究竟想做什么,元国皇子说不知情,就连雪春熙也是不相信的。

封应然笑笑,挥手示意御医和伺候的宫人都退了出去,这才看向她问道:“国师身上的伤势无碍吧?”

“多得皇上挡了匕首,只是小伤。”雪春熙说罢,抿了抿唇,眼底似是有些愧疚:“若是我早些卜卦,指不定能阻止此事,就不会让皇上受伤了…”

“受伤而已,这点小伤我还没放在眼内。小时候吃的苦头多,皮糙肉厚,国师很不必担心。”封应然的左手抬起,握住了她的柔荑。

雪春熙不敢动,任由封应然牵着自己在一旁坐下:“再说,明明是我让国师不再卜卦的,国师不必内疚。”

“皇上,此事明明能够避免,以后不如还是让我继续卜卦…”

没等她说完,就被封应然打断了:“人不可能没有一丝一毫的灾祸,总不能事事都要让国师来操心,国师单薄的身子如何能承受得了?对我来说,国师的身子骨比什么事都来得重要。”

甚至比起他的性命还来得重要吗?

雪春熙垂下眼帘,猜到封应然未尽的话,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灼热。

说不感动是假的,只是刚才那一瞬间看见封应然用手握住刀刃,她就心如刀割。

思及此,雪春熙轻轻叹气道:“皇上下回可不能再如何鲁莽了,如今这手伤得厉害,也不知道要多久才恢复,让皇上误事了。”

封应然不以为然,摆摆手道:“国师言重了,剿匪的时候比这更严重的伤势也是有过的。不过手伤了,确实诸多不便。尤其批阅奏折,总不好让宫人在身边帮忙。”

毕竟不是外人能看的东西,就算是宫人,他也未必能够全然相信不是别人的钉子。

见他为难,雪春熙迟疑道:“若是皇上不介意,我替皇上整理奏折?”

封应然一听,笑道:“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信得过国师,有国师帮忙,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毫不犹豫一口应下,又道:“只整理还不够,要国师多费心了。”

雪春熙点头,即便封应然说不是她的责任,却是因为自己大意的缘故,能帮得上忙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封应然说的“费心”,还真的足够让她费心的。

看着一桌满满的奏折,还有宫人送上的朱砂和毛笔,封应然笑吟吟地看向自己。

雪春熙揉了揉额角,无奈道:“皇上,此事不合规矩。”

国师理应不掺和任何政事,帮忙整理奏折已经算是逾越了,谁知道封应然更大胆,直接让她来执笔勾画。

大臣熟悉封应然的笔迹,陡然换了人,哪能看不出来?

“朝臣也明白我如今受伤拿不了笔,又信不过其他人,让国师帮忙算是理所当然的事,如何会有异议?”就算有异议,封应然也会压下去就是了。

他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雪春熙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谁让她之前主动要求帮忙的?

她看着封应然之前龙飞凤舞的字迹,再低头看着字迹小心翼翼模仿的一个“阅”字,只觉得天差地别。

雪春熙叹气,再怎么模仿都不可能相似,倒不如直接用上她的字迹。

反正大臣们一个个都是人精,肯定能看得出来,她也就不折腾了。

至于之后的反应,究竟是怒而上奏折痛斥封应然不该让她一个国师还是女子来插手政事,还是气得在早朝要撞柱子,都跟自己没关系了。

在雪春熙的心里,封应然估计能把朝臣都摆平的。

于是她心安理得打开奏折看一遍,重要的放在左边,不重要的放右边。

这是封应然吩咐的,人命关天的先看,歌颂的弹劾的可以扔右边以后慢慢来。

只是封应然看了一会就揉眼睛,雪春熙连忙抓住他的手道:“皇上小心,莫要让伤口裂开了。”

他习惯抬起右手,雪春熙看得心惊胆战。

封应然摇头,无奈道:“国师太操心了,我不过觉得眼睛有些刺疼。”

雪春熙心疼他道:“皇上看得累了,不如我把奏折念给皇上听?”

这话刚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

自己看奏折已经是越轨,如今居然要一本接一本地念,若是门外有什么人听了去,也是一桩麻烦事。

没等雪春熙再开口,封应然双眼微亮,笑道:“国师贴心,就这么办。”

她扭头看了眼门外,想着能留在这里贴身伺候的宫人应该都是封应然的心腹,估计不会出什么大事,这才拾起一本奏折慢吞吞念了起来。

封应然则是一手撑在下巴,看着雪春熙,耳边是她刻意放慢的柔和声音,银灰色的双眸也渐渐变得温柔如水。

一个念一个听,不知不觉半天就过去了。

厚厚的一叠奏折终于看完,雪春熙念得嘴巴有点干,想着那么多的奏折每天都是封应然一个人看完的,顿觉做皇帝也没那么轻松。

光是这天下的政事就多如牛毛,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琐事。

比如哪家大臣的弹劾,比如哪个地方出了天灾人祸,比如地方上官员的外放和述职事宜。

尤其重要的是元国使者还在行宫住着,雪春熙问过一次后,封应然并没有回答,她就没再追问了。

说到底是封应然的亲舅舅,要怎么处置是他自己拿主意的事,雪春熙没打算刨根问底。

而且封应然心里不好受,这亲舅舅不管是处置了还是不处置,肯定都不痛快。

雪春熙不爱多管闲事,自然是紧着封应然来的。

封应然一脸云淡风轻,这一天又只顾着处理政事,回头两人用了午饭又歇息了一会,他就提出让雪春熙念一念游记来打发时间。

估计雪春熙念得好听,封应然有点上瘾了。

雪春熙自然不会拒绝他难得的要求,老老实实挑了一本不错的游记念了起来,两人在殿内顿时和乐融融。

宫外的元国皇子却是有些坐不住了,他知道那老叟是个心胸狭窄的,却没想到居然当场就发作了。

还是带着刀刃直接刺向封应然,听说是被国师挡了一下,这才没立刻送命。

不过御林军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行宫也被封锁起来,问谁都不再吭声,只说御医都赶到封应然的寝殿里了,大有一副新帝若是因此死了,元国这些使者也必定不能好过的神色,身上的戾气叫元国皇子心里胆怯。

总不会就这么死了,封应然命硬得很,没见剿匪多次,多凶狠的盗匪都拿他没办法?

怎么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叟,就能接近封应然,还给了他一刀?

原本的计划该是这老叟激怒了新帝,然后封应然不留神弄死了亲舅舅,元国皇子就有机会大做文章了。

如今忽然反了过来,简直让元国皇子目瞪口呆。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狠狠砸了手上的茶杯,只觉得这次出行实在诸事不利!

“是谁惹得皇兄这般不高兴?”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元国皇子回头看见玉河公主,脸上的怒气这才消了几分:“皇妹怎么来了,不在房间里歇着?”

听说老叟刺杀新帝失败,被人送到午门车裂了,玉河公主也有些坐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