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道:“如意还在为柳豫治伤,情况如何,只能待如意诊治完后方能知晓。”

我避开手臂上的伤,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我看着温衍道:“先生,柳豫会活下来的,对不?”

温衍叹了声:“这个只能看柳公子的造化了。”

我愣道:“先生不是能知天命吗?”

“公主可是记得我曾同说过一句话,在这世间上我并非事事都能预料,柳公子便是其一。”

我听温衍如此一说,心中不由得一颤。若是柳豫当真因此丧命,我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我开口道:“我要去看看柳豫。”

说罢,我掀开薄被,准备下床榻,不料脚刚碰到地,身子就是一软,整个人就要往地上扑去,我低呼了一声,此时一道温热缠上了我的腰肢,只见眼前一晃,我整个人重重地坐回了床榻上。

温衍道:“公主昨夜用力过度,且也不曾进食,是以身子会无力,待进食后便能好了。公主稍等一下,我去端早膳进来。”

须臾,温衍一手捧着盘子一手转动着轮椅进了来,他把盘子搁在了木案上,我瞅了眼,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

我也不客气,伸手便想去接过来,可是手心刚碰到碗边,就传来了一阵刺痛,我立即缩回了手。温衍此时道:“公主的手也受伤了,磨损得厉害,这半个月最好不要碰过热或是过冷的东西。”顿了下,他端起了木案上的肉粥,又道:“若是公主不嫌弃的话,我喂你罢。”

我瞅了瞅肉粥,又瞅了瞅温衍,点了点头。

温衍的动作很轻很,我喝得十分顺畅,不多时便把一碗肉粥全都喝光了。若不是柳豫受了重伤,我心里不踏实,此时我的心情定是很愉悦。只不过柳豫为我受的那一剑死死地压在我心头,什么儿女私情我都顾不得了。

许是我的愁容过于明显,温衍又道:“柳公子在隔壁的房间里,阿蛮和如意都在里面,公主过去罢。”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口站了起来,因为大腿有伤的缘故,我走得有些踉跄,所幸温衍的屋子不大,两间房间相隔不远,我走了十几步便到了。

阿蛮在床榻边看着柳豫,如意正趴在桌案上写着药方,我走近了床榻,目光定在了柳豫身上。

柳豫的脸毫无血色,嘴唇一直在哆嗦着,泛着浅浅的青色,眼窝深陷,整个人在一夜之间就变得极为憔悴,宛若一片即将脱离树枝的枯叶。

我凝望了半晌,却又见柳豫的两颊蓦地染上了红晕,阿蛮赶紧捞起水盆里湿布,拧干后轻轻地擦拭着柳豫的额头,他道:“如意姑娘,柳公子又开始发热了。”

只听如意道:“这里有个碧色的瓶子,喂他吃一粒。”

阿蛮应了声“好”,立即放下湿布,腾腾地拿来了碧色的瓶子,拔开塞子,捏了粒黑色的药丸塞进了柳豫的嘴里,柳豫起初很不配合,但在阿蛮的强硬下,他最终还是咽下了。

不过是顷刻间,他两颊上的红晕立即消退了。可是一小会过后,他又开始哆嗦着嘴唇,全身都在打颤,阿蛮连忙搬了床被子盖在柳豫身上。

我看得触目心惊,只觉目前的情况委实糟糕。

如意此时走到我身旁,道:“美人公主,柳哥哥这回的伤很严重,而且还引发了旧疾,如今血虽是止住了,但是他一直在发冷和发热。”

我问:“可有生命之忧?”

如意道:“我刚刚为他施了针,如果今夜柳哥哥能退得了热,那就无生命之忧。若是没有的话,那…”

如意闭上了嘴,她的后半句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我的心顿时沉重了起来,我望着柳豫也不知此时能为他做些什么,只能盼着他今夜快些退热。

我在柳豫身边站了很久,他一直在反复发热和发冷,即便喝了药,仍是如此。

到了掌灯时分,柳豫依旧没有退热,我忧心忡忡,一想到柳豫会因我而死,更是愁容满面。

我坐在外间的软椅上,两指间捏着块糕点,张嘴咬了几口,也不晓得自己在吃些什么。我问温衍:“先生当真不能知晓柳豫的命数?”

温衍叹了声,道:“当真。”

“为何?”

温衍不语。

我想起昨天我要去温衍的原因,开口道:“可是因为…”话还未说完,温衍就打断了我的话,道:“公主所疑惑的,我会在数日后全部告诉公主。”

我怔怔地看着他。

温衍声音温和地道:“如今公主还是先吃些东西,好好保重身体,不然若是柳公子好了,公主却病倒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不得不说,温衍的话对我来说还是极为有用的,他如此一说,我就把填肚的糕点全数吃了。之后又和温衍在外间等着柳豫退热。

只可惜等到了凌晨时分,柳豫仍是没有退热,并且开始出现呕吐各种症状。

我心里愈发的慌,温衍劝我去小憩一番,待有任何异状再来叫醒我。可我此时怎么可能睡得着。我摇头拒绝了温衍的好意。

不久后,如意忽然大声唤我,“美人公主,柳哥哥在叫你。”

我心中一喜,踉跄着脚步进了房里,柳豫的两颊仍是烫得惊人,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呓语,我凑前一听,方是听清楚了。

他在嘴里一直喊两个字——娘子。

我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应道:“柳豫,我在。你睁开眼来看看,我在这里,就在身边。”

也不知是不是当真我的话起了作用,柳豫当真睁开了眼来,不过我看得出他睁得很是艰辛,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像是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

我心一紧,又说了一声:“柳豫,我在。”

柳豫从棉被里伸出了手,我晓得他想做些什么,紧紧地握住了他像冰一般的手。

他的声音极轻,我只有靠得极近才能听清,他说:“娘子,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拼命地摇头,“胡说什么,你不会死。”

他很努力地扯开唇笑了下,“娘子,我救你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这辈子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为你挡了一剑。”他忽然急促地呼吸了下,又说:“娘子,其实我一直都很嫉妒温先生,温先生总是轻而易举地就能吸引住娘子的目光,而我无论做什么娘子都不会注意到我。娘子,我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我死后你会为我伤心么?”

我连忙道:“柳豫,你不会死,不要乱说话!”

他又扯唇笑了下,“不伤心也好,娘子笑着的时候最好看了。”

我的心里难受极了。

柳豫合上了眼,我的呼吸一窒,连忙摇着他的手,“柳豫,不要闭眼!给我睁开眼来!本公主不准你闭眼!”

柳豫重重地喘了下,而后缓缓地睁开了眼,他的目光蓦地多了几分光彩,“娘子,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好不好?”

我连忙点头,“好,你说。”

柳豫握紧了我的手,“我想死后以娘子的驸马身份葬在陵墓里…我想当娘子的驸马,就算是只有一刻也好。”

第三十一章

在此情此境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答应。我对柳豫道:“我现在去向陛下求一道赐婚的圣旨,你不要闭眼,等着我。”

柳豫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他说了声“好”。

我站了起来,转过身时却是见到温衍在门外静静地看着我,目光像是平静无波的湖面,似乎扔再大的石头也泛不起涟漪来。

他道:“我和你一起进宫。”

温衍的声音依旧像是春风一般温和,可我这回听着却是感到了一种秋风扫荡过后满地枯叶的凄冷,我微怔了下,点头道了声“好”。

之后屋子里就剩下如意照顾柳豫,我上了温衍的马车,阿蛮在外头驾车。许是心情太过沉重,我和温衍在马车里一路无言。

我向承文讨赐婚的圣旨时,承文望了眼在我身边的温衍,他沉默了下,便给了我。

回去的路上,我们依旧是默默无语,快要到温衍的小舍时,温衍开口喊了我一声“公主”,我抬眼看着他,他的目光温润,似极了树梢上的月光。

“山里冷,公主莫要着凉了。”

他的手里多了件水蓝色的外衫,我咬了咬唇,接过了。

下车后,我直奔柳豫的房间,生怕迟了片刻,他便再也睁不开眼来,所幸他听了我的话,我见到他时,他仍然是努力睁着眼睛。

我把圣旨塞到了他的手里。

“柳豫,我已是向陛下求了赐婚的圣旨,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常宁的驸马。”

柳豫笑得很满足,他的五指紧紧地抓住了明黄色的圣旨,目光看着我,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娘子。”

我应了声,“我在。”

“娘子。”

“我在。”

“娘子。”

“我在。”

“娘…”柳豫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我几乎听不清楚,只见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神情极为安详。我心里一紧,连忙喊了声“柳豫”。

可是这回柳豫再也没有睁开眼,我急忙拔高声音,“如意!如意!”

如意赶紧过了来,她急急地替柳豫把了脉,再探了探柳豫的鼻息,方拍着胸口道:“美人公主莫急,柳哥哥只是晕过去了。”

我顿时松了口气。

这一松,我顿时有些眩晕,我的身子晃了晃,许是这两日过得太过惊心动魄,下一刻我便不由自主地往后摔去,之后我便什么都不晓得了。

我这一晕,便晕了整整五个时辰。醒来时,映入眼帘的还是温衍,不过这回他并没有睡着,而是含笑看着我,轻声道:“公主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我摇摇头,温衍道:“柳公子的热已是退了,公主可以安心了。”

我大喜,“真的?他如今可是醒了?”

温衍道:“这个还没有,但再过多些时候也该醒了。”顿了下,他又道:“公主先吃些东西罢,不然又像昨日那般了。”

我道了声“好”,如意的伤药极为有效,不过是短短一日,手心里的伤痕就已是恢复得七七八八了。我接过了温衍递给我的膳食,刚吃了一两口,忽地发现了温衍的额角上有道淤青。

我记得在我晕倒之前,温衍的额上并不曾有这道淤青。我问道:“先生的额角怎么了?”

温衍的神色颇是不自然,他垂下目光,低声道:“昨夜不小心磕着了。”

我不疑有他,便道:“先生抹些上回你给我抹的伤药罢,明日便能好了。”

温衍颔首道:“好。”

我用完膳食后,便离开床榻去看柳豫。柳豫还在昏迷中,不过脸色却是正常了不少,至少唇色再也不泛着可怕的青色。如意说柳豫最迟今夜便能醒来,我听罢,心里也安心了。

只要柳豫没有死,这辈子我也不会良心不安了。

可是当我的目光碰触到柳豫一直紧握住的圣旨上时,我的心又开始有了些担忧。圣旨一出就绝无反悔的机会,昨夜情况特殊,我也顾不了多少,只觉得在那种时候,柳豫需要的是一道安心符,一道可以让他求生的安心符,是以柳豫生或是死,圣旨是关键。

如今柳豫无了生命之忧,这道让他求生的安心符,我也不晓得该如何处理了。我想了想,唯有待柳豫醒过来后再做打算。

如意的医术果然了得,柳豫当真在掌灯时分醒了过来,他一睁开眼,便四处张望,直到见到了我方是凝住了目光,他的声音依然很是虚弱。

“娘子。”

我在心里头叹了声,从柳豫舍身救我开始,我便欠了他一份人情。我在面上含了抹微笑,“柳豫,我在。”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顿时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只好问:“你可有感觉到哪里不适?”

他轻声道:“就是胸口有些疼。”

我道:“休养些时日就不疼了。”

柳豫抿抿唇,忽然很小声很小声地道:“娘子,这圣旨是真的吗?”

我一愣,“自是真的,上边还有陛下的印章为证。”

柳豫还是很小声地道:“娘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娘子真的会和我成亲吗?”

我看着柳豫苍白的脸色,一时竟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唯好含糊地道:“待你身体好起来再说罢,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养好身子。”

柳豫很乖地点了点头,“好,我都听娘子的。”

如意说柳豫身子太虚,需要好好地补一补。于是在柳豫的伤口稍微好了些后,我便让吴嵩派了辆宽敞舒适的马车过来把柳豫接回了公主府。

公主府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珍贵的药材。

云舞晓得了那道赐婚圣旨的存在后,又开始欢天喜地得唤柳豫驸马爷。这回我没有阻止她,即便心中不愿承认,可是承文的圣旨已是下来了。

金口开了便不能收回,即便承文愿意为了我这个阿姊收回,我也不想让我的阿弟蒙上污名。

我在房里想了三日,望着温衍的画像发怔了好久。

画卷中的温衍儒雅之极,唇角边的笑意清润温和,只可惜离我太远。

我摸不着,亦是碰不到。

我沮丧地开始默认了这场赐婚。

越来越多的人晓得了承文的赐婚,如今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皆是知晓与前驸马和离了不到三个月的我即将要再次成亲。

大婚定在七月初七,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当真天命不可逆,刚好应了三个月前温衍所说的那句——三个月后,我会得到一个新的驸马。

大婚的各种事宜由礼部负责,礼部尚书张钧之向来都很怕我,他以前还没升到尚书的时候,常常见了我就浑身发抖,我也不晓得原因是什么。如今这位张尚书仍是怕我得很,见到我连话也不敢多说,最后竟是闹出了病来。

我委实无奈。

尚书病倒了,礼部最大的官儿也就是侍郎了,大荣的官职里,六部共有十二位侍郎,而我那位前驸马如今的官职偏不巧就是礼部侍郎。

晏清和其他礼部的官员来公主府采办各种事宜时,难免会与我有碰面的机会。我再次见到晏清的时候,也不由得愣了下。

晏清瘦了很多,以前还有几两肉,如今完全是皮包骨了,后来才听说晏清六月初时生了场大病,所幸后来治好了。

我见晏清如此,也不想恶言相对了。

其实我也不是容不得晏清,只是不愿见到这个人罢了。我唤了吴嵩去应对礼部的官员,交待了他这场大婚从简便好。

柳豫恢复得极快,过了十日后他就能下床走动了。府里的人都喊他驸马爷,有一回我听到一个小侍女甜甜地喊他一声驸马爷时,柳豫应得极为响亮。

随着日子的流逝,离七月初七越来越近。自从柳豫回了公主府,我再也没有见过温衍,如意来了几回后也不再来了。

看着府里到处都是张灯结彩,我不知为何开始有些恐慌,甚至常常半夜噩梦连连。我想悔婚,可是我又应承了柳豫。若是我当真悔婚了,也不晓得柳豫会不会当场晕了过去,然后又变回了在生死间徘徊的柳豫。

我忽然很想见温衍,但我也不知见了温衍能说些什么。温衍平日里待我极好,也极为关心我,甚至我转下眼珠子他也能知晓我在想些什么,如果他不是总把我推给柳豫,我定会以为他对我也是有情意的。

只可惜…

我叹了声,总算是绝了去见温衍这个念头。

到了七月初五那一日,我收到了一张柬帖,署名的人是…温衍。

第三十二章

收到温衍的柬帖后,我就一直坐在八角凉亭里。凉亭外种了一池粉荷,翠盖亭亭,清风徐来,荷香幽幽。我的眼里映着一池荷花,可是脑里却想着温衍邀我七月初六去翠明山庄究竟所为何事。

不过此刻心底却是欣喜的,至少让我半月来一直阴雨绵绵的心多了几分期待。

柳豫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他轻轻地喊了我一声,“娘子。”

我回过神来,手里的柬帖不小心跌落在地上,柳豫弯腰拾起,起来时身子僵了僵,他把柬帖还给了我,声音极轻地问道:“娘子明日可是要去翠明山庄?”

我道:“是的。”

柳豫说:“娘子,我陪你一起去。”

我很是委婉地拒绝了,“你的伤还未痊愈,不宜出门。”停了下,我又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魏太医呢?”

前几日柳豫受了点风寒,我生怕他又会引起旧疾,便命赵太医整日伴在柳豫身边,一发现不妥,立即诊治。

柳豫摸了摸鼻子,“赵太医去如厕了。”

话音未落,我便见到赵太医急急地往这边走来,我对柳豫说:“这里风大,你和赵太医回屋罢,不要又吹出病来了。”

柳豫很轻地应了声,他望了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最终还是转过了身,朝赵太医走去。待他们两人在我的视线里消失后,我垂眼看着手里的柬帖,心想离大婚还有…两日,就只剩下两日了。

次日,我早早醒来,准时赴了温衍的约。这回我没带柳豫,也没带云舞,只带了暗卫。马车在翠明山庄前停了下来,我一下马车便见着了温衍,没有阿蛮没有如意只有温衍一人。

半月未见,他依旧温润如初,即便是坐在轮椅上,也丝毫不能削减他的绝代风华。

我张张嘴,轻喊了一声,“先生。”

温衍颔首,也回了我一声,“公主。”

之后他便领着我进了翠明山庄,翠明山庄里人很少,我和温衍走了一路也没遇到任何一个人,只偶尔能听见几道蝉鸣声。走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温衍方是停了下来。

我往周围一看,是上回煮茶的那片幽幽竹林。

“公主,请坐。”

我顺着温衍的意在石椅上坐下,温衍亦是在我对面停下,我们俩之间隔了张石桌,石桌不大,只有手臂般长,其上摆了一壶香茗,四五碟糕点,也不知是凑巧还是什么,都是我平日里爱吃的。

只可惜此时我心事重重,毫无食欲。

不料温衍却道:“公主尝尝。”

我起筷夹了片水晶枣糕,轻咬一口,枣糕的香味扑鼻,入口便化成了香甜,不过这枣糕似乎甜了些。我微微抬眼,却见温衍眼里闪着我从未看过的光彩,我不由得愣了下。

温衍问:“味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