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叫板是吧,让你尝尝陈大爷的厉害!”

汉子正待发飙,就觉得身子一轻,竟然被人抓住衣领子提了起来,然后随着耳畔的一声“走你!”整个人便飞了出去,院子里的土地冻得挺硬,屁股都能摔成两瓣。

幸亏冬天穿的棉袄棉裤厚实,要不然这一个屁股墩就能把人摔得死过去,那汉子咝咝吸着凉气,爬起来骂道:“你他妈谁啊,私闯民宅小心我告你!”

陈子锟从屋里钻出来,油灯的光芒给他的身影镶上了一层橙红色的边,杏儿姐弟躲在他身后,怨恨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陈子锟!”说着他向前迈了两步,吓得杏儿爹慌忙往后退,嘴里依然强硬:“你是哪里来的野种,敢踹我们家门,还敢打我,街坊们都看看啊,土匪进城了!”

陈子锟喝道:“打你算轻的,谁敢欺负我干娘,我就活刮了他!”

那汉子愣了愣,忽然笑了:“我当是谁,原来是杏儿娘的干儿子啊,那我就是你干爹了。”

“你他妈的也配!”陈子锟上前揪住那汉子的棉袄前襟,单手把他提起来拉进了屋,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在自家门口默默看热闹的邻居们兴奋起来,纷纷走过来蹲在墙角下偷听,杏儿爹叫陈白皮,是个出名的酒鬼,喝上二两黄汤就要发酒疯,打老婆,打孩子,砸东西,好好一个家就败在他手里,起初邻居们还劝劝,后来这家伙连邻居都骂,大家便都不敢管了。

“陈子锟的性子比我还烈啊。”赵大海感慨着,扶起被撂在地上的宝庆,进屋安置去了,小顺子却跟着大伙儿一块去听墙角了。

屋里,陈子锟把陈白皮提进来,像扔死狗一样掼在地上,没说话,先抽出刺刀甩在桌子上,锋利的刺刀扎进去一寸多深,刀柄还在晃动,吓得杏儿爹肝儿都颤抖了。

“给我干娘跪下,磕头赔礼!”炸雷一般的吼声传出,邻居们不禁窃笑,白皮这回有人治了。

陈白皮脖子一梗:“跪就跪,我还怕你不成!”

说着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给杏儿娘磕了个头,低三下四说:“孩她娘,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杏儿娘哭笑不得,叹气道:“算了,起来吧。”

陈子锟问杏儿:“他为什么要打人闹事?”

杏儿说:“还不是喝酒闹得,年关快到了,酒馆收账,他就回家要钱,非逼着娘把买药的钱给他还账,果儿说了两句,就挨了一嘴巴。”

看看果儿,脸上果然五道指痕,眼角还挂着泪珠。

“欠多少酒钱?”陈子锟问。

“不多,五毛钱。”陈白皮有些扭捏起来,他平时喝的都是最劣质的地瓜烧,五毛钱能喝两个月。

陈子锟掏出两枚银元丢在桌子上,陈白皮的眼睛立刻瞪得溜圆,这可是两块钱啊,能喝上几坛子好酒!

“杏儿,这钱你拿着,给你爹还帐,给我干娘再买几只鸡炖汤喝,开了刀伤了元气,得补补。”

杏儿迟疑着不敢拿,陈白皮吞了一口涎水:“我替孩子收着。”伸手想去拿钱,却瞥见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子,手又缩回去了。

“杏儿,拿着吧,你兄弟的一片孝心。”杏儿娘说,这句话等于承认了陈子锟认的干亲了。

“男人不赚钱养家就够丢人的了,还向家里伸手要钱,下回让我看见,照死里打!”陈子锟拔出钉在桌子上的刺刀,冷冷看了陈白皮一眼。

陈白皮打了个冷战,目送这个凶巴巴的小子出了门,这才松了一口气,对杏儿娘说:“你哪里认得干儿子,连干爹都打?”

果儿忍不住说:“人家陈大哥可没认你。”

陈白皮瞪了儿子一眼,向女儿伸出了手:“钱拿来。”

“不给!”杏儿把手藏在了身后。

陈白皮刚要动手抢,忽然听到门口一声干咳,赶紧偃旗息鼓,找个旮旯猫着去了。

今夜陈子锟又搬回小顺子家住,因为昨夜实在是太闹腾了,根本睡不好。

进了屋,小顺子正盘腿坐在炕上,面前的炕桌上是他的洋铁桶,他嘻嘻笑道:“你啥时候认了陈大婶当干娘啊,我咋不知道。”

陈子锟说:“不那么说,我怎么好插手人家的家务事,杏儿爹怎么那个德性?”

小顺子说:“陈大叔以前挺好的,后来有次干活被人诬陷偷钱,打了个半死,后来就这样了,整天喝酒耍钱打老婆孩子。”

陈子锟说:“以后他再敢撒野,我就弄死他,丢永定河里喂王八。”

小顺子说:“你真狠,还没娶亲就把老丈人弄死。”

陈子锟一楞:“谁是我老丈人?”

“你没看出杏儿对你有意思么,啧啧,你真有福,宝庆喜欢杏儿可有年头了,一心想讨杏儿当媳妇,看来没戏了。”小顺子一边满嘴跑着火车,一边把洋铁桶里的烟蒂全倒在炕桌上,又从炕头拿出一包卷烟纸来,把烟蒂一一拆开,烟丝聚成一堆,用卷烟纸重新卷成一根根纸烟,他双手灵巧无比,卷出的香烟笔直浑圆,简直像是机器生产出来的。

杏儿看上老子了?陈子锟眨眨眼睛,杏儿长的是不错,鹅蛋脸大眼睛,大辫子长长的,平时总是打扮的干干净净的,不过比起林小姐来,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火候…嗯,这大概就是二柜他老人家说的气质吧。

见陈子锟发傻,小顺子又笑道:“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杏儿跟了你也不吃亏。”

“不,我心里已经有人了。”陈子锟正色道,他心里有数的很,就算自己心里没有林小姐,也不能抢宝庆兄弟的媳妇啊,挖墙脚的事情咱双枪快腿小白龙可不干。

“哦,许是家里给订了亲吧。”小顺子道,刚出口就后悔了,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子锟可是孤儿啊,哪来的家里人。

好在陈子锟并不在意,拿起桌上的卷烟说:“你捡烟头就是干这个?”

“是啊,我的大顺牌卷烟啊。价格便宜份量足,比老刀牌还过瘾呢。”小顺子大大咧咧的说道。

“这才能赚几个大子儿。”陈子锟打了个酒嗝,忽然奇道:“小顺子,你今天喝的不少啊,怎么没醉?”

小顺子得意地说:“我们李家以前可是开酒坊的,我从小就喝酒,没有二斤也有一斤半的酒量…唉,不提了,睡觉。”

说罢倒头便睡,陈子锟见他似乎不愿意提自家当年的事情,也不便追问,躺下也睡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院子里笼罩着一层薄雾,陈子锟一骨碌爬起来,心说糟了,七点半要赶到林府上工的,这一觉睡的天昏地暗,不知道晚了没有,要是耽误了媳妇儿上学迟到,那就罪过大了。

穿衣下炕来到院子里,赵大海已经起了,正趴在地上做伏地挺身运动,陈子锟嚷道:“大海哥,几点了?”

赵大海说:“怀表在衣服兜里,你自己看。”

陈子锟过去掏出了赵大海的银壳怀表,看到时针指在六点上,才松了口气,银壳怀表精致无比,表盖上雕着火车头图样,还刻着几个字:京张铁路纪念,詹天佑赠。

“大海哥,你这表不赖啊。”陈子锟掂了掂怀表,心想我要是有块表能掌握时间就好了。

赵大海从地上爬起来,拿白毛巾擦了把汗说:“那可是,正经美国货,汉米尔顿铁路怀表,詹总工送给我的。”

陈子锟把怀表还给赵大海,问道:“大海哥,你刚才做的什么运动。”

赵大海说:“那是俯卧撑,洋派的锻炼方式,比举石锁耍关刀什么的科学又文明,我教你做吧。”

陈子锟说:“我以前练过这个,不过和你不一样。”说着他也趴在地上做起了俯卧撑,两只胳膊在地上猛力一撑,迅速在头上击掌一次,在身体还未落下之际,复而撑在了地上。

赵大海笑道:“谁教你的,这一手很高,不过你要是以为我就那一招,就太小瞧大海哥了。”说着也趴在地上,用两只手指代替手掌支撑身体做了起来。

墙头上的大公鸡引吭高歌,赵老头披衣出来,看到他们一起一伏的做着俯卧撑,开口骂道:“大清早的日地球呢,还不爬起来劈柴烧水喂孩子去。”

赵大海被爹骂了一顿,赶紧爬起来干活去了,陈子锟也用冰冷的井水洗了脸,早饭也没吃就直奔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去了。

来到林宅后,在下人房等了一会儿,小姐和少爷便出来了,少爷穿一身崭新的花格呢子西装,外面罩着人字呢大衣,打扮的像个小大人,林小姐穿的第一次见面时那件阴丹士林蓝布棉袍,姐弟俩上了洋车,陈子锟先把少爷送到了一条街外的幼儿园,然后拉着林文静往北大方向去了。

终于找到了单独相处的机会,陈子锟拉着洋车屁颠屁颠的跑着,正准备把酝酿许久的搭讪词儿说出来,忽然旁边胡同里钻出一辆洋车,王月琪坐在车上嚷道:“林文静,这么巧啊。”

“巧你妹啊!”陈子锟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在王月琪的聒噪声中一路拉到北京大学,目送两个姑娘蹦蹦跳跳进了红楼,陈子锟正要拉着洋车回去,忽然旁边有人招呼他:“伙计。”

扭头一看,正是徐大学长家的车夫。

“刚才进去的是你们家小姐?”那人搭讪道。

“是啊。”陈子锟说,心中暗道过不了多久就是我媳妇了。

“我叫徐二,你叫什么?”那车夫似乎攀谈的兴致。

“我叫陈子锟,字昆吾。”陈子锟终于有了一次显摆的机会,颇为骄傲的卖弄道。

徐二愣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吃瘪的样子,随即不服气的问道:“那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你会么?”陈子锟反问道。

徐二捡了根枯枝,在地上画了“徐二”两个歪扭七八的字,拍拍手,得意洋洋地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拿了枯枝,在地上先写下自己的名字,又写下“北京大学”,“图书馆”,“东安市场”等字。

徐二不服气,道:“我会背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你会么?”

陈子锟说:“我不但会,还会写。”说着在地上写出了这些字。

徐二一张脸憋得通红,不忿道:“我们家老爷是陆军部徐次长,你们家老爷在哪里高就?”

陈子锟说:“比写字就比写字,比老爷算什么本事,你家老爷再牛逼,也不是你牛逼。”

徐二正要反驳,忽然后面传来喝彩声:“这位工友说得好啊。”

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黄毛凹眼的老头站在那里,枣红色宁绸大袖方马褂,瓜皮小帽,手里提着一根旱烟袋,胸前别着北大的校徽,正饶有兴趣的看着两位比学问的车夫。

“小子,你以前上过私塾?”老头拿旱烟袋戳了戳陈子锟。

“没有,我就是把他背出来的写出来而已。”陈子锟道。

“我正缺一个教具,就是你了,跟我进来吧。”老头说。

陈子锟略有迟疑,老头掏出一个大洋丢过去:“不白干,给钱的。”

“好嘞。”陈子锟一把抄住大洋,跟着老头就进了红楼。

徐二咽了口唾沫,羡慕的盯着他们的背影,老头脑后垂着一根黄毛小辫,在北大校园里分外扎眼。

第十二章 辜鸿铭打赌

当陈子锟跟着老头走进教室的时候,早已等候许久的学生们立刻爆发出一阵笑声,北大历来是进步文化的摇篮,讲台上出现一位长袍马褂、猪尾小辫的教授,自然是很可笑的一件事。

教室里人满为患,连过道里都坐满了人,后面更是站了一大堆人,北大学子们颇具绅士风度,把前排居中最佳的位置都让给了女学生们,林文静和王月琪也在其中,看到自家车夫跟着教授进来,林文静满脸的诧异,陈子锟朝她挤挤眼睛,心中得意万分。

老头指示陈子锟坐在前排,自己走上讲台,慢条斯理的说:“外国人说,来北京可以不看三大殿,但是不可不看辜鸿铭,诸位北大学子,想必也是来看我这位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活在民国却还留着辫子的怪老头吧?”

台下又是一阵会心的笑声,辜鸿铭摘下瓜皮帽,原地转了一圈,戴上帽子悠然道:“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

笑声戛然而止,北大学子们到底都是人中翘楚,辜教授的话让他们猛醒,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怪老头。

辜鸿铭说:“承蒙蔡校长看得起,聘辜某来北大教授拉丁语,学西学必学拉丁文,正如学汉学必学文言文一般无二。”

忽然台下站起一人,大声道:“辜教授,我不同意您的话。”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这位俊朗的青年身上,王月琪趴在林文静耳畔说:“徐大学长好胆量,竟然敢和辜教授辩论,我真佩服他。”

“嗯,学长很有胆略。”林文静也一脸崇拜地看着徐庭戈,陈子锟瞅见,心中打翻了醋瓶子。

教室里几乎所有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徐庭戈身上,他大受鼓励,侃侃而谈道:“当今世界,乃是列强的世界,列强之中,又以英法美德为先,我辈中华学子若想学以致用,富国强民,必然要摒弃一些陈腐的落后的东西,比如文言文,比如拉丁文此类晦涩难懂的语言文字,欧战过后,百废待兴,我中华学子更应奋起直追,哪有闲工夫学这些欧洲贵族用来附庸风雅的文字,我认为,学校里应该废除拉丁文和文言文课程,国文提倡白话文,外语提倡英法语,我记得胡适先生说过一句话…”

“胡适之的英文粗鄙不堪,也配谈文字么?”辜鸿铭的山羊胡子一撅,不屑地打断了徐庭戈的发言,“我以为你有什么新意,原来还是胡适之的那一套玩意。”

徐庭戈还想辩驳,辜鸿铭根本不给他机会,“放着醇酒不喝,反而去喝勾兑的劣酒,是什么道理,学文言文和学拉丁文一样,是民族精华的传承,外国人尚且知道学拉丁文,胡适之他们却要搞什么文字革命,抛弃文言文,实乃贻害百年之大祸患。”

徐庭戈大声疾呼:“辜教授,请容我一言,胡适之先生提倡白话文,是为四万万同胞着想,文言文晦涩难懂,于提高民智方面大为不利,同理,拉丁文亦是如此,德国诗人海涅曾因不能熟记,感叹要是罗马人得先学好拉丁文,他们大概没剩多少时间征服世界,我想说的是,如果不以研究文化为目的,大学还是以学习英法语为重要课程。”

台下一片掌声响起,同学们看着徐庭戈的眼神更加热切了,连林文静也不住点头,想必她对文言文也有着切肤之痛。

辜鸿铭早已料到这个回答,他鄙夷道:“海涅一腐儒而已,如何能当成范例来说,文言文乃是国学的底子,学好之后,白话文自然不在话下,正如拉丁文是日耳曼诸语言的鼻祖和雏形,学会拉丁文,英语法语西班牙语都不在话下,天下没有学不会的课程,只有不努力的学生,这位同学,我敢和你打一个赌,只要愿意学,就算是没文化的苦力也能学会拉丁文。”

说着他一指陈子锟:“小子,你上来。”

陈子锟走上讲台,向大家鞠了一个躬。

台下哗然,不知道辜鸿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个人,是我在门口找的车夫,此前并不认识,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我准备用过年这段时间,教他学会拉丁文,至少达到不亚于诸位的水准,谁敢和我打赌?”

教室里一片嗡嗡之声,今天是寒假前的最后一堂课,来听辜鸿铭讲课的有北大预科和本科的学生,还有旁听生和试读生,男男女女,欢聚一堂,年轻人性子冲动,这种场合焉有退缩之理,徐庭戈昂然道:“我押一百块,赌他学不会?”

辜鸿铭捻着山羊胡子笑了:“还有跟的么,买定离手啊。”

一片胳膊举起,“我押十块!”

“我押两块!”

“五毛!”

教室变成了赌场,学生老师乐此不疲,辜鸿铭还特地找了个人把所有下注人的姓名和赌注都记录下来。

“呵呵,全部都是押老朽输得啊。”辜鸿铭拿着清单啧啧连声,忽然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叫道:“哟,居然有个女娃娃押老朽赢,林文静,两角钱,这位同学,请你站起来。”

林文静应声站了起来,羞答答的低着头,手捏着衣角。

“林同学,可以说说你为何相信老朽能赢么?”辜鸿铭笑问道。

林文静羞红了脸,声音低的像是蚊子,王月琪帮她说道:“她说并不相信辜教授您能赢,只是因为那是她们家车夫,所以才押您这边。”

一片哄堂大笑,辜鸿铭更是爽朗大笑:“小姑娘倒是个真性情,哈哈,那么你为何只押两角钱呢?”

“因为她每月零花钱只有两角!”王月琪大声做着解释。

一直没说话的陈子锟感动的眼泪哗哗的,心说媳妇有你的支持,别说是拉丁文了,就是天书我都要学会。

辜鸿铭说:“一共是二百一十三块赌老朽输,两角赌老朽赢,这赔率可真够大的,如若输了,老朽照单全赔,若是赢了,这些钱老朽不留,全部都给这位车夫,小哥儿,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叫陈子锟,字昆吾。”

这是陈子锟的名字第一次被北大所铭记。

这节课真叫热闹,老师学生辩论,下注赌博,同学们玩的不亦乐乎,下课后,辜鸿铭拿出名片给陈子锟:“想赚钱的话,就来东华门椿树胡同找老朽。”

“先生放心,这钱我一定赚到。”陈子锟信誓旦旦。

“哈哈,我看中的人才,自然放心。”辜鸿铭飘然而去。

外面有人高喊:“陈独秀先生在校园里演讲抨击时局,大家都去听啊!”

同学们立刻一拥而出,顷刻间教室里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林文静一个人。

“那个…阿叔,我押了两角钱,那是我的全部家当,你一定要赢哦。”林文静瞪着圆圆的眼睛,很认真的说道。

陈子锟用力的点点头:“我一定不辜负小姐您的厚望。”说着伸出小拇指,“咱们拉钩。”

林文静歪着头看了看陈子锟,觉得这个大老粗挺可爱的,于是也伸出小拇指和他勾起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都不变。”陈子锟低沉的男中音充满了感情,青春校园,海誓山盟,这一幕要多罗曼蒂克有多罗曼蒂克啊。

林文静可没陈子锟想的这么复杂,外面演讲的呼声越来越高,她有点按捺不住了,拿出一支红色赛璐珞的钢笔说:“现在就开始吧,我写几个字,你照着临摹就行了,不许偷懒哦。”

说着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了几行字,写完脸有点红,“其实我也不懂拉丁文,只能教你一些最基础的文化,好了,你照着写吧,钢笔给你,你知道怎么拿笔么,和拿毛笔是不一样的,我给你做一遍示范,对了,就是这么握笔的。”

陈子锟定睛一看,纸上写了几行简单的汉字:上中下、人口手、一二三四五。

远处传来激昂的演讲声:“无耻!当局无耻至极,愧对四万万同胞!”紧接着是一阵雷鸣般的叫好声。

林文静快步走到窗口,推开窗户,遥望校园一隅振奋人心的一幕,不禁握拳道:“振兴中华的责任,就在我辈肩上啊,我要去支持陈先生了,你在这里好好写字,回头我要检查功课的哦。”说完一溜烟跑了,走廊里只传来青春无敌的急促脚步声。

虽然很想去校园里和同学们一起喊个口号啥的,但陈子锟还是留在教室里做起了功课,他先把那支红色钢笔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芬芳,含着少女的体香,陈子锟不由得精神一震,奋笔疾书起来。

一股冷风从窗外吹来,陈子锟起身起关窗户,哪知道风把桌上的字纸吹了起来,从另一侧窗户飘了出去。

“老子的作业!”陈子锟奋力去抓,那纸已经如同蝴蝶一般翩翩飞走了。

校园里,群情激奋,林文静和一群女生站在一起,王月琪问道:“林文静,你说辜教授为什么要打这个赌?”

林文静叹气说:“辜教授那么忙,哪有时间教一个车夫学拉丁文,其实我知道,他是在用激将法逼同学们主动去学拉丁文,老师的一番苦心我们不能辜负啊。”

校园一隅,两个穿长衫戴眼镜的教授并肩而行,其中一人从地上捡起字纸,不禁笑道:“想不到我北大学子亦做小儿女状,这分明是幼稚园习字之内容,却被一对男女写出,何其有趣,申叔兄不妨一观。”

另一位面有病容的先生接过纸看了看说:“上为女子字迹,清秀婉约,想必是家教极严的私塾里练出来的,下面的字金钩铁划,力透纸背,颇有风骨,定是一位世间奇男子。”

第十三章 六国饭店·大忽悠

“这下完了,一定要被媳妇误会我偷懒了。”陈子锟站在阳台上叹息道,回身一跳,只听脚下卡啪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慢慢抬起脚,那支红色赛璐珞自来水笔已经变成了碎片。

“风真他妈的大。”

陈子锟把自来水笔碎片慢慢捡起来,放在手心里试图拼装起来,钢笔头和墨水囊依然完好无损,只是笔管碎裂,拼是肯定拼不起来了,正在头疼,忽听一阵脚步声,一帮女学生兴冲冲的走进了教室,林文静正在其中。

“阿叔,作业做好了么?”林文静话音刚落,就看见陈子锟手里的自来水笔残骸了,顿时呆住了,眼泪噗噗的往下掉。

“那个,你别哭,我买支新的赔你。”陈子锟笨嘴拙舌地说道。

“你太不像话了,你们家小姐好心好意教你写字,你却把她的笔弄坏,你赔得起么?这可是她妈妈给她的礼物。”王月琪气势汹汹道。

“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林文静低声道,从陈子锟手里拿了残骸,一声不响的去了。

“哼”王月琪冲陈子锟冷哼一声,也扭头走了。

陈子锟直挠头,“前功尽弃啊!”

这事儿耽误不得,陈子锟赶忙来到图书馆,毛助理正在给报纸杂志整理分类,看到陈子锟进来便道:“陈兄是来找李主任的么,他刚出去了。”

陈子锟说:“找你也行,我想知道北京哪里有卖自来水笔的,那种红色笔杆的很秀气的自来水笔。”

毛助理想了想说:“东安市场卖狼毫羊毫的很多,却鲜有卖自来水笔的,想必东交民巷六国饭店应该有。”

“谢谢毛兄。”陈子锟扭头便走,拉着他的洋车直奔东交民巷而去。

东交民巷是使馆区,由各国士兵轮流执勤守卫,一月间是英国兵当值,铁栅门旁边,身穿黄呢子军装头戴钵盂钢盔的英兵来回巡逻,肩上的刺刀闪亮,陈子锟拉着洋车径直而入,来到六国饭店门口停下,却看到小顺子垂头丧气从里面出来,身上居然穿了件干干净净的大褂,脸也洗的很白净。

“小顺子,你怎么在这儿?”陈子锟问道。

“哎,别提了,今儿早上听说六国饭店招西崽,我就颠颠的来了,结果第一轮就让刷下来了。”小顺子愁眉苦脸,丧气不已。

“为啥被刷下来?你不是准备很久了么。”陈子锟诧异道。

小顺子说:“我算是弄懂了,这西崽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你想啊,每月光小费就能赚十几块,还不抢疯了啊,饭店里那些华籍的协理,襄理们都把亲戚朋友往里塞,我这种没门路的纯属凑热闹,一点戏都没有。”

“把你的报名表给我。”陈子锟说。

“陈大个,你想干啥?”小顺子迟疑着递上了自己的报名表,上面已经划了一个大大的叉。

“许他们走门路,就不许咱们走门路了么?”陈子锟一手拿了报名表,一手拉着小顺子,径直进了六国饭店的大门。

这六国饭店乃是各国公使、官员、北京上流社会人士聚集的地方,装潢的富丽堂皇,来往的都是衣冠楚楚、西装革履之辈,门童穿着红色的欧式制服,彬彬有礼的为客人服务着,忽见两个衣着寒酸的中国人大摇大摆进来,门童都惊呆了,竟然忘记阻拦。

陈子锟来到前台,按了按铃,一个穿西装的侍者鄙夷的看着他,用讥讽的口气说:“我们这里不用苦力。”

陈子锟个子高,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么,叫你们经理来。”

小顺子吓坏了,胆怯的拉了拉陈子锟的衣角:“这地方可不敢乱来的,咱们走吧。”

陈子锟屹立不动,盯着那侍者道:“你没听清楚?我再说一遍,叫你们经理来。”

侍者扭头喊道:“警卫!”

“什么事?”一个头油锃亮的西装男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印度警卫,看他胸前的名牌,是大堂副理。

“这俩人捣乱。”侍者一指陈子锟道。

大堂副理刚要让警卫撵人,陈子锟刷的一下拿出张名片来:“我家老爷有事找你们经理。”

大堂副理狐疑着接过名片,一张刻板的脸顿时眉开眼笑:“哎呀,二位快请坐,来人,端两杯咖啡来。”

侍者们慌忙上前,招呼陈子锟和小顺子坐在沙发上,又奉上香浓的咖啡和糕点,大堂副理拿着名片急匆匆的上楼去了。

“陈大个,你搞什么名堂?”小顺子坐立不安,胆战心惊,咖啡也不敢喝。

陈子锟翘着二郎腿,得意道:“帮你把工作定了。”

正说着,楼上下来一位金发碧眼的洋人经理,中国话说的还挺好:“你好,请问辜教授有什么吩咐?”

陈子锟说:“我们家老爷让我拿他的片子来,保举这个人在你们这儿工作。”说着一指小顺子。

洋人经理打量一下小顺子,小伙子干干净净挺精神,五官也周正,便道:“辜教授送来的人,我们当然欢迎,吉米,去带他办手续。”

小顺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梦寐以求的工作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得到了,陈大个到底使了什么妖法,居然让六国饭店的洋人经理都俯首帖耳。

那洋人经理继续对陈子锟说:“请转告辜教授,上次他在六国饭店的演讲《春秋大义》真是精彩极了,我们期待着辜教授的再次光临。”

陈子锟大大咧咧的说:“好说,我自然会转告我们家老爷,但他来不来就是他的事情了。”

洋人对他的粗鲁不以为意,反而笑呵呵道:“还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尽请吩咐。”

陈子锟捏了捏腰间的一枚银元,道:“我想买一支自来水笔,不知道哪里有卖。”

洋人暗暗震惊,心道辜鸿铭果然不愧为“怪杰”,连他的仆人都和主人一样,打扮的像个下层社会的苦力,语言举止粗鲁不堪,其实却是精通中西文化的高人,要知道普通中国人连毛笔都不会用,更何谈自来水笔呢。

经理立刻安排一个侍者带陈子锟去选购钢笔,那边小顺子也被人领去登记名字办手续去了,事到如今小顺子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眼巴巴的看着陈子锟,不明所以。

陈子锟朝他挤挤眼睛,跟着侍者来到饭店附属的商店,来自欧美的商品琳琅满目,自然也少不了自来水笔,有德国的万宝龙,美国的派克,还有一些英国和日本的牌子,唯独没有林文静那种红色笔杆的纤细女式自来水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