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林文静从睡梦中醒来,脸上还挂着泪痕,忽然瞥见桌上放着一支红色的自来水笔,赶忙掀开被子穿着睡衣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正是昨天被踩碎的那支,此时竟然完好如初。

林文静泪如下雨,将自来水笔紧紧贴在胸口:“妈妈,你来看过我了。”

第十六章 身世之谜

一大早,陈子锟穿着缝补好的棉裤来到了林宅,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穿制服的汽车夫正勤快的擦着车子,他不禁狐疑,这大早晨的谁来走亲访友啊。

进了门房,问张伯:“府上又来客人了?”

张伯说:“是太太从汽车行叫的车,以后先生上衙门,太太逛大街都坐汽车了。”说完还耐人寻味地瞅了陈子锟一眼。

昨天阔亲戚林大伯来过之后,太太就大发雌威,抱怨先生薪水少,没本事,为了安抚夫人的怒火,先生只好花钱租赁了昂贵的出租车,让太太也过一把洋派人士的瘾。

府里用上了汽车,意味着不再需要拉包月的车夫,张伯幸灾乐祸,陈子锟却丝毫没有即将下岗的觉悟,大大咧咧地坐在门房里,等待着小姐。

过了一会儿,先生和太太带着少爷出来了,太太一身裘皮大衣,拎着小包,林妈在后面抱着一身新衣服的少爷,汽车夫赶忙打开车门伺候着,一家人进了汽车坐定,太太吩咐道:“先送先生去衙门,然后去东安市场。”

小轿车一溜烟开走了,林文静这才提着书包出来,昨日的沉闷已经一扫而空,如同小燕子般上了陈子锟的洋车,向学校方向去了。

终于又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陈子锟干咳一声,开始蓄谋已久的搭讪:“小姐,你是哪里人啊?”

“我是福建人,福建你知道么?”

“没去过,那里好么?”

“我的家乡很美,小时候外婆经常带我去看海,夕阳下潮起潮落,美的令人心醉呢。”

“福建那么好,你咋来北京的呢?”

“因为…”少女的思绪似乎飞远了,眯着眼睛望着天上飞过的鸽群,声音低落下去,“因为爸爸要做官,妈妈也不在了。”

陈子锟心中一痛,我说那么尖酸刻薄的太太怎么生得出这么美丽善良的女儿来,原来是后妈啊。

正想着怎么安慰媳妇呢,林文静的情绪似乎又多云转晴了,主动发问道:“阿叔,你是哪里人呢?”

“我…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我根本不知道爹娘在哪里,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陈子锟轻快的跑着,轻快的说出这些话,却让少女的同情心大为泛滥。

“对了小姐,我是我的功课,你检查一下。”陈子锟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林文静接过来一看,纸上誊抄着昨天自己教给他的那些字,写了足足二十遍,字很工整,很有力,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

“嗯,写得不错,你一定是上过私塾的。”林文静赞道。

得到心上人的夸奖,陈子锟心里美滋滋的,拉车都快了许多,忽然他想到昨天胡半仙说的西北方树林里可以寻到自己身世的事情,便向林文静请假道:“小姐,今天我想请个假,去办点私事。”

林文静说:“没关系的,你尽管去好了,今天是寒假前一天,没多少事,我会和王月琪一道回家的。”

“小姐,你真好。”陈子锟由衷的感谢道。

把小姐送到了学校,陈子锟把车放好,怀揣着地图就奔着西北方向去了,出了西直门,往西北方走,从城里通往颐和园的路平坦笔直,铺着整齐的石条,两旁是粗壮的柳树,年根底下去香山的人很少,大路上空荡荡的,陈子锟干脆撒开两条腿跑起来,直跑的头上雾气腾腾,远远看见万寿山上的佛香阁,就知道颐和园到了。

香山碧云寺还要再往西走,北京城里的富贵人家,每逢节日总喜欢去碧云寺、卧佛寺烧香礼佛,所以路还是挺顺的,即便有不认识的地方,找个乡民一问,也能得到热情而准确的回答。

经过漫长的跋涉,陈子锟终于赶到了碧云寺,找到知客僧说了情况,本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和尚不让自己见陈永仁的遗体,就拿出辜鸿铭的片子再忽悠一把,还别说,这老头儿的名气在北京城当真好使。

但是慈眉善目的大和尚们并没有拒绝他的要求,甚至连问都没问,就带着他来到一间禅房,一位上年纪的和尚取出一个布包说:“这是陈永仁施主托付我们交给你的。”

陈子锟惊讶道:“他知道我会来。”

和尚捋着胡子,高深地点了点头:“陈施主在临终前留下遗言,说会有一个年轻人找来,想必就是小施主您了。”

陈子锟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布包,却大失所望,包里只有一个圆形的白瓷徽章,正面两个篆字“光复”。

“佛爷,这是什么玩意?”陈子锟傻眼了,拿起证章问那和尚。

和尚摇头:“阿弥陀佛,贫僧不知。”

“那陈永仁先生有没有留下别的东西,比如一封信,比如几百块钱什么的?”

和尚微笑道:“陈施主的遗体停放在敝寺,费用尚未交齐。”

陈子锟一吐舌头,不说话了。

拿着徽章从碧云寺回来,陈子锟走的就有些慢了,一路走一路想,虽然线索再次断了,但好歹有些收获,回头找法源寺门口的胡半仙问问便是。

香山在北京西北四十里,大户人家去了都是当天住在庙里次日再回的,陈子锟挂念着林文静,风风火火往回赶,他身上一个大子儿都没有,走到城里的时候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拖着疲惫的脚步来到北大门口,正看到徐二拉着车从里面出来,还冲自己诡异的一笑。

这小子肯定没干好事,陈子锟跑到自己放洋车的地方一看,不禁勃然大怒,车胎被扎了,车上的电石灯也被偷走了,绝对是徐二这厮干的,陈子锟立刻冲了出去,追了一里地终于追上了徐二,上前一巴掌抽在他脑瓜子上。

徐二被打得一个踉跄,手离了车把,洋车往下一栽,硬是把车上的徐大少爷给颠了出来。

陈子锟挥拳猛打,徐二被打得满地乱滚,哭爹喊娘,徐庭戈大怒道:“你怎么打人!”

“打人,老子还要杀人呢!”陈子锟一脚踩住徐二,从他怀里掏出自己洋车上的电石灯,又狠狠踹了一脚,这才扬长而去。

徐庭戈气的直抖手:“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殴打,还有没有王法!”

陈子锟才不理他,回到学校上楼找了一圈,天已经擦黑,红楼上空荡荡的,哪还有林文静的影子,正待下楼,迎面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头走过来,和颜悦色问道:“工友,学校已经放假了,你有什么事么?”

“哦,我在找我们家小姐。”陈子锟扭头便走,那老头瞥见他别在衣襟上的光复徽章,不禁大惊:“且请留步。”

陈子锟站住:“有事么?”

“这个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老头指着徽章问道。

“是别人留给我的,怎么,老先生认识这个玩意?”

老头笑了:“岂止是认识,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这徽章上的光复二字,出自章炳麟的手笔。”

陈子锟道:“听起来老厉害了,那到底是个啥玩意呢?”

老头说:“年轻人,这个是光复会的徽章,把它留给你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陈永仁,您认识他?”陈子锟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北大就是北大,人才辈出,随便找一个人都能认出徽章的来历,看来自己的身世之谜就快揭开了。

可老头却摇了摇头:“没听过这个名字,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子锟。”

“陈子锟…可是辜鸿铭和刘师培新收的那个学生?”老头扶了扶眼镜,重新打量起他来。

陈子锟被他瞧得发毛,反问道:“您老怎么称呼?”

“哦,我是蔡元培,这里的校长。”老头说。

“哦,校长好。”陈子锟不卑不亢的略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到让蔡元培略感吃惊,这个年轻人定力真好,在北大校长面前竟然保持的如此淡定,看来辜鸿铭和刘师培挑选他也不是没道理的。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蔡元培震惊,那个苦力居然问道:“蔡校长,我想上北大,怎么才可以如愿呢?”

一个苦力竟然有上北大的雄心壮志,不得不让蔡元培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

“北大夏季招收预科生,如果你考试合格的话,自然会录取,我们北大向来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即便你没有中学毕业,也是可以参加考试的。”蔡元培道。

“谢谢您,我明白了。”陈子锟向蔡元培鞠了一躬,转身下楼去了。

“陈子锟…陈子锟…他会是谁的儿子呢?”蔡元培站在楼梯口冥思苦想着,脑海里闪过一张张面孔,可是和这个年轻人都对不上号。

天已经黑透了,陈子锟一天没吃饭,肚子里咕咕叫,连洋车也拉不动了,就这样丢在校园里,自顾自的回了大杂院。

一进院子就发觉不对劲,到处一片狼藉,满院子被砸了个乱七八糟,门扇歪了,窗户破了,盆盆罐罐的碎片丢的满地都是,赵大海和宝庆他们正气呼呼的站在院子里,看见陈子锟进来便道:“陈大个子,你来的正好,马老二个狗日的,带着一帮人把院子给砸了,把杏儿也给抢走了。”

陈子锟血直往头上涌:“我宰了他!”

第十七章 孤胆豪杰

陈子锟拔出刺刀就要追出去,可赵大海却拦住了他:“不要冲动,动刀子也救不回杏儿。”

“他们还有枪不成?你们要是孬种,我自己去!”陈子锟眼一瞪发了狠话。

“杏儿是被他爹卖给马家的,作价二百大洋,卖身契都按了手印的!”赵大海眼睛愤怒的要喷出火来,一双铁拳捏的啪啪直响。

宝庆咬牙切齿,眼圈都红了,可又是一脸的无奈。

陈子锟这才明白,不是大海哥和宝庆孬种,而是实在帮不上忙。

当爹的卖闺女,那是天公地道,告到衙门都没用,人家当爹的都不心疼,邻居们还不是只能干瞪眼看着。

杏儿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陈子锟听见心里一阵疼,进屋一看,家当被砸的乱七八糟,杏儿娘坐在地上痛哭流涕,身上还有个鞋印,果儿蹲在角落里磨着一把菜刀,嚯嚯之声令人心惊。

“干娘,你放心,我一定把杏儿救回来。”陈子锟把杏儿娘扶到了炕上,信誓旦旦道。

“孩子,你甭去和他们拼命,马家是天桥一霸,咱惹不起啊,杏儿命苦,摊上这么一个爹,这也是命里注定的劫数啊。”杏儿娘眼泪哗哗的往下掉。

“锟哥,我和你一起去!”果儿跳了起来,脸上清楚的五道指痕分外清晰。

“你在家陪着娘。”陈子锟拍拍果儿的肩膀,起身出门,正巧遇到小顺子下班回家,正急切的向宝庆打听着刚发生的事情。

杏儿被她爹给卖了,就连兄弟们的主心骨大海哥都束手无策,邻居们一个个长吁短叹着,谈论着马家滔天的势力。

马家是京城老户,马老太爷当年在善扑营当兵,手底下很有点工夫,后来朝廷练新军,他年龄大了,就被裁撤下去,干脆当起了混混,勾结一帮泼皮,坑蒙拐骗无所不为,渐渐攒起一点家业,五十岁上开了一家车厂,百十辆洋车不是东福星的就是双和顺的,至旧的也有七成新。

老头一辈子娶了三个媳妇,生了六个儿子,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马家老大在庚子之乱那年跟着义和团砸教堂,杀二毛子,后来死在乱军之中;老二如今是家里的长子,整天在天桥厮混,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老三混前门火车站,偷包的碰瓷的都是他的手下;老四是放高利贷的,手底下养着一帮闲汉;老五比三个哥哥都出息,在京师警察厅当差,马家势力这么大,有他一份功劳;老六最厉害,今年才二十出头,是大学堂的高材生,文曲星下凡。

“我听说,马老太爷最近身子骨不大好,一直想娶个小妾冲喜呢。”一个邻居这样说。

“是啊,马家可不缺钱,二百大洋买个黄花闺女,对他们家来说跟玩似的。”有人附和道。

大家纷纷叹气,杏儿命真苦,十八岁的大闺女就要嫁给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就算这两年得宠能吃香喝辣,等老头一死,前面几房姨太太,还有那六个如狼似虎的儿子还不活吃了她。

“陈白皮真不是个东西。”这是大伙儿得出的最后结论,但根本没人提如何搭救杏儿的事情,仿佛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无可挽回了一般。

陈子锟走过来拍拍小顺子的肩膀,和他一起进了屋,翻出自己的老羊皮袄和狗皮帽子,还有一条黄呢子马裤来,问小顺子:“有洋火么?”

“有。”小顺子赶紧取出一盒火柴递过去。

陈子锟换上自己的那套衣服,把火柴放在怀里,刺刀绑在腿上,平静地说:“把大海哥和宝庆叫进来。”

不大工夫,兄弟们到齐了,陈子锟吩咐小顺子把屋门关上,说道:“我要去救杏儿。”

“你疯了么,马家势力那么大,你斗不过的。”大海哥道。

“我自有主张,你们只要说帮不帮我就行。”陈子锟依旧镇定自若。

“锟子,你说怎么办吧,我豁出命来也要把杏儿救出来。”宝庆第一个响应道。

小顺子也咬牙启齿道:“和他们拼了!”

赵大海皱眉道:“马家是龙潭虎穴,咱们几个去了根本不顶事,其实我已经想好了,请我师父出马,他老人家的面子,马老太爷不会不给。”

陈子锟道:“大海哥,我不是要和他们玩命,我有分寸,你相信我就行。”

赵大海在世面上也混过十几年,看人的眼力绝对不差,陈子锟这幅淡定的样子可不像是装出来的,没有金刚钻不揽次瓷器活儿,这兄弟许是关外见过大场面的。

想到这里,赵大海也不再坚持,道:“你说怎么办,我们配合你。”

陈子锟说:“马家势大,又有买卖契约,这官司不好打,但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宝庆,你去找你爹,请薛巡长出面过问一下,小顺子,回头你带果儿把陈三皮抓来,他要是不听招呼,就往死里揍,大海哥,您还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咱们最好是不动刀兵把这件事解决了,实在不行才动武。”

三人都点头。

陈子锟又说:“咱们把家里的灯油都集中起来,找个带盖的琉璃瓶装上。”

“你这是…”大海哥欲言又止,一挑大拇指,“锟子,你狠!”

几家的煤油灯都倒空了,凑出满满一酒瓶的煤油来,陈子锟找块破布把瓶口堵上带在身上,腰带杀的紧紧地,问清楚了马家的地址,昂然出了大杂院,径直去了。

马家老太爷大号叫做马世海,快七十岁的人了依然是腰板笔直,声如洪钟,今天马府双喜临门,不但是老太爷六十八大寿,还是新小妾过门的好日子。

马世海穿着崭新的黑色团花缎子马褂,新瓜皮帽上镶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帽正,精神抖擞站在大门口迎客,本来他是寿星,不用亲自站在大门口的,但这回来的是老五的上司,京师警察厅的李警正,马老太爷从前清时期就明白一个道理,不管这世道怎么变,巴结好手里握着枪杆子的人,准没错。

天灰蒙蒙的,飘下来几颗雪粒来,院子里的堂会正咿咿呀呀的唱着,回头看看自家涂着红油漆的广亮大门,心中不免一阵得意,这所房子是他从一个落魄的宗室镇国将军手里买的,五进带跨院的大宅门,那叫一个气派,这要是在前清时期,没有品级的人还不许住呢,还是民国好啊…

雪花越来越密了,三姨太拿着狐裘大氅从里面出来,细心地披在马世海肩头,老头子披上狐裘,咳嗽了几声。

“老爷,进去等着吧,李警正那么忙,不定啥时候来呢。”三姨太劝道,撑开一把油纸伞遮在老爷头顶。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马世海斥责道。

远处汽车的灯柱刺破了黑暗,密集的雪粒在灯光下无所遁形,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停在马府门口,司机下车打开了车门,一个穿黑色呢子警服的中年人下了车,拽了拽警服的下摆,忽然看见站在门口的马老太爷,赶紧上前几步,惊呼道:“老人家,这怎么敢当,折杀晚辈了。”

马世海笑道:“哪里哪里,老朽有失远迎,还请李大人海涵。”

李警正笑道:“老寿星说笑了,来人啊,把我的贺礼拿来。”

勤务兵端着一个漆器盘子过来,上面盖着红绒布,李警正扯下红绒布,露出里面摞的整整齐齐的大洋来,足有上百枚。

“李大人肯光临寒舍,老朽就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么还拿这么厚的礼,让我怎么受得起。”

“受得起,受得起,我和老五是好兄弟,老人家就和我的长辈一样的。”李警正笑嘻嘻的搀起马世海的胳膊,一起进了宅门,老五安排的守门警察一并脚跟,大喊道:“敬礼!”

李警正的到来使得寿宴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今天到场的朋友可谓三教九流俱全,开酒楼赌场大烟馆的,说书卖艺耍把式的都有,但更多的却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青皮混混们,五进的院子都摆满了酒席,四个碟子八个碗,鸡鸭鱼肉老白干,敞开了管够,马老太爷不图别的,就图一喜庆。

院子里人声鼎沸,划拳的声音此起彼伏,李警正被请进了正房客厅,这里的席面和外面不同,是东兴楼的厨子做的,八个大洋一桌席,可谓昂贵之极,五个兄弟环坐一周,老二老三老四都穿着簇新的缎子马褂,老五穿黑色警服扎武装带,腰上挂着盒子炮,老六最斯文,穿一身洋服,花呢子西装配领带,梳着油亮的分头。

李警正看到中堂上贴着的大大的寿字,打趣道:“应该再贴一张双喜才是。”

马世海本来就不是什么斯文人,见李警正开玩笑,也笑道:“老二这个败家子,买了个妾给老朽暖脚,快七十的人了还纳妾,让李大人笑话了。”

李警正读过几本书,肚里略有墨水,笑道:“这叫一树梨花压海棠,马老太爷宝刀不老啊。”

围坐在大圆桌旁的马家五个儿子都笑了起来,老四撇嘴道:“二哥买的丫头成色不行,爹,我瞄上一个天桥卖艺的妞儿,那身段绝对没治了,赶明买回来给您尝尝鲜。”

马老二反驳道:“得了吧,跑江湖的破烂货咱爹才不稀罕,你自个儿留着吧,咱爹喜欢的是没开封的黄花大闺女。”

马世海沉下脸,佯怒道:“放肆,客人还在这。”

李警正哈哈大笑:“两兄弟都是性情中人,我喜欢。”

一片笑声,其乐融融。

后宅一间房子里,杏儿被五花大绑丢在床上,嘴里塞着布团,头上盖了一块带流苏的红布,两个粗壮的老妈子坐在旁边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着。

“这丫头挺烈性的,还想寻死来着。”

“落到老爷手里,再烈性的女娃娃早晚也得服服帖帖的。”

红盖头内,杏儿眼中流出两道泪水。

陈子锟来到马宅外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他抖掉帽子和皮袄上的雪粒,堂而皇之的走进了大门,把门的警察并没有管他,马家五兄弟结交满天下,谁能认得过来。

进了大门,面前摆着一张方桌,上面铺着红布,两个帐房模样的人坐在那里拨弄着算盘,写写画画的,看样子是收礼金的地方,陈子锟冲他俩一拱手:“我是二爷的朋友。”然后就大摇大摆的进去了。

帐房眼睁睁看着他进去,骂道:“二爷的朋友真不讲究,来吃白食啊。”

不过他们也没阻拦陈子锟,因为马老太爷说过,今天就图个热闹,图个喜庆,有送一百块钱的不嫌多,送两大枚的不嫌少,就算是一个子儿没有的,磕一个头也算数。

陈子锟就这样光明正大的进了马家,外面跨院里摆满了酒席,足有几十桌,他一屁股坐在就近一张酒桌旁,拍了身边人一巴掌:“老伙计,有日子没见了,咱哥俩走一个。”

也不管人家错愕的目光,拿起酒碗就往嘴里倒,一碗酒有半碗都洒在了衣服上。

人家以为他喝醉了,自然不和他计较,他就这样装着酒醉找茅房,跌跌撞撞的在马家宅子里到处乱走,暗中却把地形牢记在心里。

北京的四合院布局规整,尊卑有序、贵贱有分,一家之主所住的位置是固定的,今天马宅客人多,鱼龙混杂,浑水好摸鱼,陈子锟轻而易举的混到了第四进院子门口,在这里却被人拦住了。

“这位爷,这里边是招待贵客的地方,您外边请。”一个下人客客气气地说道。

“我找二爷有点事。”陈子锟假装酒醉,欺身上前,一记手刀砍在下人脖子上,将其打晕在地,拖到暗处藏好,直奔正房就去了。

马世海、李警正等人正在把酒言欢,忽然房门大开,风卷着雪粒刮了进来,红蜡烛的火苗都晃了几晃,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门口。

第十八章 单刀赴会

暖和的堂屋里忽然进了冷风,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但让他们更心惊的是站在门口的不速之客。

这家伙个头真高,用西洋人的量法,得有六英尺还猛点,黑黄色的狗皮帽子,毛有三寸多长,身上是光板羊皮袄,腰里扎着大带,杀的紧紧地,显出细腰乍背来,格外的精神,下面一条黄呢子马裤,皮头靸鞋,看的屋里人心头一震!

这可不是一般北京爷们的打扮,只有关外汉子才戴这种狗皮帽子,黄呢子马裤更不是平头老百姓能穿的,谁都知道,那是军官配马靴的服装,这一身混搭穿出来,透露出来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关外来的胡子。

胡子就是土匪,关外可不太平,老毛子、小日本打来打去,地面上土匪横行,盛产枪法好、胆量大的好汉,可那都是在山海关以北的事情啊,怎么就跑到我老马家的府上来了呢。

“各位好,兄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关东大侠驾下双枪快腿小白龙是也,大伙儿别怕,兄弟是来拜寿的,那个穿警服的哥们,手放到桌子上来,别摸枪,误会了就不好了。”

这番话一说,屋里每个人都噤若寒蝉,只剩下白铜炉子里炭哔哔剥剥燃烧的声音。

马老五本来想去摸枪的,可是听来人这么一说,赶紧放到了桌上,他深知这些关外胡子的厉害,打枪不用瞄准的,说打你左眼就不打右眼,那都是用子弹喂出来的百发百中的本事,自己这点小能耐欺负毛贼还行,在胡子面前就不敢显摆了,搞不好先拿自己开胡,弄个一枪爆头那就吃什么都不香了。

还是马老太爷沉得住气,他这辈子见的太多了,八国联军、义和团、袁世凯的北洋军,张勋的辫子兵,光皇帝他就经过五个,咸丰爷、同治爷、光绪爷、宣统皇帝、外带一个洪宪皇帝,他什么没见过,一个关外来的小土匪在马老爷子面前就像玩横的,门都没有!

老爷子干咳一声站了起来,手里还端着一杯酒,手腕纹丝不动,那叫一个淡定。

“英雄,既然来了就是客,坐下来喝杯酒吧,王妈,拿副招呼来。”老头的气度和胆略让每个人都为之折服,心也稍微安了一些。

佣人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奉上筷子勺子酒杯骨碟,陈子锟也不含糊,坐下来拿起酒杯自己倒满:“马老太爷,祝您老年年有今日,我先干为敬。”

滋溜一声,酒下肚了,拿起银头乌木筷子,捡那大块肉可劲的招呼,大家看的是面面相觑,心说这土匪是饿死鬼转世吧。

陈子锟才不管那个,他今天溜溜的香山跑了个来回,腿都快累断了,一天水米没沾牙,再不垫点肚子,别说打架了,就是跑都跑不动。

趁着土匪埋头吃饭的空儿,马老太爷示意佣人出去喊援兵,看着王妈出去,众人心中大定,李警正觉得这个场合,自己作为京城地面上的执法官,不说两句场面上的话似乎说不过去,于是便掏出一包三炮台香烟来,矜持的问道:“英雄,抽烟么?”

“抽,怎么不抽。”陈子锟一把将整盒香烟都拿了过来,他还挺有规矩,先给马世海上了一支,然后给在座的每个人都上了一支,最后才轮到自己,摸摸身上,自言自语道:“没带洋火。”

李警正刚要拿出自己的洋火,却见那位胡子径直起身走到屋子中央的白铜炉子旁,拿开炖在上面的白铁壶,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将一只手伸进了熊熊燃烧的炉膛,就这样硬生生拿了一块火红的炭出来。

“来,老爷子,我给您点上。”陈子锟面色不改,捏着炭火直递到马老太爷面前,每个人都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脸色不免大变。

马世海心中暗暗忧虑,这一套玩意并不稀罕,天津卫的那些混混们玩起来比这个还狠,但他们也只敢自虐而已,眼前这位好汉的路数他承认自己看不懂了,只好就着炭火点着了烟。

陈子锟继续拿着炭火给每个人点烟,炭火烧的他的手掌滋滋直响,但他居然脸上还带着笑,这家伙还是人么!

点了一圈下来,最后陈子锟才给自己点上,手里却依然捏着那块炭火,嘀咕道:“兄弟我口重,今天的菜不大够味啊。”

说着把炭火丢进嘴里,竟然大嚼起来。

所有人都看的毛骨悚然,屋里就听见他卡啪卡啪嚼炭的声音,最后居然用一口酒送了下去。

其实此刻陈子锟心中也没底,单刀赴会的买卖他还是头一回,以前光听绺子里那些大哥们讲过类似的段子,今天他是依葫芦画瓢卖弄了一回,用手抓炭火那是正儿八经不带一点虚的,在座的都是京城成名的混混,在他们眼前玩天桥那套骗人的把式是肯定不行的。

手烫的火辣辣的疼,但脸上还要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实在是一种煎熬,不过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要不亮这一手把他们镇住,怕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马家恶名在外,五个兄弟如狼似虎,打手保镖不下数十人,陈子锟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就算是救出了杏儿,招惹了马家这辈子也别想太平,所以只能智取不能强攻。

他低头猛吃菜,猛喝酒,倒把马家老少搞得不知所措,马世海脸上阴晴不定的,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英雄,既然你有这个心意,我姓马的也不含糊,来人啊,给英雄拿份盘缠来。”

佣人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三十块银元,一叠中国银行的钞票,起码有百十块钱之多,这么多钱打发一个土匪,应该是绰绰有余。

可那位双枪快腿小白龙居然连看都不看一眼,继续大吃大喝,马世海脸上阴郁之色更重,冲老五使了个眼色。

“小子,你想怎么着,有什么道道就划出来,少他妈唬人!你当我马老五是吓大的么!”老五一拍桌子,酒杯筷子都跟着震了一震,他忽地站起,单腿踩着椅子,右手搁在了盒子炮的木匣子上,两只眼睛恶狠狠盯着陈子锟。

陈子锟正在撕咬一只鸡腿,吃的不亦乐乎,根本不搭理马老五,把鸡腿啃干净之后,两只手在皮袄上擦了擦,平静的说:“我初到宝地,未曾到府拜访,是我的不对,可府上也犯不着把我没过门的媳妇给绑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口气我要是能咽得下,还他妈的是男人么!”

最后这句话他突然发威,声音宛如炸雷一般,蒲扇大的巴掌在桌上一拍,所有的杯盘碗筷都跟着一震,就连马世海面前的大白瓷酒杯里的酒水都洒了出来。

马老五一哆嗦,差点掏枪,手都伸到一半了,硬是被陈子锟眼里散发的凶光吓了回去。

马世海终于明白是怎么一档子事了,他这个恼啊,老二办事太不牢靠了,买个大闺女都能买出这么多事端来,惹谁不好,偏偏惹上个大土匪。

不过他更恼怒的是,这个外乡人居然敢在自家地头上撒野,土匪怎么了,老子我见的多了,老子跟八国联军开兵见仗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和泥玩呢,别管是哪路的豪杰,到了北京城的地面上,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得给我卧着。

本来他以为对方只是来打个秋风,最多讨百十块钱就滚蛋,如果是那样,马家也犯不上惹麻烦,毕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可对方居然上门索讨自己刚娶的妾,那就是蹬鼻子上脸了,马世海活了快七十岁,要的就是一个面子,这要是在寿宴上被人把新媳妇给抢了去,那以后姓马的就不要在北京地面上混了,丢不起那个人!

想到这里,老头子缓缓站了起来,喝问自己的二儿子:“老二,爹是怎么教你的,怎么干起欺男霸女那一套来了?”

父子连心,马老二当然知道爹爹话里什么意思,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卖身契道:“爹,您可冤枉死我了,白纸黑字红手印,这丫头是我从她爹陈三皮那里买来的,这官司就算打到大理寺咱也占着理啊。”

马世海满意的扫了二儿子一眼,道:“英雄,你也听见了,我们家向来不做那种事情,至于你说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可否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话倒把陈子锟问住了,他说杏儿是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只不过想在道理上压别人一头,没成想反而给自己下了套,人家是买卖人口的契约,自己可拿不出婚书来。

“哈哈哈”陈子锟仰天大笑,仿佛听到了最可笑的事情,笑得马家一伙人莫名其妙。

笑声戛然而止,陈子锟冷冷道:“他妈了个巴子,你当我双枪快腿小白龙是吃斋念佛的良民么,要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他妈还坐在这里和你们废话?早把贵府一把火烧了!老子和杏儿两情相悦,正要带她去关外享福,陈三皮是什么狗东西,也有资格卖女儿?,老子不喜欢废话,就问你们一句,是交人,还是不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