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哪里,叨扰了,我们还有个约会,就此告辞。”安德烈起身告辞,林长民热情挽留,恰好又有客人来拜年,便不再强留,亲自送二人出门上了汽车。

乘车离开了林府,陈子锟问道:“送了信就走,你不是说要打探政局问题么?”

安德烈笑道:“亏你还是中国人,你们中国人社交最忌直白,凡事都要一来二去才行,你放心好了,林先生一定会回访的,等混熟了就知无不言了。”

陈子锟继续问:“那你让小顺子给姚小姐打电话是怎么回事,咱们这不都离开林府了么?”

安德烈挤挤眼睛:“这叫欲擒故纵,吊她胃口。”

果然,两小时后姚依蕾乘着自家的汽车风风火火赶到了林府,林长民还以为姚次长家的千金是来找自己女儿的,毕竟她们都是培华女中的同学,可是两家平素里没什么来往啊。

姚小姐在林徽因的房里心不在焉的待了一会儿就走了,林长民让仆人把女儿叫来问道:“姚次长家的女公子来访何事?”

林徽因鄙夷道:“交际花能有什么事呢,她听说所罗门先生来我们家拜访,所以一路追踪而来。”

林长民哈哈大笑,父女连心,他自然知道女儿素来清高,对交际花一类的人物看不上眼,便不再提及此事。

汽车回到六国饭店,安德烈和陈子锟回到了位于三楼的306房间,让服务生开了门,走进去一看,安德烈皱起眉头道:“有人进来过。”

陈子锟道:“早上你不是让小顺子回来取衣服的么。”

安德烈道:“不是服务生,他们不会开我的抽屉。”

原来安德烈出门前在抽屉把手上栓了根头发,现在已经断开了,说明房间曾被人秘密搜查过。

“辛亏我把重要资料都带在身上了,你立刻拿上这个,到秘密接头地点交给联络人。”安德烈掏出一份文件递给了陈子锟,同时挤了挤眼睛。

“好的,我马上就办。”陈子锟拿了文件匆匆下楼,安德烈也出门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隔壁308房间内,一个瘦小的家伙趴在壁橱里,用类似听诊器的东西按在薄薄的墙上倾听着306的响动,听到安德烈的吩咐后立刻回头低语了几句,另外两个正在喝茶的男子迅速起身,摘下挂在墙上的礼帽出门去了。

陈子锟匆匆下楼,出门叫了一辆洋车走了,两个西装礼帽打扮的男子出门跳上脚踏车,一路尾随而去,他们这边刚走,姚次长家的汽车就到了。

姚依蕾急匆匆进来,到前台一拍铃铛,侍者笑着就过来了:“姚小姐,今天这么早。”

“所罗门先生回来么?”

“哟,不巧,他刚出去,还没一分钟呢。”

姚依蕾这才想起刚才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她扭头就走,上了自家汽车吩咐道:“往南开,快快快!”

汽车夫慌忙拿着曲轴摇动了引擎,跳上汽车开了就走,只听到姚小姐坐在后面咬牙切齿:“让我连着扑空两回,找到你一定让你好看。”

话虽这样说,其实心里爱死了那个神秘的所罗门先生,想到他一大早的去了林长民家里,姚小姐不禁担忧起来,所罗门先生不会和林小姐有什么吧,林徽因这丫头在培华女中可是一号人物,幸亏自己毕业的早,不然风头都要被她抢光了。

汽车在大街上呼啸而过,忽然姚依蕾瞥见一个人影拐进胡同里,正是她念念不忘的所罗门先生。

“停车!”她大喊一声,汽车嘎然停下,姚依蕾跳下车追了过去,跑到胡同口却又放缓了脚步,心说这家伙这么神秘,我倒要看看他的底细。

这条胡同正好位于两家宅子之间,两边都是高墙,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陈子锟不紧不慢的走着,忽然一辆脚踏车从对面骑了过来,骑车人把车一横挡住了去路。

回头,又有一个人走过来,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面容,手插在兜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二位,有什么见教?”陈子锟不慌不忙的问道。

“把你身上的东西拿出来。”骑脚踏车的倒是一嘴地道的京片子。

“您这是劫道还是怎么的?”陈子锟冷笑。

“对,就是劫道,少他妈废话!”后面把手拿出来了,正握着一把枪牌撸子。

陈子锟伸手往怀里摸去,那人警告一句:“慢点,你要是乱动,我手里的枪子不认人。”

远处的姚依蕾看见这一幕,不禁瞪大了眼睛,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叫出来,太恐怖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抢劫!

陈子锟慢慢将放在西装里的文件包拿了出来丢过去,拿枪的人低头去捡的时候,他猛然一脚飞出,正中那人下巴,当即踢得他四仰八叉,手枪也飞了。

骑脚踏车的刚要掏枪,墙头上跃下来一个人,正落在他背后,双手捏住他的脑袋一掰,卡啪一声颈椎就断了,整个人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

陈子锟也不含糊,箭步上前如法炮制,扭断了另一人的脖子。

姚依蕾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在她十八岁的生命中,何曾见过如此血腥,如此残酷的一幕。

墙上跳下来的正是安德烈,两人配合默契,秒杀了跟踪者,又动作娴熟的搜索了对方的身上,除了手枪和钱夹之外,还有一张派司。

“妈的,是日本公使馆的人。”安德烈骂道。

“小日本盯上咱们了,和他们拼了。”陈子锟将那支枪牌撸子插在腰间,咬牙切齿。

“这里是北京,不能乱来,把枪给我。”安德烈将那支枪接过,三下五除二拆成了碎片丢在了路边。

“闪。”。安德烈一声令下,两人分头而走。

姚依蕾惊魂未定,心跳不已,回到自家的汽车上,冷汗还在不停的淌着,汽车夫看到小姐脸色很难看,关切道:“小姐,要不要回府?”

“好吧…不,去六国饭店。”虽然满脑子都是杀人的场景,但姚小姐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相当兴奋。

陈子锟叫了一辆洋车回六国饭店,过惯了刀口舔血生涯的人,第六感往往是灵敏的,他总觉得有哪点不对劲,掏出一个小圆镜子向后面一照,果然有两辆脚踏车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骑车人依然是礼帽西装打扮。

“不好,被盯上了,腰里还没有硬家伙,怎么和他们拼。”陈子锟正嘀咕着,忽然一声警笛长鸣,洋车被拦住了。

“先生,请你下车。”拦车的是一个年轻的巡警。

“什么事?”陈子锟跳下车,警惕的盯着这个巡警,他身后是一个巡警分驻所,起码有七八个巡警在里面烤火暖和。

“有位小姐说你偷了她的东西,跟我到局子走一趟吧。”巡警大大咧咧的说道,陈子锟悄悄回头瞥了一眼身后跟踪的那两人,远远的停下车子观望,虎视眈眈的样子。

“好,我跟你走。”陈子锟掏出零钱打发了车夫,跟着巡警进了分驻所。

巡警并没有为难他,而是拉了张椅子让他坐下,分驻所的警目屁颠屁颠跑出去,来到一辆汽车跟前,毕恭毕敬问道:“姚小姐,人抓来了,怎么处置?”

汽车窗户玻璃降下,姚小姐看也不看这个肥头大耳的警目,傲然道:“当然是依法处置了。”

警目道:“那好,卑职先教训他一顿,再拉去蹲几天大牢。”

“等等,不许打他,嗯…把人给我看好了,不许出岔子,明白么。”姚依蕾说着,拿出一叠钞票递过去,“给弟兄们买烟抽。”

警目点头哈腰:“姚小姐,这事儿绝对给您办的妥妥的。”

回到分驻所,巡警们依旧喝茶抽烟聊天,没人审问陈子锟,但也不放他走,拿好烟好茶伺候着。

那两个骑脚踏车的家伙并未离开,而是守在马路对面,十几分钟后,一辆汽车驶来,车上下来一个留仁丹胡子的家伙,和那两人说了几句话后便带人气势汹汹过来,直接推开了巡警分驻所的门。

巡警们齐刷刷扭头过去,只见五个西装礼帽打扮的东洋人站在门外,为首的仁丹胡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你们抓了我的人,请立刻交出来。”

警目不卑不亢道:“对不住了,这人是我们先抓的,不能交给你。”

仁丹胡轻蔑的一笑,勾勾手指,身后一人呵斥道:“藤田先生让交人,你们就交,扯那么多废话干吗。”

警目一看,正是顶头上司李定邦李警正,赶忙立正敬礼道:“李警正,不是卑职不交人,犯人已经被步军统领衙门提去了。”

第三十九章 美救英雄

陈子锟真的是被步军统领衙门的人给带走的,被巡警带进分驻所的时候他还胸有成竹,从这群只装备警棍的巡警手中逃走,比喝凉水还容易。

坐在分驻所里,他四下里张望一番,巡警们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喝茶各忙各的,马路这边,是两个跟踪自己的日本人,马路那边则停着一辆汽车,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坐着个女子。

情况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几分钟后,三个便装汉子从后门进了巡警分驻所,似乎和那警目很熟悉的样子,搭讪了几句互相敬烟,可是摸了摸身上没有火柴,其中一人问陈子锟道:“朋友,借个火。”

陈子锟摸出火柴递过去,那汉子手腕一翻便扣住了他,刚要暴起,一支长苗子驳壳枪顶在了腰眼。

“侦缉队的,跟我们走一趟。”那精瘦汉子狞笑了一下。

陈子锟无计可施,暗骂自己太疏忽,可是手枪顶在身上只能束手就擒,被来人上了铐子从后门押走,三个便衣呈品字形押着自己,看他们敏捷的步伐和精光闪烁的眼神就知道是衙门口的老前辈。

直到被押上一辆汽车,陈子锟才松了一口气,因为车上坐的正是姚依蕾。

那个精瘦汉子摘了他的手铐,露出一嘴烟熏的黄牙笑了笑:“姚小姐,人给您带来了,是杀是剐都由您,我们还有事,告辞。”

三个人大摇大摆的走了,吃了哑巴亏的陈子锟揉着手腕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心里那个羞怒啊,堂堂双枪快腿小白龙居然被人象捉小鸡一般逮住了,这要是传出去,自己还怎么见江东父老。

“阿福,开车。”姚依蕾吩咐了一声,汽车开动了。

“姚小姐别来无恙啊。”陈子锟故作轻松的问候道,他不清楚姚依蕾到底知道些什么,也不清楚她这样做的目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看见了。”姚依蕾轻声说。

“看见什么了?”陈子锟问道,眉宇间装出来的笑意在渐渐消散。

“全看见了。”姚依蕾道。

“那你准备怎么办?”陈子锟的手伸向了小腿,那里绑着他的随身利器,他准备杀人灭口了。

“你去哪儿,我送你。”姚依蕾似乎并没有敌意。

“为什么?”陈子锟有些纳闷。

“因为昨天的事情,现在咱们两清了。”

两人说着彼此才明白的哑谜,开车的阿福却一头雾水,不过自家小姐就这脾气,经常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久而久之早就习惯了。

姚家的汽车将陈子锟送到了天桥,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姚依蕾长长吁了一口气,拉上窗帘说:“回府。”

直到现在,她还觉得心在砰砰直跳,今天干了一件开天辟地的壮举,自己竟然掩护了一个间谍,一个真正的间谍!

朱利安·所罗门是个间谍,这一点毋庸置疑,虽然不知道他代表的是哪一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和日本人不共戴天。

姚小姐的智商并不低,经常在交际场上周旋的她有着超出常人的辨别和判断能力,她几乎下意识的认定,陈子锟杀掉的是日本人,当那两个骑脚踏车的人守在巡警分驻所外的时候,她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因为如果是警察厅、宪兵队或者其他中国侦缉人员的话,肯定就直接亮明身份进来抓人了。

姚小姐知道,这些巡警挡不了多久,正当她准备找人求援的时候,几个步军统领衙门的侦缉队员路过此处,为首者和姚家有些渊源,于是便有了刚才那一幕,侦缉队从后门带走了陈子锟,这样即使日本人来追查,那些巡警也能有托辞。

神秘而优雅的男子,在万众瞩目的舞会上从恶徒手中营救了一位美丽的公主,随后公主又搭救了他,想想都觉得浪漫到爆。

回到姚公馆,蹭蹭蹭上楼,回到自己的闺房跳上床去,抓起电话想把这个刺激又浪漫的故事和闺蜜们分享,可是转念一想又强忍住了,趴在床上想了一会儿,还是按耐不住兴奋,抓起话筒摇了几下,对接线生说了个号码,不大工夫电话接通了,姚依蕾压低声音道:“囡囡,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

山本武夫是日本驻华公使馆的武官辅助,陆大毕业,大尉军衔,名义上负责公使馆的安全,其实却在私下里从事对华情报搜集工作,是一个受外务省和参谋本部双重领导的特务。

六国饭店里来了两个神秘的客人,并且出手教训了年轻的帝国陆军中尉,引起了参赞荒木俊雄的注意,他指示山本武夫,对这两个人严密侦查,务必调查出底细来。

山本深知,巴黎和会期间出不得问题,他当即带领手下进驻六国饭店,经过长期渗透,这里的很多中国职员都被日本人收买,很轻易的查找了所罗门伯爵的登记资料,资料显示他持有的是法国护照,但籍贯却是保加利亚,至于另一个所谓的朱利安先生,则根本没有登记。

情况复杂了,山本武夫意识到这两个人可能是外国间谍,不管他们来华目的何在,日本帝国总是要掌握第一手信息才行,所以他买通服务生潜入了房间进行搜查,但却一无所获。

山本让人住进了308进行监听,果然有了收获,对方要去传递秘密情报,负责盯梢的两个便衣都是精通汉语的日本军人,对北京的地形也很熟悉,可万没料到,这两人竟然离奇的死在偏僻的胡同里。

尸体是被另一组密探发现的,他们是从六国饭店跟踪那个西洋人出来的,到了某胡同附近失去了目标,四下里寻找,结果发现了同伴的尸体,两人的脖子都是被大力扭断的,身上的物件都在,估计是盯梢暴露,被目标杀死。

他们一边派人飞报山本长官,一边四处搜寻,结果发现了陈子锟并一路跟踪下去,接下来的事情更加离奇了,目标居然被中国巡警扣押,关进了分驻所,在中国人的地盘上,密探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候山本武夫前来处理。

山本武夫擅长和中国人打交道,他清楚中国人的法律条文,但更清楚中国人的潜规则,北京城的警察机关,他都熟悉的很,尤其是负责内城一带治安的李定邦,更是山本的好朋友,每年他都会从山本这里获得上千元的好处。

有李定邦坐镇,事情就好办多了,巡警们不敢再打马虎眼,老老实实交代说人犯已经被步军统领衙门提走。

步军统领衙门就是以前的九门提督衙门,民国成立以后,这个衙门保留下来,它和京师警察厅的区别在于,巡警不光管治安,还管卫生、消防、交通,并且大多不配枪械,只有警棍和警刀,而步军统领衙门的兵则以武装士兵为主,便衣侦缉队为辅,守卫京师,缉拿盗匪,警备治安,双方职责范围互有交集,谁也管不到谁。

听说人犯已经被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带走,李定邦也犯了难,低声道:“山本君,您看?”

“去要人!”山本武夫坚定的说。

死掉的两个人,是日本军部派驻东交民巷军队的军曹,自从庚子之变后,日本军人从未在北京发生过非正常死亡事件,所以这两个人的死已经远超间谍案的重要性,作为指挥官的山本武夫难辞其咎,如果抓不到凶手的话,他干脆剖腹谢罪算了。

一行人从巡警分驻所出来,直奔崇文门内的步军统领衙门而去,衙门口有持枪士兵守卫,山本武夫等人也不好硬闯,一番通禀后,值日军官接待了他们,查阅值班记录说,今日并未从巡警方面提走人犯。

山本武夫勃然大怒,指着那值日军官的鼻子大骂,那军官也不是好惹的,当即回骂过去,双方继而动起手来,李定邦硬充大瓣蒜,上前劝架,结果也被打了一拳,门牙都掉了。

事情闹大了,步军统领李长泰出面安抚了日本人,并且承诺彻查此事,山本武夫这才悻悻离去。

案子很容易查,找到经办人询问即可,警察厅和步军统领衙门方面不敢怠慢,立刻派员调查,结果双方的调查结果完全统一。

巡警分驻所的警目报告说,确实扣留了一个穿洋服的年轻男子,但却是交通部姚次长家的千金安排他们拿人的,他们以为是豪门公子小姐之间玩争风吃醋的游戏,也就照办了。

步军统领衙门侦缉队的侦察长王光宇报告称,当时正在例行巡逻,遇到姚次长家的小姐,托他们把一个年轻人从巡警分驻所里提出来,举手之劳而已,也就帮了一把,没想到却引出这么大的祸端来。

事情牵扯到姚次长,警察厅长吴炳湘和步军统领李长泰不敢直接把结果报给日本人,而是先行向内阁总理请示。

钱能训总理看了报告也觉得头大,交通部一帮人全都是亲日派,干脆让他们自己协调解决去,于是把这个难题踢给了段祺瑞。

段祺瑞卸任总理后,担任参战军督办,但他不大管事,具体事务都由他的心腹,陆军次长徐树铮负责。

徐树铮接报后极为重视,他感兴趣的不是姚次长的女儿参与此事,而是日本人究竟在追踪什么人。

一个电话打到交通部姚次长的办公桌上,徐树铮半开玩笑的说:“启桢兄,令嫒闯了大祸了。”

第四十章 诱杀

交通部次长姚启桢是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和总长曹汝霖一样同属铁杆亲日派,听徐树铮讲述了自家女儿做下的事情之后,他勃然大怒,撂下电话就让秘书备车回家。

回到公馆,姚次长坐在客厅沙发上阴沉着脸不说话,姚小姐从楼上下来,看到父亲阴云密布的样子便扑过来撒娇:“爹地,谁惹你不开心了。”

“畜生,给我跪下!”姚次长忽然雷霆大怒,吓得姚依蕾双腿一软坐在了地毯上,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平时你没命的在外面疯也就算了,这回竟然惹到日本人头上,还沾上命案官司,我管不住你了,让警察厅来管你,你个小畜生!”

难怪姚次长发怒,他是内阁高官,深知日本人的厉害,北洋政府穷困潦倒,地方税款根本解不上来,除了关余盐余,就只有崇文门的税收贴补家用,这个当口日本人借了大笔款项给段祺瑞,供他招兵买马,维持政府运作,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日本人真的怪罪下来,自己这个次长位置都坐不稳。

姚依蕾哪里知道父亲的苦衷,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的她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顿时哇哇大哭起来,跑上楼去吵着闹着要摸电门,要吞金子,佣人们拼死的拉着,姚次长却在楼下暴喝道:“让她去死!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我愧对先人!”

这么一来,姚小姐反倒不闹了,抹一把眼泪顶撞道:“女儿到底做错了什么?您从小教育我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人家救过我,我难道不应该报答么,如果这样也算错的话,读圣贤书还有什么用。”

姚次长被她顶的无言以对,把个大烟斗抽的吧嗒吧嗒响,忽听外面佣人通报:“徐次长驾到。”

徐树铮不请自来,把姚启桢吓得不轻,还以为女儿闯的祸又升级了,慌忙站起来道:“又铮兄,日本方面怎么说。”

“呵呵,没什么大碍了。”徐树铮脱了大氅递给佣人,坐下来对姚次长说:“不知者无罪,此案和令嫒之间并无瓜葛。”

姚次长还是不放心,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徐树铮道:“两个日本密探死在城内,警察厅固然难辞其咎,但说到底还是他们外国人之间的恩怨,姚小姐不过是古道热肠,帮了一个不该帮的人而已,兄弟自会向日方说明情况,姚次长不必多虑,更不必责骂令嫒了,哈哈。”

他这么一说,姚次长一颗心才搁回肚子里去,看到女儿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心疼的不得了。

“到底牵扯到什么人?”姚次长问道,给徐树铮递了一支吕宋雪茄。

“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徐树铮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根据巡警方面的报告,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个在六国饭店力克日本军官的“朱利安”先生。

当今国际局势错综复杂,一直忙于欧战无暇东顾的英美法诸列强已经腾出手来,准备和日本一较长短,争夺在华利益,这个华裔青年很有可能就是某一方派出的谍报人员,作为中国方面来说,哪一方都惹不起,最好的办法就是坐山观虎斗,收渔人之利。

“小蕾,别哭鼻子了,看徐叔叔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徐树铮笑呵呵的拿出一个纸盒,打开来里面是个精致的小水晶瓶子。

还在楼上哭鼻子的姚依蕾看到水晶瓶子,不禁眼睛一亮,忙不迭的奔下楼来拿过瓶子爱不释手道:“夏奈尔香水,我想了好久的东西。”

姚次长磕磕烟斗道:“又让又铮兄破费,真不好意思。”

徐树铮爽朗的笑道:“是朋友从巴黎带的,不花钱,不过我送香水可是有求于令嫒哦。”

姚次长还未说话,姚依蕾就说道:“徐叔叔,需要我做什么。”

徐树铮道:“如果有人想见我的话,你一定要代为通禀。”

陈子锟在天桥人多的地方下了车,直接到估衣铺去买了一件半旧的大褂往身上一披,再弄了顶呢子礼帽戴上,摇身一变谁也认不出他就是玉树临风的朱利安先生。

回到紫光车厂,薛平顺差点没认出他来,陈子锟支吾了几句就进来了,到了正房刚坐下,安德烈就从内室里走了出来,一脸的严肃道:“事儿整大了。”

陈子锟道:“不就是宰了两条日本狗么,多大事啊。”

安德烈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如今日本在华势力最大,咱们宰了他们的人,肯定要引起疯狂报复,我刚才回六国饭店去瞄了一眼,到处都是日本人的特务,目前只能改变策略,快刀斩乱麻,直接找到徐树铮将军进行交涉。”

陈子锟道:“咱们又不认识他,上哪儿去找,难道直接去陆军部敲门?”

安德烈一笑:“你不是认识一个交际花么,请她牵线搭桥,准行。”

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两人从后门出去,来到电话局打付费电话,直接打到姚次长府上,管家接的电话,陈子锟说自己叫朱利安,请姚小姐听电话。

姚依蕾听说有人找自己,慌忙接了电话,拿起话筒心还在怦怦跳。

“喂,谁呀?”

“姚小姐,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姚依蕾心跳的更厉害了,压低声音说:“什么事?”

“我想请你介绍我认识徐树铮将军。”

“啊!”姚依蕾忍不住惊呼一声,徐次长真是神机妙算,竟然能料到这一步棋。

“怎么,很难办么?”听筒里传来陈子锟的问话。

“不不不,不难,他…徐次长就在这儿。”

一旁的徐树铮叼着雪茄,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将电话接了过去,“我是徐树铮。”

姚次长很有眼色的将所有佣人都赶了出去,自己也带着女儿回避了。

陈子锟把电话交给了安德烈,他还没开口,就听到徐树铮悠悠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阁下应该是俄国人。”

这回轮到安德烈吃惊了,但他只是淡淡笑道:“将军是怎么猜到的?”

徐树铮道:“日本人查不到,不代表中国人查不到,伯爵先生的汉语带关东口音,应该是在哈尔滨一带久住的,而且阁下曾在华俄道胜银行兑换了一根金条,这根金条上有沙俄政府双头鹰徽记,所以,阁下如果不是苏俄的人,就是临时政府的人。”

安德烈心悦诚服:“没错,我是俄罗斯临时政府执政官高尔察克海军上将阁下委任的全权代表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今天发生了一件意外,希望没有给您带来困扰。”

徐树铮笑道:“此事与我并无关系,我是陆军次长,又不是警察总监。”

安德烈道:“我想和您面谈,能否约个时间。”

徐树铮爽快答道:“就今晚吧,你在哪儿,我派车过去接你。”

双方约了时间碰头,徐树铮放下电话,向姚次长父女告辞离开。

电话局门口,陈子锟惴惴不安的问安德烈:“二柜,你不怕徐树铮把你绑了送给日本人?”

安德烈自信满满道:“一位上将是不会做那种鼠目寸光的事情的。”

陈子锟劝不动他,只好舍命陪君子。

十分钟后,一辆汽车驶来,将二人载往安福胡同一所大宅子。

天色已晚,宅子里灯火通明,安德烈和陈子锟从侧门进入,直奔后宅,来到一间房内,只见一个戎装军人背对他们而立,听到脚步声随即转身,喜形于色道:“欢迎二位光临。”

此人正是北洋陆军部次长徐树铮上将,他亲切和安德烈握手,又拍着陈子锟的肩膀赞道:“后生可畏啊,回头我送你一柄宝剑。”

房间里已经摆下酒宴恭候两位特使,精致的八个菜肴,一壶温热的花雕,房间里暖气十足,墙上挂着名人字画,环境优雅,安静祥和。

“二位,请。”徐树铮笑容可掬,亲自斟酒布菜。

酒过三巡之后,进入正题,徐树铮道:“兄弟是军人,不是政客,有什么问题不妨直言。”

安德烈拿出了有高尔察克上将签名的密信道:“我来北京,是代表临时政府和贵国接洽,希望徐将军能为我们引路,找一个能拍板定夺的人。”

徐树铮哈哈大笑道:“政府大小事务,我均可定夺。”

安德烈疑惑道:“阁下不过是一陆军上将,为何能越俎代庖,定夺所有事务?”

徐树铮道:“你可知身处何处?”

安德烈摇头。

徐树铮道:“这里是安福俱乐部,俱乐部成员都是国会议员,而兄弟正是安福俱乐部的创始人,你明白了吧。”

安德烈做恍然大悟状,站起来将密信正式呈交徐树铮。

徐次长接了信瞄了一眼,上面都是俄文,一个字也看不懂,他便放下信说:“既然是秘密会谈,咱们就放轻松一些,信上写的什么内容,阁下口述即可。”

于是安德烈便将信上内容陈述了一遍,无非是高尔察克上将恳请中国当局出兵干涉,将赤色政权扼杀于萌芽状态。

徐树铮详细的询问了一下俄国现在的局势,低头沉思一阵道:“我国积弱已久,南方尚未统一,山东又被日人强占,内忧外患,自顾不暇,又有何能力干涉贵国事务?”

安德烈道:“将军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内忧外患形势严峻,才更需要出兵以振国威,我听说您手下有十万装备精良的参战军,现在欧战已经结束,这些精锐的部队难道要马放南山么?如果您再不出兵的话,恐怕关东蒙古就和山东一样,要落入日本人的手里了。”

徐树铮倒吸一口凉气:“此话怎讲?”

安德烈道:“俄日战争的爆发,正是为了争夺中国的东北地区,现在俄罗斯衰落,日本岂能坐失良机,我听说他们的干涉军规模已经扩充到五万人以上了,远超其他国家军队的数量,徐将军,以您的智慧,应该不难猜出他们的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