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树铮缓慢地点点头,又询问了一些细节问题,神色变得越来越严肃,他端起酒杯说:“高尔察克将军的密使,除了你们二位,还有其他人么?”

安德烈道:“密使自然是越少越好,只有我们二人。”

徐树铮道:“那你们可要好生保守这个秘密。”

说完,酒杯落地,砰然碎裂,八个手持盒子炮的彪形大汉破门而入,黑洞洞的枪口瞄着他们。

安德烈和陈子锟目瞪口呆,动也不动。

“处决之后,把尸体移交给日本方面。”徐树铮言毕,起身离开。

第四十一章 祸水东引

刚才还是座上客,转眼就成了阶下囚,八个全副武装的北洋士兵将两人团团围住,手里的驳壳枪大张着机头,虎视眈眈。

徐树铮下了处决令后就这样走了,连头都不回,陈子锟显然还没回过神来,冲着徐次长的背影喊道:“你不是说要送我宝剑的么?”

“傻瓜,人家那是忽悠你的。”安德烈忍不住出言讥讽他。

陈子锟一瞪眼:“都是你惹的祸,非要来见他,现在好了,连命都送了。”

安德烈反驳道:“还不是因为你得罪了日本人,才惹出这么多麻烦。”

“住口,有什么话黄泉路上再说吧。”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大声吼道,吓得陈子锟和安德烈赶紧把手高高举起。

显然这些大兵并不打算在如此华美的房间里枪毙两个人,因为那样不但会有难闻的硝烟味,血迹和脑浆还会把昂贵的波斯地毯弄脏。

“长官,你给评评理,我说不来的,他非要来,结果让人家毙了,这上哪儿说理去。”陈子锟大呼小叫着,揪住了安德烈的领子,脸红脖子粗。

安德烈也不示弱,一巴掌打在陈子锟脸上,啪的一声脆响。

“好了,都给老子住手!”副官不耐烦的嚷道,说时迟那时快,陈子锟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盒子炮,与此同时,安德烈一脚将圆桌踢翻,硕大的桌面连同上面的酒菜和烛台全都砸向桌子对面的几个大兵。

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随即又被橘红色的盒子炮膛口焰所笼罩。

这些大兵都是从萧县老家精挑细选的彪形大汉,担任徐树铮的贴身卫队,虽然人高马大,但是敏捷不足,又哪能斗得过积年的关东老匪。

就听见屋里爆豆般的一阵枪响,子弹横飞,血溅当场,房间里的花瓶、镜子、古玩陈设全都打成了碎片,雪白的墙壁也变成了马蜂窝。

枪声骤停,陈子锟满脸是血爬起来,手里拎着两把盒子炮,枪口犹自冒着青烟。

“二柜,你死了么?”他压低声音问道,似乎怕被别人听见似的。

“我还没活够呢。”安德烈推开压在身上的一具尸体,一骨碌爬了起来。

“咋整?”陈子锟恶狠狠的问道。

“砸了这个响窑。”安德烈愤然道,从死人手里抄了两把盒子炮,机头大张,杀气腾腾。

此时外面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和密集的脚步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两个土匪立刻偃旗息鼓,灰溜溜的从后门溜走,北京的四合院构造都是雷同的,两人很轻松的窜到了后院,仰头看围墙,乖乖,这么高。

“剪刀石头布!”两人同时伸出了手,安德烈是布,陈子锟是剪子。

安德烈立刻蹲在了地上,陈子锟把两把盒子枪插在腰带上,踩着安德烈的肩膀就上了墙,骑在墙上身子向下一探,将安德烈一把拉了上来,两人纵身跃下高墙,消失在夜幕中。

徐树铮在众多卫士的簇拥下来到刚才饮宴的房间,四下一片狼藉,副官连同七个护兵全都中弹而死,连天花板上喷的都是血,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不是被子弹打破就是惹上血污,全废了。

而那两位自己下令要处决的密使则不见了踪影,气的徐次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卫队长跑进来一并脚跟喊道:“报告!歹人已经从后墙逃窜,我部正在追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徐树铮从牙缝里迸出八个字,匆匆离去。

卫队牵着狼狗追出去几百米远,终于还是无功而返,歹人及其狡猾,竟然随身带着胡椒面,破坏了狼狗的嗅觉后成功的逃之夭夭。

陈子锟和安德烈狼狈潜回了老巢紫光车厂,他们没敢从正门走,翻墙进的后院,偷偷摸摸进了屋。

“妈的,胸口怎么这么疼。”陈子锟伸手一摸,二柜给自己的金壳怀表上面嵌了一枚弹头,好悬,要不是胸口藏了一块怀表,小命就交代在安福胡同了。

“狗日的徐树铮,笑面虎啊。”陈子锟一边骂着一边继续检查浑身上下,还好,除了那一处中弹之外,全须全尾。

安德烈道:“你道行还是不够啊,我教过你多少次,这种场合先趴下再说,让他们自相残杀去,你直挺挺的站着当枪靶子啊。”

陈子锟没好气的说:“你老人家还好意思说我,要不是你非要去见徐树铮,也出不了这档子事,这下好了,北京呆不下去了,亡命天涯吧。”

安德烈黯然道:“好吧,我承认我看错人了,徐树铮不是一位将军,他是一个政客,彻头彻尾的政客。”

见二柜如此消沉,陈子锟也就不再刺激他了,沉思一会道:“你说他为什么要枪毙我们?还要把尸体移交给日本人。”

安德烈道:“你们中国人的谋略太深奥,我猜不出他的想法,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被我说动心了,他会出兵的,我相信这一点。”

陈子锟撇撇嘴,不搭理他,把玩着两支缴获的盒子炮,乐不可支,徐树铮卫队用的枪都是德国毛瑟原厂货,拿在手里感觉极好,虽然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但是搞来两把好枪也值了。

安德烈沉默半晌,忽然道:“家里有萝卜么?”

陈子锟被他的跳跃思维搞糊涂了:“二柜,你哪根筋不对,大半夜的要吃萝卜?”

“是啊,帮我拿几根胡萝卜来,要圆一点的,再来一碗稀饭,要稀一点的。”安德烈狡黠的挤了挤眼睛。

陈子锟到后院厨房拿了三根胡萝卜交给他,又让王大妈煮了一锅稀饭,盛了一碗送进去,安德烈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不再出来,陈子锟拿着枪在外面守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依然没有官兵来敲门,看来徐树铮的耳目并非无孔不入,陈子锟略微放心,敲响安德烈的房门,见他两眼红通通的,分明也是一夜未眠。

“汤姆在哪里,我需要他帮忙。”安德烈说。他身后的桌子上摆满了东西,胡萝卜残渣,裁掉的道林纸边条,墨水瓶,自来水笔,饭碗、毛笔,乱七八糟一片。

陈子锟又去厢房把小顺子叫了过来,安德烈拿出一封信来说:“把这个交到六国饭店的前台,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是路上遇到的洋人让你送的信,明白么?”说完拿出一块大洋放在信封上。

小顺子见钱眼开:“绝对给您办的妥妥的。”

等小顺子走了,安德烈又拿出一个信封来交给陈子锟:“东交民巷路口向西一百米,有棵大槐树,上面有个树洞,你把这封信藏到树洞里去,记住不要被人发现,现在就去。”

虽然摸不清安德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陈子锟还是老老实实的照办了。

小顺子拿着信来到六国饭店,交到前台就上班去了,前台接待员瞄了一眼,只见信封上用英文写着请转交306房安德烈·所罗门伯爵收,便冲坐在沙发上的日本特务使了个眼色。

特务左顾右盼,凑到前台接过信封,抽出信纸一看,居然是一张白纸,他不敢擅作主张,拿着这封信上楼找到了正在308房间守株待兔的山本武夫。

山本武夫拿着这张白纸翻来覆去的看,忽然灵机一动,让人去药房买了一瓶碘酒来,用棉签蘸着碘酒仔细涂在白纸上,几行淡淡的蓝色文字便显现出来了。

“哟西!”山本武夫喜形于色,不过上面的文字是俄文,他看不懂,赶紧让手下找个俄语翻译过来,幸亏日本公使馆人才济济,不到半个钟头就找来一个懂俄语的,将纸上的内容翻译出来,山本武夫精神一阵,亲自带着手下出动了。

他们来到东交民巷西侧,此时夜已经深了,几个日本人穿着大衣,打着手电,站在树下乱照,终于发现了上面的树洞。

一个干练的特务敏捷的爬了上去,在树洞里一阵乱摸,终于摸到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兴奋的扬了扬,压低声音道:“山本前辈,找到了!”

山本武夫终于拿到了文件袋,他急不可耐的打开,抽出里面的文件用手电光照着看了一眼,上面写的全是俄文,末尾还有盖章,章上也是俄文,中间是镰刀斧头徽记。

“所噶。”山本武夫极为满意,带着手下们回去了。

东交民巷,日本公使馆,山本武夫向外务省参事官芳泽谦吉报告了自己的发现,一封淀粉水写的迷信,一份盖章的文件,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末尾鲜红的镰刀斧头触目惊心。

“是赤俄的特务啊。”芳泽谦吉阴沉着脸说道。

山本武夫一点头:“哈伊,田中君和铃木君就是被他们杀死的,他们的目的是勾结中国人对付我们大日本帝国。”

芳泽谦吉站起来踱了几步,道:“我得到消息,昨天晚上安福俱乐部发生了一场枪战,打死了几个人,我想这两件事情之间或许有联系,山本君。”

“哈伊!”山本武夫脚尖一并。

“调查中国人阴谋的大事,就拜托你了。”芳泽参事官鞠躬道。

第四十二章 雄心壮志

新生的赤俄政权恐怖而神秘,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列强无不为之颤抖,纷纷组成干涉军绞杀赤色俄国,谍报战线上亦是如此,芳泽参事官曾经接到过外务省的密令,让他密切关注俄国人在远东的一举一动,所以他对此事格外看重。

如今的远东,风起云涌,错综复杂,沙俄帝国的崩溃给大日本帝国带来无尽的机会,海参崴、哈尔滨、蒙古,中东铁路,这些原先属于俄国的领土、殖民地、势力范围和资产,都成了日本觊觎的目标,如今赤俄间谍突然出现在北京,不免令人浮想联翩,为了帝国的宏大目标,不管是文官还是军人,都要竭尽全力进行调查。

最近大批白俄难民涌进中国,其中肯定不乏赤俄间谍,芳泽和山本一番讨论后,准备从北京的白俄难民开始调查,同时向北洋政府施加,警告他们不要瞒着日本搞什么小动作。

“明天我就去拜访段祺瑞阁下,请他解释此事的原委。”芳泽君这样说。

参战军训练处,大门口挺立着四个身材高大的士兵,一身黄色军装,手扶日造三十年式步枪,绑腿皮鞋、水壶子弹盒,他们身上的一切,甚至包括军装的布料和扣子都是从日本进口的,而这笔巨大的开支,也是来源于日本的西园借款。

这些士兵和原来的北洋军不同,士兵都是从安徽、山东、河南等地新招募来的身体健康的农家子弟,接受的是日本教官的训练,可谓精锐中的精锐,军饷比普通的北洋军要高,伙食不但管饱,隔三差五还能弄点荤腥打打牙祭,自然不可一世。

把门的士兵看到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老头溜达着过来了,立刻喝止他:“站住,军机重地,不得入内!”

老头一愣,随即和蔼的笑了:“我是段祺瑞。”

“是谁也不行,走远点!”大头兵一脸的不耐烦。

老头并不生气,往后退了几步,站在警戒线以外,此时后面匆匆过来一个军官,马靴锃亮,佩刀铿锵,肩膀上的法式竖肩章上三颗星显示他是一位陆军上校。

“敬礼!”守门士兵立刻行持枪礼,腰杆挺得笔直,枪刺闪着寒光,那上校看也不看他们,冲老头毕恭毕敬道:“督办,您请。”

老头笑笑,对敬礼的士兵们略一点头权作回礼,昂然进了参战军训练处的大门,看他步伐矫健,分明是位戎马倥偬的老将。

“督办…段祺瑞。”大兵们这才回过味来,原来他老人家就是前国务总理,现参战军督办段大人啊,竟然冒犯了段督办的虎威,几个士兵不禁汗如雨下。

参战军参谋长办公室,一身戎装的徐树铮迎出门外,笑道:“督办来了,您的屋子没打扫,先到我这里边坐坐吧。”

段祺瑞进了办公室,先谈了一些训练上的事情,转而问道:“今日日本公使小幡酉吉来拜会我,提到苏俄密使在京出现一事,不知道又铮可了解此事?”

徐树铮笑道:“小幡公使的消息倒是很快,不过完全错了,来北京的不是苏俄的密使,而是俄国临时政府的密使,他们的最高执政想让我们出兵襄助,共灭苏俄。”

说着,他便将昨天和安德烈会面的情况详细叙述了一,当说到两人从枪口下逃脱之时,段祺瑞叹道:“又铮,你做事未免孟浪了些,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管对方究竟是临时政府还是苏俄,我们都应虚以为蛇,静观其变。”

徐树铮走到墙边,拉开帘布露出大幅战略地图道:“督办您看,我北方土地,被俄人割去甚多,如今俄国内讧,正是我出兵收复失地之良机,俄国人素来贪婪成性,狼子野心,不管是苏俄还是沙俄,万变不离其宗,所以和他们没什么好谈的,此事机密,倘若被日本得知,必然干涉我国出兵,所以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消失。”

段祺瑞微微点头道:“这么说,你是打算在北方用兵了。”

徐树铮指着地图说:“督办,偌大一个中国,可曾有我们直接掌控的地区。”

说到这个,段祺瑞不禁黯然,虽然他身为北洋政府的幕后大佬,但是除了北京之外,没有直接掌握的地盘,全国各地军阀割据,各省的督军形同土皇帝,对中央的命令阳奉阴违,更别说广州的南方政府了,更是和北洋势同水火。

没有地盘就没有收入,北洋政府的收入只有那么可怜巴巴的几项,崇文门的关税,庚子赔款的余额,几条铁路的收入,满打满算只够政府公务员开销,养兵根本不够。

民国六年,张勋带兵进京,以调停府院冲突为名,扶持清帝复辟,身为国务总理的自己,竟然无兵调遣,最后还是请亲日的曹汝霖出马,从日本三菱财团借了一百万日元,又搞了五十万的盐余款,收买了第八师师长李长泰的小老婆,让她吹枕头风请李长泰出兵,再花了大笔的开拔费请曹锟的第三师和冯玉祥的十六混成旅出马,这才平了张勋的五千辫子兵。

此役之后,段祺瑞成了再造共和的英雄,同时他也意识到,想做一番大事,必须有自己的嫡系部队才行。

正瞌睡有人送枕头,日本商人西园鬼三秘密接洽段祺瑞,以极其优厚的条件借款数千万,借了数千万日元过来,练就了三个师的精锐参战军,从编制到服装,几乎就是日本军队的翻版,连拉炮车的马匹都是日本进口的,这支军队在手,段祺瑞才觉得自己有些底气。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道:“又铮的意思,可是收复外蒙?”

徐树铮雄心万丈道:“不但是外蒙,如果条件允许,我想趁势把海参崴也收复了,收复故土,军人本职,此举可以大壮我中华士气民心,统一全国指日可待,其实卑职早就在筹划此事,兹事体大,不可泄漏,所以卑职才痛下杀手。”

段祺瑞道:“又铮辛苦了,此事你尽管去做,日本人那里,我来替你掩饰,走脱的俄国密使,要全力缉拿才是。”

不知不觉间,北京城的汽车站、火车站、各处城门都加派了巡警和便衣侦探,墙上也贴了通缉令,由于没有照片,通缉令上是两幅石板印的画像,显然是出自丹青名家的手笔,把安德烈和“朱利安”的形神描绘的相当传神。

陈子锟拉着洋车出门侦查,特地在城门口走了好几个来回,甚至站在通缉令前瞅了半天,可是旁边的巡警和侦探看都不看他一眼,因为画像上英俊潇洒、留着时髦头和八字胡的西装青年,实在和这个邋遢不堪的车夫差距太远。

自个儿是没什么危险了,可是安德烈怎么办,北京城的洋人虽然多,但大都在东交民巷一带活动,大街上出现一个高鼻子凹眼睛的外国人,不用警察抓,老百姓就先围观起来。

陈子锟回到紫光车厂,和安德烈商议了一番,如何逃出生天成了最大的难题,想来想去,陈子锟又想到一个熟人来。

六国饭店,姚依蕾匆匆走了进来,来到前台问道:“所罗门先生回来没有?”

服务生道:“姚小姐,所罗门先生昨天出去之后就没回来。”

姚依蕾脸色变得刷白,昨晚安福胡同枪战的事情已经在北京权贵圈子里传开了,那些对安福系不满的人幸灾乐祸,有说徐树铮遇到刺客的,有说内部火并的,但姚依蕾却知道,这场枪战肯定和朱利安有关。

她不敢直接去问徐树铮,只好跑到六国饭店来找人,可是得到的消息却让人如此不安,朱利安先生,莫不是已经死在安福胡同了吧?

姚小姐虽然是一介女流,但官场上的事情也听说过一些,徐叔叔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其实手狠着呢,北洋上将陆建章,就是因为总是给段祺瑞捣乱,被徐树铮以饮宴为名,请到小花园里一枪就被崩了,堂堂上将军都能如此处置,何况是所罗门先生呢。

心神不宁的往外走,正好遇到了林长民和林徽因父女俩,因为同是培华女中的学生,林徽因很客气的打了个招呼:“姚小姐好。”

“林先生好,林小姐好,你们这是?”姚依蕾问道。

“哦,来拜会一个朋友。”林长民礼貌而冷淡答道,他和姚依蕾的父亲虽然也算同僚,但一个属于研究系,一个属于新交通系,素无来往,所以不愿和姚依蕾多谈什么。

但姚依蕾却追问道:“是不是找所罗门先生?他们昨晚…被徐次长请去就没回来。”

林长民惊愕的和女儿对视了一眼,显然他们也听说了安福胡同里的事情,徐树铮的狠辣手段,林长民自然比姚依蕾更清楚,他警觉的扫视着饭店的大厅,沙发上坐着两个戴礼帽的家伙,帽檐压得低低的,装作看报纸的样子,大厅一隅的公共电话机旁,一个男子手拿着话筒,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却盯着这边。

“谢谢,我们不是来找所罗门先生的。”林长民说道,微微欠身向姚依蕾致礼,带着女儿走进了饭店。

姚依蕾很失望,遇到这种事情,自己却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那些闺蜜只喜欢巴黎的香水,关外的皮草,南非的钻石,还有头油锃亮面如敷粉,会写白话文的男人,想到这些,她就一阵扫兴,意兴阑珊出了六国饭店,上了自家汽车,低声吩咐了一句:“开车。”

忽然一个穿饭店制服的小厮快步上前,低声道:“姚小姐,我看见所罗门先生了。”

姚依蕾眼睛瞪得圆圆的,警惕的看了一眼饭店门口,拿出一张十元的钞票说:“他在哪儿?”

第四十三章 金蝉脱壳

小顺子看着那张十元的交通票,咽了一口唾沫,挠着脑袋道:“姚小姐,我看的不太清楚,要是耽误了您的大事就不好了。”

姚依蕾又拿出一张十元钞票,板着脸问:“少废话,到底在什么地方?”

“在正阳门火车站。”小顺子两眼放光,伸手去接钞票,心中暗暗赞道,大锟子真是料事如神啊,只要一提到朱利安先生,姚小姐就巴巴的往外掏钱,眉头都不带眨一下的。

“不许告诉别人。”姚依蕾又看了一眼饭店门口,那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跟着林长民父女上楼去了,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她这才把钞票递过去,吩咐司机开车。

东交民巷距离正阳门火车站很近,但姚依蕾还是特地让阿福绕了几个圈子,确定后面没有人跟踪的时候,才驶到了正阳门火车站。

站前广场熙熙攘攘,停满了汽车和洋车,车站外墙的角落里躺着乞丐,小商小贩到处乱窜,拎着警棍的巡警来回穿梭,进站口旁边的墙上,张贴着通缉令,几个穿长衫戴礼帽的家伙,紧紧盯着每一个进站的旅客。

姚依蕾心急如焚,四处张望,可是到处都没有朱利安的影子,正当她咬牙切齿,准备回六国饭店找那个西崽算账的时候,车门忽然被人打开,一个长衫墨镜客人带着一股冷风坐了进来。

汽车夫阿福扭头刚要斥责,却发现那人长衫下面隆起的驳壳枪形状,顿时吓得不敢说话。

“你干什么?”姚依蕾也吓了一跳,随即发现这人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朱利安么,只不过小小胡子剃掉了,换上了中式服装,一时间竟然没认出来,她惊喜道:“终于见到你了。”

“姚小姐您好。”陈子锟微微抬了一下礼帽,朝进站口那边瞟了一眼,微笑道:“真巧啊,姚小姐怎么对在下的行踪如此清楚?”

姚依蕾赶紧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只是碰巧路过。”

陈子锟道:“徐树铮要抓我,日本人也要抓我,现在北京城到处军警密布,不知道姚小姐愿不愿意帮我脱身。”

姚依蕾见他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心中不禁小鹿乱撞,嘴上却道:“为什么徐次长和日本人都要抓你,如果你是坏人的话,我帮了你岂不是助纣为虐。”

陈子锟道:“我发现了徐树铮卖国的证据,兹事体大,必须立刻返回广州向孙文先生报告,如果你认为我是坏人的话,大可不帮我,告辞。”

说着作势欲走,却被姚依蕾一把拉住,小手绵软温热,一双热切的大眼睛瞪着他:“你…你是革命党?”

“妈了个巴子的,二柜编的台词真好使,把小姑娘忽悠的一愣一愣的。”陈子锟心中暗赞,嘴上却凛然道:“不错,我就是革命党。”

“好吧,我帮你!”姚依蕾咬着嘴唇毅然道,她是官宦家庭出身,平时耳濡目染的政治新闻很多,知道南方是在孙文的革命党控制之下,革命党人年轻英武不怕死,都是翩翩美少男,如今看来,传说果然都是真的。

“谢谢。”陈子锟捏着姚依蕾的小手握了握,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盯着她,姚依蕾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但随即又勇敢的对视着,说道:“火车站不好走,我带你直接去天津,进了租界徐树铮就抓不到你了,然后坐英国人的海船去上海,就安全了。”

“我代表孙文先生,代表革命党,再次感谢你。”陈子锟用力摇动着姚依蕾的小手,小姑娘心潮澎湃,壮怀激烈,对汽车夫道:“阿福,开车,去天津。”

阿福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带枪的通缉犯,南方革命党,这两样就够受的了,还要送他们去天津,这要是被抓了可是死罪啊。

“小姐,我上有老下有小,您饶了我吧。”他哭丧着脸道。

“姚小姐,不要难为他。”陈子锟假惺惺的劝道,手却按在了腰间驳壳枪上。

“阿福,你敢不听我的话,回头就让管家辞退你。”姚小姐大发雌威,阿福愁眉苦脸,在盒子炮和雌威下屈服了。

汽车驶离了正阳门火车站,沿着前门大街向南驶去,在陈子锟的指挥下绕了几个弯,在一个偏僻的胡同口停下,一个大胡子拎着皮箱上了车,冲姚依蕾挤挤眼睛,可怜的姚小姐愣了几秒钟才发觉他是所罗门伯爵。

汽车继续向南行驶,永定门是北京城的南大门,一条大道直通天津卫,城门由步军统领衙门负责把守,七八个穿灰衣的士兵站在门口,城墙上贴着通缉令,看到带枪的大兵,陈子锟悄悄将两支驳壳枪的击锤都扳了起来。

汽车到了城门口,执勤军官挥手拦下,手扶着枪套走了过来,陈子锟紧紧和姚依蕾坐在一起,长衫下的手枪隔着车门瞄准了那军官,安德烈却气定神闲的摸出一支雪茄点燃,吞云吐雾起来。

姚依蕾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有些口干舌燥,正当她紧张的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那军官啪的一个立正,敬礼道:“报告,城外正在修路,请小心慢行。”

有惊无险,众人的心都落回了原处,阿福颤抖着手开动汽车,出了永定门就猛踩油门,一路狂奔而去。

北京到天津不足三百里地,寒冬腊月的,土路被冻得挺硬,农村人大多还猫在家里过年,外面冷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姚公馆的汽车开足了马力,逃也似的离开了北京。

一路之上,安德烈和陈子锟用法语进行交谈,培华女中是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不教法语,所以姚依蕾只能瞪着一双大眼睛听他们谈话插不上嘴。

车到天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汽车直接开到了码头,安德烈拎着包袱下了车,陈子锟刚想下车,手却被姚依蕾紧紧拉住,双眼隐隐含泪看着他。

“可以不走么?我们可以在天津租个房子躲起来。”姚依蕾哽咽着说道。

这是要私奔还是咋滴,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真是开放,陈子锟吓了一跳,随即想到二柜教给自己的台词,便故意压低声音,无限伤感的说道:“奈何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

说罢,毅然下车,大踏步的走了。

“等等!”身后传来一声喊,陈子锟刚回头,姚依蕾就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急切道:“我跟你走,和你一起革命。”

陈子锟用力的拥了一下姚依蕾,仔细的帮她拭去泪水,由于二柜没有传授这个场合用的台词,所以他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姚依蕾似乎很失望,但并没有继续坚持,而是从小坤包里掏出一大卷钞票塞给了陈子锟,想了想又摘下翡翠手镯和项链、戒指、耳环,统统塞给了陈子锟。

“革命需要经费,这些你一定拿着!”

陈子锟觉得喉头有些发堵,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泼辣刁蛮的千金小姐竟然有一颗痴心,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他深吸一口气,揽住了姚依蕾的小蛮腰,姚小姐很配合的踮起了脚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花瓣一样的双唇微微张开。

一个荡气回肠的长吻,久久才结束,陈子锟转身毅然离去,再不回头,只留下姚小姐在寒风中呜咽。

陈子锟追到轮船舷梯旁,安德烈从暗处走出,“怎么样,财色双收,爽吧。”

陈子锟叹道:“我觉得有点造孽。”

安德烈笑了笑:“别把自己太当回事,用不了几天她就会把你忘的一干二净。”

汽笛声长鸣,一艘英国客轮就要起航,姚依蕾注视着夜色中轮船庞大的轮廓,海风吹来,一阵萧瑟。

“我会等你回来的。”少女心中默默念道。

阿福打开了车门,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还回北京么,汽油不够了。”

“去天津姨妈家住一晚再说。”姚依蕾返身上车离去。

姚小姐在天津逗留了一晚,次日打发阿福开车回去,自己买了头等票坐火车回北京,从浦口来的蓝钢快车在天津北站停车加水加煤,下客上客,姨妈亲自来送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家常,姚依蕾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心不在焉只是想着昨天的惊心动魄。

忽然,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出现在视野中,高高的个子,晨星般闪亮的眼睛,在人海中一闪即逝,这一刻姚依蕾差点惊呼出来,但随即猛醒,那不是他,他已经乘船南下了,那不过是个身材和他相仿的苦力罢了。

陈子锟终于安全的将二柜送上了去上海的轮船,两人并没有像娘们那样依依惜别,而是互相一拱手就各奔东西了,他在码头附近找了家鸡毛小店住了一夜,第二天去火车站买了张三等车票,搭车返回北京。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特地找了个剃头铺子把头发给剃光了,把剃头匠搞得很纳闷,正月里来不剃头是老规矩,这个小子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

剃了头,把长衫礼帽找个当铺当了,再去估衣铺买一身短打棉袄,这才上了火车,三个小时后,火车抵达正阳门火车站,陈子锟大模大样的出了站,门口游荡的巡警和特务,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北京,我又回来了。”陈子锟望着正阳门城楼说。

第四十四章 记忆恢复了?

陈子锟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才从朱利安这个角色里摆脱出来,头两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天津码头上那凄美浪漫的一幕,夜色中的海轮,姚小姐梨花带雨的娇颜,还有那惊天动地的一吻。

每当这时,陈子锟就会咂咂嘴回味一下那美妙的滋味,然后感慨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有一次咂嘴的时候被杏儿看见,好奇的问他,你吃了什么好东西,干嘛总是咂嘴呢?当场把陈子锟搞了个大红脸。

姚小姐给的钞票花花绿绿一大卷,不光有中交票,还有英镑和美元,一英镑能换七块半大洋,一美元能换三块大洋,这些钱折合起来起码有三四百块钱,陈子锟托小顺子去汇丰银行和花旗银行把外币都兑成了大洋,又添了三辆洋车和一些家当,紫光车厂的规模越来越大了。

至于那些首饰,他却小心翼翼的收藏起来,期待着有一天能物归原主。

听小顺子说,姚小姐这几天都在六国饭店出现过,陈子锟不禁有些替她担心,但是转念一想,人家是交通部次长的千金,什么事情解决不了,还用的着自己一个苦力操心么。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每天陈子锟都会去石驸马大街林宅去等林文静,可是从没有等到过她,自从焰火晚会后,林小姐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乖乖在家温习功课,陈子锟自然不知道,上次的事情被林妈告密事发,林先生狠狠骂了女儿一顿,罚她整个寒假不许出门。

尽管如此,陈子锟还是点卯一般每天去胡同口静候一段时间,林先生和林太太每天早出晚归忙着应酬各种饭局牌局,自然不知道有他这样一号人物,但看门的张伯却是每天严阵以待,手握着大扫帚时刻准备把这个心怀不轨的车夫打将出去。

又白等了一个上午,陈子锟悻悻拉着车准备离去,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洋车。”

回头一看,正是北大图书馆的李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