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树铮忽然站了起来,佩刀铿锵作响,吓得徐庭戈面色一变,没想到叔父并没有打他,而是走过来端详着自己头上的纱布和衣领子上没洗干净的血迹,看了看竟然笑起来了:“文人出没于烟花之间,本是一件风雅之事,不过把头打破就不美了,回头去管家那里支五十块钱,好好养病,你去吧。”

徐庭戈如蒙大赦,爬起来跑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叔父的板子高高举起,却又轻轻放下,最后竟然不但没处罚自己,还给了五十块钱安慰。

等侄子走远了,徐树铮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拿起电话机摇了几圈,对接线生说了个号码,然后对着听筒说:“我要求明天北京的报纸全都要报道一桩丑闻…”

陈子锟送完姚小姐就回了车厂,现在紫光车厂已经有二十辆洋车了,白班晚班一共雇佣四十个车夫,也算小有规模的车厂了,薛平顺见他回来,便道:“大锟子,和你商量个事。”

“啥事,薛大叔您说就是。”

“是这么回事,咱们车厂的洋车如今在北京也算独一号,生意兴旺的很,这生意一好,就得有人眼红,我寻思着,得有个人坐镇着,大锟子你要是没啥事,还是多在厂子里坐着。”

陈子锟明白薛大叔的意思,自己成天拉着一辆车到处跑,还不拉活,白占一辆车的份子,影响收入是小,关键是多一辆车,就能多两个人就业。

“行,我心里有数了。”陈子锟道。

“还有个事儿,有几户人家来联系生意,说要包咱们的车,你看怎么收费合适?”

“薛大叔您看着办吧。”

“那怎么能行,你是老板啊。”

正说着,王栋梁从外面进来了:“老板,薛掌柜,有人来谈生意。”

“快请。”薛平顺忙道。

来的是个长袍马褂打扮的体面人,开门见山道:“我是交通部姚次长家的管家,听说你们车厂的活儿不错,想包辆车,你们开个价吧。”

第六十章 十七岁的单车

说曹操,曹操就到,包月可是大买卖,非得陈子锟亲自拍板才行,况且来的又是交通部次长府上这样的大客户,谈成了对紫光车厂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说别的,光凭这个广告效应,不给钱都愿意接啊。

陈子锟却考虑的更加复杂,交通部姚次长是什么人,堂堂政府高官,手里掌管着铁路命脉,家里金山银海,光汽车就好几辆,哪还用的着到外面租洋车,肯定是姚依蕾那丫头的鬼点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自己啊。

别管怎么说,既然生意到了门口,就没有往外推的道理,陈子锟见这位姚府管家趾高气扬的样子,便也不客气的回道:“我们的价钱可不便宜。”

“笑话。”管家摸出一包大前门来,自顾自的点上,也不招呼人,抽了一口道:“说吧,我接着。”

“每月这个数?”陈子锟伸出大拇指和小指。

“六十?嘿哟,你小子穷疯了吧。”管家愣是被他气乐了,一辆新车才不过一百来块钱,车夫一个月的薪水也就是十块钱以内,这小子居然狮子大开口,开出六十块钱的天价来,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薛平顺也懵了,心说大锟子这是钱迷心窍还是咋滴,张口就是六十,把人当傻子也不能这样开价啊,明摆着宰人,谁还愿意租你家的车。

陈子锟一点也不含糊:“对,六十块钱,少一分都不行,您要是觉得不合适,别家问去。”

管家道:“小子,我也不多压你的价,四十块钱,多一个子儿都不给。”

陈子锟直接道:“送客!”

管家这才慌了:“行,算你狠,六十就六十,不过咱也事先说好了,除了拉车,府里的杂活也得帮着干,管吃管住,不许随便乱跑,不合适就得给我换人,得嘞,就这样吧,明儿派车过去候着,这是定金。”说完拿出两张钞票丢在桌子上,扬长而去。

薛平顺赶紧去送,送完了客人回来抱怨道:“大锟子,你真敢开价,万一把人气跑了咋办,这不是到手的钱往外推么。”

陈子锟狡黠的一笑:“我有分寸,这个价不算高,他肯定会同意。”

薛平顺问:“明儿派谁过去?”

陈子锟道:“让王栋梁去吧,他勤快利索,人又老实,准行。”

管家回到姚公馆,向小姐报告说:“办妥了,他们可真够黑的,一个月就要一百块大洋的租金。”

姚依蕾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对金钱概念不是很清楚,反而笑道:“我当多少呢,不就是一百么,给他。”说着从钱包里拿出五张二十元的钞票递给管家,“这事儿不能告诉我爹哦。”

“小姐,您放心吧,我办事您还不放心么?”管家一脸堆笑,接了钞票下楼了,心中暗道,早知道就说二百块了,自己的油水更大。

第二天,王栋梁打扮一新,拉着同样崭新的洋车出门了,厂里给他安排的新活儿是到姚公馆拉包月,这可是个又清闲又来钱的好活儿,王栋梁感激的不得了,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干,不丢车厂的面子。

陈子锟换了一身装扮也出门了,他和于德顺说好的,粪道还给于记,但是后宅胡同的林宅却单独留下,由自己亲自处理,大伙儿对陈子锟这个举动都极其的不解,唯独相交不深的于德顺却猜到了其中原因。

他趁着没人的时候曾经悄悄问过陈子锟:“兄弟,是不是这家有你称心的小娘子?”

说这话的时候还挤眉弄眼,搞得陈子锟很不还意思,搪塞道:“哪的话。”

于德顺也不点破,嘻嘻一笑:“我懂,回头我派一个人和你同去,他掏粪,你窃玉偷香,两不耽误。”

所以,每逢初一十五,陈子锟都会换上掏粪的装扮,前往林宅探望心上人。

正月快要过去了,大街上年的味道淡了许多,陈子锟正背着粪篓子匆匆走着,忽然远处传来报童的吆喝声:“看报啊,看报啊,北大教授陕西巷大发淫威,争风吃醋抓破妓女下体!”

路人们无不为之侧目,纷纷掏出铜子儿买上一份报纸,这年头教授逛窑子并不是奇闻,但为人师表者为了争姑娘大打出手就新鲜了。

陈子锟也买了一份报纸看,报道虽然未指名道姓,以北大文学C教授代之,但明眼人一看即知指的是陈独秀。

“啧啧,没想到陈教授也是个性情中人啊。”陈子锟赞道,将报纸往粪篓子里一丢,来到石驸马大街,另一个掏粪工已经等在这儿了,见陈子锟过来,立刻点头哈腰:“陈大爷,您吉祥。”

“走吧,咱掏粪去。”陈子锟带着掏粪工来到林宅,张伯见他来了,抱怨道:“你咋才来啊。”

陈子锟纳闷道:“咋的了?张大爷。”

张伯道:“没啥大事,有日子没见,怪想的,咱爷们好好唠唠嗑。”一边说着,一边忙乎着倒茶。

陈子锟打发粪夫去干活,自己坐在门房里陪张伯聊天。

聊着聊着就说到了主人家的事情,张伯叹道:“太太喜欢讲排场,没那么大的脚非要穿那么大的鞋,先生一个月才多少薪水,非要学人家租汽车,一个月上百块钱啊开销啊,够穷人家吃一年的,还整天出去打牌,输赢起码几十块,结果先生得了病,看病的钱都拿不出。”

陈子锟奇道:“先生不是教育部的大官么,这点钱也拿不出么?”

张伯道:“清水衙门大归大,钱可没多少,我听林妈说,先生一个月关三百块大洋的薪水,其实能拿到二百就不错了,每月都要拖欠呢,而且先生这回得的是痨病,花钱多还不一定能看好…”

陈子锟一颗心不由得揪了起来。

他们爷俩在门房里絮叨林府家长里短的时候,正房卧室里,一个留仁丹胡子的日本医生正在用听诊器听着林之民肺部的锣音,听了听,又拿出体温计给他量。

林先生躺在病榻上,脸色焦黄,不时咳嗽两声,他本来就有病根,这次来北京就职,不小心染上风寒,旧病复发,病来如山倒,好端端一个健康的人,一下就不行了。

前几天去找北京名医萧龙友看过病,开了一大堆中药煎服,病况未见好转,太太说中医落后,非要找西医来看,德国英国的医生出诊费都太贵,就找了个日本大夫来。

仁丹胡检查完毕,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日语,林先生曾经留学东洋,懂得日语,知道他说的是病况不算严重,打几针便好,心里也就踏实了。

太太送医生出门。

两个孩子在卧室外面探头探脑。

“文静,文龙,都过来。”林之民微笑着招招手,两个孩子赶忙进来,一左一右依偎在父亲身旁。

“文龙,最近乖不乖?”林先生慈祥的抚摸着小儿子的脑袋。

“姆妈说我可乖了,爹爹,要奖励?”小儿子奶声奶气的说道。

“想要什么,爹爹给你买。”

“嗯…想要很多很多的糖葫芦。”小儿子眨眨眼睛,一脸憧憬的说道。

“哈哈哈,好,爹爹给你买。”林先生开心的大笑,转而问女儿:“文静,你想要点什么?”

“我?”林文静有些拘束,以前母亲在的时候,每逢过年就买七八套新衣服帽子鞋子,把自己打扮的像个洋娃娃,自从父亲续弦之后,家里的财政大权就被米姨把持了,别说新衣服了,就连零用钱也都是父亲偷偷塞给自己的,一个月只有两角。

“尽管说,爹爹欠你太多,应该补偿一下了。”林先生温情脉脉的说道,眼神里尽是怜惜。

“我想要一辆脚踏车。”林文静鼓足勇气说道。

脚踏车可是时髦玩意,一般人家的孩子连见都没见过,林先生也只是在东交民巷见过洋人骑,据说这东西可不便宜,最好的是英国进口的三枪牌脚踏车,要三百大洋,最便宜的是日本的菊花牌,也要一百多块,顶的上一辆人力车的价钱了。

林先生犹豫了一下,因为教育部的薪水总是拖欠,太太开销大,又是租汽车又是买皮草,家里积蓄早就见底了,自己又病着,这脚踏车到底是买还不买呢。

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女儿当真可怜,十岁上没了娘,自己这个当爹的也疏于照顾,女儿十七岁了,正是要面子爱漂亮的时候,买辆脚踏车又何妨呢。

“好,爹爹给你买。”他柔声说道。

其实林文静说完就后悔了,她觉得不该在父亲生病的时候提这么非分的要求,不过自己真的是很想要一辆脚踏车,王月琪就有一辆,可以骑着上学,来去如风,车铃更是清脆悦耳,想想都觉得心痒痒。

爹爹竟然答应了,林文静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滴了下来。

“这么大了还掉金豆子啊。”林先生打趣道,帮女儿擦拭着眼泪,同时心里也是酸溜溜的。

忽然门口传来呵斥声:“买什么买,看医生的钱都没着落呢,哪有闲钱拿去白相,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是太太回来了,父女俩立刻缄口不言。

太太心情极其不好,呵斥林先生道:“你这是肺病,会传染的,还离儿子这么近!”

说着把林文龙一把拖开,小男孩委屈的哭了,林先生叹口气,拍拍女儿的手背道:“你也回去吧,脚踏车的事情,爹爹心里有数。”

陈子锟和张伯聊了半天,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道:“大爷,我进去看看活儿干的怎么样了,您歇着,甭陪我。”

“行,你去吧。”张伯满口答应,陈子锟在林府当过车夫,熟门熟路,人品又好,他放心。

陈子锟溜进了后院,先装模作样去茅房看看情况,那粪夫被于德顺关照过,果然干的是尽心尽力,不光打扫的干干净净,还喷洒消毒药水,撒石灰粉,连一旁监督的林妈都相当满意。

陈子锟退出茅房,院子里空荡荡的,没人注意到自己,他顺手抄起一把扫帚,装作扫地的样子凑到了西厢房,贼眼瞄过去,透过格子窗,果然见林文静正坐在桌子后面,两眼红通通的似乎哭过。

“妈了个巴子的,谁惹我媳妇生气了。”陈子锟凑到窗户下面,偷听起来。

只听房里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妈妈,这次是我错了,米姨教训的对,我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爹爹生病,我不该要什么脚踏车…”

第六十一章 拉狗

林文静正在闺房里对着鸡心项链里的母亲小照絮絮叨叨说着心事,忽然听到米姨的呵斥:“侬是做啥的?”

然后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太太您吉祥,我是掏粪的。”

这不是许久未见的拉车阿叔在说话么,林文静出门一看,果然见陈子锟手拿扫帚站在院子里,正冲米姨点头哈腰。

太太上下打量他几眼,忽然道:“侬不是拉车的么,怎么又变成掏粪的了,侬到我家来做啥子?有什么居心?”

陈子锟笑道:“太太,您这话真有意思,我就是一做苦力的,不拉车就掏粪,都是混碗饭吃,有区别么?”

林妈听到动静出来解释道:“太太,他真是掏粪的,上回来过一次了。”

太太这才放心,不过依旧狐疑的看了看陈子锟,对林妈说:“以后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进来。”

说完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出去了。

林妈催促道:“打扫完了就赶紧走吧,你也真是,不好好干活拿着扫帚到处乱窜什么。”

陈子锟扭头冲林文静做了个鬼脸,搭讪道:“啥时候开学啊?”

“还有一个礼拜就开学了。”林文静乖乖的回答道,没来由的脸有点红。

陈子锟笑笑,放下扫帚背起粪篓子出去了。

林文静歪着头看着他的背影离去,心中也泛起了疑惑,阿叔怎么神出鬼没的,一会儿车夫,一会儿粪夫,总在自家附近出现。

王栋梁拉着洋车来到了姚公馆,交通部次长的公馆和一般达官贵人的府邸就是不一样,这是一栋北京城里还不多见的西洋式小楼,院子很大,黑色的大铁门,洋灰围墙上面还插满了锋利的碗茬子。

敲门通禀,说是新来的车夫,自有人来接待,带到后院小花园,报告小姐,姚依蕾正在楼上睡懒觉,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洗了把脸换了衣服就跑下来,结果一看是王栋梁,顿时大失所望。

“怎么是你?”姚小姐问道。

“掌柜的安排我来的。”王栋梁老老实实的答道。

“为什么派你来,不派别人!”姚小姐生气了,厉声质问。

王栋梁有些摸不着头脑:“是掌柜的让我来的啊。”

“算了,我问你,你们车厂那个大个子呢,有这么老高的,笑起来坏坏的那个,怎么不派他来?”姚小姐继续喝问。

王栋梁明白了:“哦,那个人是我们老板,他叫陈子锟,我们都喊他大锟子。”

“你回去,叫他亲自来。”姚小姐气哼哼的说,扭头上楼去了。

王栋梁懵了,不知如何是好,阿福正在一旁擦车,跟着呵斥道:“让你回去就回去,卖什么呆!”

王栋梁看到那汽车,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啊,合着这位小姐诚心来找茬的,不行,我得替陈老板挡着呢,心念一动,他挺起腰杆说:“小姐,我们掌柜的让我来的,我要是回去没个正当的说法,那可不行,我是咱们紫光车厂最好的车夫,您一句话就打发我,我不服。”

姚小姐停下脚步,道:“行,那我就给你个活儿证明自己,你现在到西山我家的别墅去,把阿扁接来,阿福,你告诉他地址。”

于是王栋梁就开始了他的第一个任务,拉着空车出发了,直奔遥远的西山而去。

陈子锟在东交民巷溜达着,这里不但是使馆区,还有一些专营进口货的商店,脚踏车这种商品也是少不了的,不过价钱很贵,最好的一种牌子是英国三枪,要价三百块钱不打折。

崭新的脚踏车放在玻璃橱窗里,不锈钢的辐条闪着银光,细细的胶皮轮胎,褐色的牛皮车座,黑漆车身,银色的铃铛,涂着黄油的车链,还有车头上的三枪标志,通体透着一股工业设计的优美之感,陈子锟蹲在地上看了半天,心痒难耐,自行脑补出一幅画面,自己骑着脚踏车,后座上带着林文静,在飘满黄叶的大街上徜徉着…

“看什么看,走开!”穿着西装的售货员出来呵斥道,商店的顾客基本上以欧美人和日本人为主,中国人都是光看不买的。

“你他妈放什么屁呢,假洋鬼子。”陈子锟直起身子,足足比售货员高了一头,两只铁拳握的啪啪响,吓得他赶紧躲了进去,小声咕哝道:“不和你一般见识。”

“操行!有钱也不买你家的。”陈子锟捏着口袋里仅有的几枚铜元扬长而去。

走了几步,忽然和一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竟然是北大图书馆的毛助理。

“这么巧,来逛街,这位是…”陈子锟注意到毛助理身后还跟了个纤细的女孩子,清纯可人,和林文静有的一比,两人本是拉着手的,见到陈子锟后就悄悄松开了。

“哦,是小陈啊,我来买些礼物,带给湖南的同学,这位是杨开慧,杨昌济教授的千金。”

“你好。”陈子锟彬彬有礼和杨开慧打了个招呼,又问毛助理:“怎么,你要回老家?”

“是啊,再有半个月就回湖南了,北京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啊。”毛助理说。

“走的时候说一声,我去送你。不打扰了,你们继续逛,再会。”陈子锟一拱手,先走了,走出几步回头张望,不禁艳羡不已,啥时候自己也能像他们这样,和林文静手挽手逛街啊。

回到紫光车厂,陈子锟问薛平顺:“薛大叔,账上有多少钱能用?”

薛平顺拿出账本,拨拉几下算盘说:“刚买了新车,账上没有余钱,硬凑也能凑出三四十块来。”

陈子锟傻了眼,没办法了。

今天是礼拜天,毛助理忙里偷闲,带开慧妹子上街游逛了一圈,用节省下来的工资给湖南的亲戚同学买了一些小礼物,他的辞职信已经递上去了,不过要等新人来了之后才能离开。

逛完了大街,把开慧送回家,毛助理又来到了北大图书馆,虽然有李大钊坐镇,但整理报刊的工作非常繁琐,还得自己亲自来做才行。

进了图书馆,就听到陈独秀愤恨的声音:“无耻,下作,这一定是那帮守旧的文人所为!”

然后是李大钊的声音:“依我看,守旧派未必有这么大的能量,一夜之间北京几乎所有报纸都刊登同样的消息,而且极尽污蔑之能事,我想背后的黑手一定是更高层的人物。”

“守常兄说的是?”

“自然是小徐了,徐树铮此人堪比周瑜,虽然有才,但气量狭小,做事缺乏全盘考虑,往往一意孤行,不计后果,他组建安福俱乐部,把本来的盟友研究系排挤出了国会,引起梁启超林长民等人的愤恨;又擅杀陆军上将陆建章,坏了北洋的规矩;表面看起来雷厉风行,铁腕手段,其实埋下不少祸根,这次安排北京报章刊登你的丑闻,也是同样道理,为了打击民间进步思潮,小徐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陈独秀恨道:“军阀!武夫!”

李大钊道:“仲甫不必动怒,也不必担心,北大学风自由,既然容得下保皇的辜鸿铭,复辟的刘师培,又怎么会容不下一个眠花宿柳的陈仲甫呢,哈哈。”

毛助理在外面也会心的微笑起来,随手整理今天刚到的报纸,看到上面关于北大“C教授”在八大胡同与人大打出手的报道,浏览一番,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晚上,陈子锟正倒挂在院子里大树上锻炼着,忽见薛平顺进来冲他招手:“大锟子,出事了。”

赶紧跳下来到了前院,只见王栋梁坐在桌前,呼呼的直喘粗气,嘴里念叨着:“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周围坐着一帮换班的车夫,也都跟着忿忿不平。

“咋回事,慢慢说。”陈子锟帮他倒了碗水。

王栋梁咕咚咕咚把水喝了,一抹嘴道:“他们不把人当人看,今天上午我过去,小姐让我去西山拉一个叫阿扁的,我跑了两个小时才到地方,结果怎么着,阿扁根本不是人,是条狗!一条癞皮狗!”

“真他妈不是东西!”车夫们都感同身受,觉得受到了深深的侮辱。

王栋梁接着道:“我寻思着,既然来了就拉吧,没有绳子,没有笼子,坐在车上还不老实,冲我不停嘴的叫,最后我没办法,找了根草绳把狗东西捆起来才拉回来的,一路上觉得后背跟针扎似的,丢人都丢到姥姥家去了!”

“就是,太欺负人了,明摆着不把我们当人看嘛!”车夫们七嘴八舌道。

陈子锟却浮起了微笑:“后来呢。”

“后来我把那狗拉回了公馆,他们都吃过饭了,小姐让佣人给我弄了点窝头咸菜,给狗弄的是烧鸡和肘子,让我和狗坐一桌吃饭,这不故意寒碜人么,合着我连狗都不如啊。”王栋梁气的胸膛起伏不定,车夫们也都义愤填膺,骂声一片。

“所以你就回来了?”陈子锟问。

“老板,他们管家说了,让我明天接着拉那条狗上街,我实在受不了,求您推了这活儿吧。”王栋梁道。

“就是,咱们饿死也不能接这种活儿。”车夫们也都跟着附和。

薛平顺却暗暗摇头,心说这帮乡下新来的车夫还是没经过风雨啊,说句不好听的,穷拉车的还真就不如达官贵人家的一条狗,大锟子可千万别象他们这样意气用事啊。

“行,明天你去跑街,姚公馆的活儿,我亲自去。”陈子锟满口答应,嘴角浮起了邪恶的笑容。

第六十二章 找人揍陈子锟

岂料,陈子锟这话说出来之后,车夫们都不答应了,一个个吵嚷道:“那怎么能行,你是我们老板,哪能让你去受这个气。”

薛平顺说道:“收钱干活,天公地道,你们嫌拉狗丢了身份,大锟子身为老板,自然要出马了,要不然违约可是要负双倍定金的。”

他是看不惯这帮新来的车夫缺乏服务意识才这么说的,但陈子锟可不是这么想的,他想的是因为自己才招来的祸事,那就得由自己去平息,一人做事一人当,哪能推诿别人。

车夫们沉思一阵,也都回过味来,拉车的和在乡下当佃户是一样的,都是当牛做马,也就是在紫光车厂待遇这么好,老板跟自家兄弟似的,换了别家,你不愿意干,就一个字“滚”。

“老板,我去!”

“我去!不就是拉条狗么,在乡下我还背过猪呢!”

他们此刻又争着抢着要去姚家当差了,陈子锟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主意已定,你们都洗洗睡吧。”

第二天,陈子锟一身短打,溜达着就去了姚公馆,管家一大早找不到王栋梁正生气呢,见紫光车厂又来一个人,便埋怨了几句,陈子锟也不争辩,只说今天有什么安排。

管家说:“我们公馆有三辆汽车,老爷太太小姐各一辆,用不着你拉,买菜也有专门的人力车,也用不着你帮忙,这样吧,你带小姐的狗出去溜溜,跑几步,歇一歇,再把它拉回来。”

陈子锟满口答应,管家把阿扁抱了过来,这是一头肥壮的杂种狗,西施犬和京巴的串种,大概是吃的太好运动不足的缘故,一身的肥膘,伸着舌头喘着气,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瞪着陈子锟。

不知咋地,陈子锟从这狗的眼神中看到一丝鄙视,不由得心头火起。

“去吧,记得中午回来吃饭。”管家道,说着把阿扁放了下来。

阿扁不耐烦的往门口走,先翘起腿在洋车轮子上撒了一泡尿,然后冲陈子锟叫了几声,撒欢似的跑了。

“狗杂种,调戏老子!”陈子锟暗骂一声,紧跟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管家等姚小姐起床,上楼禀告,说紫光车厂换了一个车夫过来。

“哦,什么样人?”姚依蕾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梳头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管家站在门外,大声答道:“是个高个子,跟电线杆子似的,人还算机灵,比昨天那个榆木脑袋强多了。”

姚依蕾心中一动,忙道:“人呢?”

“回小姐,带阿扁出去散步了。”

“哦,回来后告诉我一声。”

“是。”

陈子锟带着阿扁在附近溜达了几圈,这头狗别看胖,跑的还挺快,一不留神就溜远了,陈子锟在后面紧追不舍,好不容易才逮到它,直接按翻在地,从腰里掏出家里带来的绳子,栓住狗脖子想牵着走。

阿扁大怒,耍赖不走,还呲牙咧嘴的打算咬人,被陈子锟一顿巴掌扇下去就老实了,呜咽着被牵走了。

陈子锟带着阿扁来到一家朝鲜人开的狗肉汤锅附近,只见笼子里关着无数癞皮野狗,架子上吊着赤条条剥了皮的狗身子,地上血流成河,狗皮堆积如山,巨大的铁锅里,狰狞的狗头骨若隐若现。

陈子锟问狗肉汤锅的伙计:“收狗么?”

伙计搭眼看看阿扁,讥笑道:“收是收,这种狗只能卖几毛钱。”

阿扁吓得瑟瑟发抖,两只前爪紧紧抱着陈子锟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