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锟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夏小青脸色一变:“谁!”手一扬,暗器飞来,陈子锟猝不及防,就觉得眼前一花,啥也看不见了。

暗器是一枚土坷垃,砸在门上化成无数细碎的粉末,迷了他的眼睛。

夏小青跳下房,蹬蹬几步窜上来打开门一看,只见陈子锟捂着眼睛蹲在地上,顿时笑道:“是你这个坏蛋啊,偷偷摸摸的想干什么?”

陈子锟道:“你这是谋杀亲夫啊。”

“你别瞎揉眼睛,让我看看,燕子门的独门暗器只有我自己能解。”夏小青煞有介事的吓唬他,掰开陈子锟的眼皮,轻轻往里面吹了一口气。

陈子锟眼泪直流,终于看到了夏小青略带调皮的笑脸,红扑扑的尤其可爱。

“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夏小青佯怒道,转身就走。

陈子锟赶紧追过去:“有事找你,再过几天我就要出洋留学了,你看,要不要咱们先把事儿办了。”

“什么留学?办什么事儿?”夏小青没回过味来。

“我要去美国了,大概四五年时间才能回来。”陈子锟站在原地,很认真的说道。

夏小青愣了一会,傻呆呆的问道:“美国在哪儿?远么?”

陈子锟道:“美国在地球的另一端,很远,坐船要走几个月。”

“这么远,怕是得有十万里吧?”夏小青幽幽的说。

“差不多,没有十万也有八万,所以咱们的婚事…”

“你不想要我了是吧!”夏小青突然生气了,转身就跑,陈子锟紧随其后,眼睁睁的看着这位轻功高手绊倒在门槛上。

夏小青可不是装的,心乱了,啥轻功都是白搭,狼狈不堪的爬起来,眼泪就哗哗的下来了。

陈子锟赶紧上前哄她:“怎么话说的,这就眼泪啪嗒的?”

夏小青道:“你出国留洋,找你的洋婆子去吧,我没上过学,配不上你。”

陈子锟目瞪口呆,这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自己还没想过在美国沾花惹草的事情,夏小青就提前预料到了。

一番好言抚慰,夏小青终于和缓了一些,不过还是号称自己扭了腰,让陈子锟抱,陈子锟无奈,只得就范,刚把她抱起来,就听到身后一身干咳。

不知道啥时候夏师傅已经回来了。

夏小青顿时红了脸:“爹,我腰扭了。”

“燕子门的传人,居然能扭了腰?”夏师傅的表情似笑非笑。

夏小青讪讪的从陈子锟怀里挣脱出来,岔开话题道:“爹,陈子锟他要去美国留学了。”

“哦?”夏师傅眉毛一扬,点头道:“出国留学是大喜事,应该喝一杯。”

“好,我去打酒。”夏小青转身就跑,哪有半点扭了腰的样子。

目送女儿离开之后,夏师傅却叹息道:“孩子,我看这桩婚事还是算了吧。”

陈子锟大惊:“这是如何?”

夏师傅道:“虽然大叔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门当户对的道理,本来觉得你们俩是江湖儿女,情投意合,看来大叔错了,你是九天鲲鹏,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人,我们家小青配不上你。”

陈子锟急道:“我陈子锟可不是陈世美之流,再说…”

“不用说了,这事儿回头再议吧。”夏师傅打断了陈子锟,态度非常坚决。

第三十二章 夏家往事

气氛有些尴尬,陈子锟大为失望,本来他来找夏小青,是想说趁自己出国之前把婚事定了,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夫妻了,这也是为了夏家父女考虑,毕竟老爷子身子骨不好,一直惦记着女儿的终身大事。

可现如今自己摊上出国留洋的大好事,夏师傅却要退婚,陈子锟能高兴的起来么,他耐住性子道:“大叔,您可不能这样独断专行,婚姻大事绝非儿戏,说定就定,说散就散。”

夏师傅却怒了:“小青是我的女儿,我不做主谁做主,这事儿没得商量。”

陈子锟没料到平日一副老好人模样的夏师傅蛮横起来居然如此油盐不进,气的他拳头捏的啪啪响。

“怎么,想动手?进招吧。”夏师傅向后退了一步,摆出一个白鹤晾翅的架势,陈子锟气的鼻子都歪了,心说我再憋屈也犯不上和您一个生病的老人动手啊。

“得,我走还不成么?”话不投机半句多,陈子锟转身便走,刚出大门就看见夏小青一蹦一跳的回来,手里甩着个酒葫芦。

“不陪我爹唠嗑,干啥去啊你。”夏小青问道。

陈子锟道:“你爹要退婚,我先走了。”

“什么!”夏小青眼睛瞪得溜圆,把酒葫芦也扔了,拉住陈子锟道:“你先别走,我去问清楚。”扭头跑进院子,就听到她爆豆般的一阵吵嚷,然后是“啪”的一声脆响,整个世界安静了。

陈子锟站在原地没敢挪窝,想了想决定还是回去看看,哪知道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他讨个没趣,只好闷头回去。

夏小青挨了爹爹一巴掌,虽然打得不重,但却是十九年来第一次动手打她,伤心的她趴在屋里嚎啕大哭:“娘啊,你怎么走的那么早。”

夏师傅搓着手在外面走来走去,心中懊悔不已,等了一会儿,忽然房门开了,女儿拎着个小包袱面无表情的出来,径直奔门口去了。

“站住!”夏师傅暴喝一声。

夏小青站住了,但没回头。

“你去哪儿?”

“你管不着,退人家的婚,还住人家的房子,我没这个脸。”

“小青,爹是为你好。”

夏小青猛然回身,连珠炮一般说道:“为我好就不该退婚,为我好就不该打我,为我好就不该教我武功,把我养的像个男人一样,没人喜欢没人爱,这样你就满意了!”

夏师傅怔住了,良久才叹道:“女儿,是爹爹错了,爹不该打你,你先把东西放下,听爹爹讲一个故事好么。”

夏小青没有坐下,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二十年前,有个穷小子和大户人家的小姐私定了终身,却被女方父母所不容,被迫四海为家,后来在流浪途中诞下一女,再后来,那小姐听说母亲亡故,回家祭拜之际,被父兄擒住…”

说到这里,夏师傅哽咽了,有些说不下去。

夏小青自然明白父亲说的是自家的事情,关于母亲的死一直是个谜,没想到今天竟然借着这个机会揭开了。

“难不成我娘是被姥爷和舅舅杀死的?”夏小青颤声问道。

夏师傅沉痛的点了点头:“按照规矩,沉塘,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夏小青紧咬住嘴唇,热泪滚滚而下,母亲死的时候自己年纪还小,只记得某一天再也见不到娘亲了,却不知还有如此凄惨的往事。

“孩子啊,你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啊,你注定不能过平常人的生活。”夏师傅语重心长道,“本来我觉得陈子锟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有心招赘与他,再把一身武功传授给他,由你俩挑起咱们燕子门的大梁来,可爹爹看错了人,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将来是要封侯拜将的人物,咱家的血海深仇强加到他肩膀上,那是害了人家。”

“爹…”夏小青忍不住扑到父亲怀里痛哭失声。

夏师傅也老泪纵横:“其实燕子门这个门派是你娘和爹开玩笑的时候创的,加上你也不过三个人,爹爹走遍大江南北,遍访武术名家,学了一身功夫,一来是为了报仇雪恨,二来是证明给仇人看,爹不是废物。”

“爹,仇人在哪儿,我找他们报仇去。”夏小青忽然抹掉眼泪,咬牙切齿。

“时机未到啊。”夏师傅长叹一口气。

夏小青道:“什么时机不时机的,陈子锟不是当军官的么,让他带兵去把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全拿机关枪突突了不就得了。”

夏师傅苦笑道:“江湖事,江湖了,拿机关枪算什么。”

夏小青不服气道:“什么江湖事,这是私仇,怎么报都行,我这就找陈子锟去,他现在可牛逼了,是吴佩孚大帅手下红人,枪毙几个人不跟玩似的。”

说着就要出门,却又被夏师傅叫住:“小青,你俩真的不太合适。”

“爹…”

“穷文富武,这句老话没错,陈子锟一身扎实的拳脚功夫系出名门,这可不是花钱就能学来的本事,爹也是后来才回过味来的,这小子出身不低啊,现在又要出洋留学,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三妻四妾那是少不了的,到时候你怎么办,想过没有?”

“我…”夏小青还真没想到这么长远,一时语塞。

“爹从小把你惯坏了,偏偏你又争气,练就一身绝顶功夫,寻常男人哪个入得了你的眼睛,你心高气傲,他也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大男人,你俩脾气倔一块儿去了,你说到时候这日子咋过?”

这话说到夏小青心坎里去了,她仿佛看到陈子锟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场景,而自己只能气鼓鼓的在一边抱着孩子掉泪。

她用力的摇摇头:“这不是我要过的日子。”

夏小青的心目中,理想的生活应该是身怀绝技行走江湖,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在大宅子里当太太,那是要了她的命。

陈子锟气哼哼的回到了紫光车厂,酒劲还没过去,倒头便睡,睡到迷糊处,觉得有人用热毛巾给自己擦背,动作很温柔,当即他就僵住了,莫非是杏儿,那可是宝庆的女人啊,跑自己屋里干啥来了,这瓜田李下的说不清楚了。

慢慢的转过身来,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陈子锟登时惊呼道:“小李子,李俊卿!”

“大锟子,是我。”李俊卿腼腆的笑了,脸蛋绯红,比娘们还好看,他穿一身白西装,白皮鞋,裁剪合体,料子很好,看来是发财了。

“你咋来了,在哪儿发财呢,对了,马家倒霉了你知道么?”陈子锟一骨碌爬起来,兴奋的说道。

李俊卿一笑:“知道,这案子是六爷督办的,本来马家还想蹦达两下,还是被硬压下去。”

“六爷,哪个六爷?”陈子锟摸不着头脑。

李俊卿道:“六爷就是曹三爷身边的红人,曹公馆的收支处长,我就是六爷的人。”

“哦。”陈子锟摸摸后脑勺,隐约有些明白,这年头,男人生的漂亮也是资本啊。

“听说你要出国了,我特来恭喜,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一件貂皮大衣,是六爷送我的,我送给你,听说美国那地方冬天可冷了,你穿着也好档个风。”

“这怎么好意思。”陈子锟假意推辞,李俊卿急了:“大锟子,咱们是什么交情,我的命都是你给的,别说一件貂皮大衣了,就是再值钱的玩意,也抵不上咱们兄弟的交情啊。”

“那好,我就收下了。”陈子锟也不再矫情。

忽然外面一阵脚步声,杏儿走进来道:“大锟子,外面来了好多兵,说是找你的,妈呀吓死了,你快去瞅瞅吧。”

陈子锟还没说话,李俊卿先站起来了,傲然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兵敢来这儿撒野。”

说着就快步出去了,陈子锟赶忙披衣起来跟着出去,来到大门口一看,胡同里停着两辆汽车,七八个穿黄军装的大块头正恭恭敬敬的站着,看打扮是奉军方面的人。

刚才还豪气云天的李俊卿不做声了,六爷再牛逼,也管不到奉军头上,陈子锟却笑了:“哥几个是来找我的?”

领头的小军官啪的一个敬礼:“陈长官,我们少帅请您喝酒,车都预备好了,您请吧。”

说着拉开了车门。

杏儿吓得直哆嗦,拉着陈子锟的胳膊说:“不会是鸿门宴吧?”

陈子锟哈哈大笑:“没事的,我和张旅长是好朋友。”对那小军官道:“我换身衣服就来。”

转身回到卧室,想了想还是没穿军装,换了身长衫,想了想又把张学良送给自己的花口撸子拿了出来,检查一下弹匣,塞在了腰间。

刚转身,李俊卿站在门口,一脸担心:“没事吧?”

“没事,能有啥事啊。”陈子锟笑道,不得不承认,他的神经过敏了一些,这还是去年在安福胡同赴徐树铮的宴席时养下的毛病,别管当面称兄道弟多么亲热,背地里谁也难保不给你一枪,这就是现实。

出门上车,绝尘而去,李俊卿望着远去的车灯,叹口气对杏儿道:“不早了,我先回了。”

第三十三章 程仪

汽车在夜幕中向西北方驶去,此时已经到了关城门的时间,北京内外城大大小小的城门全都上闩落锁,禁止进出,可是这辆插着奉军旗帜的小轿车居然径直开到西直门,向守门士兵出示了特别通行证,于是,已经关上的大门又重新开启了。

“这是去哪儿啊?”陈子锟笑问道,手挪到了腰间,花口撸子体型小,正适合在汽车这种狭窄空间里使用,他有把握在最短的时间内打死身边这两个配枪的士兵,然后跳车逃走。

卫兵丝毫没有感觉到陈子锟的异状,大大咧咧答道:“到地方就知道了。”

一路黑灯瞎火,陈子锟紧张兮兮,握枪的手都汗津津的,十五分钟后,汽车停在一处古式门楼子前,车灯照耀下,大门上铜钉闪烁,牌匾蓝底金字:颐和园。

大清朝没了,昔日的皇家园林变成了公园,归北京市政公署管理,不过现在已经过了对外开放的时间,门口站了几个巡警,看到汽车过来,急忙推开大门,打着手势指挥车辆进入。

汽车在大门内的空地上停下,陈子锟被请下车,改乘四人抬的轿子,一路抬到万寿山附近,这里翠竹掩映、景色秀美,离得老远就听到丝竹管乐之声,陈子锟撩开帘子一看,远处灯火璀璨,人影闪动,居然是个酒楼。

上了二楼雅间,张学良和另一个陌生男人已经坐在这里了,周围自然少不了一些莺莺燕燕,见陈子锟进来,少帅急忙起身介绍道:“昆吾兄,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东北讲武堂的战术教官郭松龄,和我亦师亦友,今天没有邀请别人,就我们三个。”

陈子锟和郭松龄拱手见礼,坐下笑道:“汉卿,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张学良道:“我听说你要去美国学习军事,特地设宴为你践行,这儿叫听鹂馆,是当年慈禧太后吃饭的地方,怎么样,还算别致吧?”

陈子锟四下打量,家具陈设果然都是上好的檀木家具,皇家气度扑面而来,便感慨道:“汉卿有心了。”

“人到齐了,咱们就开始吧。”郭松龄年纪最大,性格也比较豪爽,有他在场气氛便是活跃了许多,再加上那些八大胡同请来的窑姐们助兴,一坛陈年花雕很快就见底了。

“今天昆吾兄是主角,你们多敬他几杯,今天不陪他喝好了,我可不答应。”

在张学良的鼓动下,莺莺燕燕们蜂拥而上,连续十几杯下去,陈子锟就有些高了,说话也有些大舌头。

“汉卿,此去美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希望再会之时,你我的共同理想能够实现。”陈子锟握住张学良的手恳切的说道。

“一定会的。”张学良笑呵呵的摇晃着陈子锟的手,转脸对郭松龄道:“昆吾兄和我一样,虽然身为军人,但骨子里却是和平主义者,我们都认为,枪口应该对外,而不是对着同胞。”

郭松龄叹道:“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如果中国的军人都能有此胸怀,何愁中华不崛起。”

张学良打了个手势,下人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个红色的信封,上面写着“程仪”两个字。

“昆吾兄,我们马上就要返回奉天了,就不能为你践行了,这是小弟的一番心意,还请笑纳。”

陈子锟拱手道:“那就多谢了。”

“你我兄弟,不必客气,等昆吾兄学成归国之际,小弟一定亲往迎接。”张学良看看腕子上的手表,道:“呀,已经这么晚了,把宴席撤了吧,咱们再打几圈牌。”

陈子锟只得舍命陪君子,一直陪少帅打牌直至天明,这次他的手气就没上次那么好了,不过张学良却一再放炮,输了不少钱,等到牌局结束之时,陈子锟赢了一千多块,郭松龄赢了五百块。

回去的汽车上,陈子锟打开红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交通银行的本票来,上面赫然写着一万元正的字样。

“汉卿真是古道热肠啊。”陈子锟感慨无比,其实他何尝不明白,牌桌上张学良也是刻意输牌的,看看大额本票和支票,再摸摸腰间上膛的手枪,他自嘲的笑了。

回到车厂,先补觉,睡到中午,宝庆来敲门,声音挺急:“大锟子,熊府管家来送帖子了。”

陈子锟一骨碌爬起来,赶紧穿衣服,回到北京后他曾经去熊希龄府上拜访,抛开交情不说,熊希龄还是紫光车厂最大的股东,可是熊老这段时间一直在香山忙慈幼院的事情,两人还未曾谋面,既然管家登门,看来熊老是回来了。

果然,管家送来的是熊希龄亲笔书写的请柬,邀请陈子锟过府赴宴,陈子锟自然是满口答应,这边熊府管家刚走,京城粪王于德顺就登门了。

“哎呀呀,我的兄弟,你现在是鲤鱼跃了龙门了,听说下个月要出洋留学,我特来看看有啥能帮得上的么?”于德顺穿了一身崭新的马褂长衫,大概是临来的时候洗过澡,身上一点臭气都没有。

“这不是咱京城粪王么!”陈子锟热情无比,拉着于德顺的手晃个不停。

一番寒暄后,于德顺拿出一个信封来放在茶几上道:“穷家富路,出门在外身上没盘缠可不行,这是我的一点意思,你要是不接着,那就是骂我。”

陈子锟爽朗道:“那我就谢谢于大哥了。”

“爽快!晚上哥哥摆宴为你践行,东来顺,把兄弟们都叫上,咱们不见不散。”于德顺道。

陈子锟笑道:“不巧,晚上熊希龄老先生请我过府,咱们改日吧。”

“那好,就明天晚上,东来顺哦。”

送走了于德顺,陈子锟拆开他的程仪,里面是一叠钞票,数数居然有一百元。

对于一个粪厂老板来说,拿出一百元来算是不少了。

当晚,陈子锟前往熊希龄府邸赴宴,再度相间,这对忘年交不禁唏嘘,熊希龄打量着陈子锟一身戎装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席间都是陈子锟曾经见过的人,前国务总理汪大燮,众议院议员刘崇佑,总统府秘书兼外交委员会秘书叶景莘,大家相互见礼之后,熊希龄笑道:“可惜林长民携女游历欧洲去了,少了他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角色未免可惜啊。”

酒过三巡之后,熊希龄道:“子锟啊,关于你的身世,我已经查到一些线索了。”

陈子锟道:“熊老有心了,我这边也有一些进展,去年流落上海之时,在精武会里寻找到了童年时期的生活经历,原来我是光复会收养的孤儿,自幼当作死士来培养的。”

熊希龄道纳闷道:“你是从何人口中得知的?据我所知,精武会乃同盟会中人兴办,和光复会无关啊。”

陈子锟道:“是光复会的前辈尹维峻告诉我的。”随后便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熊希龄道:“大体上差不多,但你的生父母却不是无迹可寻,据我所知,你这个陈却不是陈其美的陈,而是本来就姓陈。”

陈子锟大惑道:“熊老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熊希龄道:“机缘巧合,我认识了一位辛亥女侠,她叫尹锐志,是尹维峻的胞姐,正是从她口中了解到你的身世,你祖籍湖南长沙,父亲叫陈五,当年在家乡仗义杀人,亡命天涯,从此杳无音讯,二十年后有同乡带来一个孩子,说是陈五的后代,因家里贫穷养不活他,所以就卖给光复会中人了。”

陈子锟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他没想到自己的身世竟然在今天的酒桌上揭开谜底,一时间默默无语,良久才道:“多谢熊老,不知道尹锐志前辈现在哪里,我想再打听一些情况。”

熊希龄道:“革命党人,四海为家,去年今日尚在北京,现在却不知到哪里云游去了。”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今天熊府设宴的主题是为陈子锟赴美留学践行,在座的都是见多识广的老前辈,叶景莘更有留学英国的经验,向陈子锟介绍了不少欧美国家的人情风俗和应当注意的事项。

酒宴过后,大家纷纷递上程仪,陈子锟又欠下一笔人情。

第二天,中午李俊卿和赵家勇一同前来,大伙儿先喝了一场,然后傍晚又叫上赵大海和薛宝庆,去东来顺吃涮羊肉。

昨天熊府宴席之上都是上流社会的朋友,今晚东来顺的包间里,却尽是贫贱之交,于德顺做东,大碗喝酒大盘吃肉,桌旁空酒坛东倒西歪,外面秋雨绵绵,窗外的正阳门城楼笼罩在一片灰色的烟雨之中。

此情此景,离愁别绪尽在不言中,铮铮男儿都掉了眼泪,这一别不知道多久才能相见,千言万语都在酒里了!

跑堂的进来嗫嚅道:“各位爷,打烊了…”

于德顺眼一瞪:“爷们还没喝够,打什么烊,上酒!”

说完这句话,他却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除了陈子锟和赵大海还清醒着,其余的人都躺下了。

这通忙乎,叫洋车把人一一拉回去,完了陈子锟到柜上付账,却被告知,于德顺于老板在柜上押了二十块钱,饭钱已经结过了。

把所有人都送走之后,陈子锟正要叫洋车离开,忽见街对面屋檐下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女,在秋雨中瑟瑟发抖。

是夏小青。

第三十四章 有缘再见

陈子锟醉意熏熏,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睛,确实是夏小青站在街对面,此时已是深夜,临街的店铺都上了门板,屋檐下难挡风雨,夏小青的裤管都湿了。

刚要穿越大街,一辆马车驶过,叮叮当当一阵铃铛响过,再看屋檐下已经没了人影,陈子锟站在街心左顾右盼,终于发现夏小青的踪迹,她正拎着小包袱快步向远处走去。

陈子锟赶紧追上去,试图去拉夏小青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别管我,你们都不要我了,我找我娘去。”

陈子锟觉得又可笑又可气,这不摆明了撒娇么,真想去找你娘,那还巴巴的在大街上等自己干嘛,不过这话可不能说,这种时候只能哄。

“谁说不要你了。”陈子锟仗着喝了点酒,蛮横无比的将夏小青搂在怀里,本来已经做好被猛击的准备了,哪知道夏小青只是象征性的反抗了一下就投降了,趴在陈子锟肩头鼻涕一把泪一把。

“我爹打我,不要我了,我无家可归了,呜呜呜。”鼻涕搀杂着雨水抹在陈子锟崭新的大褂上。

“那啥,不是还有我么,跟我回家去。”陈子锟道。

“那不行,我又没和你结婚,这深更半夜的到你家去,一世英名不就毁了。”夏小青正色道。

“那…”陈子锟挠挠头,道:“既然如此,找个旅馆住一夜吧。”

夏小青咬着嘴唇想了半天:“行,不过不准耍流氓哦。”

陈子锟说:“哪儿的话,我就给你开个房,然后还回家去睡。”

这下夏小青又恼了:“好啊,你也不要我了,我不活了,我找我娘去。”

陈子锟叫苦不迭,心说这女人是咋想的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得,老子舍命陪君子还不行么。

“那行,我陪着你。”陈子锟一咬牙一跺脚,做出这个重大决定。

“嘻嘻,这还差不多。”夏小青破涕为笑。

东来顺饭庄位于东安市场一带,附近就有个很不错的旅馆叫东华客栈,和六国饭店那种洋派的旅馆不同,东华客栈是前清时期高升客栈的风格,当年迎来送往的都是进京述职的地方大员之类人物,所以客房极为奢华雅致,都是里外套间,家具也是中式的,房价却比六国饭店便宜许多,一晚才大洋一块八。

在柜台登记名字的时候,夏小青像个怯生生的小媳妇一样躲在陈子锟身后,东华客栈的伙计倒是见惯不惊,以为他俩是刚从火车站过来投宿的外地旅客呢。

开了一套二楼的上房,两人走进房间四下打量,布局陈设温馨如家,架子床上红罗帐低垂,不知咋地,夏小青的脸就红了,期期艾艾刚要说话,伙计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又拿出两个红蜡烛点燃,放在烛台上说:“晚上经常停电,起夜点这个就成。”

陈子锟给了一毛钱小费打发了伙计,闩上了门,两人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陈子锟才道:“那啥,洗洗睡吧,我睡地上就行。”

夏小青却道:“就一床被子,怎么分。”

“那我不盖被子总行了呗?”

“冻病了你怎么办,还得带你去瞧大夫。”

“那你说怎么办?”陈子锟是彻底没辙了。

夏小青嫣然一笑:“看你这么老实,赏你上床去睡,我睡里边你睡外边,不准过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