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国人的江湖你永远不懂

夜色阑珊,凉风习习,陈子锟健步如飞走在铁狮子胡同,彻底和金次长撕破脸皮让他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反正自己从未指望在陆军部这个死气沉沉的衙门里谋发展,索性一拍两散,倒也干脆。

他先回了紫光车厂一趟,一进门宝庆就从躺椅上跳起来道:“你可回来了,找你找了半天。”

“什么事?”陈子锟心头一紧,不祥的感觉袭来。

“加急电报,上海来的。”宝庆把攥在手里的电报递过去,陈子锟打开一看,上面寥寥四个字却如同大锤一般敲在他心头。

“冰在车上。”

电报是李耀廷发来的,言简意赅,鉴冰也是肉票之一。

陈子锟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问宝庆柜上有多少现钱,宝庆也不含糊,当即开了钱箱,里面一大堆铜子儿,车厂生意小,车夫交上来的份子钱大多数铜子,小洋都少见,更别说大洋了,陈子锟抓了一把铜元塞在兜里,道:“有事去山东,可能要是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说罢转身出门,宝庆赶忙追出去想叮嘱两句,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来。

从车厂出来,陈子锟又去了东文昌胡同自己的新家,他得给姚依蕾交代一声,姚大小姐听说陈子锟要去山东办差,倒是一点也不惊讶,发生那么大案子,正是自家未婚夫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她哪能牵后腿。

陈子锟连换洗衣服都没拿,只在卧室提了一个精巧的小皮箱就出门了,叫了一辆洋车直奔正阳门火车站,到了站前广场,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钟楼上的时间,已经是夜里九点半了。

正阳门火车站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陈子锟昂首阔步提着皮箱进了候车室,只见软席候车室里站着许多人,个个衣冠楚楚,气派不凡,门口还有两个护路军站岗,禁止闲杂人等进入。

陈子锟心中狐疑,猜不清这些人的来路,四下环顾,忽然发现一个熟人,京报记者阮铭川正坐在不远处东张西望,两人四目相接,阮记者喜不自禁,走过来道:“陈兄,你也去山东啊,能不能帮我通融一下。”

说着指了指软席候车室那边。

陈子锟顿时明白了,那帮人应该是政府派去解决绑票事宜的特派团,阮铭川是小报记者,没资格随团前往,他以为自己也是特派团中的一员,其实自己和他一样,都是自费旅客。

不过这话没必要说破,陈子锟微微一笑:“小事一桩,你跟我来。”

说罢领着阮铭川走到软席候车室门口,径直就往里面闯,两个护路军一点也不给他面子,伸手拦住道:“长官,这是交通部的包车,您请外面候车。”

陈子锟正准备提赵家勇的名字,忽然看到软席候车室里有自己认识的人,便挥手喊道:“史迪威少校!”

美国公使馆武官助理约瑟夫·史迪威上尉现在已经晋升为少校了,肩膀上赫然一颗金色橡叶,作为当事国一方的代表,他也是特派团的成员之一,听到喊声,史迪威扭头过来,立刻发现了站在门口的陈子锟,立刻走过来打招呼:“陈,好久不见了。”

“是好久不见了。”陈子锟转身将手提箱交给阮铭川提着,自己大踏步的走进去,亲热的和史迪威握手、拥抱,阮铭川如此机灵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也带着笑容撇着洋文随着陈子锟走了进去。

两个守门的士兵搞不清他们的底细,见陈子锟和洋人军官如此熟悉,哪还敢仔细盘问。

两人就这样浑水摸鱼混进来了,特派团里什么人都有,既有各国使节派出的工作人员,又有侨民代表,北洋内务部、外交部、交通部等机关的官僚,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认识,所以也没人识破这两个冒牌货。

忽然一个秘书打扮的男子匆匆走过来问陈子锟:“你是陆军部的?”

“是的。”陈子锟镇定自若的答道,心中却在急速的盘算着如何应对他的进一步发问。

岂料那男子并未再问,而是返身对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道:“总长,陆军部的人到了。”

那男子摸出怀表看了看:“人到齐了,可以发车。”

列车长吹响了哨子,特派团成员们停止了交谈,在列车员的引领下从贵宾出口登上月台,一列火车停在铁轨上,数十名护路军士兵持枪站岗,将其他旅客拦阻在警戒线外面。

这是交通部专门调拨的专列,两节火车头一前一后,中间挂软卧三节,餐车一节,另有警卫队乘坐的三等车厢两节,浩浩荡荡直奔劫案发生地山东枣庄,一路之上所有车辆统统避让。

汽笛长鸣,蒸汽腾腾,列车开出了北京,此时的正阳门火车站外,一辆汽车疾驰而至,车上跳下两个陆军上校,匆匆进了车站却发现特派团已经走了,不禁大为懊丧:“怎么不等我们就走了!”

临城火车大劫案一出,世界震惊,各国使节纷纷对北洋政府进行最强烈抗议,俨然有重演第二次庚子事件的苗头,黎元洪大总统和张绍曾内阁不敢怠慢,在最短的时间内拼凑出一支特派团来奔赴枣庄监督地方当局解救人质,特派团由交通总长吴毓麟亲自挂帅担当,成员包括各国外交人员,外交部交通部陆军部司法部的官员等,可谓人才济济。

洋大人们都是带着火气来的,交通部方面曲意逢迎,生怕他们借题发挥,餐车上配备着从北京饭店借来的厨子,中餐西餐啤酒汽水白兰地二十四小时供应,上好的咖啡和香烟更是任意享用。

陈子锟自然是和各国武官们坐在一起,他英语法语都很地道,交流没有任何障碍,若是以往,这定然是一段令人愉快的旅途,但此前刚发生过一场骇人听闻的大劫案,三十九名西洋人在中国最豪华最安全的列车上遭到绑架,这些武官们无论如何也没法对陈子锟产生好印象。

因为陈子锟穿着北洋陆军的中尉制服,他代表的是这个国家昏聩无能的军队。

不过史迪威对陈子锟还是很友好的,毕竟他们是西点校友,而且史迪威和那些整天呆在东交民巷的武官不同,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中国,对这个古老国家的现状有着深刻的了解。

阮铭川则混在那些高官当中,一双耳朵支棱着,倾听着任何有用的信息,一颗心更是激动的怦怦乱跳,全北京的记者就他一个混进了特派团里,肯定掌握的都是最给力的猛料,到时候京报还不拔得头筹,成为北京销量第一的大报纸啊。

这趟专车开的极快,沿途也不停靠任何站点,所以次日清晨便抵达了临城车站,临城隶属山东峄县,因为当地枣树很多,民间俗称枣庄,峄县县政府一干人等早早在车站迎接,还组织了一支寒酸的军乐队敲锣打鼓欢迎北京来的洋大人们。

可惜洋大人们丝毫也不给面子,连握手这样起码的礼节都省了,直接要求调查案件当事人,因为陈子锟的英语水平比外交部的翻译还要精湛一些,而且本身就是军人,在翻译均军事术语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越性,所以被临时当作了翻译。

被调查的对象是列车上的司机、车警、被释放的旅客,以及最先赶到事发地点的陆军第六混成旅的军官。

根据他们的口述,迷雾重重的真相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五月六日凌晨时分,蓝钢快车即将抵达临城车站,司机忽然发现前面有一段铁轨被拆掉,紧急制动后车头、邮车和一节三等客车倾覆,随后大批武装人员出现,鸣枪威慑车警,劫走中西旅客百人,其中一名英籍罗马尼亚旅客因反抗被当场击毙。

事发后,第六混成旅的官兵迅速赶到,与匪展开激烈枪战,抢回数名旅客,但终因火力不济,土匪成功逃脱,目前已经潜入山区不知去向。

枣庄一带匪患严重,大大小小的武装数十股,所以官军也不清楚到底是哪路人马下的手,山东军政当局畏首畏首,朝令夕改,从发案件到现在已经整整两天过去了,硬是一点进展都没有。

调查完毕,武官们立刻闹腾开来,吵吵嚷嚷说什么的都有,室内充斥着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有人说要接管当地军队指挥权,有人说要调派本国驻东交民巷的军队来,史迪威是个明白人,没跟着他们一起闹腾,悄悄开门溜了出去,陈子锟一言不发,也跟着出去了。

“陈,你有什么办法么?”史迪威递了一支纸烟给他,这次大劫案,美国人质数量最多,其中不乏军官、记者、参议员的女儿这样有社会地位的人士,所以史迪威的压力也很大,但他深知作为一个外国人,胡乱插手当地事务,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老实说,真的没有任何好办法,这种状况下,只有采用最简单的一招。”陈子锟接过烟却不点燃,沉吟片刻道。

“什么?”

“我想亲自去和土匪谈谈。”陈子锟答道。

史迪威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瞳孔却微微收缩:“陈,你确信这样做没有危险。”

“约瑟夫,中国人的江湖,你永远不懂,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陈子锟道。

第二章 这个货郎不简单

陈子锟单枪匹马开始了他的征程,他先去了临城火车站旁边的剃头摊子理发。

时值五月初,天气转暖,剃头挑子的生意很好,一个五十来岁的剃头匠忙里忙外,剃头刮脸,招呼客人,动作麻利无比,一看就是个行家里手,旁边阴凉地里,蹲着七八个闲汉,一边胡扯一边等着剃头。

众人忽见一军装笔挺的军官过来,顿时噤声不言,陈子锟倒是和气的很,掏出香烟来散了一圈,撇着刚学会的鲁南腔道:“爷们,剃头呢。”

大伙儿把烟卷拿在鼻子下面嗅着,忙不迭的点头,洋烟在临城还是稀罕物,他们都舍不得抽。

“长官,您要剃头还是刮脸?”剃头匠客客气气问道,这位长官是生面孔,军装也和本地官兵的不太一样,看样子是刚从京城来的,老师傅可不敢怠慢了,坐在椅子上的客人也很识趣的要起来让他,却被陈子锟制止:“我剃头,不忙,总有个先来后到,我等着,没事。”

见这位长官如此和善,大伙也都放松下来,有人擦着洋火帮陈子锟点了烟,气氛融洽许多,陈子锟往墙根一蹲,动作自然毫不做作,和这帮闲汉聊了起来,扯来扯去自然扯到刚发生的大劫案上,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线索,但也收获了不少情报,比如当地百姓对土匪和官兵的态度,对大劫案所持的立场等。

终于轮到陈子锟剃头了,剃头匠看着他满头乌亮的偏分头不敢下剪子,迟疑道:“先生,真要剃光?”

“剃光了凉快,省事。”陈子锟笑道。

随着刀剪的游走,陈子锟的头发一团团落了下来,剃光头很简单,分分钟就好,老师傅取了一把锋利的剃刀在锃亮的皮条上蹭了两下,准备给他把头皮刮干净,陈子锟却道:“就这样,不用刮了。”说罢自己解了围布,抖了两下,拿出一个大子儿递过去:“谢了。”

“哎哟,长官太客气了,是我该谢谢您才是。”老师傅被他的礼貌举动搞得手足无措,本地的军爷可从来不会这么客气,白剃头不说,兴许还要讹钱。

“爷们,走了啊。”陈子锟拱手向闲汉们告辞,闲汉们也纷纷和他打招呼,一个个心里沾沾自喜,能和京城的大官儿说上话,这牛皮能吹上小半年。

陈子锟剃了头,在大街上游走一番,临城不比北京,地方极小,一条街,寥寥几处房子,再加上一个火车站,就是城镇的全部了,不过还真被他找到了想找的人。

那是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扛着挑子在临城大街小巷溜达着,嘴里敞着顺口溜,山东人个头高,这小子虽然没陈子锟那么高,也算得上一条大汉了,陈子锟见了大喜,就是他了。

陈子锟把直接把货郎带回来下榻的旅社,这家旅社是中兴煤矿办的,临城最好的旅馆就数这儿了,货郎见到旅社内军警密布,早吓得魂飞魄散,走路都发抖了,陈子锟把他带回房间,掏出几块银洋来丢过去:“你挑子里的东西,我都买下了。”

货郎眼睛一亮,拿起银洋来吹了一下放在耳畔倾听,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袁大头,脆响嗡嗡的。

“中,中,不值这么多。”货郎是个实诚人,只拿了两块钱,其余的递了回去,这也难怪,他跳子里别看东西多,尽是些针头线脑小圆镜子洋火洋蜡糖块之类的小玩意,三钱不值两钱,全靠蚂蚁搬家赚点蝇头小利为生。

陈子锟却不接钱,道:“我还想买你的衣服和挑子,还有拨浪鼓。”

货郎想了一会,一咬牙还是答应了:“中!”

“还有,你把这些东西的价格报一遍,再把刚才那首顺口溜唱一遍。”陈子锟摸出几个铜子儿递了过去。

半小时后,一个崭新的货郎挑着担子从旅社后门出去了,直奔东北方而去,这个货郎自然是陈子锟假扮的,他剃了秃头,脸上贴了一块膏药,手指缝里全是黑泥,挑着扁担健步如飞,还哼着小寡妇上坟的小调,看起来喜气洋洋精神百倍,活脱脱就是一个游走乡间的小贩。

虽然外面已经是风云迭起,气氛紧张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可是鲁南乡下却依然是一副安详宁静的田园风光,除了时不时看到的背枪大兵,简直无法相信这里刚发生过一起震惊世界的大劫案。

陈子锟沿着官兵追击的路线前进,他寻踪的本事再一次派上了用场,虽然现场已经被破坏的差不多了,但他还是发现了一些有用的踪迹,一些尺码特别大的赤脚印,通常中国人的脚印不会如此之大,脚的形状也更宽厚,所以这些脚印应该是西洋人质留下的。

在一处树林外,陈子锟还发现了战斗过的痕迹,地上遗留有少量弹壳,既有官兵所用的汉阳造七九式步枪的弹壳,也有土匪遗留的痕迹,令人疑惑的是,土匪留下的弹壳是日本造六点五口径友坂子弹的弹壳,而且数量比较多。

看来第六混成旅的人所言不虚,土匪的火力比官兵还要猛烈,陈子锟在关东的时候用过日造金钩步枪,日本人的武器精度高,子弹口径小,后坐力也小,算得上好枪,不过土匪哪里来的这么多日本造步枪,山东又不是关东,搞不到日式武器啊,难道是土匪从驻青岛济南的日本军队那里抢来的?这更不靠谱了。

怀着深深的疑惑,陈子锟继续向前走,远远的看到官兵封路,穿灰布军装的大兵们斜挎着步枪,封锁了道路,不过这难不倒陈子锟,他尾随着当地人轻而易举的从田埂里越过了封锁线,进入到下一个村子里。

一见货郎进村,小孩子先围了上来,陈子锟清清嗓子甩着拨浪鼓开始唱:“三斤苹果两斤梨,吃完只剩两堆皮;张飞买马张飞骑,关公不买干着急…”村里来了卖货郎,大嫂媳妇们都出动了,拿着头发、烂布头来换针头线脑小镜子,这下陈子锟可抓了瞎,他可不清楚行情,不过好在这里民风朴实,买卖之间没那么多讨价还价,倒也能糊弄的过去。

被女人孩子围在中间的陈子锟一边卖货,一边打听情况,他装作拉家常的样子,不经意的把话题引到火车大劫案上,令他失望的是,村民们对外面的事情丝毫不知,也不关心,倒是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蹲在不远处的土墙上抽着旱烟袋盯着这边看个不停。

突然有个大嫂问道:“卖货的,王老三怎么没来,这个是他的挑子,俺认的。”

陈子锟随机应变的本事也不是盖得,立刻接道:“三哥病了,我是他老表,替他一回。”

大嫂也就是随口一说,自然敷衍了过去,再看土墙那边的男子,已经不见了踪迹。

陈子锟心中有了计较。

卖了一堆针头线脑,陈子锟挑着担子向村后走去,他能察觉背后有人跟着,但却不露声色继续前行,走到高粱地里的时候,前面跳出一条大汉来,短打衣衫,腰里扎着英雄带,插着盒子枪,枪柄上还系着红绸子。

陈子锟故作惊慌,撂下挑子转身就走,后面也跳出一个人来,正是村里那个盯了自己老半天的男子,脸上挂着猎人般得意的笑。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陈子锟反倒镇定下来,抱拳朗声道:“两位好汉,辛苦。”

他突然来这么一手,两个土匪反倒愣了,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这个货郎怕是不简单啊。

“你是干什么的?”带枪的汉子喝道。

“我是来赎人的。”陈子锟道。

“赎什么人?”带枪汉子眼珠转了转,似乎有些惊讶。

“咱们山寨前天做了一票大买卖,其中有一张花票是我的女人,我是来拿钱赎人的。”陈子锟倒也敞亮,开门见山就把目的说了出来。

那汉子上下打量他一番:“你不是官军的探子?”

“不是。”

“小坡,搜搜他。”汉子说着,手按在了枪柄上。

男子上前熟练无比的搜索着陈子锟身上每一个部位,自然是一无所获,他沉默着摇摇头。

“没带钱你赎什么人?”带枪汉子忽然横眉冷目起来。

陈子锟丝毫无惧,笑道:“我刚从北京来,不知道贵宝地的规矩,也怕走错了山门,认错了人,见着人了,钱自然就有了。”

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他很久,脸上阴晴不定,陈子锟始终淡然面对,笑呵呵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好,我就带你去见,不过要把你绑上,眼睛蒙上。”汉子道。

“老大,我懂,这是规矩。”陈子锟很配合的伸出了手,任由对方将自己绑了起来,脸上也蒙了一块黑布,牵着他翻山越岭兼绕圈,走了足足半个时辰,终于抵达目的地。

陈子锟先被晾了十分钟,忽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很多人走了过来,然后是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在怒喝:“怎么把个探子给带来了,拉下去崩了!”

第三章 悍匪孙美瑶

陈子锟心中一凛,心道糟了,能在匪巢里如此发号施令之人,定然是匪首,不加审讯就要枪毙人,说明此人性格鲁莽,专横跋扈,和这种人是无法讲道理的,而自己面蒙黑布,双手被缚,一身武功都施展不出来,想反抗都没机会。

难道老子一世英名,真要死在这小小匪窟里么!

一个土匪上前一脚踹在陈子锟腿弯,硬是没踹动,然后就听到步枪拉栓的声音,紧接着是土匪声色俱厉的吼声:“跪下!”

陈子锟知道,这是要枪毙自己了,这种场面他经过不少,当初在关东混的时候,绺子里也经常枪毙官军的探子,遇到痛哭流涕下跪求饶的,往往都是直接一枪崩了,没啥好说的,要想活命的唯有一个办法!

“哈哈哈哈!”就在枪口顶到陈子锟后背上的时候,他猛然狂笑起来,笑的酣畅淋漓,丝毫也没有即将被枪毙的人应有的觉悟。

匪首果然中计,一声厉喝:“住手!”

陈子锟暗叫侥幸,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你笑个啥?”匪首问道。

“我笑你浪得虚名,堂堂一个大寨主,竟然不懂江湖规矩。”陈子锟笑够了,才冷冷的答道。

这下匪首可毛了,围着陈子锟转了几圈,语气很冲的质问道:“你说,老子哪里不懂江湖规矩了,你若是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老子就放你一马,若是胡咧咧,老子就活剐了你!”

陈子锟丝毫不惧,鄙夷道:“老子是来赎人的,你绑了肉票还要绑苦主,这算什么道理,难道咱们山东好汉就是这么做买卖的?”

匪首冷哼一声:“你说你是苦主?”

“对,老子是苦主。”陈子锟气定神闲。

“放你娘的屁!你小子是官军的探子,你在临城车站旁边的剃头摊子推了个秃头,当老子不知道啊。”匪首忽然暴怒起来。

陈子锟一惊,土匪果然厉害,眼线都放到临城去了,如此看来,自己的底细人家已经了若指掌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哈哈哈,大寨主帐下果然有千里眼顺风耳,不错,老子确实是北京来的苦主,我的女人叫沈鉴冰,就在蓝钢快车上,被贵寨接了去,我是来赎人的。”

“赎人,那你为啥要扮成货郎?”

“废话,我穿一身军装进来,早被你们崩了。”

匪首愣了一会,显然脑子转不过来弯,不过很快就有人在旁边阴阳怪气的问道:“既然是来赎人的,那你正大光明的来就是,乔装改扮,分明是探子。”

“对,你就是探子!”匪首道。

陈子锟叹口气,道:“可悲啊,偌大一个山寨,竟然没有一个明白人,我化装成货郎,不是为了打探情报,而是为了躲避官军,如今案子闹得这么大,北京上海的洋人都惊动了,官兵封山,苦主就算想拿钱赎人也进不来啊。”

“有点道理啊。”匪首的情绪似乎有些缓和了。

陈子锟接着道:“如果我真是探子,就凭贵山寨的兄弟,恐怕没那么容易把我请来。”

这话激怒了匪首,大喝一声:“把他解开!”

陈子锟脸上的黑布和手上的绳索终于解开,突如其来的明亮让他的眼睛一时间无法适应,只能眯起眼睛打量周围。

这是一处山坳里搭起来的草棚,地上摆着几个简陋的木头桌椅,眼前这帮横眉冷目散发着嚣张气焰的就是做下临城火车大劫案的土匪们了,比起关东同行来,山东的土匪要寒碜一些,身上的衣服千奇百怪什么都有,长袍马褂、旧军装、破西装、唱戏的行头,甚至还有女人的衣服都穿在身上,武器也是五花八门,盒子枪、左轮、独撅牛、土炮、以及崭新的日本造三八式!

出乎意料的是,匪首是个极其年轻的后生,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头戴黑毡帽,身穿天青色大褂,下摆撩起来塞在腰间牛皮板带里,浑身上下透着利索,不过眉宇间透着一股憨直之气。

“看你这块头,是个练家子吧?”匪首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陈子锟问道。

“练过一些微末的外门功夫而已。”陈子锟话说的谦虚,语气可一点也不谦虚。

匪首点点头,在他面前踱了两步,忽然一记直拳打过来,拳头未到,罡风已到,陈子锟就觉得脸上一阵刺疼,头发都向后掠起了,他没有丝毫犹豫,挥拳迎击,两只拳头硬碰硬的撞在一起,如同山崩地裂一般。

两人齐刷刷的后退了几步,陈子锟只觉得虎口生疼,整个拳头都麻了,出道这么久,他还没碰到过如此强劲的对手。

匪首显然也有些惊诧,要知道他这一拳是可以打死一头牛的,没想到对方居然能从容接下,看来还真不是一般的练家子,他不由得兴奋起来。

“朋友,看招!”匪首身形一闪,如同下山猛虎般扑了过来,拳拳带着劲风,动作刚猛无比,陈子锟看出对方使得是少林拳的路子,功底相当扎实不说。更有一身天生神力,在这深山老林的匪穴之中能遇到如此难得的对手,陈子锟的斗志也被唤醒了,长啸一声迎了上去。

两人拳来脚往打得精彩无比,看热闹的土匪们时不时叫一声好,寂静的山林被惊动,无数飞鸟冲天而出,忽然之间,正在打斗的两人停下了,土匪们就看到陈子锟手拿一把盒子枪正瞄着大寨主的胸口。

匪首愣住了,因为这把枪是自己的。神不知鬼不觉就在打斗之中被对方摸了去,可见人家的功夫还是技高一筹,现在只要人家一勾手,自己这条小命就算交代了。

周围全都安静下来,土匪们虎视眈眈,恶狠狠瞪着陈子锟,谁也不敢说话。

陈子锟忽然笑了:“大寨主,我一时技痒想秀秀枪法,你不在意吧。”说完这话,也不待匪首同意,瞄也不瞄,看也不看,抬手就朝天上开了一枪。

枪声一响,土匪们纷纷举起了手中枪,可匪首却举手喝道:“住手!”

一秒钟后,天上掉下来两只死鸟,一箭双雕!这枪法没的说。

盒子枪在陈子锟手里飞速转了几个圈,枪柄朝着匪首递了过去:“大当家的,献丑了。”

匪首两只牛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接过枪笑道:“朋友好俊的功夫!摆酒,入席!”

陈子锟终于松了一口气,过关了。

山间草棚下,土匪们摆下酒席,粗笨桌子上,一坛酒,几个茶杯,一盘猪头肉,一盘馒头,简单至极。

陈子锟扫了一眼,将茶杯盖反过来卡在杯子上,又拿起筷子横放在酒杯上,拱手道:“三老四少,辛苦,辛苦。”

一直站在匪首身后的老土匪眼中精光一闪,上前伸出右手,但食指是弯曲的,和陈子锟握握手问道:“敢问这位老大贵姓?”

陈子锟道:“免贵,在家姓陈,出外姓潘”

老土匪更加客气了:“敢问老大是在家里的么?”

陈子锟道:“好说,沾祖师爷的灵光。”

老土匪道:“贵家师是哪一位?”

陈子锟道:“在家子不敢父,出门徒不敢言师,家师姓李,上厚下僖。”

老土匪倒吸一口凉气,抱拳道:“原来是通字辈的师叔,怠慢了,怠慢了。”

陈子锟笑道:“好说,好说,都是自家人。”

刚才这一番对话是青帮唠海底的切口,枣庄一带靠近京杭大运河,而运河历来是青帮的地盘,所以在这里遇见青帮弟子也不足为奇。

不过匪首却有些糊涂,挠着剃得铁青的秃瓢脑袋问道:“叔,嫩说的啥?”

老土匪道:“红花青菜白莲藕,这位老大是在青帮的,论起辈分来,我得称呼他一声小师叔,他的老头子就是当年的光复军少将司令李征五,那是和孙文先生平起平坐的人物。”

匪首肃然起敬,向陈子锟抱拳自我介绍道:“我叫孙美瑶,抱犊崮的寨主。”

陈子锟亦抱拳行礼:“在下陈子锟。”

“陈老哥,你的功夫哪里学的,能教我两招么?”孙美瑶居然先提到了这个话题。

陈子锟道:“我师从精武会霍元甲,迷踪拳没有传内不传外的规矩,既然大当家的想学,那我就献一回丑了!”

说罢一拧身子又下了场,将一套迷踪拳演了一遍,刚才是拼死相博,固然精彩,看美观性不够,现在他是刻意表演,动作自然行云流水,连绵不断,练的酣处,只见满场都是人影,衣袂飘飘,风声不绝于耳,看的众土匪眼睛都直了。

一套迷踪拳练完,陈子锟收了招数,如同漫山野鸟归了巢,孙美瑶鼓掌道:“好!”

众土匪也大声叫好。

“见笑了。”陈子锟重新入席,孙美瑶端起大碗敬酒:“陈老大,干。”

“干!”陈子锟端起碗来咣咣咣喝了下去,亮出碗底。

“爽快!”孙美瑶卷起袖子,又倒了两碗酒,如此连干三碗,陈子锟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酒是山里人自己酿的包谷酒,极其浓烈,再加上山风一吹,上头!

“老大拳脚厉害,枪法厉害,喝酒也厉害!我佩服。”孙美瑶一拍桌子:“来人呀,把我嫂子请来。”

第四章 五张花票

片刻之后,鉴冰被带了上来,她一眼就认出了陈子锟,但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恐惧或者惊喜的样子,而是白了他一眼道:“哟,你咋才来啊。”

陈子锟心念一动,顿时明白过来,鉴冰可不是寻常良家妇女,人家是上海滩见过大场面的头牌,又出洋数年,什么世面没见过,岂能被几个小土匪吓得乱了阵脚。

“我这不是来了么,怎么样,没饿着冻着吧。”陈子锟说着,上下打量鉴冰,只见她外罩风衣,里面隐约露出丝绸睡衣的边角,脚下是一双拖鞋,看来劫案发生之时,土匪的动作挺快,连给旅客们穿上衣服的时间都没留。

“兄弟们都挺客气的,吃的喝的一点没亏待我们。”鉴冰说道,一副道上大姐头的气派。

看鉴冰的精神状态,似乎也不像是受过虐待的样子,陈子锟便松了一口气,转而向孙美瑶道:“大当家,咱谈正事吧。”

孙美瑶一愣:“什么事?”

陈子锟道:“我是来领票的,当然谈水头,大当家的尽管叫票,我都接着。”

孙美瑶伸出大拇指赞道:“陈老大,实在人!好,我也不瞒你,嫂夫人这样的花票,我们山寨一般叫票一万现洋。”

陈子锟沉吟片刻道:“兄弟们做一票大生意不容易,这样吧,我再加一半,给你们一万五,现在军队封锁的严,这么多银洋运不进来,还是金条方便,十五根大黄鱼,随后送到。”

孙美瑶眼睛里闪耀起金色的光芒,兴奋道:“老大,你太敞亮了,我服你!”众土匪也都交口称赞。

忽然孙美瑶身后的那个老土匪干咳一声,附耳上来嘀咕了几句,孙美瑶做恍然大悟状,道:“你老大这么讲究,我姓孙的也不能不仗义,这样吧,嫂夫人你带走,我分文不取。”

陈子锟道:“这怎么能行,你不要钱,兄弟们还得吃饭呢,咱不能坏了这行的规矩。”

孙美瑶比他还坚决:“不行,我姓孙的吐口唾沫砸个坑,说不要钱就不要钱,老大你再这样我翻脸了!”

鉴冰见状劝道:“都别争了,不如这样,我这张票就承了大当家的心意,咱们再领几张肉票走,赎金照付,不就行了。”

孙美瑶一拍大腿:“中!就照嫂子说的办!不过现在山寨不缺金银,缺的是子弹。”

陈子锟道:“好说,除了金条,我再带几箱子子弹来。”

孙美瑶大喜:“好!陈老大果然义气。”

那老土匪欲言又止,眼中隐隐可见忧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