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跟着又是几个水匪跳过来,动作利落的不得了,其中一人剃着光头,眉毛胡子全没有,一颗脑袋跟鸡蛋似的,手里峨眉刺滴溜溜打转,赤脚踩在船板上,如同钉在上面一般,任凭船只摇晃,纹丝不动。

要换了寻常人等,早就磕头求饶了,但陈子锟却依然怡然自得的坐在船头的躺椅上,一顶白色巴拿马草帽和墨晶眼镜彰显风流倜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的公子哥呢。

他自然是有底气的,水匪不过二十条枪,光自己船上就不止这个数,后面还有一挺马克沁瞄着他们的,就算水性再好,也架不住子弹密集扫射。

混江龙个子很高,身上纹着一条黑龙,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肌肉健硕线条流畅,眼神不羁,一看就不是善类。

他瞅瞅陈子锟,有些纳闷,问道:“你是船主?”

陈子锟点点头:“是我租的船。”

“你姓什么,是做什么买卖的?”

“姓老茵儿,江北这块地儿都归我管。”陈子锟笑吟吟道。

混江龙瞳孔收缩了一下,对方的从容让他有些吃不准,老茵儿是水面上的黑话,姓陈的不能说姓陈,要叫老茵儿,江北地界大了,南泰县是知县也管不了那么宽广的区域,难道说这位爷是…

陈子锟站了起来,身量比混江龙还高了一些:“阁下就是混江龙吧,我听过你的名字。”

混江龙终于明白过了,这个姓陈的年轻人是谁了。

“听说夏大龙是被你气的中风的?”他忽然问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是啊。”陈子锟答道。

“你和他有仇?”

“没仇,我看他不顺眼而已。”

混江龙点点头:“幸亏你没杀他,不然我一定杀你。”

陈子锟笑了:“他对你有恩?”

“不是,夏大龙的命是我的,谁也不能杀。”混江龙硬梆梆的说道,从腰间拿出一面杏黄小旗抛过去:“把这个插在船头,一直到省城都没人找你们的麻烦。”

陈子锟接过小旗,笑了笑,还是收下了。

“混江龙,我看你有点眼熟。”他说。

“是么?那你可能记错了,我们没见过。”混江龙瞥了他一眼,一纵身回去,其余几名水匪也都跳回了自己的船。

“护军使,告辞了!”混江龙站在船头抱拳道,机器船轰鸣起来,拖着一股黑烟远去了。

一场虚惊,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龚梓君心有余悸:“护军使,这水匪太嚣张了,早晚灭了他们。”

陈子锟道:“我倒觉得这个人蛮有意思的,而且,我确实觉得这张脸有些面熟。”

一路有惊无险,顺利抵达省城,陈子锟是微服前来,并不打算拜访孙督军,他轻车简从在龚梓君的陪伴下来到了汇金银行,支取先前贷的二十万块钱。

龚稼祥终于见到了慕名已久的江北护军使,虽然早就知道他年轻有为,但真见了本人,还是吃了一惊。

陈子锟实在是太年轻了,看面相也就是二十五岁左右,但举手投足之间毫无一般年轻人的轻佻虚浮,一看就是经历过大场面的角色。

龚总经理是英国留学的,一嘴牛津腔呱呱叫,不自觉的在谈话中就带了几句英语,陈子锟微微一笑,依然用官话作答,但显然他能听懂龚稼祥语速很快的英文。

聊了一会儿金融业务上的事情,龚稼祥忽然道:“幸亏护军使来得及时,若是再迟几日,怕是碰不到面了。”

陈子锟道:“莫非龚总经理要出差?”

龚稼祥道:“非也,我是江东省籍的国会议员,要到北京去履行职责。”顿了顿他又颇为无奈道:“其实不过是去凑个数罢了,这场选举,纯粹是掩耳盗铃。”

第三章 我种,你销

陈子锟肃然起敬:“龚总经理还是国会议员,真是失敬、失敬。”

龚稼祥道:“说来也可笑,我根本就没参选,人还在英国呢,家乡父老就把我选成众议员了,承蒙桑梓厚爱,我自然要履行职责,选出一个新的大总统来。”

陈子锟道:“不知道龚总经理心目中的最佳人选是何人?”

龚稼祥道:“众议长吴景濂给我拍电报说,让我投直鲁豫巡阅使曹锟的票,并且许诺了五千块的车马费,真是笑话,我龚某人会差这五千块么,曹三傻子乃一武夫军阀,大总统,哼,他也配!”

一旁龚梓君听的心惊肉跳,以前可没见叔叔这么挥斥方遒过,您倒是舒坦了,可眼前这位陈护军使也是军阀啊,而且还是直系的。

陈子锟却一点不在乎,他和曹老帅不熟,并且真心觉得军人干政并非好事,儒雅的金融家变身愤怒青年,到让他有些亲切感。

龚稼祥发觉自己的失态,自嘲的笑笑道:“扯远了,其实在我心中,真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梁启超做学问还行,搞政治差点火候,孙文,就是一个会党中人,段祺瑞曹锟吴佩孚唐继尧等不过是一介武夫,岑春煊、张绍曾、唐绍仪、谭延闿等人威望不足以服众,偌大一个民国,真就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陈子锟笑了笑,龚稼祥的口气颇大,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听他一席谈,至少可见此人对政治很熟悉,对国家民族的未来也极为关切,看来自己还真找对人了。

“那么,龚总经理此番进京,想必是要投弃权票喽?”陈子锟道。

龚稼祥摇摇头:“身为议员,放弃自己的权力就是渎职,算了,政治黑暗,不谈这个,我们来说说贷款的用途吧,护军使亲自前来,想必不光是为了提款吧。”

陈子锟道:“我提了这笔款之后,直接去上海采购所需的设备物资,上海那边洋行多,朋友也多,我亲自和外商洽谈,想必能节省不少费用,老实说,二十万对于我的宏伟蓝图来说,真是杯水车薪,不节约不行啊。”

龚稼祥颇感兴趣:“我倒想知道,护军使的宏伟蓝图是个什么模样?”

陈子锟侃侃而谈道:“初步打算是先开采煤矿,有了煤矿就能建火力发电站,有了电就能抽取淮江之水灌溉农田,种棉花,种麦子,接着开纱厂、面粉厂,有了资金积累后再上重工业,建钢铁厂,把江北的铁矿资源利用起来,然后是铁路、公路、跨江铁桥,我要把江北建设成中国的鲁尔!”

龚稼祥眼中闪烁着激动地光芒:“果然大手笔,这样,二十万你先用着,等初见成效,我们可以追加投资。”

“那就感谢龚总经理了。”陈子锟伸出了右手。

“护军使太客气了,你我兄弟相称便是。”龚稼祥毫不顾及侄子的脸色,竟然要和陈子锟称兄道弟。

“呵呵,稼祥兄,那我就高攀了。”陈子锟和银行总经理握着手说道。

当晚龚稼祥在公馆设宴款待陈子锟一行,此时他完全恢复了成熟睿智银行家的风范,席间和陈子锟谈笑风生,绝口不提政治,龚夫人是基督徒,也是留过洋的,和鉴冰姚依蕾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相约明天去逛街采购呢。

陈子锟笑道:“嫂夫人,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们已经定了车票,要尽快赶到上海采办物资。”

龚夫人道:“那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在省城多耽搁两天,我带两位妹妹好好玩玩。”

在省城逗留一日后,陈子锟带着二十万的汇票,踏上了去上海的旅程,江浙地区治安良好,完全不用担心土匪劫车,一路说说笑笑,不觉时间飞快,晚上便抵达了上海火车站。

李耀廷接到电报,亲自带人来接站,这回陈子锟的排场可比上次大多了,随员二十多人,三辆汽车塞不下,只好又临时叫了十辆黄包车。

陈子锟和两位夫人坐的是李耀廷的车,司机依然是上回见的那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

“四宝,枪法练的怎么样了?”陈子锟问他。

四宝很激动,陈子锟竟然记得他的名字:“练得噶好,长官要不要考考我。”

李耀廷道:“考什么考,这里是闸北火车站,又不是租界。”又对陈子锟道:“四宝的枪法在上海滩是这个。”他伸了伸大拇指。

“不错,有前途。”陈子锟笑眯眯夸了一句,钻进了汽车。

鉴冰发现李耀廷是一个人来的,上次那位和自己长的有些像的冰儿竟然不见了,便问道:“弟妹呢?”

李耀廷顾左右而言他,好像根本就没冰儿这个人一般,鉴冰心中狐疑,却不再询问。

车队浩浩荡荡开过外白渡桥,进入公共租界,街头一派异国风情,红头阿三吹着哨子指挥交通,宽阔的沿江大道右侧,全部是外国银行大厦,各色国旗飘扬,就是没有中国的五色旗。

鉴冰是老上海了,自然见惯不惊,姚依蕾小时候在上海住过,又是大家闺秀,更不会大惊小怪,可是其他随员可就忙的眼睛不够用了,大上海的繁华让他们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李耀廷又换了新家,位置在法租界的一条偏僻路上,占地极广,一座西式风格的三层楼房宛如皇宫一般,院子里是碧绿的草坪和喷泉,参天大树下摆着白色的西式餐椅,一条牧羊犬摇着尾巴站在狗舍门口,身穿洁白服装的仆人们在门口的楼梯上排成两列纵队欢迎主人和贵宾。

房间足够多,所有人住下依然绰绰有余,李耀廷设下丰盛晚宴款待客人,长条桌,烛台、银质餐具,水晶吊灯,洁白的餐巾,还有琳琅满目的法式大餐,一切都让人宛若置身宫廷,就连见多识广的鉴冰和姚依蕾此时也不免吃惊,这李耀廷,生意到底做的多大?

晚宴之后,女人们在保镖和丫鬟的陪伴下去逛夜上海了,两个男人留在家里说话。

吃饭的时候,李耀廷穿的居然是正经的法式晚礼服,脖子上还打了个领结,等人都散尽了,他将脚翘在桌子上,扯下领结骂道:“老子请了个英国管家,就教了这些玩意,真他娘的累,不过和洋人打交道,就得按着这个套路来,要不然人家不带你玩,还说你是野蛮人。”

陈子锟道:“你在六国饭店当西崽的时候,不是很向往这种整天西装革履的生活么?”

李耀廷自嘲道:“人呐,越是缺什么就越想显摆什么,那时候人穷志短,就怕别人看不起,一条西裤白天穿了晚上洗,没有熨斗就拿大茶缸装了热水自己烫,整天穿的衣帽整齐的,还不是个小厮,现在想起来,那就叫装逼!”

陈子锟一笑置之。

“现在有钱了,就不在乎这个了,怎么舒服怎么穿,谁他妈敢瞧不起我,立马塞麻袋里丢进黄浦江!”李耀廷眼中杀气一闪,伸出两只手看着,“这几年,我手上的血可沾的不少,可我不后悔,我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我。”

陈子锟道:“最近生意做的挺大啊,是不是和交通部那边搭上线了?”

李耀廷笑了:“我和吴总长一见如故,他给了我几个建设合同,比如天津火车站和廊坊火车站的修缮项目,不过赚的只是一些小钱,说实话我根本看不上,接活儿只是想和吴总长,和交通部保持关系而已,真正赚钱的买卖,其实是…”

话没说完,外面一声枪响,李耀廷反应比陈子锟还快些,一头扑倒在地毯上,同时把手枪拽了出来,哗啦一声上了膛,紧张的盯着窗外。

陈子锟也拔出了手枪,猫着腰过去关上电灯,守在了门边。

门开了,进来一个人,陈子锟的手枪顶上了他的太阳穴。

“老板,是我。”说话的是四宝。

李耀廷收了枪:“四宝,怎么回事?”

“是阿强,我早看他不对劲了,果然是那边的卧底,刚才在外面鬼鬼祟祟的想对老板不利,已经被弟兄们做掉了。”四宝道。

陈子锟打开电灯,只见两个彪悍男子拖着一具尸体过来,地上滴滴答答都是血,李耀廷上前看看那人胳膊上的刺青,冷笑道:“果然是那边的人,拖出去喂狗。”

死人被拖走了,李耀廷长出一口气,拿出雪白的丝绸手帕擦着额上的汗水,从壁炉上的沙箱里取出两只雪茄,用金质雪茄刀修剪了一下,抛给陈子锟一支,悠然自得道:“古巴货,很正,尝尝。”语气很轻松,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陈子锟接了烟,用火柴点燃品尝了一口,道:“你受骗了,这个应该是迈阿密的货,对了,你那个赚钱的买卖,我已经猜到了,事实上我这次来上海,就是想找你帮忙,我也想坐这个生意。”

李耀廷沉吟片刻道:“这一行,是断子绝孙的买卖,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我不做,就没有钱养活弟兄们,就没有资本维持这一切,我在上海滩苦苦拼搏得到的一切就会烟消云散,我就会被打回原形,变成火车站外捡烟头的小顺子,可是我不想这样,所以我才做这个买卖,你呢,大锟子?”

陈子锟正色道:“我所处的境地,还没奢侈到可以做善人的地步,为了理想,我可以杀人如麻,可以违背良心,自然是可以做这个买卖的。”

李耀廷哈哈大笑起来:“我操,咱俩都快成文艺青年了,说话跟念话剧台词似的,不就是烟土生意么,上海滩谁不做这个买卖,谁就是棒槌,你说吧,怎么个弄法?”

陈子锟道:“我种,你销。”

第四章 礼和洋行受辱记

谈完烟土的事情,已经是深夜了,外面传来犬吠声,沉重的铁门吱吱响着推开,两辆汽车慢慢驶入,是鉴冰和姚依蕾看完电影逛完街回来了。

由于名分未定,至今陈子锟都是单独就寝的,只不过两位准夫人经常半夜跑过来串门而已,前半夜的时候,姚依蕾穿着睡衣跑到陈子锟的房间,哭丧着脸说睡不着,因为见到了吓人的东西。

陈子锟就问她看见什么人,姚依蕾说:“李耀廷家里养了好多恶犬你知道么?”

“哦,是德国狼犬,我知道。”

“可是,你知道它们吃什么么?”姚依蕾一脸的恐惧。

“什么?”陈子锟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

“我看到两头狗在啃一截东西,上面有个戒指…”

果然,李耀廷说的拖出去喂狗并不是吓唬人,而是真正的拿人肉喂狗。

“我怕…”姚依蕾直往陈子锟怀里钻。

“那就睡这儿吧。”陈子锟拍拍身边的空地。

后半夜,鉴冰也跑了过来,见到姚依蕾已经捷足先登,却并不吃醋,而是径直窜到床上,拿毛毯捂住了头,牙齿打颤道:“吓死我了。”

陈子锟道:“怎么了?”

“我梦到冰儿了,她满脸是血,说自己死的惨呢。”鉴冰不住的颤抖,脸色灰白,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什么了?”陈子锟狐疑道。

“嗯,我听李府下人说,冰儿和一个唱戏的小生有一腿,被李耀廷发现后活活打死了,死的时候一头一脸的血,和我梦到的一样,她她她,她不会来找我吧。”

陈子锟道:“是你多心了,不过是个梦而已,就算冰儿真的死了,也不会有鬼魂的,因为鬼也怕恶人,这里恶人还少么?”

这么一说,鉴冰才镇定下来,三个人挤在床上过了一夜。

第二天,陈子锟借口住得太远不方便办事,带着两位夫人搬到了外滩上的汇中饭店下榻,夫人继续逛街购物,陈子锟带着副官马弁,前往二马路的Carlowitz&Co也就是德国礼和洋行采购物资。

礼和洋行是远东最著名的德国洋行,总部设在汉堡,做的是进口德国重型机械、精密仪器、铁路、采矿设备等,当然还有一项重要的生意是军火。

陈子锟一袭白西装,头戴巴拿马草帽,手拿藤杖,人又生的高大威武,一副绅士派头,身后还跟着彪悍的随从,洋行接待人员都是阅人无数的老油条,立刻判定这位爷是大买家。

一个金发碧眼的德国经理亲自接待了陈子锟,把他迎进贵宾室,仆役送上咖啡,精通德语的华籍职员负责翻译。

陈子锟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是江北护军使兼江东陆军第七混成旅的少将旅长。

德国佬单片眼镜上寒芒一闪,开门见山道:“亲爱的将军,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我要买一个师的装备,包括一万支连同刺刀在内的步枪,五百支毛瑟手枪,一百挺重机关枪,还有山炮和野炮、迫击炮以及配套的备品备件和炮弹,我知道德国的枪械是很精良的,所以第一个到你们这里询价。”陈子锟道。

德国佬认真的倾听着,一个师的装备绝不是小合同,听完之后他让人拿来彩印的商品目录给陈子锟详细介绍。

“这是毛瑟出品的Gewehr98步枪,旋转后拉枪击,使用七密里九二口径步枪子弹,五发双排交错弹仓,枪重八斤,长一米二五,有效射程八百米,德国陆军的选择,贵国陆军也有大量装备,我想将军一定不会陌生。”

“这是毛瑟的C96型手枪,也就是你们常说的盒子炮,口径七密里六三,容弹量十发,配木制枪盒,必要时候可以接驳到枪柄上作为卡宾枪使用,德国原厂出品,绝非那些仿品可以比拟的。”

“这是MG08型马克沁重型水冷机关枪,枪重五十二斤,使用七九子弹,帆布弹链供弹,每分钟射速四百五十发,可以连续发射数千发子弹,有了这个,您的军队将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克虏伯出品的七十五毫米山炮,恕我冒昧,这种武器需要专业人士操作,我们可以为您提供技术支持。”

德国佬说着,还让人拿了一支样品过来,崭新锃亮的毛瑟步枪,烤蓝闪着蓝汪汪的幽光,胡桃木的枪托抛过光,枪机枪栓锻造精密,看起来不像是杀人利器,倒像是工艺品。

陈子锟接枪在手,熟练无比的拉着枪栓,德国原厂货果然不赖,枪栓顺滑无比,远胜汉阳厂出品的八八式。

“好枪!”陈子锟几乎有些爱不释手了。

“将军,德国产品的质量您完全可以放心。”德国佬很矜持的说道,滑稽买办也很骄傲的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好吧,帮我计算一下所需金额。”陈子锟做事风格历来是雷厉风行,毛瑟98步枪确实是目前市面上最好的步枪了,德国人的严谨作风完美的体现在他们的军工产品上,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德国佬用德语报价,华籍买办拨弄着算盘,不大工夫就报出一个数字。

“因为您没有说具体需要多少火炮,所以我们只计算了枪械的价格,不包括弹药的话,是一百六十六万一千元,先生。”买办谄笑着道。

“多少?”陈子锟眉毛一扬。

“一百六十六万一千元,弹药另算,我们使用银元结算,先生。”买办依然笑容满面。

“我需要看一下价格清单。”陈子锟不动声色,其实已经在暗暗流汗,他只有二十万大洋,连个零头都不够,这回怕是要露怯。

对方出具了一张价格清单,98式步枪的单价是90元,马克沁重机枪的单价是7500元,盒子炮的价格是80元,陈子锟要的数量比较大,这已经是优惠以后的价格。

这也太贵了,陈子锟虽然没做过军火买卖,但也知道步枪的行情,汉阳兵工厂一支88式步枪的调拨价只有四十五元而已,德国原厂货竟然贵了两倍。

马克沁的价格更是超乎想像,不过仔细一想,这么复杂的武器,就连国内技术最先进的上海兵工厂也不过月产二十架而已,在军中更是营一级的配置,这个价格也算合理。

盒子炮的价格倒还公道,黑市上这东西起码卖到一百元,还有价无市,拿着银子都未必能买到毛瑟厂的原装货。

陈子锟思索片刻道:“我先采购两百只毛瑟手枪,其他的军械,还要参考其他洋行的报价后才能作出决定。”

显然德国商人对自家的产品即为自信,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道:“好吧,我还有些事情,由张先生接待您吧。”说完扬长而去。

张先生就是那个华籍买办,二百支手枪的买卖实在太小,不值得德国经理亲自办理,若是换了其他大帅,兴许就要伤了自尊,就要当场发飙,可陈子锟才不管这个,能买到货真价实的玩意才是最重要的。

由于生意太小,总共不过一万六千大洋的买卖,张买办对陈子锟的态度也不屑起来,言辞间明显带着鄙夷,动辄提到洋行曾经过奉天的张作霖做过五百万的买卖,和山西的阎锡山签过三百万的合同之类的屁话。

陈子锟耐着性子听他吹嘘了半天,最后终于要签合同的时候,才发觉价格不对,每支毛瑟手枪的价格从八十元变成了一百一十元,每支还必须搭配购买原厂子弹五百发,这样总价款居然成了三万一千块。

“为什么价格变了?”陈子锟奇道。

张买办狡黠的笑着:“刚才给您的报价是一揽子打包价格,自然便宜,可是您只买手枪,而且数量那么小,就只能按照零售价格走了。”

陈子锟道:“这样很没有商业道德,我拒绝签字,叫你们经理来。”

张买办板起面孔:“这就是经理的意思。”

陈子锟道:“店大欺客是吧,老子不买了。”

张买办依旧挂着笑,不过笑容极其可恶:“门在那边,不送了。”

“草你娘的,怎么和大帅说话的!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赵副官作势拔枪。

张买办丝毫无惧,还抛出一句硬话:“这里可是租界。”

一句话,赵玉峰就泄了气,这里是公共租界,洋人的地盘,可乱来不得,但就这么偃旗息鼓未免太丢分,于是他愤愤道:“大帅,只要您一句话,卑职就崩了他。”

陈子锟道:“算了,不和小人一般见识。”

张买办鄙夷的一笑,嘴角迸出几个字:“乡户拧~”

陈子锟嘴角抽搐了一下:“你再说一遍。”

“侬是撒人,可以命令阿拉?阿拉再港一句,这里是租界!”张买办加重了语气。

“啪!”一巴掌抽过去,张买办原地转了个圈,一抹嘴,满手血,说话都漏风:“侬打人!”

“打你算轻的,狗仗人势的东西。”陈子锟拍拍手,扬长而去。

下楼的时候,从对面过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个头蛮高,面目有些熟悉,只是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学长您好,又见面了。”那人主动上前打招呼。

陈子锟忽然想起来了:“你是慕易辰,圣约翰大学1919届的。”上次在南京路英国巡捕射杀示威群众的时候,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数年过去,当年的青涩少年已经成长为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了。

慕易辰道:“上次一别,已经四年了,不知学长在哪里高就?”

陈子锟道:“说来话长,不如咱们出去再说吧。”说着回望楼上,挨了自己一巴掌的张买办竟然没追出来。

“也好,找家咖啡馆坐坐,我请客。”慕易辰道。

一行人出了礼和洋行,只听一阵尖利的警笛声,几个印度巡捕在英籍警官的带领下奔了过来。

第五章 英籍巡捕和美军少校

不用问,巡捕是洋行召来的,赵玉峰和两个马弁都有些惊慌,想掏枪又不敢,想跑又觉得丢面子,紧急关头,陈子锟镇定自若,低声道:“别慌,慢慢走过去。”

慕易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学长和他的手下表情有些古怪,但还是跟着他们一起迎着巡捕走过去。

忽然,礼和洋行大门里跑出一个脸上带血的家伙,指着陈子锟等人大喝道:“就是他们!”

“跑!”陈子锟撒丫子就跑,速度快的不得了,慕易辰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拉着一起向反方向奔去。

巡捕见状猛吹警笛,紧追不舍,大皮鞋在柏油路上呱呱的响着,路人纷纷闪避,陈子锟将手指赛在嘴里打了声唿哨,王德贵拔出手枪虚晃一下,巡捕们顿时趴在地上。

趁这个功夫,陈子锟做了个手势,让赵玉峰带两个马弁往左边跑,自己带着慕易辰向右边逃窜,只听见背后警笛吹得凄厉无比,前面也影影绰绰出现了巡捕的身影,租界核心地带的治安真不是吹得,怪不得那个买办这么有底气。

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动枪,慕易辰忽然低声道:“跟我来。”拉着陈子锟钻进了一旁的弄堂,弄堂里晒满了床单和衣服,地上满是杂物,慕易辰熟门熟路,七转八转,就到了另外一条街上,看路边有家西餐馆,径直推门进去。

西餐馆里客人不多,留声机传出贝多芬的钢琴曲来,侍者彬彬有礼的问道:“两位么?”

“是的,两杯咖啡,谢谢。”慕易辰摘了礼帽,找了个转角的位子坐下,正好能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的情况,陈子锟在他对面坐下,问道:“这地方你经常来?”

“小时候父亲经常带我来洋场吃西餐,那时候我们家还住在南市,我还记得电车是一个铜子一张票,一客西餐是八角小洋,面包和黄油是不限量的,每次我都吃很多。”

“哦,令尊挺有情调的,老人家是做什么的?”

“我家里以前是做丝绸生意的,可惜到了父亲这一辈,家道中落了,我十二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从此后,就再没人带我吃西餐了。”

陈子锟急忙道:“真是抱歉。”

“没关系,学长您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躲避巡捕呢。”慕易辰问道。

“呵呵,我打了礼和洋行的买办一巴掌。”陈子锟道。

慕易辰摇摇头:“学长还真是老脾气,一点没改,不过这帮洋奴确实该打。”

陈子锟道:“你呢,怎么会到礼和洋行去?”

慕易辰苦笑一下:“我是去找工作的,从德国留学回来,我已经闲了很久了。”

陈子锟这才注意到,慕易辰的西装袖口略有磨损,领带的款式也是两年前的,看来这位学弟的生活有些窘迫。

“那么,找到工作了么?”

“没有。”慕易辰摇摇头,“虽然我是学冶金的,但洋行需要的是销售人员,我的专业知识没有用武之处。”

“你怎么不到内地的钢铁厂是试试呢,比如汉阳铁厂,像你这样的留学生可是抢手货。”陈子锟纳闷道。

侍者端来两杯咖啡,放到客人面前道:“请慢用。”

慕易辰用英语说声谢谢,又道:“去过,但实在难以习惯那种官场倾轧和勾心斗角,或许是我的性格太古怪了吧。”

陈子锟道:“慕兄不是古怪,是清高,我以咖啡代酒,祝你早日找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