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陈子锟会见了来自北京的记者阮铭川,向他打听北方的情况,这年头,记者都是无孔不入消息灵通的角色,掌握的信息最丰富详实。

谈到京师乱局,已经是资深记者的阮铭川长吁短叹:“功亏一篑啊。”

陈子锟道:“玉帅确实败的冤枉,若不是冯焕章背后捅刀子,也不致于满盘皆输。”

阮铭川道:“我不是说吴佩孚,而是说冯玉祥,他才真的是功亏一篑,发动政变首功是他,可是带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啥都没捞着。”

陈子锟道:“此话怎讲?”

阮铭川道:“说到底,冯玉祥还是没这个威望和资历,根本控制不住局面,他请段祺瑞来主持大局,希望以段合肥的威望替他撑着点,可是段祺瑞是什么人,岂是他冯玉祥摆布的傀儡,就任临时执政后立刻把黄郛内阁给撤了,换上自己皖系老人,冯玉祥吃了个哑巴亏,是有苦难言。”

“还有张作霖,那就是一土匪!毫无信义可言,冯玉祥倒戈之时和他有约在先,奉军不入关,结果怎样,墨迹未干,奉军就进了山海关,屯兵天津一线,虎式山东,随时可能南下。冯玉祥的国民军根本不敢对抗。”阮铭川说的痛心疾首。

陈子锟道:“阮兄似乎颇为冯焕章鸣不平。”

阮铭川道:“我做记者这么久,这些军阀武夫也算研究过不少,冯玉祥好歹是个有理想的真英雄,从一件事上可以看出,这可是秘密,我只告诉你,昆帅切勿外传。”

陈子锟见他神神秘秘的样子,顿时来了兴趣:“你说,我绝不外泄。”

阮铭川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国民军一帮将领要趁着张作霖父子进北京的时候干掉他们。”

陈子锟一惊,这种事情也就两个人做得出,一个是冯玉祥,一个是徐树铮,这二位都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之辈,若是真把张作霖张学良父子杀了,奉军群龙无首,对冯玉祥来说确实是好事,但对百姓来说,简直就是滔天灾难。

阮铭川接着说:“张氏父子仅带着一个营的卫队进驻北京顺承群王府,这本是极好的下手机会,可是冯总司令却放弃了,他说如果杀了张氏父子,东北势必落入日本人之手,千古罪人他是不做的,宁愿自己下野,所以,我极为钦佩冯焕章。”

陈子锟道:“如你所言,冯焕章确实是个为国为民的豪杰,不过下野未必是真的,我猜他是以退为进,逼迫段祺瑞在国民军和奉军之间做出选择。”

阮铭川道:“冯玉祥已经致电广东,邀请孙中山先生北京主持大局,奉系皖系国民党本是铁三角,看这次能不能组成联合政府了,倘若孙文顺利北上,我想局势还是会越来越向好的。”

陈子锟点头道:“但愿如此吧。”

刚和阮铭川谈完,副官来报,奉军方面有使者到,陈子锟让快请,来的是张学良的私人代表,给陈子锟送了两件上好的女式貂皮大衣,一根千年老山参,另附亲笔手书信件一封,叙叙旧,谈谈天下大事,都是些泛泛之言而已。

但奉军方面的意思很清楚,想和江东方面修好,陈子锟也修书一封,另准备厚礼一份,托使者带回北京,双方这就算建起了联系渠道。

送走了奉军使者,副官拿进来大堆的文件让陈子锟签署,有任命官员的,有支取款项的,报销军费的,林林总总,令人头晕眼花,陈子锟拿了支钢笔,一目十行的阅读文件,并在上面做出批示,签名力透纸背,批示清晰明确,不大工夫竟然把文件批完了。

“还有么?”陈子锟问。

副官处长赵玉峰惊得目瞪口呆:“我听他们说,以前孙开勤每天只批十份文件,大帅您一口气就把积压两个月的文件批完了,这效率太牛逼了吧。”

陈子锟道:“不是我牛逼,是孙开勤效率太低下,当官是最容易的事情,这都干不好,难怪把地盘丢了。”

赵玉峰抱起公文往外走,不小心掉下一份来,是段海祥部申请增发军饷的文件,陈子锟在上面批了一行字:转阎参谋长阅。

“大帅,怪不得您速度快呢。”赵玉峰恍然大悟。

陈子锟道:“这种具体事务难道都要我来批示?军务方面的让阎参谋长管就行,政治方面的交给刘省长,他当了这么多年橡皮图章,也该干点实事了。”

赵玉峰咋舌道:“您真舍得放权。”

陈子锟道:“你不懂,有些东西抓是抓不住的,不如放手来的轻快,事情还未必办坏。好了,时候不早了,明天还有大事,我歇息了,有天大的事情都不要打扰。”

说着回了后宅,如今姚依蕾和鉴冰都来到省城居住,夫妻团聚,少不得卿卿我我,姚依蕾半开玩笑的问陈子锟,这段时间有没有在外面乱搞,陈子锟斩钉截铁的说没有,心里却在发虚,这女人难道第六感觉这么灵敏?

第二天,华东禁烟委员会成立仪式在省城大剧院举行,省内连同江浙的名流士绅,下野官员都参加了这次盛会,并且不少人担任了委员会的名誉副会长,为了贴补查禁烟苗后农民的损失,陈子锟发起了捐款,并且捐出自己一年的薪水,大帅夫人也捐了几件金首饰。

陈大帅伉俪做出了表率,他人岂能落后,在场士绅多则上万,少则数百,一上午就捐了十万大洋出来,虽然距离预期目标还有很大差距,但也很让陈子锟满意了。

“江东父老如此支持禁烟大业,子锟代表禁烟委员会执委会向大家表示感谢。”陈子锟起立敬礼,然后又下台和前排名流士绅们一一握手,温言抚慰,忽然一人闯入礼堂,大声道:“我来晚了!”

陈子锟定睛一看,原来是汇金银行龚总经理,顿时笑道:“稼祥兄来的正好。”

龚稼祥快步上前,紧紧握住陈子锟的手,满脸激动道:“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陈子锟知道他说的是禁烟和承兑军票的事情,这些都是自己曾经答应过他的,如今这两件大事都圆满解决,难怪龚稼祥如此激动。

龚稼祥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交给司仪,司仪扶了扶眼镜,手都颤抖了,大声道:“龚总经理捐大洋二十万!”

满场掌声雷动,陈子锟携手龚稼祥登台讲话,龚总经理洋洋洒洒发表了一通演讲,对陈子锟是大加赞誉,陈子锟也趁势宣布,邀请龚稼祥为禁烟委员会的名誉会长。龚稼祥是银行家,又是国会议员,本来在省城就颇有名望,这回更是出尽风头,声誉如日中天。

禁烟委员会来势汹汹,首当其冲的便是遍布全省的烟馆,查禁烟馆不比铲罂粟苗,牵扯的利益太广,数十万烟民更是难以在短时间内戒掉烟瘾,不过这就不是陈子锟操心的事情了,他关注的是如何在上海实行禁烟。

按说江东督军是管不到上海事务的,但陈子锟自封了一个禁烟委员会秘书长兼执委会会长的头衔,又把自家种的两万亩罂粟给铲了,博取了巨大的威望,江浙一代的报纸纷纷报道他的光辉事迹,一下占到道德制高点上,查禁上海鸦片也变得名正言顺起来。

陈子锟在驻吴淞口的特务团抽调了五百名精干士兵,换上黑色的警察制服,钢盔也漆成了白色,胳膊上扎一袖章,上面印着“禁烟”的字样,对外宣称“禁烟执委会直属执法别动大队。”这样就避免了军人骚扰市民的纠纷,换装完毕后,正式开始查禁鸦片。

上海的鸦片,八成是通过水路进口,执法别动大队乘坐快艇在吴淞口水域查禁鸦片,一天之内就查获两吨鸦片。

值得一提的是,这两吨鸦片都是三鑫公司进的货。

第七十五章 盖世英雄

陈子锟有李耀廷提供的精确情报,一抓一个准,查获三鑫公司大批货物,消息传到黄金荣耳朵里,气的他摔了一个茶杯,这位陈大帅是咬上三鑫了,不撕咬下一大块肉来是不会罢休的了。

本来三鑫公司每月光打点各方的钞票就有二十万之巨,即便是淞沪护军使换了人做,这笔钱也没省下过,现在陈子锟禁烟,不光三鑫一家吃亏,租界巡捕房、华界警察厅、齐燮元和孙传芳的驻沪部队,每月的孝敬钱都要大打折扣,一时间所有人都恨透了陈子锟。

恨透也没辙,陈子锟是大帅,出来进去重兵护驾,而且人家师出有名,查禁鸦片是每个国民的责任,搞得齐燮元和孙传芳都无话可说,再说北京临时执政府已经撤销了齐燮元的苏督职务,他焦头烂额应付那一摊子还来不及,哪有闲空管上海的事情。

孙传芳也置身事外,秣马厉兵准备迎战南下奉军,上海就由着陈子锟一个人可劲的折腾了。

张啸林失踪数周了,连黄金荣也不清楚他的下落,只知道这回老张是真怕了,何止张啸林害怕,就是黄老板也发怵,这位陈大帅油盐不进,说不上话啊,他找杜月笙商量,杜老板也是两手一摊,愁眉苦脸:“你找我,我找谁去,还不是因为张老板行刺,把陈大帅惹毛了,这些损失,理应啸林兄来出。”

黄金荣道:“事后自然要和啸林四四六六算清楚,不过当下的问题总是要解决。”

杜月笙道:“我找李耀廷传话过去问一下,不晓得陈大帅会不会买我的面子。”

黄金荣道:“可以一试,不过估计没用,阿拉倒有一计,如此这般…侬看可行否?”

杜月笙道:“事到如今只好如此了,看到底是陈子锟老卵,还是法国人结棍。”

陈子锟知道自己在上海已经臭名远扬了,先是穷兵黩武,交兵沪上,然后发行军票,搜刮民财,最近又大开杀戒,祸害乡里,估计起码有几十万人整天骂自己的娘,十几万人整天咒自己早死,还有上万人恨不得亲自掐死自己。

这几万人就是上海的烟民,陈子锟禁烟,虽然不能将所有鸦片渠道切断,但却有效的哄抬起了鸦片价格,以往五块钱一两的烟土,现在已经涨到十块了,而且有价无市,老烟民哪天不得二两烟土才能活下去,多了一倍的开销,满腹怨气自然发泄到陈子锟头上。

至于那些被“扫黑”行动枪毙了亲朋好友的青帮弟子们,更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甚至组织了几次不成功的暗杀行动,当然是除了白白搭上几条性命外一无所获。

陈子锟根本不在乎,杀流氓恶棍对他来说就是个数字,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他才不管天下人怎么看自己,当了督军还要看人眼色过活,那还不如不当督军,反正这城头变幻大王旗,今天是督军明天就可能是阶下囚,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能施展抱负,还不可着劲的折腾。

李耀廷倒是风生水起,青帮弟子不管是被淞沪护军使公署抓了,还是被吴淞特务团逮了,亦或是被华界的警察厅扣了,只要他说句话,派管家拿自己的名片去晃一晃,人就放出来了,一时间不少墙头草都倒向他这边,更有不少低级流氓地痞拜李耀廷做了老头子。

他听说陈子锟扣了两吨鸦片,专程跑到吴淞军营来说情,说这是杜老板的货,不如给他一个面子,悄悄把货放了,好歹以前人家帮咱说过话。

陈子锟说别的事我都能答应你,就是鸦片的事不行,我把鸦片放了,不等于打自己的脸么。

李耀廷只好说:“算我没说。”

正好薛斌请示查获的两吨鸦片如何处置,陈子锟说过两天挖个坑买点石灰,咱们来个吴淞销烟。

于是薛斌派工兵连在江边空地上挖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又派人去买大量的石灰,石灰窑的老板见大兵赶着骡车来买石灰,就问老总你们是盖屋还是砌墙啊,大兵们说俺们不盖屋也不砌墙,俺们买石灰是用来销毁鸦片的,老板递上香烟,和大兵们闲扯了一会,打听清楚销烟的时间地点后,等石灰运走,忙不迭的叫了黄包车跑到了四马路的申报馆,上气不接下气道:“阿拉要爆料!”

林文静在先施百货当高级文员,清闲自在,没啥事情做,每月就能拿八十块钱,赶得上普通售货员的两倍,旁人看她的眼光更是羡慕中带着嫉妒,还有些许的鄙视,让她很不舒服。

陈子锟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林文静一个人住在石库门大房子里,虽然有佣人和小狼狗做伴,还是觉得孤独,以往虽然寄人篱下,好歹是一大家人,吵吵闹闹倒也不寂寞,如今只有一个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王妈,反倒觉得少了些什么,好在弟弟文龙搬过来住了,林文静知道这是米姨怂恿的,但正合她的心意。

这天下班后,林文静路上听到两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议论陈子锟,说这位陈大帅穷兵黩武,杀人如麻,不加审讯就枪毙了几百人,简直就是一个血腥的刽子手,另一人说不仅如此,陈子锟还极其贪财,所谓的禁烟打黑,不过是为了捞钱罢了,君不见那些被抓的无辜百姓,哪个不得缴几十上百块的赎金才能放回来,查禁鸦片更是作秀而已。

“军阀就是军阀。”那人语气无比轻蔑的说道,电车来了,两人上车离开,林文静却心里扭成了疙瘩。

回到家里,王妈已经做好了饭,林文静没胃口吃,坐着发呆,忽然文龙从外面跑进来,一脸的兴奋:“阿姐,明朝去吴淞郊游!”

林文静很奇怪:“冬天搞什么郊游,不会是你想逃学吧?”

林文龙道:“不是,学校老师安排的,全体到吴淞去看销烟。”

“销烟?”林文静没听懂。

“就是焚毁鸦片烟,我们老师说了,古有虎门销烟,今有吴淞销烟,这是流传千古的大事情,让我们一定要去亲眼目睹。”

林文静想了想,拿起电话要通了先施百货找王经理,说自己明天想请一天假,王经理自然是满口答应,还问一天够不够,多休息几天也没关系。

第二天一早,勤务兵叫醒陈子锟,刷牙洗脸吃早饭,正吃着呢,忽然听到外面喧哗,他顿时皱起眉来:“吵什么吵?”

双喜进来道:“大帅,来了好多老百姓。”

陈子锟道:“是不是来闹事的?让薛斌调一个连把他们撵滚蛋。”

双喜道:“是不是闹事的不清楚,一连人怕是撵不动,人忒多了。”

陈子锟心说难不成黄金荣这么大胆子,敢和自己当面锣对面鼓的干了,早饭也不吃了,穿上军装披上大氅出去一看,吓了一跳,军营外面全是人,大路两边都挤满了,而且以青少年居多,还都拿着小旗,一个个欢天喜地的,跟过年似的。

几个穿风衣戴礼帽的记者,支着照相机架子,看见陈子锟出来,一窝蜂的涌上来,争先恐后要采访他,却被哨兵用刺刀拦住。

陈子锟明白了,这是好事啊。他板起脸来说:“快把枪收起来,怎么能这样对待记者朋友,记者,是无冕之王,我们军人应该尊敬他们。”

这话说的漂亮,记者们心花怒放,连带着对这位大帅的好感成倍增加,一个漂亮女记者问道:“陈大帅,我是申报的记者,我想问您几个问题可以么?”

陈子锟道:“首先我要纠正你一个错误,我是江东省军务督办,华东禁烟委员会秘书长,但我不是什么大帅,只有军阀才叫大帅。”

一阵善意的笑声,女记者道:“那您喜欢被成为陈督办,还是陈秘书长呢?”

陈子锟道:“名字取来就是让人叫的,叫我陈子锟就行。”

女记者看陈子锟如此平易近人,又年轻英俊,本来准备好的尖锐问题都不好意思问了,换了问题道:“请问您觉得禁烟难度大么?”

陈子锟道:“我国深受鸦片毒害已达百年,自林则徐虎门销烟以来,鸦片就从未真正禁绝过,上海是鸦片重灾区,鸦片买卖牵扯到的关系千丝万缕,禁烟使得很多人利益受损,他们对我恨之入骨,光暗杀就进行了不下五次,禁烟之难,可想而知。”

女记者掩住小口,夸张的呀了一声,陈子锟在她眼中的形象更加伟岸起来。

陈子锟沉痛无比的说道:“为了禁烟,我牺牲了很多部下,为了禁烟,我损失的金钱不下千万,我也曾消沉过,我也曾扪心自问,这样做究竟对不对,今天我终于明白,禁烟是对的,因为…”

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张开双臂道:“因为有你们和我并肩战斗!”

掌声雷动,大学生、中学生们听到如此感人肺腑的演讲,无不眼角湿润,记者们更是飞速在小本子上记录着,那个申报的女记者被陈子锟的魅力所倾倒,要不是当着这么人的面,恨不得当场就扑进陈子锟的怀里。

人群中的林文静紧紧拉着弟弟的手,心潮起伏,他果然不是当年北京胡同里整天乐呵呵拉着洋车快步小跑的大叔了,时隔五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盖世英雄。

第七十六章 吴淞销烟

既然有大批民众和记者围观,原定计划就得修改了,陈子锟急令工兵排出动,搭建一座简易观礼台,军营里有的是现成的木料和劳动力,搭个台子不跟玩儿似的,不用半小时就把观礼台建起来了。

销烟现场就在江畔的空地上,四四方方一个大坑已经挖好,旁边搭了一个两米高的木制台子,能站十来个人,陈子锟邀请记者们上台观礼的时候,还发生一个小插曲,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带着两个娃娃从人群中走出来,非要给陈子锟下跪磕头,记者们一问才知道,原来老头有个儿子是拉黄包车的,前年被某流氓酒后打死,案子一直告到上个月,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就在前几日,凶手被陈大帅的执法队拉去枪毙了,沉冤得雪,老人特地带了两个孙子来感谢大帅。

陈子锟大感意外,同时也深感欣慰,原来自己打黑也不是一无是处啊,灭了几百个流氓地痞,对于上海滩的治安总是有所推进的,他当着无数双眼睛又再次秀了一把亲民,亲自搀扶起老头,并让副官拿了五十块大洋塞在老头手里说:“老人家,您放心,只要我陈子锟一天在上海,这些恶棍就没有出头之日!”

再次掌声雷动,不少学生的巴掌都拍红了。

记者们就位之后,销烟仪式开始,士兵们将四千斤鸦片搬了出来,当场撕开包装,验明正身,台上镁光灯闪成一片。

鸦片被投入坑中,三大车石灰倒了进去,然后一个连的士兵来回穿梭,用木桶倒水,石灰遇水发热,泛起了泡泡,鸦片在石灰浆中翻腾着,市民们静静的看着,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今天到吴淞来给陈子锟捧场的市民,不是深受鸦片之苦,就是饱受黑帮之害,陈子锟的禁烟打黑,他们是最大的受益者,还有大批的爱国学生,更是陈子锟的坚强拥趸,也不知道哪里传出的消息,说陈大帅当年也是五四青年哩,当年火烧赵家楼,如今吴淞销烟,简直就是偶像级的人物。

在数千市民的注视下,鸦片被焚毁了,陈子锟还觉得意犹未尽,正打算讲几句话,忽然薛斌匆匆而来,低声道:“李老板电话,说是有一艘法国客轮携带大批鸦片到上海来,船名叫西贡,时间就在今天上午!”

陈子锟心头一震,道:“可靠么?”

“千真万确。”

“你去准备快艇,咱们今儿临检洋人的轮船。”

“得令!”薛斌兴冲冲的去了。

陈子锟转向记者们,一脸沉痛道:“朋友们,我刚收到一条情报,法国轮船西贡号就要进入吴淞水道,这条船上运载着来自安南的大批鸦片,距离鸦片战争已经将近百年了,但我们的祖国依然被洋人的鸦片所荼毒,据我所知,租界内还有很多家烟馆仍在营业,仍在毒害我们的国民,就是因为洋人的轮船仍在不断的运送鸦片到上海来,他们以为我不敢查他们,我陈子锟今天就要破一次例,查一查洋人的船!”

记者们震惊了,这位陈大帅当真胆大,洋人的轮船都敢查,那可是绝对要引起外交争端的,搞不好洋人海军陆战队都会出动。

看陈子锟的架势似乎要玩真的了,记者们当然不愿放弃这么好的新闻,有几个报社记者没带照相机来,急的抓耳挠腮,幸亏军营里有电话,他们赶紧给报社打电话,让人赶紧送照相机来,说有今年度最重大的新闻要拍。

陈大帅要查洋人轮船的事情,迅速在围观市民中传开,本来看完了销烟打算回去的市民们顿时不走了,这么火爆的戏码哪能错过。

李耀廷的情报真不是盖得,西贡号轮船确实是今天抵达上海港,这是一艘巴拿马籍的客货两用近海轮船,一千五百吨排水量,十年船龄,船长叫皮埃尔,是一个生在西贡的法国人,船员中除了大副之外,尽是华人和安南人。

西贡号走的是固定航线,上海到西贡,经停香港,每月来回两次,运输旅客邮件和货物,其中一项长期大宗货运合同就是帮上海三鑫公司运送毒品,把安南地产的罂粟粗加工品运至上海,再把上海工厂里提炼出的海洛因运回西贡,转运巴黎,供应那些高档的欧洲瘾君子们。

船已经进入了吴淞口,再有半个小时就能抵达上海十六铺码头了,江风凛冽,皮埃尔穿上了厚厚的呢子大衣,从西贡出发的时候还是盛夏,抵达上海的时候却是隆冬时节,皮埃尔不喜欢寒冷,就如同不喜欢中国一样。

他用望远镜眺望城市方向,却发现吴淞炮台附近有大批人群,站在岸边不知道在看什么,根据自己的经验,最近没有中国人的节日,天知道这些人聚集起来想干什么。

忽然大副来报,说是吴淞炮台用旗语告诉西贡号,停船检查。

皮埃尔端起望远镜看过去,果然炮台上有人打出这个意思的旗语。

“这些中国佬疯了么,竟然要检查一条悬挂法国旗的轮船,继续前进,不理他们。”皮埃尔怒气冲冲。

“船长你看。”大副指着水面上喊道。

四艘快艇正乘风破浪开过来,其中一艘正行驶在西贡号的航线前,如果不减速的话势必撞上。

“全速前进。”皮埃尔下令道。

命令传到轮机舱,西贡号加大了马力,烟囱喷出了黑烟,船头犁开白狼,气势汹汹向前驶去。

皮埃尔没料到的是,快艇上的士兵不是旱鸭子陆军,而是有着极其丰富的水上打劫经验的混江龙曾蛟和他的部下们。虽然没有打劫千吨级轮船的先例,但这难不倒勤劳勇敢的水费们,曾蛟用一根飞虎爪勾住了西贡号的舷梯,蹭蹭就上了甲板,两把盒子炮往外一掏,船速立刻就慢了下来。

西贡号被迫减速慢行,驶离航道,靠近江岸,陈子锟带着记者们登上了轮船,义正言辞的向船长皮埃尔提出临检要求。

皮埃尔简直要气疯了,中国军阀竟然要检查一艘法国轮船,难道他们不知道轮船等于领土么。

“我抗议你们的这种野蛮行径,并且保留追究到底的权利,我要提醒你们,这是法国人的轮船,你们现在站在法国的领土上。”皮埃尔挥舞着拳头,气势汹汹。

大副结结巴巴的想把皮埃尔的话翻译成中国话,那位金肩章的年轻中国将军却用流利的巴黎口音法语质问道:“请出示你的船籍证明和航海日志。”

皮埃尔傻眼了,为了节约成本,这艘船入的是巴拿马籍,严格来说算不上法国船,反正中国人不懂这个,只要看见黄头发蓝眼睛的就当是洋大人,好糊弄的很,谁知道今天遇到懂行的了。

他开始耍赖,一边胡搅蛮缠,一边让人发电报求救,船上旅客都出来看热闹,这条船吨位小,舱室也不算豪华,乘坐的大多是华侨和到上海讨生活的安南人,全是黄面孔黑眼睛,表情麻木的看着陈子锟和法国船长针锋相对的交涉。

皮埃尔不敢拿出船籍证书,又没人帮腔,法国人色厉内荏的本性就暴露了,说好吧,我让你查,但是你查不出鸦片来,需要赔偿我的损失并且当面道歉。

若不是众记者在场,陈子锟早就一耳巴子打过去了,但是碍于形象,只好答应下来,派兵搜查货仓,可是这些当兵的根本找不着货仓的门在哪里,别说这些农村娃出身的大兵了,就连陈子锟也搞不清楚哪儿是轮机舱,哪儿是货仓,哪儿是煤仓。

皮埃尔使了个眼色,大副带曾蛟他们去了旅客行李舱,搜查一番后自然是一无所获。

陈子锟有些下不了台了,记者们也面面相觑,皮埃尔得意洋洋道:“将军阁下,我需要您的书面道歉和经济赔偿。”

“咱们走。”陈子锟带人正欲下船,忽见一个十来岁的华籍侍者冲自己眨眼,顿时心中一动,道:“小子,你似乎有话想说?”

小侍者道:“我真不知道鸦片藏在哪里。”

陈子锟哈哈笑道:“不要怕,你领我找到鸦片,我赏你五百大洋,给你找个学校上学去,从此不用受洋人欺负。”

国际航线上的侍者见多识广,虽然只有十来岁,那也是人精,小家伙立刻做出抉择,出卖东家,他领着陈子锟等人寻到货仓入口,执法队进去搜索一番,果然找到大量鸦片,箱子上还印着法文标识,记者们啪啪一阵猛照,皮埃尔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陈子锟下令将涉案船长扣押,鸦片没收,轮船交由大副开走,看他威风凛凛的样子,记者们连同旅客不约而同的鼓起掌来,不少华人感动的热泪盈眶,活了这么久,只见过洋人欺负中国人,从未见过中国军人在洋人地盘上执法,这回他们算是开了眼了。

岸上的市民虽然不清楚船上发生的事情,但是听到掌声和欢呼,还有一箱箱货物从底舱搬出,也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跟着欢呼起来,寒风凛冽,但每个人心头都是滚烫的。

林文龙他们全校都来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男教师领着学生们大喊口号:“查禁鸦片,打倒恶霸!”

学生们挥动着小胳膊,稚嫩的声音跟着一起喊,中间却夹杂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男教师看过去,发现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站在自己学生队伍里,顿时眼睛就亮了,走过去自我介绍道:“我叫韩乐天,是振华小学的老师。”

那姑娘伸出纤纤素手:“韩老师您好,我叫林文静,是文龙的姐姐。”

韩乐天忙道:“文龙学习认真,成绩很好,积极参加童子军的活动,是个好孩子。”

一旁的林文龙正和同学沈开吹牛。

沈开说:“陈大帅好威风,洋人都害怕他,明天我让爹爹带我到军营来玩。”

林文龙撇撇嘴道:“那有什么了不起,陈大帅是阿拉姐夫。”

韩老师只顾和林文静搭讪,没听到林文龙这句话。

第七十七章 名人荟萃

西贡号上面只有区区一千斤鸦片而已,毕竟安南货上不了台面,只是三鑫公司来料加工的附属业务而已,一箱箱鸦片被搬下了船,运到岸上,连同一个穿着船长制服五花大绑的洋人。

市民们再度沸腾,无奈大戏已经结束,只好意犹未尽的离去,直到傍晚,还有一些人久久不愿离去,在销烟的大坑边流连,仿佛还在回味陈大帅的英雄壮举。

陈子锟押着皮埃尔回了军营,在记者们的见证下亲自审问了他,皮埃尔气焰尽丧,一五一十把捎带鸦片的事情交代出来,陈子锟倒也不为难他,派兵连人带鸦片,一同引渡给法租界当局,他可不傻,得罪洋人不是不可以,但是要有限度,要有礼有节,逮个现行让他们无可狡辩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如果二话不说咔嚓一刀把皮埃尔砍了,爽是爽了,麻烦就来了。

当然这些幕后的事情就不是普通市民知晓的了,他们只知道陈大帅查了法国船,抓了洋人,为中国人扬眉吐气,一雪鸦片战争以来的种种屈辱。

回去的路上,韩乐天眉飞色舞,嘴就没停过:“林小姐你知道么,陈子锟将军当年可是五四青年,火烧过赵家楼的,如今投笔从戎,保境安民,查禁鸦片,打击恶霸,真乃我辈读书人的楷模。”

林文静听他滔滔不绝的讲着,心思却飞到九霄云外,陈子锟已经不是当年的陈子锟了,他是一飞冲天直上九霄的鲲鹏,自己却是一只可怜的小麻雀,如何配得上他…

“林小姐,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吧。”韩老师非常热情的说道。

“哦,谢谢,不用了。”林文静满脑子都是陈子锟,根本没发觉韩乐天眼中的热切。

韩老师没有勉强,毕竟自己是林文龙的老师,改天家访一趟不就什么都知道了,这事儿,不急。

如同陈子锟预料的一样,法租界公董局和法国领事馆对陈子锟临检西贡号客轮,扣押法籍船长的事情一点脾气也没有,首先他们不占道理,西贡号确实运输鸦片,有实物和货运单为证,而且这艘船是巴拿马籍,不算法国船,想发飙也找不着依据。

再者说,法租界当局缺乏制裁陈子锟的手段,向北京政府提交抗议也是白搭,段祺瑞刚当上临时执政,乱的跟一团糨糊一样,哪有闲空管这个,陈子锟是江东省军务督办,和法国人也没有生意上的往来,在租界里没房子,洋人银行里没存款,根本拿他没办法,难不成为了一个皮埃尔,让法国海军陆战队去攻打吴淞兵营不成,也犯不上了。

于是乎,一向傲慢的法租界当局竟然吃了瘪,悄无声息就把这事儿了结,公共租界方面的英美人乐得看法国佬的笑话,次日的《字林西报》以“高卢鸡向中国佬低头”为标题,在第三版做了报道,津津乐道法国人的无奈,对陈子锟着墨却不多。

而发行量最大的《申报》却开了整整一个号外专版来报道这件事,号外用了头号字:古有林则徐,今有陈子锟!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第一次外交胜利!标题极具煽动力,内容更加令人热血沸腾,当天上午不到八点,报纸脱销,不得不再版,再再版!

一时间,陈子锟的威望如日中天,从直系军阀变成了爱国青年将领。

上次采访陈子锟的申报女记者叫唐嫣,是圣约翰大学的毕业生,自打采访过吴淞销烟后,就着了魔一般专攻和陈子锟有关的新闻,报社更是大力支持她。

唐嫣一头扎在报社的资料库里,翻阅了近五年来的全国发行的报刊杂志,一双眼睛都熬红了,终于拼凑出陈子锟的成长轨迹来。

申报会议室内,烟雾缭绕,总经理、总编辑、责任主编、发行主任端坐桌旁,听唐嫣读她的成果。

“中国陆军中将陈子锟,曾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北京大学就读,民国八年参与火烧赵家楼的学生运动,数月后投笔从戎,参加吴佩孚北洋第三师,在民国九年的直皖战争中身先士卒,一举捣毁皖军指挥所,扭转战局,成为第一个进入北京的直系军官,后公派留学,在美国西点军校苦读两年,游历欧美,归国入陆军部,临城火车大劫案发生时,他只身上山,与土匪周旋,终获成功,救出中西人质数十名,威名远震,成为第一个登上美国时代周刊的中国人,再后来大家就都知道了,他一年之内就从陆军中尉升为中将,一省督军。”

唐嫣缓了口气,环视四周,报社大佬们都皱着眉头,手中烟卷烟灰老长也忘了弹。

“真是一个传奇人物啊。”申报老板史量才叹道。

唐嫣道:“老板,我想开专刊,专门连载陈子锟的事迹,不占用报社的资源,我一个人采访带编辑排版全行。”

史量才道:“你想给陈子锟做专访?”

唐嫣道:“是的老板。”

史量才道:“你资格不够,给此等豪杰做专访,得我亲自出马从才行,当然也不是说没你的事了,你就跟着做记录吧。”

唐嫣眼睛瞪得老大,兴奋道:“太好了!”

三鑫公司想借助法国人之手摆陈子锟一道的企图不但没有成功,反而成全了陈子锟民族英雄的名头,气的黄金荣七窍生烟,盘点了一下最近的账目,流水比去年同期少了七成!这种亏损法可是要人老命的,他赶紧找到杜月笙商量对策。

“陈子锟的名气越来越大,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他是爱国英雄,我看咱们还是愿赌服输吧,和他斗,咱们玩不起。”杜月笙说。

黄金荣叹气道:“只好如此了,这样吧,找个有分量的中间人,请他坐下来谈清楚。”

杜月笙道:“不如请哈同先生出面,咱们出钱,在哈同花园摆个场。”

黄金荣道:“正合我意。”

吴淞兵营,已经是1924年的年底了,临近圣诞节,陈子锟正准备收拾行装回江东陪夫人过节,他在上海大闹天宫,搞得姚依蕾和鉴冰都不敢来了,被人暗杀不至于,被人唾骂也不舒服。

副官来报,黄老板杜老板送帖子来,请大帅明日去哈同花园赴宴。

陈子锟知道三鑫公司服软了,可是现在就何谈未免太便宜他们了,再说自己英雄还没当够呢,便道:“说我没空,推掉。”

过了一会,副官又进来了,手上依然拿着帖子,陈子锟道:“不是让你推掉么。”

副官道:“这次不是黄金荣,是申报的史量才请大帅赴宴。”

史量才可是上海滩的知名人士,不光是发行量最大的申报老板,还开银行,办纱厂,家资巨万,名声显赫,就是黄金荣杜月笙这样的黑道大佬都得让他三分。陈子锟颇感兴趣,道:“好吧,回话,说我一定到场。”

次日,陈子锟如约来到租界哈同路上的史量才公馆,这是一栋造型别致典雅的花园洋房,有大铁门和花园,气派非常,小轿车可以一直开到洋楼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