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望闻问切之后,安抚了病人几句,走出病房,愁眉紧锁,一干人等立刻围了上去询问病况,陆仲安摇头叹气道:“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汪精卫情绪有些激动:“总理是中国革命的领军人物,他不能走,请先生务必用药延续他的生命,就算花费巨大也在所不惜。”

陆仲安道:“寿数尽了,便是华佗扁鹊再世也无济于事,估计还有半个月的寿命,有什么事情赶紧安排吧,我这边自会开几副药,尽量续命吧。”说罢开了几味药,尽是千年山参何首乌,灵芝雪莲之类,知识分子大都懂些中医之术,看陆仲安的药方便知道,这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国民党的高层人物基本上都齐聚在北京铁狮子胡同这处宅子里了,但是除了孙夫人和卫士黄路遥之外,诸如汪精卫孙科等人都对他礼貌而又疏远,毕竟陈子锟在某种意义上是国民党的“叛徒”,现在又是一方军阀,属于敌人行列。

陈子锟不以为意,安慰夫人几句后便离去,回到紫光车厂把宝庆两口子叫来,很郑重的说道:“有件事和你们商量。”

宝庆和杏儿对视一眼,神色颇为不安。

“我长期在外省,顾不上照料产业,想把车厂转给你们。”陈子锟道。

宝庆忙道:“这话怎么说的,车厂是你一手创办的,起家的车子都是你想方设法买来的,怎么说转就转了,你要是嫌麻烦,咱可以帮你把钱存着啊。”

杏儿也帮腔道:“大锟子,你是信不过我们两口子么,你在外省怎么了,保管给你经营的妥妥的,出不了岔子。”

陈子锟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多个负担多个心思么,再说我现在家大业大,不差这么点东西,眼瞅着杏儿肚里孩子就快出来了,你们两口子也不能总为别人打工不是,这车厂虽然是我办起来的,但是发扬光大全靠你俩的辛苦,干脆就折价转给你们得了,先说好,咱们亲兄弟明算帐,一分钱都不能少啊。”

宝庆看了看杏儿,杏儿点点头道:“既然大锟子这么说,咱就盘下来吧。”

“那行,咱们好好盘盘帐,现如今车厂有百多辆洋车,家大业大的,账目可不好算。”宝庆也答应了,他知道只是陈子锟的一番好意,再坚辞不受就没意思了。

处理了车厂的事情,陈子锟又做了一件事情,把东文昌胡同的宅子改成了青年学生宿舍,专门招待在京读书的贫寒学子,此举又为他赢得了一番赞誉,京报记者阮铭川连篇累牍的进行报道,将陈子锟誉为开明新派将军的代表人物。

临时执政段祺瑞也召见了陈子锟,这是陈子锟第一次正式面见段祺瑞,昔日段祺瑞身为政府太上皇,陈子锟只是一介草民,今天地位却缩小到几乎可以分庭抗礼的地步,细想起来实在令人唏嘘。

执政府并不设在新华宫,而是政府机关云集的铁狮子胡同里,段祺瑞一身黑缎子马褂,蓝布长衫,看起来就像是位慈祥的邻家老人,偶尔眉眼之间才会露出一丝霸气,但也转瞬即逝,毕竟不是皖系当政的时期了,如今国民军和奉军把持国政,段祺瑞夹在中间很难施展抱负。

这次会面气氛很和睦,因为陈子锟的岳父姚启桢是段内阁的交通总长,算起来也算有些渊源,段祺瑞坐在椅子上侃侃而谈,讲政府面临的严峻形势,讲国际上的各种见闻,条理清楚,思路敏捷,虽然不像孙文那样极富感染力,但也让人由衷钦佩。

“子锟,听说你去探望了孙文,他的病况如何?”段祺瑞忽然提起了同住在铁狮子胡同的新邻居。

“孙先生病况堪忧,恐怕时日不多了。”陈子锟道。

段祺瑞叹口气,摇摇头:“孙文于共和有功,欲统一有过啊,若不是他,国家早就统一了,军阀早就肃清了,政府也不至于到处借款打仗,搞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他孙文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开口闭口就是取消不平等条约,列强是傻子么,能答应么,真是糊涂。”

陈子锟道:“孙先生的理想是对的,只是时机不对罢了。”

段祺瑞道:“身为炎黄子孙,谁不想国家富强,谁不想废除不平等条约,可是没那个实力啊,当年小日本向袁大总统提出二十一条,我当即提出要兴兵和日本决一死战,连动员令都下了,可最后大总统还是屈从了,气得我辞职以谢天下,后来大总统硬顶着没答应二十一条,还下了一道告全国军民官吏书,痛陈国家之屈辱,这些,又岂是孙文之流能理解的。”

陈子锟不好作答,只能缓慢点头。

段祺瑞又道:“后来我做了内阁总理,才明白大总统的苦楚,中国积弱百年,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真打起仗来,就咱们这帮军队,连三个月都撑不住就得亡国灭种,报纸说袁世凯卖国,说皖系卖国,说直系卖国,合着北洋就没有不卖国的,他们怎能明白周旋于列强之间的痛楚,再说广州那边就不卖么?苏俄的水连珠步枪一船船的运进来,俄国顾问指挥黄埔学生军打仗,孙文这是要把国家往火坑里带啊,苏俄那套无君无父的东西,虽然能蛊惑人心,但纯属饮鸩止渴。子锟,你要切记,断不可被他们蒙蔽。”

陈子锟道:“我记住了。”

段祺瑞知道他也是言不由衷,不过这些话总归要说,外面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屋里的温度有些下降。

“把门打开,咱们赏雪。”段祺瑞道,又让下人端来一个烧木炭的铜炉子,摆在屋中央取暖,谈起了最近徐树铮在国外访问的见闻。

“又铮在意大利国访问之时,意国总理墨索里尼接见他,仅三分钟时间就结束,又铮气不过,再次约见,这次墨索里尼和他谈了两小时之久,赞叹原来中华也有此等远见卓识之人物。”

段祺瑞提起徐树铮,那是眉飞色舞,一脸的兴奋,末了道:“子锟啊,又铮这个人持才傲物,其实本心不坏,他所做的事情,都是为国为民,有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替又铮向你道歉,希望你能不计前嫌,咱们携手把国家建设起来,你意下如何。”

陈子锟明白,杨宇霆受徐树铮所托企图杀掉自己的事情已经传的满城风雨,段祺瑞代替他向自己道歉,这个人情算是够大了,他慨然道:“如果杀我陈子锟能救国,这条命自当送与又铮兄,可我一个江东督办,手下不过数万老弱,岂能和冯焕章张雨亭之类相提并论,杀我于事无补啊。”

段祺瑞道:“子锟在东南禁烟搞得如火如荼,又把上海搞成非武装区,于国于民都是大功一件,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等又铮出国考察回来,我做东,给你们说和说和,以你俩的才华和气度,应该能成知交。”

陈子锟呵呵一笑:“听凭芝老安排。”

又过了几日,铁狮子胡同传来消息,孙文病况加剧,体温升高,人也神志不清,陈子锟接到电话后迅速赶到行辕,院子里已经聚满了各方人士,其中还有老相识宋子文,以及宋子文的姐夫孔祥熙等人,总理病危,大家心情沉痛,连寒暄都免了。

不大工夫,外面进来一队人,原来是段祺瑞亲自来探视孙文,孔祥熙出面接待,询问总理后,婉拒段祺瑞到病榻前相间的要求,段祺瑞只得黯然离去。

孙科冷哼道:“总理入京时不来,下榻北京饭店时不来,住协和医院时不来,如今病重了,却来了,可不是幸灾乐祸来看热闹的吧。”

其他国民党人也都愤愤然,陈子锟听他们议论才知道,孙文入京以来一直和执政府意见相左,统一遥遥无期,心情苦闷也是病情加重原因之一,难怪他们如此怨恨段祺瑞。

在院子里静候了一阵,大家按捺不住,公推汪精卫、孙科、宋子文、孔祥熙进去,请示总理的指导方针,陈子锟等人仍在院子里静候,良久,听到孙夫人的哽咽声,众人以为总理去了,都落下泪来,过了一会,汪精卫等人出来,说总理没事,请大家放心,各自散了吧。

又过了几日,陈子锟再次接到电话,那端声音呜咽,说孙夫人请他速速前去行辕。

陈子锟立刻赶往铁狮子胡同,行辕内气氛肃然,进了病房,只见卧榻旁站了一圈人,表情俱是凝重,孙文半躺在床上,在一张张遗嘱上签署着名字,签完之后,在场众人作为证明人一一签字,传到陈子锟这里却直接递给了下一人。

孙文目光炯炯,扫视着室内每一张面孔,缓缓道:“我这次放弃两广,直上北京,为了谋求全国的和平统一。统一的方法是召开国民会议…”

话音越来越弱,渐渐没了生息,医生进来用手电筒查看了瞳孔,让众人出去不要影响病人休息。

众人鱼贯而出,个个眼睛红肿,沉默无言,陈子锟走到院子角落里抽烟,一支烟没抽完就听到屋里传来哭声,他掐灭烟蒂,叹道:“一个时代终结了。”

第六卷 一统

第一章 春令营

民国十四年三月十二日,孙文在北京寓所病逝,执政府立即停止阁员会议,专门讨论治丧事宜,决定责成内务部按照袁世凯、冯国璋前例,举行国葬。

全市下半旗三日,外国公使团亦下半旗致哀,消息传遍全国,各地纷纷举哀悼念。

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在京召开临时会议,拒绝了执政府的国葬令,遵从总理遗愿,采取国民体制下葬,遗体送至协和医院做防腐处理后举行大殓。

一周后,陈子锟忽然接到总理行辕电话,请他速速前往商讨治丧事宜,陈子锟很纳闷,孙文葬礼由他的亲近之人安排,自己虽然是正儿八经的国民党员,但脱离组织久矣,徒有虚名而已,为何还要邀请。

赶到行辕,孙夫人亲自接待了他,一身缟素装扮的未亡人静坐窗前,虽然片语未发,就已经令人心碎了。

“子锟,总理遗命,让你扶棺,你准备一下吧。”夫人的声音很轻,却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为总理扶棺可是莫大的殊荣,为何落在自己头上,陈子锟抬头看去,夫人目光如水,脸上还有泪痕,心中便是一酸,不再多问,答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等陈子锟离去后,一帮国民党中执委走了进来,愤愤然道:“扶棺者需追随总理多年的党内同志,为何选择这个墙头草陈子锟。”

孙夫人道:“这是总理的遗命,你们难道要推翻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只得诺诺退下。

“总理的布局,又岂是你们能理解的。”夫人心中默默叹息。

三月十九日,孙中山灵柩从协和医院移至中央公园社稷坛,清晨时分就有大批群众云集在医院门口,上午十时,灵柩出发,扶棺者共二十四人,分三组,每组把人前后舁挽,陈子锟一身上将军呢子制服,神色肃穆,在侧后方扶棺缓缓而行,北京万人空巷,沿途十余万人竞相护灵致哀。

在京首脑、各国使节纷纷前来吊唁,可身为国家元首的段祺瑞竟然借口脚肿了穿不了鞋子而未曾亲至,只是委派内务总长为代表而来吊唁,又惹得国民党人怒火中烧,严辞质问。

按照孙文的遗愿,遗体要安葬在南京紫金山,可现在南北交通不便,国家尚未统一,时机不到,只能暂时安置于北京西山碧云寺,一切程序陈子锟都以总理近人的身份参加,坊间也有传闻,说陈子锟是同盟会出身,国民党元老,孙文卫士云云。

顺承群王府,杨宇霆拿着孙文出殡的照片振振有词道:“老帅您看,陈子锟和南边叛党沆瀣一气,终于露馅了吧,徐树铮说的对,这小子贼精贼精的,把齐燮元孙传芳都玩的团团转,迟早是咱们奉系的祸患。”

张作霖道:“这事儿我听小六子提过,没那么严重,不过是在孙文卫队里挂个职而已,陈子锟心念旧主,忠肝义胆,没啥说的。”

杨宇霆捶胸顿足:“老帅,不可大意啊,陈子锟和少帅、张宗昌交往都很深,此子心思缜密,手段圆滑,恐怕少帅上了他的当啊。”

张作霖大大哈哈:“小六子喜欢交朋友,不是坏事,大事上他可不糊涂。”

杨宇霆恨恨而退。

话虽这样说,张作霖心中还是存了芥蒂。

不光是张作霖,段祺瑞听说陈子锟为孙文扶棺的事情之后,也大为震惊,别管直系皖系奉系,都是北洋正统,国民党是造反起家,两边势同水火,陈子锟这个北洋后起之秀竟然是暗藏的国民党人,这事儿着实让人不舒坦。

为孙文扶棺为陈子锟赢得了巨大的声誉,被北京报界称为最民主最革命的将领,名声直追冯玉祥,报界大腕儿邵飘萍、林白水邀请陈子锟喝酒,席间尽是北京的进步民主人士,言辞间对奉系架构的执政府大加鞭笞,名记者阮铭川更是借着酒劲,压低声音道:“昆吾兄,我看冯焕章在北,你在东南,联合广州国民党发起对北洋的奋力一击,摧垮张作霖和段祺瑞的联合政府,我们拥戴你做总理!”

这话惊出陈子锟一身冷汗来,这才明白为孙文扶棺给自己带来的不但是声誉,还有风险,这帮北京进步人士能捧人,更能毁人,自己若是再在北京逗留下去,怕是离人头落地不远了。

此次宴会后,陈子锟立即着手离京事宜,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林文静姐弟,最近几个月来,林文静一直闭门学习,刻苦复习,为考北京大学做准备,她天资聪颖,又怀着一颗热爱北大的心,想必不会落榜,而林文龙也转入北京一所高小就读,学习还跟得上。

在学习之余,林文静有时候会带着弟弟到东文昌胡同学生公寓帮忙,这里住着来自全国各自的贫寒学子,北大清华师大的都有,和他们一起畅谈,能学到不少东西,生活也不会太过空虚。

陈子锟发现,不管自己去哪里,都有人秘密跟踪,而且不止一拨人,他不清楚跟踪自己的是执政府的人,还是奉军的人,或者两边都有,危险越来越近,他偷偷委托岳父买了一张船票,轻车简从,只带了两名卫士离京。

踏上旅途之际,陈子锟去林宅辞行,却被告知林文静到学生公寓帮忙去了,于是又赶过去,夕阳西下,两人在门口依依话别,天边红霞漫洒,美的令人心醉。

“好好学习,生活费用我会按时派人送来,我走了。”陈子锟轻轻抱了一下林文静,压低帽檐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胡同拐角,林文静怅然若失,过去的时光无论如何不能重来了,即便自己和大叔真心相爱,两人也无法长相厮守,这就是命运啊。

慢慢回身进门,忽听身后有人操着上海味道的国语问道:“请问,这里是学生公寓么?”

林文静一回头,发现面前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男子,脚下放着藤条箱和行李卷,西装皱巴巴的,一双眼睛却是晶亮,正是上海南市振华小学的韩乐天老师。

“怎么是你?”两人同时道。

“我来北京考大学。”韩乐天兴奋的直挠头。

陈子锟连夜赶往天津,乘船南下直抵上海,到达之后才给张学良发电报,称自己挂念夫人,先行回沪,改日兄弟再聚首。

张学良拿着电报对郭松龄笑道:“这个陈子锟,硬是被杨宇霆给吓走的,都说他胆子大,我看也不过了了。”

郭松龄是张学良的挚友,两人无话不谈,此时应道:“陈昆吾如今家大业大,单刀赴会呈匹夫之勇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杨宇霆暗杀他一次不果,如今又派人盯梢,是人都得害怕啊。”

张学良道:“杨宇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硬把盟友往对面推,我不喜欢这人,对了茂宸,我准备向父亲举荐你做江苏督办,你有个心理准备。”

郭松龄道:“我才疏学浅,恐怕不能胜任。”

张学良笑道:“关内这些地盘,都是你打下来的,你不能胜任,谁能,难道让杨宇霆这个摇鹅毛扇的?”

两人相视大笑。

陈子锟赶到上海,被姚依蕾好一通数落,说哪有老婆临产,丈夫整天在外面闲逛的道理,算来临盆日子就在六月中旬,时日已经不多了。

江东省城有阎肃和柳优晋坐镇,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倒也平安无事,陈子锟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在上海陪夫人待产。

陈大帅抵沪的消息传出,各界人士少不得又来相邀,陈子锟是能推则推,能挡就挡,不过唐嫣唐瑛姐妹的邀请他是没法拒绝的。

早就答应人家训练童子军的事情,一拖再拖直到今天,唐瑛撅着嘴上门兴师问罪,她一十四五岁千娇百媚小姑娘,陈子锟哪能拉下脸来骂人,只好问她:“我不是说了么,直接到吴淞找薛上校就行,你们为何不去。”

唐瑛道:“我们不认识别人,就找你。”

陈子锟道:“那好吧,咱们再等几个月,办童子军夏令营。”

唐瑛道:“不好不好,等放暑假的时候你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就现在办,办春令营。”

陈子锟大跌眼镜:“哪有春令营一说啊。”

唐瑛道:“就是因为没有,我们才要办,到时候我姐姐也会来,她开始你的崇拜者哦。”

陈子锟道:“那你呢?小囡。”

唐瑛俏脸一红:“我们全校师生,都是您的FANS。”

送走了唐小姐,鉴冰从屏风后面晃悠出来,意味深长的笑道:“陈大帅,这小囡喜欢你呢。”

陈子锟忙道:“别胡说,人家还小。”

鉴冰道:“可以等她长大嘛,再过一两年就可以了。”

陈子锟道:“我可没有这个想法。”

鉴冰道:“你没有,架不住人家有啊,少年英俊,又是一方督军,谁家的姑娘不心动啊,也就是我和蕾蕾这样的傻瓜,放着高官富翁不要,选了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哼,蕾蕾选的是个臭拉车的,我选的是个替人卖命的刺客,我们可真够傻的。”

陈子锟慌得赶紧赔罪,许诺给鉴冰买最新到货的施华洛世奇水晶头饰,才把这事儿掩过去。

不过,春令营总归还是要办的。

第二章 野营啪啪啪

五月天,草长莺飞,上海中西女塾的师生乘车前往吴淞口禁烟执法总队营地春游,顺道开展军民友谊,进行童子军军训,野餐宿营等活动,申报女记者唐嫣也随同前来,美其名曰采访,其实就是凑个热闹。

禁烟执法总队是陈子锟的嫡系精锐,由江北悍匪编练而成,给中西女塾这帮娇滴滴的女学生做军训,是万万不能动用他们的,不然闹出事情来可不好收场,所以陈子锟调动了由江北陆军武备速成学堂的学兵组成的教导队。

教导队的队长是双喜,如今他也是挂着少尉肩章的军官了,小伙儿腰杆笔直,扎着武装带倍儿精神,带领手下士兵练队列步操,队伍横平竖直的,很是漂亮,女学生们看的眼睛发亮,赞不绝口,台上的陈子锟也觉得蛮有面子。

这次春游,军训是主要戏码,中西女塾的女娃娃们都戴着遮阳帽,穿着卡其布的童军制服,短裤下是长袜和小皮鞋,中间一截雪白,看的学兵们心神不宁,趴在围墙上的土匪们更是直咽口水。

“这帮小娘皮,要是娶一个回家,折寿十年都愿意。”大兵们吞着口水这样说。

学军帮女童军训练步操,闹哄哄的搞了一个半钟头,女学生们的队列倒也有些样子了。

步操结束后,女学生们闹着要玩枪,陈子锟早有准备,让人拿了几十杆小口径气枪来供她们玩耍,瞅着女学生们耍枪的模样,土匪们更是心痒难耐,一个土匪大喊道:“小娘子们,爷们胯下这杆枪比气枪好玩的很,要不要耍耍。”

这家伙说的是南泰土话,土得掉渣,女学生们歪着脑袋,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没听懂。

陈子锟可听懂了,一摆手,陪同的薛斌黑着脸就过去了,一通臭骂将土匪们撵滚蛋了。

女学生们玩气枪觉得不过瘾,七嘴八舌要求陈大帅表演枪法,陈子锟自然不能轻易出手,于是让双喜露一手,双喜端了支步枪瞄着靶子打了五枪,枪枪命中红心,女学生们一阵尖叫,双喜正在洋洋得意,忽听有人喊道:“这算什么,爷们闭着眼都能打出来。”

说话的是被撵走的土匪们,小娘皮的诱惑太大,他们又折返回来,说完这句话刚要跑,却被陈子锟叫住了,说让他们也打两枪耍耍。

土匪们一身卓绝武艺正愁没处卖弄呢,既然大帅允诺,在女学生们的注视下,施展开浑身解数,打酒瓶子,打电线,打搁在人脑袋上的苹果,其中又以团长薛斌的枪法最为精湛,能左右开弓,连续击中抛到空中的盘子,看的女学生们叹为观止,白嫩嫩的小手都拍红了。

玩完了枪,就是野餐活动,天色还早,陈子锟换了猎装和皮靴,带着大家到吴淞附近的湿地去打猎,上海城市化已经颇有规模,野猪野狼之类的大型猎物肯定是没有的,但是野鸭子、野兔却是足够大家捕猎的。

这回轮到陈大帅施展枪法了,他带了唐嫣唐瑛姐妹和几个女学生,深入芦苇荡中,用一杆温彻斯特双管猎枪打了三只野兔,五只野鸭,中西女塾的学生都是上海中上层人家的孩子,平时长在深闺,何曾有过如此刺激的经历,一个个连鲜血都不怕了,拎着血淋淋的猎物兴奋无比。

一只羽毛鲜艳的大鸟飞来,陈子锟举枪就射,竟然落了空,大鸟在空中盘旋,再次俯冲下来,陈子锟撅开枪把,提出子弹壳,重新装弹,正要再度射击,忽然手臂被人轻轻拉住,扭头一看,唐瑛小姑娘两眼含泪,摇头道:“不要。”

陈子锟顺着唐瑛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草地上有个鸟窝,窝里几只没毛的雏鸟嗷嗷待哺,大鸟遭到枪击惊吓还不飞走,想必就是为了这些雏鸟。

“咱们走。”陈子锟收起了猎枪,唐瑛这才破涕为笑。

傍晚时分,营地燃起篝火,野鸭野兔还有黄浦江里钓上来的鱼都成为烧烤架上的美食,女学生和老土匪们欢聚一堂,吃着烤肉烤鱼喝着酒,唱着歌儿,别提多欢畅了,陈子锟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这帮土匪在女学生跟前,比留洋归来的学生还斯文,说话都咬文嚼字的,跟秀才似的。

是夜,营地里扎起许多帐篷,中西女塾的师生在这里露营,满天繁星,吹着口琴唱着歌,看江水粼粼,倒映着月光,女记者大发感慨:“罗曼蒂克啊。”

应广大师生要求,也是为了保护她们的安全,陈子锟也住在营地里,他单人住一个帐篷,到了半夜时分,忽然一人钻进了帐篷,他下意识的按住了枪柄,却发现来人正是女记者唐嫣。

唐嫣一头秀发湿漉漉的,显然是刚洗了头还没擦干,身上一股好闻的外国香皂味道,穿的是单薄的睡衣,月光下可以看到前面两个凸点,敞开的衣领里,皮肤白皙的如同羊脂白玉,女记者晚餐喝了不少红酒,眼神迷离,呼吸紊乱,喃喃道:“大帅,抱我。”

陈子锟吞了口涎水,两只手下意识的就举了起来,忽然想到挺着大肚子的姚依蕾,顿时背转身去义正词严道:“唐记者,请自重。”话虽这样说,心里却期待女记者扑上来投怀送抱,这样自己的负罪感也能减轻一些。

可是刚才的举动已经耗尽了唐嫣的勇气,遭到无情的拒绝,她无声的抽泣着,转脸出去了,陈子锟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只得悻悻看唐嫣窈窕的背影在月光下离去。

接下来的时间就难熬了,陈大帅一向是洁身自好的,和别的督军相比,他仅有两位夫人,简直少之又少,更难能可贵的是作为一个年轻英俊的青年将军,桃色绯闻也基本没有,不像张学良那样,年纪轻轻,过手的女人数以百计。

老实说,唐嫣姿色属于上等,又是申报记者,谈吐不俗,是沪上不多的独立自强的新女性,这种佳人别人花钱都追不来,搁在自己这儿,投怀送抱反而不要,陈子锟那个后悔啊,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

拒绝不要紧,不能伤了人家的心,这事儿要好好解释一下,陈子锟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偷偷摸摸就出了帐篷。

今晚月色撩人,营地很大,帐篷星罗棋布,篝火的余烬和星光掩映下,能见度很好,陈子锟知道唐嫣和中西女塾一位姓李的女教师同住一所帐篷,便奔着那儿去了,可是到了帐篷附近,却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连续不断的啪啪啪之声,似乎是皮肉相击之音,陈子锟一颗兴冲冲的心顿时变得冰凉,心说这唐嫣表面上看起来是个知识女性,背地里竟然是个淫娃,这边被自己拒绝,转头就找了别的男人,这样的女人,当真要不得。只是不知道她找了自己营中哪位兄弟,听这声音,倒是一位猛男。

悻悻的回了自己帐篷,骚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沉沉睡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朦胧中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心里顿时一激灵,抬眼望去,只见唐瑛穿着印花睡衣睡裤,抱着一个小狗熊正躺在自己身畔,嘴角还挂着一丝晶亮的涎水。

陈子锟暗暗叫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黑天半夜的,五月的风温暖醉人,如今良辰美景,温香软玉投怀送抱,这不是折磨自己这个正派人么。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能再像刚才那样白白放走机会了,陈子锟正要有所动作,忽然看到唐瑛颤动的睫毛和红扑扑的小脸,不禁抽了自己俩嘴巴。

人家才十四岁,还是个黄毛丫头,你不能做禽兽啊。

正在自责,忽见唐瑛一骨碌爬了起来,好像没看见陈子锟一样,抱着小狗雄又出去了,赤着脚在营地里旁若无人的走着,动作有些僵硬,不像是清醒的样子,陈子锟很惊讶,怕发生什么意外,于是悄悄跟在后面。

唐瑛径直走向江边,营地外围的警戒士兵刚要喝止,被陈子锟摆手制止,依然紧随其后,江岸边坐着一个人,见唐瑛走过来急忙站起匆匆而来,正是唐嫣。

陈子锟更纳闷了,唐嫣不是在帐篷里和人啪啪啪么,怎么又在江边出现了?不过很快他就醒悟过来,啪啪啪的是别人,自己心里老记挂着唐嫣,自然会产生误会。

唐嫣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陈子锟会意的点点头,她悄悄走过来低声道:“我妹妹有梦游症,别惊醒她。”

陈子锟点点头,两人一直悄悄跟在唐瑛身后,好在小女生在外面晃悠了一阵,就回到自己的帐篷睡觉去了。

“她不会再起来乱跑了吧?”陈子锟问。

“一夜就一次,放心吧。”唐嫣道。

“这是什么病,没有请医生看过么?”

“请了的,中医西医都看了…”

唐瑛的梦游症成功的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尴尬,就这样一直坐在篝火旁聊到天亮。

第三章 五卅

次日早晨,众学生起来洗漱,依旧唧唧喳喳,欢乐无边,带队的李老师两眼迷离,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还有就是唐嫣,晚上哭过还一夜没睡,两眼红肿的很。

上午还有一些节目,薛斌带领女童军们参观了海军吴淞炮台,整个春令营活动才算结束,学生们和大兵们依依惜别,离开了吴淞营地,临走的时候唐嫣的眼神很复杂,又让陈子锟一番玩味。

军民友谊活动圆满结束,陈子锟正要回城,薛斌扭扭捏捏过来了,表情看起来活像一只偷吃了金丝雀的猫。

“大帅,我要成家了,请您做主。”薛斌道。

“哦,好事儿啊,谁家的闺女?”陈子锟笑道。

“中西女塾的李老师,我俩情投意合,想择日成婚,请大帅当个证婚人。”

陈子锟顿时明白昨晚啪啪啪是咋回事了,指着薛斌想笑话他两句,可是想到自己偷听墙根也不是啥光彩的事情,便改口道:“好,没问题,到时候咱们风光大办。”

薛斌的事情让陈子锟想到其他弟兄,如今大事已成,该解决部下的个人问题了,等下次回省城,每人给安排一个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

陈子锟惦记着姚依蕾,驱车回城,途径闸北的事情,不禁想到六年前初到上海时的事情,吩咐汽车夫道:“去培开尔路73号。”

汽车转了一个弯,来到培开尔路上的精武会旧址,和以前一样,这里依然大门紧闭,铁锁上锈迹斑斑,透过门缝望进去,院子里杂草丛生,屋檐下结着蜘蛛网,一派萧条景象。

陈子锟闭上眼睛,耳畔似乎传来精武会弟子们练拳时的呼呼风声和震耳欲聋的怒吼,眼前浮现出无数场景,刘振声、霍东阁、司徒小言、欧阳凯等人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

一声长叹,精武会毕竟成为历史了,据说五年前他们就因经费枯竭支撑不下去了,霍东阁带人去了东南亚发展,刘振声则带着一些师兄弟北上奉天,上海这边只剩下一个旧址而已。

陈子锟忽然很想进去缅怀一下,他看看四下无人,退后两步,蹭蹭就上了墙,把随行警卫副官们吓了一跳,心说只知道大帅枪法好,怎么还有一身飞贼的本领。

轻飘飘的落在院子里,陈子锟在精武会里盘桓良久,拔了杂草,挑了蜘蛛网,又把霍元甲的遗像擦得干干净净才离开。

下雨了,春雨淅淅沥沥,洗刷着石板路,一男一女打着油纸伞,提着行李远远走过来,走到精武会大门前,女的拿出钥匙开锁,铁锁锈死了,打不开,男的说:“小师姑,你让让。”说罢两手一用力,竟然将锈蚀的锁链掰断了。

两人进了院子,感慨一番,找了扫帚抹布开始打扫,可是却惊讶的发现师父的灵堂里已经清扫过了,遗像镜框一尘不染,角落里的蜘蛛网也不见了。

“一定是农大叔来过。”司徒小言道,如今她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再加上行走江湖多年,举手投足之间颇有江湖儿女的风范。

男的正是欧阳凯,他脱口道:“小师姑,你还是糨糊脑子啊,农大叔刚来过的话,门锁就不会锈死,分明是别人来过。”

“敢说我糨糊脑子。”司徒小言一记飞腿过去,随即又纳闷道:“那又会是谁呢,居然翻墙进来为师父的灵堂打扫。”

欧阳凯道:“师爷在上海的徒弟不多,但徒孙还是不少的,既然这人有心思,咱们重起炉灶的时候,不妨找他一起干。”

司徒小言道:“好!”

陈子锟一家人暂时借住在李耀廷的一栋空别墅里,地址在公共租界繁华地段,闹中取静,逛街购物特别方便,到底是外国人管理的地方。治安和环境卫生比南市强的多,一楼客厅里,姚依蕾挺着肚子坐在躺椅上给即将出世的小宝宝织毛衣,陈子锟叼着烟斗看报纸,看着看着忽然将报纸狠狠甩在地上:“岂有此理!”

姚依蕾吓了一跳,将毛线球砸过去:“把小宝宝吓着你赔得起么!”

陈子锟赶紧赔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太气人了。”

姚依蕾奇道:“报纸上说什么来着,给我讲讲。”

陈子锟道:“日本内外棉纱厂打死童工在先,又无故开除所有男工,只留女工,上海工人倒也团结,二十二个工厂一起罢工,推举一个叫顾正红的代表大家去谈判,结果日本人竟然开枪把顾正红打死了,你说这还有没有王法。”

姚依蕾愤然道:“日本人凭什么杀咱们中国人。”

陈子锟道:“日本人素来野蛮,杀人倒也不稀奇,更让人气愤的是,工人们向工部局鸣冤告状,当局竟然偏袒日人,拘捕上诉工人,向来以民主公平著称的欧美人,竟然如此胡来,不把我们中国人当人看,真是气煞我也。”

姚依蕾道:“你不是和领事很熟么,赶紧去交涉啊。”

事不宜迟,陈子锟当即前往工部局进行交涉,平日里和他谈笑风生那些公董们此刻都变了颜色,不是推脱说非自己职责,就是拿租界的法规说事儿,言之凿凿说工人扰乱社会治安,理应逮捕,并劝陈子锟不要干扰司法公正。

陈子锟怒不可遏,若不是碍着身份,恐怕就要当场揍人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扭头便走,回到家里发现慕易辰拿着当月损益表报账来了,两人寒暄一阵,自然提起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日人枪杀纱厂工人一事。

慕易辰淡淡笑了一下,这个六年前参加过学生运动的热血青年已经变成稳重的绅士。

“学长,在我们自己眼里,我们是泱泱中华大国,千年文明历史,别的国家都是蛮夷;但是你知道西方人怎么看我们?不过是些不开化的黄皮猴子罢了,猴子是没有人权的。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同为亚洲人的日本,日本人的尊严是怎么来的?打败俄国人,用鲜血换来的。”

陈子锟深以为然,叹气道:“我何尝不明白,在西方人眼里,中国就是落后愚昧的代名词,虽然我留学美国,精通外文,上过时代周刊的封面,又是掌握重兵的大帅,但在那些工部局董事眼里,我只不过是沐猴而冠罢了,从骨子里他们就看不起中国人,看不起每一个中国人。”

慕易辰道:“国人正在觉醒,我听说上海各大院校,各团体正准备游行示威,圣约翰的同学们也会去,咱们会让西方人知道,中国人是不可欺辱的。”

陈子锟道:“学生们热血沸腾,是中国的希望,我老了,游行这种事情就不参加了,我赞助一千块钱,给同学们买竹竿白布小旗子,闹就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