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有两家报纸,一家江东时报,一家新闻快报,都是孙开勤当政时期创办,报纸的幕后老板是皖系军阀,自然对陈子锟素无好话,极尽断章取义、造谣污蔑之能事,这回对陈子锟精彩的演说竟然没有只言片语的报道,只说军队上街,扰的商民苦不堪言云云。

墙内开外墙外香,陈子锟的举动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各方霸主的耳朵里。

摘掉五色星,背弃北洋正统,就算是当年袁宫保称帝之时,云南蔡锷的正牌护国军也没这么做,陈子锟这事儿做的太过出格,不过各方反应却很平淡,甚至可以说没有反应。

近在咫尺的五省联帅孙传芳听说之后,这位春风得意的联帅只是哈哈一笑:“陈昆吾惯于做戏,略施小计就把学生耍的团团转,真有他的,不过他也就这点出息了,不理他。”

被各方通电逼得快要发疯的段祺瑞听说江东成立护国军之后,半天没说话,良久,才对幕僚说:“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体统了。”

奉天张作霖知道陈子锟与北洋决裂后,哈哈大笑道:“小陈也耐不住寂寞了,好哇,妈了个巴子,越乱也好,都把狐狸尾巴露出来才好。”

吴佩孚听闻种种传言后,倒是颇为赞许:“子锟深得吾真传啊。”

各路人马都不怎么担心,他们知道,会叫的狗往往不咬人。

至于广州国民党方面、自诩激进的冯玉祥国民军方面,则对陈子锟的行为保持沉默。

一份《江东时报》摆在督办公署陈子锟的办公桌上,头版标题是“省军更名护国军,换汤不换药,陈督办意欲何为?”

二版是花边新闻:“陈督办亲口承认,系北京洋车夫出身,未曾在北大读书。”下面是一篇酸溜溜的文字,很巧妙的将陈子锟形容为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夫。

“可笑,难道他们以为骗得了全城百姓?”陈子锟不屑的将报纸丢在一边。

报纸是阎肃拿来的,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说道:“大帅不可小看报纸的威力,白的能说成黑的,指鹿为马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出。”

陈子锟道:“我早就注意到了,不过对这些臭文人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北京的记者把曹锟大总统都骂的狗血淋头,人家曹三爷只是笑眯眯的不当回事,难道我陈子锟就没这个气量?”

阎肃道:“言论自由确实不好干涉,再说他们总是打擦边球,如果因此查封报社,逮捕编辑,恐怕大帅辛苦建立起的形象就毁于一旦了,不过一味的纵容也不是办法,最佳选择是咱们也办一份报纸,针锋相对。”

陈子锟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认识一个新闻界的朋友,办报纸绝对有一套。”

阎肃奇道:“哪一个?”

“京报阮铭川,金牌记者。”

“哦,是他啊,有印象,此人出面办报,绝对马到成功。”

“那就这么定了,我这就修书一封,派人送到北京请他过来。”

阎肃连连点头,又聊了一些关于报纸的事情,话锋一转,提到学生从军之事。

“这几天江东陆军学校的门槛都快踩破了,大学生们踊跃报名,投笔从戎,军队里有了这些识文断字的学生兵,总归是好事,自家培训出来的军官,就是用的顺手,广州黄埔军校不就是如此么。”

陈子锟道:“话是如此,不过也要注意党人参军之问题,江东军若是被两党大量混入,战斗力固然可以提高,但也容易出事端,关键时刻部队不听招呼就惨了,啸安兄多盯着点。”

阎肃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容许他们把党派发展到军队里的。”

副官处长赵玉峰进来报告道:“大帅,有几个学生来求见。”

“哦,是谁?”

“那女的我认识,就是在督办公署念信的那个,身段挺苗条,乍一看跟林小姐似的。”赵玉峰挤着小眼睛笑道。

“快请。”陈子锟正襟危坐,拉了拉军装下摆。

“那我就先走了。”阎肃起身告辞,出门的时候就看到两男一女走进来。

男的是郑泽如和麦平,女的是刘婷。

“陈督办,我们来应聘的。”三人齐声道。

陈子锟正拿着一支笔在文件上签着字,头也不抬道:“督办公署招人了么?”

麦平一瞪眼:“哎,上回不是你说的么,虚位以待。”

陈子锟放下笔,正色望着他们:“三位,我是江东省军务督办,是掌管全省军务的将军,不是副官处长,公署招聘人员,请联系副官处。”

说罢继续批阅文件。

三人碰了个钉子,却毫不气馁,真的去找副官处长赵玉峰了。

赵玉峰拿腔作调一番,问了三人的学校和学科,道:“郑先生是上海交大的高材生,啧啧,这个学历可高了去了,咱们这儿的高参都没这么牛逼,麦先生和刘小姐是江大中文系的,怎么还没毕业就找工作了。”

麦平道:“不碍事,已经没什么课程了,先把差使定下来再说。”

赵玉峰道:“那你们想当什么啊?”

麦平道:“我想加入护国军,弄个参谋当当。”

“吃粮当兵啊,那你走错门了,得去城外大营,那儿门口竖着招兵旗呢,咱们这儿只要文职。”赵玉峰轻蔑的看了看麦平,他不大喜欢这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

郑泽如道:“我们听过陈督办的演讲后,想为国家尽一份微薄的力量,请赵处长成全。”

刘婷跟着用力的点点头。

赵玉峰道:“郑先生说话还有那么点意思,等我看看啊。”

拿出花名册来胡乱翻了翻,道:“空缺还真有,秘书处缺个女文员,刘小姐去吧。”

“谢谢赵处长。”刘婷笑了。

赵玉峰也笑了,心中暗道:“三姨太,甭谢我,这点眼力价都没有,我这个副官处长就白当了。”

“至于你俩,到庶务科干去吧,二等科员。”赵玉峰拿出登记册来,推给他们,“愿意就签个名字。”。麦平瞪大了眼睛,一张白脸伸到赵玉峰面前:“庶务科,那不就是打杂的么,我们堂堂大学生,就干这个?”

赵玉峰道:“大帅说过,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庶务科为公署上下服务,责任非常重大,你们不愿意干也无所谓,反正有的是人。”

“我们愿意。”郑泽如拉住麦平,心平气和的说道。

“忘了说,庶务科缺打扫茅房的,你俩先顶上。”赵玉峰埋头处理公务,看起来很忙的样子。

“你!”麦平握紧了拳头。

“刷茅房就刷茅房,干。”郑泽如依然平静如常。

督办公署新招了三个大学生,刘婷在秘书处管理档案,虽然面对的是大量枯燥的资料卷宗,但好歹对外能宣称自己是督办秘书,颇有面子,而郑泽如和麦平的工作就拿不出手了,居然在庶务科当工友。

公署的茅房有内外之分,内宅都是经过改造的水茅房,有抽水马桶和自来水,相当干净,办公场所内却是老式蹲坑,屎尿横流白蛆乱爬,气味刺鼻,肮脏的很。

麦平是警察厅长麦子龙的侄子,算得上是世家公子哥了,哪里受得了这份折辱,就算郑泽如苦口婆心的劝他也没用,连一天班也没上就回学校去了,但是郑泽如却坚持了下来,为了工作方便,住进了公署堆放工具的小仓库里,每天将茅房打扫的干干净净,人见人夸。

档案室,刘婷正在整理卷宗,督办公署以前是清朝的衙门,堆积了许多陈年田亩档案,重新整理需要花费极大的精力,这事儿一直没人干,自打刘婷来了才开始搞。

秘书工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风光,陈督办像变了一个人般,生硬冷酷,不苟言笑,还把郑泽如发配到庶务科去刷厕所,这让刘婷百思不得其解,公署里的陈督办,和江大校园里那个意气风发的领袖,是同一个人么?

中午吃饭时间,公署里那些长官三三俩俩出去喝酒了,后宅饭菜的香味飘了过来,刘婷觉得有些饿了,便打开从家带来的蓝布印花包,拿出一个搪瓷缸子来,里面是一块窝头,两片腌萝卜,把印花布铺在桌子上,慢慢吃了起来。

忽然,她觉察到有人进来,扭头一看,慌忙站了起来,将手里的窝头藏在背后,结结巴巴道:“督办…您,您怎么来了?”

来的正是陈子锟,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摆手道:“你坐,不要这么拘谨,我来找一份资料,关于宣统年间巡防营军饷开销的卷宗。”

“我这就帮您找。”刘婷急忙放下窝头,就要开工。

“不急着要,别忙。”陈子锟注意到刘婷的衣袖肘部,有两个不起眼的补丁。

刘婷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在江大校园里素来以冰雪聪明著称的她,在陈督办面前竟然像个胆怯的小猫。

“你就吃这个?”陈子锟看了看窝头和腌萝卜。

“嗯,我家里弟弟妹妹多,供我上大学已属不易,吃食上面,能省则省。”刘婷答道。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他是报馆的校对员。”

“哪家报纸?”

“江东时报。”

第二十五章 办报

听到江东时报,陈子锟的眉头不易察觉的微微皱了一下,刘婷赶忙解释道:“我爹只是校对,不是编辑。”

陈子锟笑了,看来江东时报对自己的诋毁已经人尽皆知了,“没关系,清者自清,你家有几个孩子啊?”

“有三个妹妹,两个弟弟,我娘肚子里还有一个。”谈及家事,刘婷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是够人丁兴旺的,就令尊一个人有收入?”陈子锟似乎很有兴致拉家常。

“嗯,爹每个月有十二块钱薪水,勉强能养家,有时候从乡下外婆家拿点粮食过来,弟弟妹妹们都很健康。”刘婷很认真的回答。

陈子锟不禁再打量一下这个聪慧的女大学生,她似乎比林文静还要纤细些,手腕白皙无比,可以看到皮肤下的血管,手指春葱般细嫩,脸色白的有些缺乏血色。

“你吃饭吧,不打扰了。”陈子锟起身告辞。

“督办,您要的文件…”

“不急,下午找出来就行。”

陈子锟出了档案室,就看见赵玉峰站在走廊里,满脸堆笑,还学前清的规矩打了个千:“大帅,您吉祥,怎么样,还成吧?”

赵玉峰是跟随陈子锟出生入死的老弟兄,说话没个分寸,陈子锟也不见怪,笑骂道:“你小子,想什么心思呢?”

“大帅,刘秘书的薪水,您看怎么安排,要不按高级文员的档次走?”赵玉峰倒是个极有眼色的,早就发觉刘婷家境贫寒了。

陈子锟沉吟片刻道:“不必特殊化,就按实习生待遇,每月五块大洋即可。”

“是!”赵玉峰心领神会,把薪水拔高了,大帅还怎么施恩,他又道:“姓郑那小子怎么办,还让他刷茅房?”

陈子锟道:“什么时候把茅房刷的比食堂还干净了,什么时候换工作。”

赵玉峰一挑大拇哥:“大帅,您够狠!”

四月初,北方战事更加激烈,盘踞北京的国民军鹿钟麟部在直鲁联军和奉军的压迫下退出京师,撤往南口方向,留守的段政府和警察当局请求军队不要开进北京,但直鲁联军和奉军还是浩浩荡荡开进了北京。

从此,北京便是奉系一家独大的局面了。

四月十五日,段祺瑞宣布下野,这位北洋之虎终于黯然离开了权力中心,乘火车离开北京,据说专列抵达廊坊的时候曾经稍停,段祺瑞问从人,又铮是死在站内还是站外,从人指明方向后,段祺瑞眺望很久,沧然泪下。

北方混战,交通阻隔,邮件不通,陈子锟派往北京打探消息的人员也杳无音信,五月初一天,江东省督办公署门前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穿着皱巴巴的旧西装,蓬头垢面的,谱儿还不小,一嘴京腔,张嘴就要见陈督办。

“这是我的片子,拿去给你们陈大帅瞅瞅,就说他老朋友到了。”旅人气派十足的递过去一张名片,守门卫士不敢怠慢,急忙报告副官处长,赵玉峰接了名片一看,上面写着京报主笔阮铭川,赶紧迎到门外,帮阮大记者把行李提着,请到公署会客室,又让仆役打了热水给阮铭川洗脸。

洗了把脸,阮铭川的精神恢复了一些,道:“有烟么?”

“有有有。”赵玉峰赶紧掏出三炮台。

“抽我的。”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陈子锟到了,拿出茄力克香烟整包递给阮铭川,又帮他点着火,阮记者狠狠地抽了几口,吞云吐雾,闭上眼睛躺在沙发里:“妈的,这几天可把我憋死了。”

“阮记者怎么如此狼狈,我可是送足了盘缠的哦。”陈子锟奇道。

“你给我送盘缠?”阮铭川更惊讶。

“是啊。”

“哈哈哈,原来如此,阴差阳错啊,你的人没找到我,我自个儿来了。”

“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你搞成这幅摸样?”

阮铭川低下头,往日整齐油亮的分头散了下来,挡住眼睛。

“邵总编被枪毙了。”阮铭川低声道。

“什么,邵飘萍被枪毙了?谁干的!”陈子锟大为惊愕,邵飘萍是京报总编,北京著名的报人,新闻界的泰山北斗,一支笔比刀枪还要犀利,就算是袁世凯也不敢随便动他,怎么说枪毙就枪毙了。

“奉张干的。”阮铭川狠狠抽了一口烟,“郭松龄反奉时,邵总编在报纸上大骂张作霖,被他们记恨上了,奉军入京后,邵总编觉察不妙,逃到东交民巷六国饭店,哪知道家里吵架,非要他去调解,结果还没走到家门口,就被奉军的特务抓住了,张学良亲自下令枪毙的。”

“汉卿下令枪毙的!”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小兄弟,下手可真够黑的。

“是啊,报界同仁前去求情,张学良只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阮铭川长叹一声,痛苦的摇摇头。

“京报没了,北京的报纸也都自动停刊了,人人自危,胡子不讲理啊。”

陈子锟道:“邵先生骂过袁世凯,骂过段祺瑞,骂过曹锟,一次比一次骂得很,都没怎么着,怎么到了奉张这儿,新闻记者动动笔头骂骂人,就要掉脑袋了,这事儿做的不地道。”

阮铭川道惨笑道:“岂止是不地道,清末时期新闻尚且自由,皖系直系军阀虽然昏庸野蛮,倒也懂得大道理,对报人能够容忍,到了直系这儿,多年新闻自由的风气毁于一旦,北京新闻已死,报纸已死,我也被通缉,所以到你这儿来避祸了,老朋友,你可得收容我啊。”

陈子锟道:“我正是求贤若渴之际,最需要你这样的报人,你来我江东办报,我全力支持。”

阮铭川转忧为喜:“当真?”

“当真!”

“果然?”

“果然!”

“哈哈哈,太好了,我就知道来对了,不过咱们先说好,你可不许干涉报纸内容,记者写文章批评你,也不能抓人、封报纸。”

陈子锟笑道:“你看我像土匪出身的军阀么?”

阮铭川哈哈大笑:“你本来就是。”

陈子锟也大笑起来,赵玉峰担心的看看阮记者,心说北京记者就是胆子大,大帅面前敢开这样的玩笑。

笑完了,阮铭川忽然捂着脸哭了,哭了一会,竟然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陈子锟使了个眼色,带着赵玉峰悄悄离开了会客室,吩咐人不许进去,让阮记者好好休息。

督办公署发薪水的日子到了,刘婷在会计科领到了五块沉甸甸的银元,欢天喜地的回家去,她家就在报馆附近,是个小三合院,弟弟妹妹正在院子里打闹,母亲坐在门口缝补旧衣服。

家里人丁太多,父亲一个人的薪水仅能糊口而已,刘婷从小就没穿过新衣服,都是大人的旧衣服改的,她穿小了就给弟弟妹妹穿,传到最小的弟弟那里,已经补丁摞补丁了。

父亲还在报馆加班,江东时报有八个版面,是省内最大报纸,从未在文字上出现过低级错误,就是因为有一批精干娴熟的校对和排字工。父亲起早贪黑,经常加班,每月十二块钱薪水,母亲经常唠叨,说他没用,可父亲说我就是一读书人,除了干这个还能对路,做买卖出苦力我都没资本啊。

刘家算是书香门第,祖父是光绪朝的进士,做过一任县令,但是两袖清风,不和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很快就被人弹劾下来,郁郁而终,没给家里留下几两银子,父亲是光绪末年秀才出身,属于传统老文人,在新文化冲击下,那些旧东西没有用武之地,只好屈尊去当个校对。

刘婷一进家门,就把薪水交给了母亲,母亲把五枚银元数了好几遍,欣喜道:“刚上工就拿这么多钱,这大学真不是白上的,快顶上你爹一半薪水了。”

“娘,给爹买瓶好酒吧,再给弟弟妹妹们买点糖吃。”刘婷甜甜的笑了。

母亲想了想,排出三块银洋来,道:“婷儿,去扯块布,做件新衣服,好歹也是督办公署的秘书,不能让人家笑话”

刘婷推辞:“娘,不用了,我就穿这一身,督办都不笑话我的。”

正说着,父亲回来了,瘦高个,圆框眼镜,蓝布长衫,腋下夹了把油纸伞,四十岁的人,看起来像是五十多岁一般。

母亲欢天喜地:“当家的,快来,婷儿发薪水了,有五块大洋呢。”

母亲见他神色有些不对,便道:“怎么了,又挨骂了?”

父亲唉声叹气,半晌不说话,被逼急了,终于来了一句:“昨天的报纸,校对错了一个字,被报馆给辞了。”

“什么!辞了,凭什么啊,你辛辛苦苦给他们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错了一个字就辞!还有人情味么,你也是,废物一个,不会和他们吵么!”母亲大发雷霆。

“我吵了…没用。”父亲嗫嚅道,两手在身上搓着。

“好了,娘,别说了,爹心里也难过。”刘婷很懂事的劝道,其他弟弟妹妹趴在门边瞪着一双双清澈的眼睛看着。

“小二小三还要交学费,欠巷口小卖铺的油盐酱醋钱也得还,这日子怎么过。”母亲开始啜泣。

“天无绝人之路,再说吧”父亲长叹一声。

晚饭,父亲没动筷子。

深夜,刘婷还看到院子里烟头的火光一明一灭,她知道,父亲彻夜难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已经被逼到了绝路。

“我要帮家里一把。”刘婷暗暗下定决心。

第二十六章 刷茅房的道理和偷馒头事件

刘婷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没有通天的本领,她能做的唯有努力工作,争取尽快渡过实习期罢了,这样可以多拿一些薪水。

从此,她每天到督办公署上班的时间更早了,除了分内的工作之外,还帮别着倒水扫地,弄的公署的杂役都有意见,不过职员们都小刘姑娘的感觉越来越好了,副官处长赵玉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没过几天,督办公署开了个小型食堂,每天免费供应午餐,馒头稀粥大米饭,荤素菜各四个,都是家常饭菜,份量管够,无形中解决了刘婷的大麻烦,每天省下一顿饭钱,家里的压力可以减轻很多。

父亲依旧没有找到工作,他这样的老学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除了做文案,还真没什么合适的活儿,省城就两家报馆,编辑记者校对什么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有空余位置,当教书匠也不行,因为父亲有轻微口吃,一向沉默寡言,如何能教孩童。

家里少了每月十二块钱的固定收入,立刻捉襟见肘起来,母亲每日挺着肚子去帮人浆洗衣服换取微薄收入,弟弟妹妹们整天在巷子里疯玩,也没人管束。

有一天刘婷回家的时候,在路上看见父亲拿了张纸站在路边,上面写着“代写家信”,行人络绎不绝的从面前走过,他也不招揽生意,就这样默默地站着。

眼泪瞬间模糊了双眼。

阮铭川经过几天休息,终于恢复了精气神,开始和陈子锟正式商讨办报纸的事情。

“办报说起来容易,其实难得很,就我一个人,那是万万不行的,需要一批合格的记者,编辑,校对、排字工,印刷工,还有后勤、采买、会计,缺一个都不行。”阮铭川这样说。

陈子锟表示这都不是问题,只要舍得花钱,什么都会有。

阮铭川说:“最好找现成的,临时培训还得花时间,不行就从别的报馆挖人。”

陈子锟说:“没问题,省城没合适的人,我就从史量才那里借人。”

阮铭川道:“那敢情好,申报的人,那是没的说…哎哟哟”

“咋了,小阮,要不要请医生?”陈子锟关切道。

阮铭川捂着肚子,一脸幸福的痛苦:“没事,吃多了,拉屎去,你们江东的菜真够味,昨晚上吃多了红烧肉,夜里喝了点凉水,老闹肚子,不过也好,我在北京的时候整天便秘,正好清清肠胃,对不住,我得上茅房去了。”

陈子锟道:“你撑得住么,要不我扶你去?”

“不敢劳您大驾。”阮铭川捂着肚子往外走,茅房在督办公署院子里,打扫的挺干净,阮记者找个蹲坑蹲下来,释放着肠道的压力,飘飘欲仙,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郑兄,你怎么还在这儿干呢,你可是堂堂交大毕业生,姓陈的就让你刷茅房,这不明摆着折辱你么!”

“麦平,我必须忍辱负重,这是我的职责和任务。”

“他就是不想要咱们,故意用这一招逼咱们走呢,你可别上当,就算你茅房刷的再干净也没用,他还会想出别的办法来,还有刘婷,江大中文系的才女,整天和故纸堆打交道,简直胡闹,我看某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麦平,你脾气太冲了,这样可不好,你走吧,反正我是会留下来的。”

“说得好,有志气。”茅房里传来声音,郑泽如和麦平面面相觑,然后就看到一个派头十足的男子叼着烟,系着皮带从里面出来。

“两个小子,刷茅房不丢人,你们知道,陈昆吾以前在北京干过什么?”男子神气十足,一副教训人的样子。

“切,不就是拉过洋车么。”麦平不屑道。

郑泽如却发现此人直呼陈督办的字,看来是亲近之人,又是一口京腔,想必是旧相识。

“莫非督办刷过茅房?”郑泽如问道。

“小子果然聪明,一点就透,你们这位陈督办,那可不是等闲之辈,三教九流全认识,京城粪王于德顺和他是过命的交情,两人结识,就源于胡同茅厕之争…你们陈督办,一把粪勺,一个柳条筐,掏便整条街的茅厕,那是闹着玩的么,如今你们就刷一个茅房,还满腹牢骚,丢人不丢人。”

阮铭川得意洋洋扫视着两人,又转为淳淳教诲:“年轻人啊,陈督办可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军阀,他是喝过洋墨水,又受过传统教育的儒将,他的国文底子厚着呢,刘师培的关门弟子,岂是闹着玩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你们陈督办一番苦心,却被当成驴肝肺,真真是冤枉啊。”

说罢,阮铭川摇头晃脑的去了。

麦平眨眨眼睛:“郑兄,他说的是真的?”

“你说呢?”郑泽如笑着反问,拿起扫帚和水桶进了茅房。

麦平想了想,拎起一把铁铲也走了进去。

赵玉峰担任陈子锟的副官处长以来,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昔日北洋陆军第三师的少尉军需官,现在已经随着大帅步步高升,升级为陆军上校了,公署内的一堆事,他都能处理的妥妥儿的。

正在签押房里坐着品茶,忽听走廊里一阵嘈杂,食堂王大嫂吵嚷着进来了,将一袋子馒头往桌上一放,道:“赵副官,有人偷馍馍。”

赵玉峰忙道:“谁这么大胆,偷到公署食堂里来了,一定严办!”

王大嫂身份可不简单,她是王德贵的媳妇,王德贵又是大帅身边的马弁头儿,整个公署上下,谁也不敢得罪这个恶婆娘,就连赵玉峰见了她也客客气气的。

王大嫂卧蚕眉倒竖:“是秘书处那个小丫头,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居然是个贼,白吃白喝还想白拿,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哦…是小刘姑娘啊…咳咳,这个,啊,王大嫂你先回去,我来处理。”赵玉峰听说是刘婷干的,立刻变的菩萨低眉了。

“我等你的信儿啊。”王大嫂拍拍屁股走了。

赵玉峰赶紧拎着馒头飞报陈子锟,督办大人听说以后,道:“刘婷偷拿馒头,定然有苦衷,你去了解一下,督办公署的职员,生活上有困难,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大帅,这事儿交给我吧。”赵玉峰颠颠来到秘书处,刘婷小脸苍白坐在里面,双手搅着衣角,紧紧咬着嘴唇,几个职员在旁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赵玉峰将旁人支开,和颜悦色问道:“刘秘书,别害怕,不就几个馒头的事儿么,说开了就好,你为什么要拿食堂的馒头,家里揭不开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