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革命夫妻

这孩子是陈子锟的养子,却让女秘书来抚养,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不过陈家的事儿向来不能用常理衡量,只要老爷乐意就行得通。

“好吧,回头让管家安排一个老妈子,一个奶妈,照顾小南的起居,脚掌矫正的事情就交给医生,咱家添丁了,摆酒庆贺。”陈子锟对刘婷的话未置可否,先把孩子的生活治疗给安排妥了。

听说陈子锟收养了一个孩子,陈公馆当晚高朋满座,都是来贺喜的人,光炼乳就送了几十箱子,小北和嫣儿也很兴奋,突然间多了一个小弟弟,孩子当然最开心,嫣儿还问姚依蕾:“妈咪,我也是捡来的么?”姚依蕾说你是天使赐给爹地妈咪的。

一家人其乐融融,六百里外的南京,雪化时节,格外寒冷,三山街附近的一座民宅里,红玉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呆呆的看着床边的空摇篮,家徒四壁,能卖的都卖光了,家里没米没菜,已经断粮,自己也没奶水,孩子不送出去,真的要饿死。

王泽如一直在外面抽烟,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儿子清脆的笑声,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王泽如的眼泪在这寂静的夜晚扑簌簌的流下来,抽完最后一支烟,他抖抖衣服回了屋子,躺到了红玉身畔。

“上个月,小王夫妇被特务抓了,孩子被送到育婴堂,三天就冻死了…我做的是杀头的事情,随时可能被捕,我不想连累你和孩子,儿子送出去未尝不是好事,睡吧,明天还要去地下印刷厂。”

红玉依然呆呆的看着摇篮,良久才闭上眼睛,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

过了很久,她依然没有入睡,身旁的那个人也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陈青锋是个很细致的人,擅长揣摩别人心思,有些事情不用陈子锟吩咐就会主动去做,唐嫣和陈子锟有过一段,这事儿身边的人都知道,如今唐嫣已嫁作他人妇,而且还从事着如此危险的行当,随时可能被捕,适当照应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

唐嫣住在法租界里,国民党特务没有执法权,但往往会采取秘密抓捕的方式,不得不防,陈青锋派了两个弟兄,没事就骑着脚踏车到唐家附近转悠一圈,看看动静。

唐家对面弄堂的一间屋内,两个人正用望远镜观察着情况,其中一个年轻人道:“徐组长,这两人每天下午都会出现,已经持续三天了。”

徐庭戈道:“看样子不是巡捕房的便衣,不晓得是不是戴笠的人。”

年轻人道:“很有可能。”

徐庭戈端起望远镜,盯着远处窗户里正在奋笔疾书的男子,嘴角翘了翘:“不能让戴笠的人抢了先机,提前行动吧。”

年轻人道:“要不等行动组来了再说?”

徐庭戈道:“等不急了,这种事情必须当机立断,出了事我负责。”

两人下楼,拿出撸子检查了弹夹,匆匆出门,直奔唐家,砰砰的敲门:“查水表了。”徐庭戈向另一人打了个手势,年轻人绕到后门去了。

“等一下,就来。”楼上下了一个男子,趴在门缝看了一眼,迅疾上楼,将阳台上的一盆花搬了下来,拉开抽屉摸出一把小手枪推上子弹藏在身上,然后直奔后门,刚出来就被绊倒在地,手枪顶住了脑袋。

徐庭戈从前面绕了过来,打量着这个男子,半旧棉袍,清瘦的脸上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手指上有墨水痕迹,这张脸他每天都在望远镜里看到,实在太熟悉了。

男子坐了起来,推了推眼镜,冷笑着看着徐庭戈:“查水表的?”

“绑上,带走。”徐庭戈面无表情,用黑布将男子眼睛蒙上,双手绑起,正要押走,忽然弄堂口处有两个巡逻的安南巡捕经过,看见这一幕以为是绑票,急忙吹起了警笛。

事情败露,徐庭戈和他的助手丢下男子就跑,奔到路口,却被听到警笛声赶到的三枪会便衣拿下,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两个党务调查科特工只好束手就擒,连同那惊魂未定的男子一起被送进了法租界巡捕房。

男子自称叫鲁平,是一个卖文为生的自由职业者,和妻子唐嫣租住在这里,他也不知道为何被绑架,巡捕从他身上搜出一把上膛的掌心雷,他立刻便不说话了。

徐庭戈出示了派司,法租界巡捕房可不甩你什么中组部党务调查科,依旧戴着铐子,直到负责政治案件的程子卿赶到,才给二位解了手铐,口称误会。

“程探长,这个鲁平是我们调查科缉捕的要犯,烦请巡捕房方面帮个忙,引渡到上海警察局。”徐庭戈提出要求,程子卿面带笑意:“好说,好说。”

外面进来一个巡捕:“探长,电话。”

“少陪。”程子卿出了牢房,来到办公室拿起话筒:“哪位?”

“哦,是陈主席啊,侬好侬好,是这个案子啊,好说好说,阿拉晓得哪能办了。”

回到牢房,程子卿满脸堆笑:“对不起徐组长,刚才是巡捕房法国长官打电话来,案子捅到上面去了,兄弟爱莫能助,人暂时不能移交给你们。”

徐庭戈无奈,只好悻悻离去。

唐嫣从外面回来,离得老远就看到自家阳台上的一盆花不见了,立即转身离去,跳上电车直奔英租界,再三确认没有盯梢后才找了家咖啡馆坐下,定了定神,找侍者借了电话,给自己的老东家,申报老板史量才打了电话。

史量才在上海滩还是有些分量的,一个电话打到巡捕房,很快得到消息,原来鲁平是被当局扣押了,至于什么罪名,对方语焉不详。

对于唐嫣来说,这已经足够,组织上都是单线联系,暴露以后首先要保证的是上级机关的安全,此时此刻她谁也指望不上,只能自己展开营救工作。

事关租界巡捕房,谁说话都不好使,唯有一个人,那就是曾和自己有过一段露水姻缘的陈子锟。

此时,陈子锟正在家里和一帮人探讨局势,最近上海气氛紧张,黄浦江上的日本驱逐舰都将炮口瞄准了华界,战争似乎一触即发。

慕易辰道:“我不相信能打起来,日本已经吞了东北三省,要消化一段时间,再说上海是国际化大都会,英美法绝对不允许日本染指上海。”

李耀廷也附和道:“小日本虚张声势而已,和美国人英国比,他们还差的远呢,我觉得上海也打不起来。”

陈子锟道:“二位有所不知,上海的日本驻军以海军为主,日本海陆两军向来不和,陆军拿下了东北,拔了头筹,海军岂能示弱,上海乃我国经济命脉所在,攻下上海,政府的咽喉就被掐住了,我担心他们会铤而走险。”

慕易辰道:“日本政府为了东北的事情已经焦头烂额,穷于应付国际质问,怎好再开战端,把英美惹急了可没他们的好果子吃。”

门外传来一个女声:“我不这么认为,日军必然选择上海下手,而且就在近期。”

进来的是刘婷,怀里还抱着孩子,一边摇晃着孩子,一边侃侃而谈:“欧美大萧条波及到了日本,再加上中国反日情绪激烈,日货没有销路,对华贸易比去年降低百分之三,出口下滑,失业率大幅增加,日本政府如同坐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此时急需一场战争来刺激国民,刺激经济复苏。”

“可是他们已经占了东三省,难道还不够么!”慕易辰拍案而起。

刘婷冷笑:“当然不够,日本的目标是整个中国乃至东亚,不错,他们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东北,但正是为了把这块肉安安稳稳的咽下去,就必须再打上海。”

“我不懂了,刘秘书你给说道说道。”李耀廷也糊涂了。

刘婷道:“上海是中国的经济中心,拿下上海,即可与中国政府做交换,东北和上海,只能留其一。”

李耀廷暴怒道:“他妈的凭什么,东北和上海都是中国的,啥时候轮到小日本做主了!”

刘婷道:“弱国无外交,要么留下其一,要么都失去。”

慕易辰道:“我懂了,日本想以上海为人质,换取中国政府正式割让东三省。”

刘婷道:“现在是二十世纪了,不会再有割让领土的事情发生,介于英美列强的干涉,日本的吃相会相对文雅一些,比如在东北扶持傀儡政权,事实上他们一直在这么做,只不过张氏父子没答应罢了,据说寓居天津的废帝溥仪已经秘密到了长春,大概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陈子锟赞道:“刘婷,你对时事的分析很到位,据你看,爆发战争的可能性有几成?”

刘婷毫不犹豫道:“九成九!”

众人皆惊。

“关东军用一百天打下东三省,几乎没有遇到抵抗,中国的不抵抗政策反而刺激了他们的野心,与东北相比,上海更加脆弱,只有十九路军驻防,大家都知道,十九路军不属于中央军序列,而是广东军队,东北军在本乡本土都不抵抗,广东人凭什么保卫上海?所以战端一开,他们势必撤走,对日本而言,攻占上海基本没有风险。”

大家都倒吸一口凉气,刘婷分析的入骨三分,九一八事变之后,杨虎的淞沪警备司令被撤销,取而代之的是蒋系和汪系都能接受的粤系中亲蒋的陈枢铭,上海防务亦由十九路军负责,按照蒋介石的作风,打起仗来肯定先消耗杂牌军,十九路军肯定不当这个冤大头,如此一来,上海必失!

死一般的寂静,半晌,李耀廷才道:“说到底,英美是不会为了中国人和小日本撕破脸的,上海完了。”

楼梯声响,双喜上来报告:“陈主席,唐记者来访。”

“请。”陈子锟旋即前往书房会客。

唐嫣的气色不是很好,急火火道:“我丈夫被巡捕房抓了,我知道你和程子卿很熟,能不能帮个忙?”

陈子锟道:“你丈夫是谁?”

“他叫鲁平,是个文人,平时帮杂志写点文章,以稿费为生。”

“不对,他真名叫麦平,是地下党!”陈子锟沉声道。

第四十九章 人海孤鸿

唐嫣闻言一惊,强辩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丈夫姓鲁,不姓麦,他最多是个左翼文人,但绝不是共产党。”

陈子锟道:“唐嫣,在我面前你还要撒谎么?”

唐嫣不敢直视他,愤愤然扭头看着窗外:“你是个自私狭隘的男人,因为他是我的丈夫,你就不愿意伸出援手,你搞搞清楚,我和你已经分手了,我有我的自由,我有我的生活!”

陈子锟安静的答道:“你这个态度,像个求人的样子么?”

唐嫣沉默了一会,眼泪夺眶而出:“我真的没有办法,只有来求你,求求你帮帮我。”说着竟然跪下了。

陈子锟坐着不动,盯着唐嫣看了一阵子,终于道:“好吧,我会打电话给程子卿,但案发地点到底是法租界,我的话能起到多大作用,确实没把握。”

“谢谢。”唐嫣站了起来,擦擦脸上泪痕,出去了,迎面遇到抱着孩子的刘婷,两人擦肩而过,却又不约而同的回头看了一眼。

陈子锟拿起桌上的案卷,这是程子卿派人送来的,照片上的人酷似当年率兵炸塌公署大门的麦平,但这张面孔全无戾气,看起来真的像一个文人,难道说自己真的搞错了?

他拿起电话叫通了法租界巡捕房,对程子卿说这人要是没触犯租界当局的法律,还是放了吧。

程子卿查了这个叫鲁平之人的底细,确实只是一个爱在杂志报纸上抨击政府的左翼文人,除了非法持枪之外,并未触犯租界法律,既然陈子锟发了话,他乐得送个顺水人情,把掌心雷没收,又让鲁平出了具结,这才放人。

释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唐嫣租了辆汽车将鲁平接走,先前的寓所已经暴露不能再住,他们去了另一处宅子,洗漱收拾完毕,照例唐嫣睡卧室的床,鲁平睡客厅地板。

忽然唐嫣问了一句:“你姓麦?”

鲁平停顿了一下,微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唐嫣反问:“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鲁平道:“组织上让我们假扮夫妻,你负责掩护就好,别的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反而不安全,对你,对我都不好。”

唐嫣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次日一早,鲁平接到上级指示,离开上海前往南京另有任务,他当即收拾行李,和唐嫣握了握手,叫了一辆洋车直奔闸北火车站,刚出租界就被人拦下,几个便衣不由分说将他塞进一辆汽车开走。

十分钟后,鲁平坐在上海市公安局预审室里,提审他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实汉子,穿着黑呢子中山装,佩戴党徽,笑容可掬的给鲁平倒茶递烟,他一双大手粗糙有力,倒像是劳动人民出身。

“鲁平先生是哪间大学毕业的?”汉子像聊天一样问起话来。

鲁平一言不发。

“呵呵,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徐庭戈,曾在北京大学读过书,五四时期,我也上过街游过行,算起来咱们也是革命同志哩,你放心,对知识分子,党国一向是宽大的,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立刻就释放,怎么样?”

鲁平依旧不说话。

徐庭戈说的口干舌燥,还是没能撬开他的嘴,只好将他押入地牢慢慢收拾。

陈子锟对刘婷的判断深信不疑,战争一触即发,驻扎吴凇的税警团必然首当其冲,虽然这支部队名义上划给财政部,但真正掌权者还是自己,他传令给薛斌,严阵以待,时刻防范日军挑衅,如遇进攻,毫不犹豫回击,切勿重演沈阳悲剧。

浦东的仓库里储备着大批军事物资,从美国进口的铁丝网和瑞士进口的厄立康20毫米口径高射炮都搬了出来,将一线部队武装到牙齿。

如同刘婷预料的那样,上海的气氛日益紧张起来。

一月八日,日本天皇裕仁东京郊区代代木练兵场检阅陆军部队,结束后起驾回宫,在皇宫樱田门附近遭遇行刺,炸弹误中副车,炸死车夫一名,天皇安然无恙,刺客被捕,此事被《民国日报》报道后,遭到日本驻沪总领事村井苍松的强烈抗议,上海市长吴铁城卑躬屈膝向日方道歉,承诺查封报纸,惩办当事人,低姿态并未取得日方谅解,反而气焰更盛。

明眼人都能看出日本准备在上海挑起一场冲突,但民国政府依然坚持不抵抗政策,汪精卫密电上海军队,切勿与日方冲突。

又过几日,几名日本僧人到生产毛巾的中国企业三友实业社附近挑衅,据说被工人殴打致死,日方报复,冲进三友实业社放火,打死华捕一名。

日本先侵占东三省,又在上海咄咄逼人,民间的反日情绪空前高涨,已经逼近爆发临界点,而住在虹口一带的日本侨民的反日情绪也被迅速升温,日本国内舆论疯狂炒作渲染,努力扮演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日方提出,立即解散一切反日团体,取缔排日活动,保证日本侨民的安全,否则就要采取断然行动。

本来按照日本的预期,此举会彻底激怒中国政府,从而开第一枪,哪知道国民政府的脾气比他们预想的要温顺的多,不但没有发飙,反而客客气气照单全收,反让日方有一拳落空的感觉。

非但如此,军政部长何应钦还多次下令,驻扎上海的十九路军撤出,以免和日军发生冲突,造成不可预期的恶劣后果。

据三枪会侦知,住上海的日本侨民团体居留民团、自警团、在乡军人会已经开始发放枪支弹药,这些日本侨民在上海住了几十年,对地形非常熟悉也精通上海话,打起仗来是极好的向导和翻译,这说明日本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陈子锟几天没有回家,一直在闸北吴凇活动,会晤了十九路军的蔡廷锴将军,双方都认为战事近期即会爆发。

“我们十九路军,绝不会一枪未放丢掉上海,我们已经做好准备,即使牺牲全军也在所不惜。”蔡将军的国语带着浓厚的广东腔,话虽说的壮烈,陈子锟不敢相信,真打起来,兴许他们比谁跑得都快。

为解薛斌后顾之忧,陈子锟把薛太太和他的两个儿子,连同细软一并装车送入租界。

从闸北返回租界的路上,路上人潮汹涌,全是拖家带口迁往租界的百姓,从太平天国时期,上海洋人租界就是战火中唯一的安全之地,过了几十年依旧如此,上海局势吃紧,连最普通的老百姓都感觉到了,汽车在人流中艰难前行,守闸口的巡捕倒是很有眼色,跳上汽车踏板,用警棍硬是开出一条路来,一直把汽车送过了外白渡桥。

双喜掏出一叠钱来打赏了巡捕,汽车继续前行,沿街处处难民,租界房价暴涨,千金难租落脚之地,就连一个亭子间都能租出天价来,几家欢乐几家愁,战端未开,房东们倒是先发了一笔国难财。

回到别墅,只见门口堆起了沙包,墙上拉起铁丝网,便衣卫士严阵以待,陈子锟斥责道:“这是干什么,日本人打进来,这个能挡住?”

卫士们解释说,这不是挡日本人的,而是挡难民的,街头巷尾全是人,偷鸡摸狗的可不少。

陈子锟想了一下说:“买些粮食,开个粥棚吧,大冬天的都不容易。”

匆匆进楼,让管家安排薛斌家眷入住,回到自己卧室收拾起行李来,姚依蕾问他:“局势紧张,咱们是不是回江东?”

陈子锟道:“租界里还是很安全的,尽可以放心,我现在去南京面见汪兆铭,向他报告上海事态。”

姚依蕾道:“昨天唐嫣来找过你。”

“什么事?”

“她男人失踪了,想找你帮忙。”

“兵荒马乱的,上哪里找去。”陈子锟哼了一声,将衣柜里的呢子上将军服拿了出来,姚依蕾赶忙接过拍打了一番,帮他穿上,道:“唐嫣一直等到很晚才走,我看她也挺可怜的,就替你答应了。”

陈子锟道:“胡来,你知道什么,她男人是共产党,前段时间被法捕房抓了,是我找程子卿出面才捞出来,现在又失踪,很可能是被特务拿去了,旁人能帮什么忙,苏青彦还在中央监狱里,我都没辙,何况那人还是货真价实的共产党。”

姚依蕾道:“这样啊,这个唐嫣还真是可恶,这不是害咱们么。”

陈子锟扣上风纪扣,对着镜子整理军容,姚依蕾拿过指挥刀帮他挂在腰间,忽然从背后抱住他。

“你不会上战场吧?”姚依蕾幽幽道。

陈子锟心里一酸:“我都上将了,怎么可能亲自上阵,放心吧。”

“谁不知道你,秋高马肥,正好打仗,这话是谁说的?”姚依蕾抱紧了丈夫。

陈子锟笑了:“这是孙馨远的名言,不是我说的,放心吧,我不会有事。”

打电话到虹桥机场安排了专机,让双喜备了车,刘婷也准备好了汇报资料,陈子锟一袭戎装下楼,卫队在大厅里齐刷刷敬礼,陈公馆竟然有了几分萧瑟肃杀之意。

出门登车,正要离去,忽见唐嫣正在门口和卫士交涉,刘婷道:“要不要等一下。”

陈子锟看了看手表,现在飞到南京,正好可以赶在下班前面见行政院长,再晚就得明天了,于是道:“开车。”

大铁门缓缓打开,插着将旗的梅赛德斯防弹轿车在三辆摩托车的护卫下开了出去,唐嫣看见了车内正襟危坐的陈子锟,赶忙向他挥手,陈子锟目不斜视,仿佛没有注意到她,汽车开足马力绝尘而去。

唐嫣半空中的手僵住了,门口的卫士们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她无奈的笑笑,裹紧大衣慢慢去了,形单影只如同一只孤鸿。

第五十章 冰雨夜

陈子锟乘机飞往南京,在大校场降落后,宋子文派来专车迎接,一路直奔国民政府要拜见行政院长孙科。

孙科是先总理之子,当年葬礼时和陈子锟有过一面之交,在对日立场上他一贯是持强硬态度的,听了陈子锟的汇报后,深感事态严峻,但却无能为力。

这一届国民政府是最弱的班子,主席林森有名无实,就是个看印的,行政院长指挥不了军队,也没有财权,局面如同一团乱麻,自顾不暇哪有能力应对外敌。

陈子锟又去拜见汪兆铭,蒋介石下野之后,他是国民党中执常委,党务方面的最高领导人,汪兆铭风度翩翩,泰然处之:“吴铁城已经将日方提出条件全盘接受,断不给日人挑衅之借口,上海事关列强在华利益,也绝不会容忍日本得寸进尺,陈将军,你不必气杞人忧天。”

汪兆铭这条路走不通,陈子锟又去找蒋介石,老蒋正在别墅修身养性,开口便是我已下野,不问政事,有事找孙科。

至于另一位党国巨头胡汉民,则根本没有入京,想找也找不到人。

中华民国的领导者们,要么没能耐管,要么没权力管,总之是互相推诿,无动于衷。

忙到晚上,依然没有任何进展,只好驱车返回寓所,南京虽然是首都,但是繁华远逊上海,一入傍晚,街上人就少了,影影绰绰一片低矮的房舍尽头是明代古城墙,路灯昏暗,一个白帽箍的巡警孤零零的站在街头。

一阵风吹来,卷起地上一张纸片,飘啊飘,飘进了车窗,是今天的日历,民国三十一年一月廿八日,星期四,旧历十二月廿一日,距离春节还有九天。

路边的一栋房子里,警察正在咚咚的敲门,红玉坐在窗前,一张张撕着日历牌,两眼空洞,嘴里哼着儿歌,薄纸做成的日历在寒风中飘舞,如同雪花。

警察终于破门而入,揪住红玉一看,骂了声:“是个疯女人,给我搜!”一帮人翻箱倒柜,除了几件破衣服之外什么有用的也没找到,悻悻离去。

陈子锟在南京有房子,许久不住有些潮湿,柜子里的衣服都发霉了,刘婷嫌卫士们粗手大脚,亲自打扫,看着她忙碌的身影,陈子锟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也是自己的家,刘婷也是自己的家庭成员之一。

打扫完毕,时间已经不早了,饭店都上门板了,卫士们都是些大老粗,在附近小摊上吃碗鸭血粉丝汤就能打发,陈子锟身为上将可不能这么马虎,再说他满腹心事,也没有胃口,一个人坐在厅里抽烟。

刘婷看在眼里,悄悄出去找了家小铺,买了油盐酱醋挂面鸡蛋,回来下了一锅面条,卧了个鸡蛋,撒上细碎的小葱,滴上麻油,香喷喷的一碗捧到陈子锟面前。

没有多余的话,两人相对默默吃饭,吃完了刘婷端去刷锅洗碗,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十一点的钟声,时候不早了,两人互道晚安,各自进了卧室。

外面起风了,飞沙走石,呜呜作响,仿佛是谁在呜咽,树枝敲打着窗户,外面黑影重重,似乎群魔乱舞,刘婷胆战心惊,爬起来开灯,哪知道停电了,只好战战兢兢点了支蜡烛,忽然想起客厅的窗户忘了关,穿上睡袍端着烛台出去。

客厅的窗户被风吹的咣咣作响,外面风雨交加,刘婷赶忙上前,放下烛台去关窗户,窗帘飞舞形同鬼魅,冰冷的雨刮进来打灭了蜡烛,周围一片漆黑,不知道谁家的野猫嗷呜叫了一嗓子,吓得她尖叫一声,回头就跑,装撞进一个宽阔的胸怀。

陈子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客厅里,刘婷无意扑进他怀里,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随即又紧紧抱住他,两人就这样在这个冷雨夜无言的抱在一起。

忽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双喜在面喊道:“主席,三军司令部有人来找。”

两人急忙分开,陈子锟奔回房间迅速穿上军装,一边系着武装带一边向外走,刘婷裹了件棉睡袍紧跟其后,来到门口,只见院子里停了三辆汽车,车门上都涂着青天白日,其中一辆是敞篷卡车,车上的士兵头顶钢盔,身披橡胶雨衣,雨水打湿了头盔,在黯淡的灯光下闪着幽光。

一个上校快步上前敬礼:“陈将军,三军司令部紧急召见。”

陈子锟系上武装带,严肃的问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上海开战了。”上校简单的回答了一句。

陈子锟面无表情,回头对刘婷说:“等我。”

刘婷点点头,目送汽车尾灯消失在长街尽头。

车队开到司令部门口,陈子锟的卫队被拦在外面,只准他一个人进去,司令部灯火通明,院子里停满了汽车,门口加了双岗,钢盔刺刀,如临大敌。

司令部大会议室里,蒋介石已经先到了,也是一身戎装,军政部的首脑们一个不拉,政府和党务方面,汪兆铭、孙科、陈果夫也都在,白天还互相推诿的一帮党国要员们此刻均是一脸凝重,陈子锟顿时明白,这帮货个个都是老狐狸,对淞沪前线的关注一点不必自己少。

蒋介石主持会议,示意陈子锟在后排落座,道:“一小时前,日本海军陆战队在上海闸北向我发起攻击,十九路军已经开始抵抗,战争随时会扩大,上海不比东北,距离首都很近,随时危及中央安全,今夜召集大家来,就是要拿出一个应对的方针来。”

汪兆铭道:“上海乃国家经济命脉所在,一旦为战火荼毒,税收锐减,拿什么维持政府的运作。”

孙科反唇相讥道:“上海被日本人占了去,岂不是连一毛钱的税款都收不到。”

何应钦道:“可是我军主力尽在江西,上海只有十九路军,定然不是日军对手,日本从本土运兵过来,乘船只需数日,我从江西剿匪前线调部队北上,周期反而不及日军,再说日本海军火力占优,又有航空母舰支援,我军战则必败。”

蒋介石道:“子锟,你有何意见?”

陈子锟道:“民气可用,必须一战,胜败在其次,关键要让国人,要让列强看到我们抵抗日本入侵的决心,这样民众才会支持我们,列强才不会抛弃我们。”

孙科举手道:“我同意陈子锟的看法。”

陈果夫也举起了手。

蒋介石道:“我的意思也是这样,九一八之后,丧权辱国,民怨沸腾,再不打一仗,民心就丢光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把战争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决不可扩大,要争取国际上的同情。”

何应钦道:“以军政部之管辖权限,万万没有指挥对日作战的能力,我建议重启军事委员会的设置,以统领大局。”说着站了起来,严肃无比道:“诸位,我推举蒋中正先生为军事委员长委员长。”

台下众将纷纷举手,汪兆铭道:“本来重启军委会这种事情,需要中央开会决议,但是事发突然,在座的中执委员够法定人数的话,我们就临时开一次会议,进行表决吧。”

战争期间,一切程序简化,蒋介石高票当选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再次出山,距离上次下野不过一个半月而已。

军事会议还在继续,重点已经不是打不打的问题,而是怎么个打法,既不能把上海丢了,也不能过渡激怒日本人,导致战争扩大,这真是一个难题。

一直到凌晨时分,才拿出一个大致的方略来,十九路军先顶着,中央组织一个军作为后援,尽量不动用海空力量,在上海以外地区不和日军发生冲突,更要严格限制各地的反日活动。

陈子锟从没见过这样窝囊的作战计划,既要打,又怕把对手打疼了,不过身为国防建设监委会前主席,他深深理解蒋介石和何应钦的难处,中国太穷了,无法自己生产重武器,一发进口炮弹的价钱,顶得上农民五年的收入总和!中国不能生产汽车、军舰,飞机,而日本连航空母舰都能生产,差距实在太大,这仗,打不起。

清晨七点,陈子锟匆匆回家,刘婷已经备好了早餐,两眼通红,显然一夜没睡。

“上海打得怎么样?”一见陈子锟回来,刘婷立刻问起。

“十九路军的弟兄们干的不赖,把日本人打回去了,上午还有会议,我大概要担任一定职务…”陈子锟边吃边说,精神很亢奋。

刘婷很自然的站到他背后,帮他揉着肩膀:“开了一夜会,累坏了吧。”

“是啊,开会比打仗还累,我宁愿带兵上前线去。”陈子锟忽然回身抓住了刘婷纤长的手,“打仗了,不能带你在身边,你先回家吧。”

经过昨夜那一抱,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缩短了许多,刘婷笑了一下,显出两个酒窝来,她很少露出笑容,没想到笑起来这么甜。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这是刘婷第一次真心的表白。

陈子锟顿了顿,正想说点什么,双喜很不合时宜的推门进来,干咳一声,目不斜视:“蒋委员长电话。”

第五十一章 二等兵陈子锟上将

蒋介石亲自打电话来是召陈子锟参加军事委员会会议,这意味着陈子锟已经是国民党最高军事当局的一员,级别比国防建设监委会主席更高一层楼。

陈子锟匆匆前去开会,刘婷在家留守,虽然天气阴郁无比,但她的心情确是阳光灿烂,她喜欢南京,因为只有在南京才能共享二人世界。

刘婷打了个电话到江东省政府,本来普通家庭电话是不能直接拨打省级长途的,但陈子锟已经是军委会成员,号码列为最高等级,不受任何限制。

长途电话经过多道转接,声效很差,电流声滋滋啦啦,但勉强能听明白,刘婷报上身份,那边急忙把刘存仁找来接电话。

“爸,我在南京,战争开始了,我暂时不能回去过年了。”

“婷儿,好好照顾自己,家里一切都好,别挂念。”

刘婷抵沪后就发了电报回去告诉家人自己行踪,现在又说不能回家过年,当爹的心里自然不好受,但也能接受这种事实,闺女大了,早晚嫁人不也得在别人家过年不是。

捱到中午,刘存仁摸出怀表看看到下班的点了,收拾东西夹着布包出了省府大门,中央大街上人声鼎沸,报童扯着嗓子喊着:“卖报卖报,日本大举进攻上海,被我军击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