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存仁赶忙掏钱买了一份淮江报,今天的早报足足晚了一上午,看来是上午在临时加的版面,内容是驻上海日本海军陆战队突袭我闸北守军,被我十九路军英勇击退,目前正在鏖战之中,看到这里,刘存仁就觉得一股血往头上涌,虽然他早已过了热血青年的年纪,但看到国军奋勇抵抗的消息还是觉得激动万分,中国军队终于抵抗了,不再像丢东三省那样把上海拱手相让了!

一连三天,陈子锟都在南京参赞军务,上海前线的战报陆续传来,十九路军打得很艰苦,也很漂亮,日本驻沪舰队司令本来叫嚣四个小时内结束战事,结果打了三天依然没有战果。反被十九路军攻占了海军陆战队司令部,缴获三千条步枪。

二月一日,日本军舰炮击南京,为防止战事扩大,中国军队并未还击,国民政府决定西迁洛阳,以示抵抗决心,但军政机关依然留守南京,并且开始商讨支援十九路军事宜。

陈子锟主动请缨,愿意领军作战,却被蒋介石婉拒,军委会将驻扎宁沪杭一线的八十七师、八十八师、中央教导团组成第五军,任命中央军校教育长张治中为军长,领军前往上海支援。

日军攻势受挫,不得已接受英美调停,宣布停战三日,暗地里却调兵遣将准备更大规模的进攻,中方同样也利用这点时间积极备战,陈子锟和宋子文私交甚好,两人商议,把税警总团投入战斗。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次上海之战,就是儿郎们报效国家的大好时机。”陈子锟对老禁烟总队的战斗力还是很有自信的。

宋子文抽着雪茄:“不妥,税警总团是税务警察,参战的话违背原则,八国银行团停止拨付盐余款项,经费就没有了。”

陈子锟道:“这个好办,换个番号就是,我建议暂时编入中央军序列,等战事结束再恢复税警总团,瞒上不瞒下,其实就是给外国人一个交代,纸里包不住火,他们肯定知道,但相信也能谅解。”

宋子文道:“目前来看,只好如此。”

三日后,日本增派第三舰队驰援上海,再度进攻闸北,战火延烧至江湾、吴凇,税警总团与日军爆发战斗,果然大显身手,进攻江湾的日第一联队被围歼,而此时正是中国旧历新年。

第五军尚在组编之中,陈子锟多次请战未批,只好换了个名义,说是去上海将家眷撤出,这才被军委会批准。

陈子锟没有带刘婷,只身飞往上海,进入租界,到处一片萧条,闸北毕竟太近,不可能没有影响,回到家中,夫人们正忙着收拾金银细软,说是要去募捐,连嫣儿都拿出了自己的攒钱罐。

“募捐什么?”陈子锟很纳闷。

“给十九路军募捐,买枪买炮买铁帽子,打小日本。”夏小青道,她穿了件劲装,脚蹬抓地虎靴子,看样子是心痒难耐要亲自上阵客串花木兰了。

“瞎胡闹!”陈子锟呵斥一句,心里却很是欣慰。

姚依蕾问他:“你回来做什么?”

陈子锟道:“薛斌带弟兄们上阵了,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姚依蕾惊道:“那你要去闸北!”

鉴冰闻言也大惊失色:“闸北子弹满天飞,太危险了!”

只有夏小青不当一回事:“好啊,我也去。”

陈子锟道:“我这个陆军上将可不是祖上世袭的,而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我还怕这个!”

他主意打定,谁也劝不了,不过作为军委会成员,贸然上阵是违反纪律的。陈子锟自有办法,他让人找了一套皱巴巴的二等兵旧军装穿了,扎上绑腿,戴上软趴趴的帽子,腰里扎了一根牛皮带,看起来和兵痞差不多。

副官们预备了一批慰问品,香烟白酒糕点杂七杂八,装了满满一卡车。陈子锟带队,浩浩荡荡开往闸北。路过租界闸口的时候,华捕们非但没有检查,还向卡车敬礼,洋人巡捕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陈青锋解释说,最近租界内的中国人自发前往闸北劳军的甚多,洋人早已见怪不怪了。

车入华界,情景顿时不同,满目疮痍,树木烧焦,遍地都是子弹壳和碎石瓦砾,可见战斗之激烈。

路边有几个黑制服警察,正背着步枪执勤,他们是上海公安局五中队的武装警察。闸北之战,警察参与战斗,牺牲甚多战功赫赫,陈子锟当即让人拿了几条烟给他们。

警察们说,再往前就是和日本人拉锯战的地域了,建议不要继续前行,陈子锟表示了感谢,但依然驱车向前。果然,开出去两条街,就能听见流弹咻咻的声音,时不时有炮弹落下,炸起一团烟尘。

街心有一根电线杆横卧,汽车被迫停下,路边走出几个士兵,操着粤语道:“回去,危险。”

陈青锋下车说我们是来劳军的,士兵看见他的少校军衔立刻立正敬礼。路边一所房子里设有十九路军的一个前沿指挥部,这里最大的军官是个营长,听说有人劳军赶忙过来,问道:“您是哪部分的?”

“我们是军事委员会的。”青锋此言不虚,自家上将军现在是军委成员,这些副官护兵自然跟着升格。

营长肃然起敬,敬礼道:“我们是十九路军七十八师156旅第6团1营。”

陈青锋道:“帮忙把电线杆挪开,我们要去前线。”

营长道:“这里就是前线,再往前就是日本人的防线了。”

陈青锋便让手下把慰劳品搬出来,陈子锟夹在队伍中一言不发,帮着搬东西,他上前线不是为了显摆的,而是想切切实实看看日本军的战斗力和十九路军的表现,这些都是极为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对一位军委会高官来说是很重要的。

不大工夫,第一营的兄弟们都抽上了来自租界募捐的大英牌香烟,正乐呵着,忽然有人大喊一声:“叼你老母,日本人上来了!”

果然,一辆轮式装甲车杀气腾腾的出现在街头,铁板上布满铆钉,车身上涂着海军的旭日章,炮塔内伸出两只重机枪的水冷套筒。陈子锟一直做进口军火贸易,认识这是英国产的维克斯M25装甲车,装甲钢板六毫米,顶得住国军的七九公厘子弹射击。

装甲车疯狂扫射,7.7口径的机枪子弹打在沙包掩体上,压得十九路军抬不起头来。藏在装甲车身后的野炮露出了狰狞的炮口,一声巨响,街心的沙包掩体被炸上了天,刚才还抽着烟卷谈笑风生的六个弟兄被炸的血肉横飞。

十九路军纷纷还击,从楼上窗口,掩体后面向装甲车开火,打得钢板火星四溅,装甲车毫发无伤。国军弟兄们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装甲车带着野炮步步紧逼过来。

陈子锟等人被十九路军的弟兄护在后面,听到枪声如此密集不免心焦,一双双热切的眼睛紧盯着上将军,就等他一句话了。

“找几个酒瓶子。”陈子锟忽然说道,亲自从慰问品中拿了一瓶酒,启开瓶盖倒了个精光,从卡车驾驶室里取了一根橡胶管,打开汽车油箱盖子,橡胶管插进去,猛吸几口,汽油导进空瓶子里,然后撕下军装下摆塞住瓶口,道:“照我这样做。”

护兵们如法炮制,很快制成了六个燃烧瓶。

“我来!”双喜拿起燃烧瓶就要上阵。

“谁也别和我抢!”燕忌南抄起燃烧瓶,抢先一步而去,到底是沧州燕家传人,身法那叫一个利落,旁人还没看清楚就已经上了楼顶。

闸北巷战极其艰苦,民房极多,战线犬牙交错,火力猛者占据上风。日军有航空兵掩护,装甲车和重炮配合,十九路军硬是靠血肉之躯才顶住了敌人的多次进攻。

跟在装甲车后面的是身穿蓝衣的日本特别陆战队,他们负责保护装甲车的安全,看见楼顶上的人影顿时开枪射击。燕忌南闪转腾挪,子弹根本伤不到他,一枚燃烧瓶砸在装甲车上,却忘了点燃布条。

燕忌南急忙点燃另一个燃烧瓶,使出燕家暗器绝学,正好砸在装甲车观测窗上,顿时火焰四起,惨叫连连。他一时兴起,又抄起一个燃烧瓶,刚要砸下,一颗子弹飞来,正中燃烧瓶,顿时半边身子都燃起了大火。

此时陈子锟已经带人从侧后迂回过来,一阵机枪乱扫,弄堂里的日本陆战队秋风扫落叶一般倒下。双喜冲上去将一颗冒烟的手榴弹塞进装甲车窗口,一个翻滚趴在地上,轰隆一声闷响,装甲车停了,熊熊烈火燃烧起来。

燕忌南身上的火被众人扑灭,但衣服都烧焦了,手臂焦黑,人疼得昏死过去,眼见这条胳膊保不住,若是感染,命都保不住。

陈子锟让双喜迅速将燕忌南送回租界医院治疗,青锋跑过来一脸焦急道:“上将军,撤吧!这里留给十九路军去守。”

“胡扯!身为军人守土有责,除了伤员,谁也不许后退半步。”陈子锟当即怒斥。

十九路军的官兵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二等兵训斥少校长官。

第五十二章 明星从军

维克斯装甲车还在燃烧,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味道,一门野炮孤零零的歪倒在弄堂里,周围横七竖八的躺满尸体。十九路军的将士用刺刀检查着战场,一人拉响手榴弹塞进炮膛,将这门火炮毁掉了。

“等等。”陈子锟叫停已经晚了,好端端一门炮被炸开了炮管,报废了。十九路军的士兵见他身材高大,气宇轩昂,虽然穿着二等兵军装,但是谱儿比团长还大,都摸不清他的底细。营长正想上前套话,忽然侧后方有子弹打来,墙角处白衣闪现,又是日本人。

闸北巷战,地形错综复杂,中日双方都采取了小分队穿插迂回的战术,战线犬牙交错,敌我不分,战斗很快打响。双方依托掩体互相开枪,打得不可开交,忽然敌后又响起枪声,不大工夫。日军丢下十几具尸体抱头鼠窜。

营长高喊:“那边的兄弟,哪个部分的?”

对面回答:“义勇军便衣队的。”

说着过来几个人,便衣打扮,腰插驳壳枪,手提汤普森,原来是三枪会的人马。

这些人见到陈子锟,竟然一口一个会长,陈子锟纳闷道:“我啥时候当了三枪会的会长了?”

“可你是我们精武会的会长啊!”后面又走出两人,一男一女,男的威猛刚毅,女的英姿飒爽,正是精武会的当家人,欧阳凯和司徒小言。

精武会和三枪会是重叠的,很多三枪会众在精武会习武学艺,精武会向来是反日分子的大本营,战事一开,自然冲在最前线。

战斗间隙,什么废话都不多说,陈子锟和他们简单握手,立即商讨起反击策略来,决定趁敌人发起进攻前先迂回过去。

司徒小言踢了踢地上的日本兵死尸,道:“真奇怪!日本人穿白的穿蓝的都有,还有穿老百姓衣服的。”

陈子锟闻言心中一动,让人搜查死人身上物件,搜出一本“手帐”来,翻了两页就知道,这些穿白衣的是驻沪舰队的水兵。想来那些穿蓝军装的应该是特别陆战队,而穿老百姓的衣服的家伙们胳膊上都缠着白布条,上书自警团三字,应该是日本侨民武装。

军舰上的水兵进行巷战,战斗力可想而知,此举足见日军兵力捉襟见肘。陈子锟心中有数,传令青锋:“立即动员三枪会所有弟兄,发枪参战,杀死日兵一名,奖大洋五十;杀军曹一名,奖一百;杀军官一名,奖二百。”

又看了看势单力薄的十九路军弟兄,道:“让税警团调一门厄立康高射炮过来,帮他们对付装甲车。”

营长凑了过来,满脸景仰向这位二等兵敬礼:“您是陈将军吧!”

陈子锟还礼,道:“我是陈子锟,今天我不是将军,就是普通一兵。”

战事稍歇,青锋等人苦劝陈子锟返回租界,甚至不惜以自杀相威胁。不得已,陈子锟只好先行返回,不过不是回家,而是去了医院。

燕忌南还在抢救之中,半边身子深度烧伤,没有什么特效药物可用,只能尽量防止感染恶化,右手是废了,已经截肢。

陈子锟叮嘱医生一定要保住燕忌南的性命,止疼药需用吗啡的话尽管用,烧伤实在太痛苦了,没人能捱得住。

他前脚刚走,一辆小汽车风驰电掣开到医院,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跳下车来径直上楼,来到病房门前被护士拦住:“这是隔离病房,你不能进去…你是燕青羽,给我签个名吧。”

燕青羽很不耐烦的摸出自来水笔,在护士胸前签了个名字,护士喜气洋洋,帮他找了身罩衣和鞋套,全副武装起来才进了病房。

弟弟还在昏迷之中,烧伤的半边身子皮肤剥落,渗着体液,断肢处包着纱布,触目惊心。一张脸惨白无比,燕青羽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涌了出来,弟弟在前线和日本人拼命,自己一身武艺,却待在租界里和小明星卿卿我我,他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从病房里出来,一群护士捧着本子等在门口,看到燕大明星一脸不快,顿时噤若寒蝉。

燕青羽忽然向众护士鞠躬,眼里滴泪:“列位,拜托照顾我弟弟,我舅舅就这么一个儿子。”

萤幕上的铮铮铁汉洒下英雄泪,护士们都感动了,纷纷说这位伤员是打日本的英雄,我们一定好好照顾。

燕青羽再度道谢,下楼上车,驱车而去,直奔法租界霞飞路姐夫的公馆。

陈子锟刚回来不久,正在书房埋头写报告,忽然房门被推开,燕青羽大踏步的进来:“姐夫,我要当兵,我要去打日本!”

“你确定?”陈子锟静静看了他半天才发问。

“没错!我要当兵上前线,为弟弟报仇!”燕青羽双眼通红,胸膛起伏。

陈子锟手里转着笔,似乎在考虑。

“你说什么也白搭,我就是要当兵,我不当你的摇钱树了。”燕青羽开始咆哮了。

陈子锟依旧没说话。

“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没了臭鸡子就做不了槽子糕咋的?我去十九路军投军去。”燕青羽气哼哼扭头便走。

“回来!”陈子锟低声道,语气虽不严厉,燕青羽还是乖乖站住了。

“我答应,你可以参军,但是一切要听我安排。”陈子锟道。

三日后,申报上刊登两条重大新闻:一是日本驻沪舰队司令盐泽幸一被免职;二是紫星影业当家小生燕青羽为弟报仇,报名参军。

对上海民众来说,这两则都是好消息。小日本黔驴技穷,临阵换将,说明打得不怎么顺利。燕青羽参军,更激发了人民强烈的爱国情怀和抗日的决心。

本来陈子锟想让燕青羽参加第五军87师独立旅,也就是乔装改扮的税警总团,但燕青羽一口回绝,说要当就当十九路军的兵,普天之下唯有十九路军才是敢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干的纯爷们。

考虑到宣传效果,陈子锟答应了他的要求,并且和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进行磋商,得到了热烈响应和密切配合,参军仪式在闸北靠近租界的相对安全位置进行,全上海的记者都去了,电影公司的摄影机也到了现场,忠实记录下这激动人心的时刻。

仪式由蔡廷锴主持,简短解说后,一身戎装的燕青羽手托军帽上了台,油光锃亮的大背头剃成了青瓜蛋,呢子军装上缀着少尉领章,小腿上扎着呢子绑腿,皮鞋锃亮,武装带杀的很紧,细腰乍背,看起来和戏台上的赵子龙有异曲同工之妙。

台下响起热烈掌声,在场都是社会名流,民族企业家,自然不会像影迷那样尖叫流泪,但燕家兄弟的事迹还是深深感动了他们。

为了宣传抗日,燕忌南的事迹做了相应渲染,战果扩大成两辆装甲车,一门野战炮,十名日军士兵,都是他一个人消灭的。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煽情,配上医院里的照片和燕忌南的证件照,风华正茂的青年军官为了国家民族,失去了一条手臂,整个人被烧成焦碳,但凡有良心的人都不会无动于衷。这段时间,医院里的慰问品都堆成了山,更有无数上海小姑娘要嫁给燕英雄。

陈子锟代表国府军事委员会出场,向燕忌南颁发一枚勋章,由乃兄燕青羽代领。国歌响起,青天白日旗冉冉升起,会场内外一片肃穆,燕青羽立正敬礼,向众人展示着勋章。

这段胶片被拷贝成无数份,到处放映,激励民众的抗日决心。无数少男为之热血沸腾,无数少女为之疯狂倾倒,一时间掀起要嫁就嫁抗日军人的热潮。

与十九路军对战的是日本海军,虽然同是日军,但是海军的战斗力远逊于陆军,更别说精锐中的精锐关东军了,所以说目前的胜利只是暂时的,更大的危机还在后头,但只有少数人能看清楚这一点。

陈子锟正是少数人中的一员,他知道事态扩大,日本不甘心失败,一定会派遣陆军助战。日本海运发达,调兵遣将只在朝夕之间,而中国调兵全靠两条腿,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武器装备方面,日本工业远胜中国,大口径炮弹可以自给自足。而中国连生产炮弹的钢都要进口,除了轻兵器可以自产之外,重火器和汽车一律靠进口。而中国偏偏又是个极穷的国家,全靠贵重金属和农产品出口才能换取外汇,一来一去,损失颇多。一旦战事扩大,日本要求国际禁运,并且封锁中国海港,进口武器渠道就会中断,炮弹打一发少一发,就只有靠血肉之躯去拼。

陈子锟写了一份报告派专人送到南京军事委员会,详细介绍了淞沪战局,重点对闸北巷战进行说明,我军利用民团义勇军,组成便衣分队多路穿插迂回,袭击敌军后路,打法灵活多变,出其不意,这是总结出来的经验。而教训则是武器装备落后,缺乏打装甲车的大口径战防枪,希望能尽快从德国进口一批。

报告中有提到,协助正规军作战的是上海民间抗日自卫团体三枪会。而三枪会理事长正在南京中央监狱羁押,希望军委会能查明真相,尽快释放苏青彦。

蒋委员长接到报告后立刻给陈立夫打了电话,陈立夫主管组织部,这么小的案子自然不会知道。挨了一顿批之后打电话给徐恩曾询问,徐科长说是有这么个人,涉嫌通共还没拿到证据,又小心翼翼道:“这个案子不是您交代过的么?”

陈立夫这才想起,这案子和陈子锟有关,此时此刻再搞小动作未免太不入流,便道:“放人。”

第五十三章 美人计

南京,中央监狱,长长的走廊上方是一盏围着铁网的昏黄电灯,铁门打开的声音在暗夜中格外刺激人的神经,不知道又有那个人要被秘密处决了。

随着一串钥匙响动,看守走到一间单人牢房前,用警棍敲敲门:“苏先生,起来了,该走了!”

躺在狭窄床铺上的苏青彦一跃而起,含笑道:“今儿是个好日子啊!”

看守笑道:“可不是么!您出去以后可别忘了咱们。”

在中央监狱的日子,苏青彦过的还算不赖,住着单人牢房,顿顿有肉,不用干活,放风时间比别人长,典狱长还安排了一个十几岁的清秀少年犯帮他打扫监舍卫生。当然兴趣上来拿来败败火也不是不可以,在监狱这种地方,三扁不如一圆的传说亘古流传。

苏青彦是党务调查科的犯人,住进来之后就提审过一次,没有罪名,没有说法,就这么关着。典狱长打听过,这位老兄后台硬着呢,能通着天,进来只因得罪了淞沪警备司令杨虎。不过杨虎已经下台,党务调查科也没说什么,当然好吃好喝供着这位爷。

监舍的门打开了,苏青彦走出来伸了个懒腰,看了看对面监舍里住进来还没半个月的犯人鲁平,这小子是个左翼文人,拗得很,要不是苏青彦罩着他,早被别的犯人打死了。

“鲁平,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懂么?”苏青彦丢下一句话。又对看守说:“把我的被褥给鲁平吧,大冷天的别冻着他。”

“好的,苏先生您仁义。”看守点头哈腰,送苏青彦出去了。

鲁平若有所思。

过了两日,负责鲁平案子的党务调查科徐庭戈又来提审他,鲁平依然一言不发。

“鲁平,给你脸你不要,就别管爷们不客气了!”徐庭戈露出狰狞面目,亲自上刑,用蘸水皮鞭将鲁平抽的遍体鳞伤,见他还是铁嘴钢牙,又动用了烙铁,烧红的铁筷子往身上一按,一股白烟升起,蛋白质焦臭味弥漫在地牢里。

鲁平宁死不招,徐庭戈一筹莫展,忽见外面有一队犯人正被押上卡车,灵机一动,让人将鲁平的脑袋套上黑布,一并押了出去。

南京南郊的雨花台是一片乱葬岗,处决死刑犯总在这儿进行。一辆卡车开到这里,十余个男女犯人被押下汽车,不光有政治犯,也有刑事犯,犯人们一字排开,跪在地上,行刑队拉着枪栓哗哗直响,鲁平排在末尾,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喊着口令:“预备…放。”

一阵枪声,犯人们后脑中枪立扑在地,鲁平觉得背后一股大力袭来,也倒在了地上。

当他再度醒来的时候,发觉身上一丝不挂躺在床上,红罗帐,绿锦被,身畔玉体横陈,惊得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你醒了,嘻嘻,吃点东西吧!”身旁女子妖艳无比,裸着身子扭着腰肢端来一盘糕点,鲁平在监狱里住了半个月就没吃过饱饭,抓过糕点狼吞虎咽,噎的打嗝,女子拿了一杯葡萄酒送到他唇边,伺候他喝下。

不晓得酒里有什么东西,鲁平喝下后就觉得血脉贲张,把持不住自己,一把将女子按在身下翻身上马,驰骋起来,正在冲刺之时,忽然镁光灯一闪,徐庭戈手捧着照相机进来了,鲁平羞愧难耐,抓起被子掩住自己,那女子倒没觉得什么,慢条斯理穿上旗袍,施施然去了。

“鲁平,你的英姿留在胶卷里了,想不想上报纸啊?”徐庭戈得意的拍了拍柯达相机。

两个特务上前,将鲁平身上的被子扯去,指着他腿间因惊吓缩成一团的家伙嘲笑道:“就这点本钱啊!”

鲁平双手十指插在头发里,痛苦不堪,刑场陪绑加上美人计,已经让他有所松动,当羞耻心被剥夺,人的最后防线也失守了。

徐庭戈又道:“怎么样,那娘们的滋味还不错吧。只要你招供,她还能陪你几个晚上。”

“给我支烟。”鲁平道。

徐庭戈知道计策奏效,掏出自己的大前门和火柴递过去,转身出门。

过了五分钟,他再次进来,鲁平低着头,沙哑着嗓子道:“我愿意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但你们要保证我的安全。”

徐庭戈道:“你放心,现在党国对共产党是宽大的,只要招供,在报纸上声明退党,就会释放。”

鲁平道:“其实你们抓错人了,我只是党的外围,我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掩护唐嫣,她才是你们要抓的大鱼。”

徐庭戈眼睛一亮:“你说的是真的?”

鲁平凄然一笑:“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徐庭戈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因为他早就怀疑那个叫唐嫣的女记者,这女人社会活动能力很强,相比之下,她确实更像是地下党的高级干部。

而这个鲁平,虽然嘴硬,但除了在杂志上说说怪话,确实没什么出格的举动,对于党务调查科来说,枪毙一个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对付共产党决不可只用单纯的杀来解决,必须攻心,从内心来瓦解他们的意志。

鲁平招供了,虽然没多少有价值的情报,但好歹也算了结一起案子,他写了保证书,申明退出共产党,并且在报纸上也发了启示。

徐庭戈用了一个妓女就摆平了铁嘴钢牙的死硬地下党,受到上峰嘉奖,鲁平也被释放了。他走出监狱,裹紧棉袍,顿有举目无亲之感,天下之大,却已经没了自己的路。

上海战事持续,日本再次换将,调派第九师团登陆上海,陆军终于参战了,他们的战斗力比第三舰队的带枪水兵高了何止十倍。十九路军的压力骤增,伤亡巨大,中央军第五军打得也很艰苦,全靠一腔热血和日本人死拼。

不过日本人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神勇,他们虽然火力占优,但是指挥死板,打法僵硬,很容易摸到规律,双方交换比差不多。半个月打下来,日军也是伤亡惨重,号称劲旅的久留米混成旅团几乎被打残,不得已又增派十一、十四两个师团参战,中国方面急调江西剿匪的陈诚部第十八军入浙,战事有扩大迹象。

火线参军的燕青羽一天战场都没有上过,整天穿着笔挺的军装在后方参加各种酒会,宣传抗日,讲述他兄弟的英勇故事,由此又骗了不少纯情小姑娘,饶是他脸皮厚,每天自处的时候也觉得脸上发烧,这干的都是啥事啊?

陈子锟宽慰他说,前线不差你一个,你的战线在后方,多争取一块钱捐款,对前线将士都是支持。这样一说,燕明星的内疚感才减少了一些。

陈子锟也一样,自从上次以身犯险后他就再没上过一线,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他又没有指挥权,堂堂上将跑到前线去只有给人家添乱而已。若是被打死打伤,对士气却有极大影响,所以还不如在后方老实趴着。

据三枪会反映,在战场上发现其他抗日组织,竟然是王亚樵的斧头党,询问陈子锟是否消灭之,陈子锟想了想说,抗日要紧,放他一马。

后方发来急电,要求陈子锟回京,上海局势日益紧张,租界周边沦为战场,闸北几成废墟,租界难民成灾,物价飞涨,陈子锟决定顺便将家眷撤出上海。

一家人简单收拾了行李,赶到虹桥机场登机,起飞不久,飞行员惊呼:“日本飞机!”

众人趴在窗口观看,侧后方果然有三架涂着鲜红徽章的日本战斗机呼啸而来,小孩子们不懂事,兴奋的大喊大叫,女人们的心吓得怦怦直跳,姚依蕾扑到驾驶舱颤声问道:“怎么办?”

“战斗机不会攻击民用飞机的。”副驾驶安学话音刚落,一串子弹打来,擦着机身飞过,陈子锟一拉操纵杆,飞机迅速爬升,日机紧追不舍,继续开枪射击,仿佛在挑逗这个逃不掉的猎物。

“坐稳。”陈子锟说道,他此时的脸色相当难看。

姚依蕾脸色顿时煞白,跌跌撞撞奔回机舱,帮孩子们系紧安全带,叮嘱他们不要害怕,可自己的眼泪却先下来了。

“将军,日本人是不是冲你来的?”安学问道。

陈子锟摇摇头,他不知道,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按说日本飞行员的素质较高,不会擅自攻击民用机,发生这种情况让他极为懊悔,早知道应该走陆路,明知道制空权被人家掌握,还坐飞机,不是找死么?

三架日机属于航空母舰舰载三式双翼战斗机,最高速度241千米,装载两架7.7毫米机关枪,大概是从凤翔号航母上起飞的。在三架战斗机的夹击下,客机被击毁只是时间问题,安学已经通过无线电发出求救信号。“Mayday,Mayday,Mayday!”

耳机里传出日本飞行员的笑声,机关枪继续扫射,子弹击穿了机翼,孩子们终于知道不是在做游戏,一张张小脸吓得面无人色,各自看着自己的妈妈,妈妈们也是惊恐万分,信教的不停画着十字,信佛的念着阿弥陀佛,忽然陈子锟进了后舱,道:“准备跳伞。”

降落伞根本不够,女人和孩子们也没接受过跳伞训练,从高空往下跳还不如坐在飞机里等死。大人哭小孩叫,机舱内乱成一锅粥,突然小北趴在舷窗边兴奋喊道:“看,翠鸟。”

嫣儿也趴到了窗边,一架翠绿机身黄色机翼的战斗机从云层中杀出,如同神兵天将,一串曳光弹将紧咬住客机的一架日本战斗机打得凌空爆炸,另两架日机迅速爬升,和翠鸟缠斗起来。

第五十四章 洗礼

客机抓住机会,开足马力逃离战场,飞抵南京上空时才有两架涂着青天白日的战斗机前来护航,飞机降落在大校场机场,一家人惊魂未定的走出机舱,陈子锟检查飞机,机身和翅膀上遍布弹孔,上苍保佑,没有打到引擎和传动装置,没有伤到家眷,真是万幸。

天边一阵轰响,那架翠羽黄翅的战斗机翩翩降落,众人停下脚步,看着翠鸟在跑道上滑跑,停稳后一个金发碧眼的飞行员跳了出来,脸上带着孩童般顽皮的笑容。

居然是个洋鬼子飞行员。

陈子锟上前攀谈,原来此人名叫罗伯特·肖特,美国华盛顿人,曾在陆军航空队当兵,现在是波音公司代理商的推销员,兼任国民政府军政部航空学校飞行教官,折价翠羽黄翅的飞机是波音218型战斗机,当天刚运到虹桥准备转场南京,就遇到这场空战,罗伯特当即发扬牛仔精神加入战团,挽救了陈家人的性命。

面对夫人们的感谢,罗伯特反而有些腼腆,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跑回战斗机准备入库,忽然看见一个男孩站在尾翼旁,轻轻抚摸着飞机,眼中带着虔诚,见罗伯特过来,男孩竟然将右手举到额边,学着大人的样子敬了一个军礼。

罗伯特肃然立正,向男孩还礼。

这男孩正是陈子锟的长子陈北,今年十一岁。

所有人都不敢再坐飞机,从南京转火车回江北,陈子锟留在南京军委会参赞军务,日理万机,根据淞沪战场的经验教训,陈子锟提出很多真知灼见,比如铁丝网的运用给日军步兵造成极大阻碍,我军缺乏反坦克武器和自动武器,应大量进口速射型毛瑟手枪,13毫米战防枪等,研发反坦克地雷,购买水雷、大威力高射炮等。

这些提案都得到蒋介石的首肯,但是经费紧缺,暂时只能纸上谈兵,回到寓所,陈子锟愤愤然道:“经费都拿去剿共了,若是多花一些在十九路军身上,也不会打得如此惨烈。”

当然这话也只是自己闷在家里说说而已,十九路军是杂牌地方部队,消耗在抗日前线再好不过了,老蒋又怎么舍得花钱给他们添装备。

电话铃响了,刘婷过去接起,原来是江东打来的长途,夏小青忧心忡忡的说,儿子自打回去之后就心不在焉,干什么事儿都没精神,莫不是吓出病来了?

陈子锟脑中灵光一现,儿子在战斗机前的神情,像足了自己当初站在火车头旁的样子,这小子怕是迷恋上了飞机。

“小青你别担心,儿子这是单相思呢,我有办法解决。”陈子锟笑道。

“放屁,儿子才几岁就单相思…你要帮他找个童养媳么?”

“当然不是,你就等着吧。”

陈子锟挂了电话,让人从航空学校找了几个飞机模型,派专人送回江东,果然小北爱不释手。

一周后,噩耗传来,罗伯特·肖特在保护难民专列的空战中寡不敌众,被日本战斗机轮番攻击,击落于吴县郊外。

日本大本营再度换将,陆军大将白川义则担任司令官,三月一日,日本陆军第十一师团一万人在长江的七丫口登陆,占领了中国军队背后的浏河镇。

第五军军长张治中闻报,急派兵增援,兵贵神速,我军缺乏交通工具,急切之中想到欧战时期法国人利用出租车调兵之先例,欲效法之,可是上海汽车大都在租界,洋人不会伸出援手,华界汽车本来就少,又遭战火摧毁,仅征集了十一辆车,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日军登陆。

十九路军和第五军腹背受敌,伤亡惨重为保存力量只能退守至第二道防线,即黄渡、嘉定、太仓一线。三月三日,日军占领真如、南翔后宣布停战。

六日后,废帝溥仪在长春就任满洲国执政,年号大同,国联调查团抵达东北,经过一番所谓调查,提出和稀泥的方案,即在中国名义下保持满洲自治状态,实际上还是日本占了实惠,这个方案遭到日本的断然拒绝,三月下旬,日本退出国联,而一直指望国联撑腰的中国并未得到任何实质上的帮助,也黯然丧气,国联从此威信大损。

战争终于停止,闸北损失惨重,数千商铺被毁,上万房舍倒塌,人民流离失所,中国最富裕的所在变成一片焦土,中日双方都号称取得了胜利,对中国来说,这是甲午以来第一次敢于和日军正面交锋,证实了日军并非坚不可摧,在月余战斗中毙伤日兵三千余人,虽然自身伤亡更大,但也是一种进步。

对日本来说,东北三省就算妥妥的吞进肚里了,虽然损兵折将,但颜面未丢,战略目的达到,再加上英美反应强烈,也就没有继续咄咄逼人。

四月,牺牲美国飞行员罗伯特肖特的家属从美国赶来,中国方面在上海举行了规模宏大的葬礼,陈子锟带儿子参加了追悼会,小北穿了一件仿制的飞行夹克,戴着配风镜的飞行皮帽,庄严肃穆的站在祭奠人群中,追悼会由一位空军上校主持,宣布授予肖特中国空军上尉的荣誉军衔望着肖特的遗像,小北问陈子锟:“这不是上次救咱们的人么?”

陈子锟道:“对,就是他,他牺牲了,今天我们举行仪式悼念他。”

小北道:“他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