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高土坡去了。”那人一指远处。

高土坡是淮江边的一块高地,原本是江防堤坝,后来住满了难民,到处都是窝棚,渐渐形成了一片脏乱差的棚户区,陈北在其中一个草棚里找到了自己的儿子。

狗蛋娘正抱着婴儿唱民谣呢,手里端着一碗米汤,见陈北进来,忙道:“哟,回来了。”

陈北道:“大婶,春花呢?”

狗蛋娘道:“在工地上呢。”

陈北扭头就走,和匆匆而来的马春花撞了个满怀。

马春花道:“正想找你呢,你家的江湾别墅不是空着么,借给苏联专家住吧。”

第二十六章 生活碰撞

陈北勃然大怒,厉声道:“孩子才一个月你就给他断奶我也就不说你什么了,自己住着草棚,却关心什么苏联专家住不住别墅,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儿子!”

狗蛋娘吓坏了,她和春花是一个村的,从小看春花和狗蛋一起长大,本想把这丫头娶进门当儿媳妇,没成想人家官越当越大,自家儿子根本配不上,也就断了这个念想,不过在心底还是把马春花当成亲闺女来看待的,姑爷发怒可是头一回,万一打起来自己真不知道怎么劝才好。

要在以前,马春花绝对要针锋相对,但自打生了孩子当了娘,脾气就小多了,她爽朗一笑道:“你说的没错,我的心确实不是肉长的,共产党员都是钢铁铸就的,家人儿子重要,但社会主义建设就不重要么,人家苏联专家千里遥远的跑来帮助咱们搞建设,难道让人家住草棚子?”

陈北道:“他们爱住哪儿我不管,不能拆了我家的房子,又占我爹的别墅,反倒让我一家人住草棚,天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马春花道:“住草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没有毛主席,没有共产党,咱们连草棚也住不起,还在被地主剥削欺压哩。”

陈北道:“那是你,不是我,你爱咋咋地,我管不了你,还管不了儿子么。”说完抱起毛蛋就走,婴儿哇哇大哭,马春花正要追过去,忽然一个青工气喘吁吁跑来:“马书记,不好了,砸着人了。”

“咋回事,你慢慢说。”

“围墙倒了,砸伤两个工人,你快去看看吧!”

马春花望着陈北远去的背影,一跺脚一咬牙,还是跟着青工走了。

陈北抱着孩子无家可归,在昔日的滨江自由大道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这条马路已经已经改名为解放路,路两侧是绿荫如盖的香樟树,走着走着就到了江湾,远远看到自家的别墅掩映在绿树丛中,如同仙境中的宫殿。

江湾别墅已经很久没住人了,陈子锟对儿女要求严格,不让他们住在这里,以免惹人闲话,不过陈北还是经常过来看看,他少年时期在大青山捡的那头狗熊大壮还生活在别墅的附属建筑里,这儿常年住着几个园丁,负责打扫庭院,养护花草树木,喂养大壮。

大壮参加过抗日战争,是一头功勋狗熊,每月陈子锟都会从自己的工资里拨出一部分来照顾它,陈北抱着孩子来看望它,大壮很通人性的在笼子里站起来,父子俩和大壮玩了很久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回去的路上,陈北抱着孩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车上人很多,有人见陈北抱着孩子就让了个座位给他,过了一站,上来一个穿西装戴礼帽的老毛子,手里拎着手杖神气活现上了车,看看没座位,直接拿手杖敲打一个老头,做手势让他起来让座。

满车人都不说话,谁也不敢指责苏联老大哥,陈北却看不下去了,把毛蛋递给旁边一个妇女:“大姐,帮我抱一会。”

转身揪住老毛子的衣领子将他提了起来,骂道:“懂礼貌么你,给老人家道歉!”

老毛子居然一嘴流利中国话:“你摊上事儿了,我是苏联公民,专家组的!”

不提专家组还好,一提起来,陈北更来火,劈脸就是两个嘴巴子,脆响。

“专家组就能欺负人了,告诉你,别人怕你,老子不怕,不道歉就打到你求饶!”又是两个嘴巴子打过去。

老毛子的脸肿了,忙不迭道歉,旁人也都劝陈北算了,消消气,满车人忙着看热闹,没料到司机师傅居然把车开到了派出所。

原来司机政治觉悟极高,看到苏联专家被打担心被牵连,立刻开往最近的派出所,民警还以为是车上出了小偷,一问才知道是群众和苏联专家有了矛盾,把双方当事人请下来问话,满车人都帮着陈北说话,此时老毛子才傻眼,交代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原来这个老毛子根本不是正宗苏联人,而是一个白俄的后代,想当年陈子锟雇佣了一批白俄骑兵,这些人在江东开枝散叶,娶了中国老婆,生了一帮二毛子后代,虽然有一半俄罗斯血统,但和苏联是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严格来说,这些人还是苏联的敌人哩。

以往这些二毛子身份低微,生活困苦,现在却借着苏联老大哥的威风得瑟起来了,冒充苏联专家欺骗女青年的感情、占公家便宜的案子已经不是一起两起了,公安机关也很头疼。

本次案件还够不上犯罪,所以这个二毛子只是被批评教育了一顿就撵滚蛋了,其他人也都重新上了公共汽车离去。

毛蛋大概是饿了,哇哇直哭,陈北没辙,只好忍气吞声回到高土坡,马春花还在工地上,家里只有狗蛋娘在。

狗蛋娘说:“姑爷,别怪春花,这孩子心气高,好不容易出了头,哪能往回走哩。”

陈北叹了口气,打开煤球炉的炉门,淘米准备做米汤喂孩子,毛蛋依然哭饿不停,狗蛋娘打开尿布一看,原来拉了一屁股的屎都干掉了,怪不得孩子不舒服。

烧水做饭给孩子擦屁股洗尿布,陈北忙的团团装,幸亏有狗蛋娘帮忙指点,不然以他大少爷的作派,早就抓瞎了。

一直忙到晚上才稍微消停,马春花也处理完了工地上的事情,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家了,陈北道:“你还知道回来啊。”

马春花大度的一笑:“你这话说的像个娘们。”

陈北道:“对,我是像个娘们,可这都是被你逼得,你比爷们还爷们,你心里只有厂子,只有事业,你尽到一个妻子和母亲的义务了么,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倒是像个爷们了,我告诉你,牝鸡司晨,不是好事!”

马春花道:“你这是歧视妇女,封建思想作怪。”

眼瞅两个人又要吵起来,狗蛋娘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从草棚里走出来,马春花忙道:“大娘,你上哪儿去?”

狗蛋娘说:“你们天天吵,大娘我受不了,回家清静清静去。”

马春花慌了,她知道单靠陈北是养活不了孩子的,离了狗蛋娘,这个家就完了,赶紧苦劝:“大娘,俺们不吵了就是。”

陈北也跟着劝:“不吵了,您老千万别走。”

狗蛋娘才舍不得走,就是吓唬吓唬他俩而已,计谋得逞,也就顺势留下了。

一家人蹲在草棚里吃饭,稀饭窝头就咸菜,正吃着,外面有人招呼:“马书记是住在这里么?”

马春花端着碗一撩门帘子,外面站的竟然是杨树根。

杨树根穿着蓝布中山装,裤腿高高卷起,皮鞋上都是烂泥,手里提着果盒子,一脸谦恭歉意的笑容。

马春花没有任何犹豫,抬手就要将饭碗扣到杨树根脸上,却被陈北一把抓住。

“你来干什么?”陈北冷冷问道。

“我是来道歉的,上次的事情,不是我故意报告的,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无意中讲给别人听,被有心人利用了,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我该打!”杨树根说着,竟然啪啪给自己来了两个大嘴巴。

上回陈北因为反革命言论攻击苏联领袖的事情而被捕,杨树根窃喜了一段时间,当然心里也微微内疚,因为陈北向来待自己亲如兄弟,后来翻案,地区公安处一帮领导全被撤职查办,杨树根才害怕起来,与实力雄厚的陈家相比,自己就像是蚍蜉撼大树,只能徒劳行一些小人之事而已,伤不到对方的根基。

所以他为了修补关系,不惜厚着脸皮前来赔礼道歉,这些赔罪的话,他已经练了很久,表情也做的很到位,涕泪横流,痛不欲生,果然骗过了陈北和马春花。

“既然不是你告的密,那我也不怨你,反正事情过去了,你吃了么,一起吃吧。”陈北很大度的说道。

马春花冷哼一声,但也不表示反对。

杨树根道:“这些日子以来,我吃不下睡不着,天天做噩梦,如果不能当面说声对不起,我死都不瞑目,既然你们能原谅我,我也就放心了,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他放下果盒子转身离去,步履比来的时候轻快多了。

草棚里恢复了安静,马春花抱着孩子唱儿歌:“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烙馍馍,卷砂糖,媳妇媳妇你先尝…”

陈北冷哼一声,拿出淮江大曲来,倒了一杯滋溜干了。

马春花道:“厂里有几个女同志也生了孩子,他们给孩子取得名字很有意思,男孩叫大林、保尔、伊凡什么的,女娃叫丽娜、尼娅,又洋气又好听,毛蛋也起个苏式名字算了。”

陈北把酒杯往地上一砸,顿时碎玉飞花。

“不行!我的儿子绝不许起那种不伦不类的名字。”

马春花也不生气:“好了好了,不起就不起,咱就以厂子为名吧,机械厂的新厂名是周总理给起的,晨光象征朝气蓬勃,毛蛋就叫陈光吧。”

这回陈北没有再反对,反复嘀咕道:“晨光,陈光,嗯,还行。”

第二十七章 杨树根结婚

陈家的第三代从此就叫陈光了,说起来还算是周总理起的名字呢,陈北写了一封家信寄到了省城,将此事向父亲进行了汇报。

省府大楼,陈子锟坐在一张普通写字台后面批阅着文件,本来他用的是一张紫檀木特制办公桌,解放后改成和一般工作人员相同的普通写字台,办公室也改到了小房间,以示简朴。

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实施,江东省作为华东地区较为先进的省份,承担了八项重要基建任务,其中两项设在江北,江南和省城地区分别有化工厂、农机厂、光学仪器厂、机床厂等项目,省政府的工作任务很重,不但要安排好生产,还要照顾好苏联专家的生活。

苏联是社会主义老大哥,倾全力帮助中国人民实现工业化,从生产螺丝火柴的轻工企业到生产坦克拖拉机战斗机,炼化石油的重工业企业,全盘支援,全力以赴,这种援助力度让陈子锟叹为观止,但也明白这是志愿军援朝替社会主义阵营出兵换来的果实,并非苏联人慷慨大方。

大批苏联专家来到中国,生活习惯不同,饮食口味不同,各级领导都相当关心,据江北行署汇报,负责援建晨光机械厂和红旗钢铁厂的苏联专家组对江湾别墅非常欣赏,认为那里景色优美,安静典雅,适合劳累一天后的修养,尤其是靠近江边,有私家江滩,还能游泳解乏,所以提出借住的请求。

江湾别墅是陈子锟的私人产业,地委和行署不敢擅自答应,于是请示到省府,陈子锟毫不含糊,大笔一挥,将江湾别墅捐给了国家。

按铃把秘书叫进来,吩咐特事特办,尽快安排苏联专家入住,同时要做好副食品供应,土豆、牛肉、面包红肠,最重要一定要有烈性白酒。

“对了,淮江里有一种鲟鱼,产的鱼卵可以做鱼子酱,俄国人最爱吃,着渔业部门办理一下。”陈子锟道。

“是!”秘书点点头,递上一封信,“北泰来信,是您的家信。”

陈子锟打开一看,是儿子写来的,并未抱怨生活上的困难,只说孙子名字取为陈光,希望父亲首肯。

都说隔代亲,爷爷最疼孙子,但陈子锟毕竟不是一般老头儿,一天看不见孙子就茶不思饭不想的,他心性硬的很,儿孙自有儿孙福,陈北的道路是他自己选的,怪不得别人。

既然当父母的已经决定了,做爷爷的也没有意见,陈子锟当即写了回信,让秘书送到邮局寄了,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下班回家吃饭。

回到家里,姚依蕾提到女儿岁数也大了,都是二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也该找个对象了。

陈子锟说:“陈北前车之鉴的教训还不够么,嫣儿找对象要充分尊重她的个人意见,她若是找不到合适的,就继续等着,宁缺毋滥。”

正说着,陈嫣下班回家了,一蹦一跳的进来,把包一丢嚷道:“饿了,妈咪,饭做好了没有?”这副神情加上齐额刘海,哪像是二十八岁的老姑娘,说是高中生都有人信。

姚依蕾耸耸肩,叹口气:“随你吧,你的儿女你来管。”

陈北夫妇收到父亲来信,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本以为陈子锟会拿出家长的权威横加干涉,现在看来纯属多虑。

一支南泰县来的建筑队进驻了高土坡,帮晨光厂的工人们建设职工宿舍,一水的红砖四合院,每个院子都有一个五米长的水槽,五个公用水龙头,家家户户通电灯,二十五瓦的电灯泡亮堂的很,家具也都是木匠现打的,木床,五斗橱、写字台、大衣柜,厂里出钱分给每个职工家庭。

这支建筑队的总领队正是苦水井乡党委书记杨树根,他带领一帮泥瓦匠顶风冒雨建设职工宿舍,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忙的不可开交,终于昏倒在工地现场。

工人们将杨书记送往医院的时候,他还在恍惚中大喊:“别管我,不要耽误工期。”

杨树根这种忘我的奉献精神深深感动了大家,工地上掀起一股学习杨树根的热潮,大家都放弃了休息时间,加班加点,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争取尽快将厂房宿舍建设好。

北泰第一人民医院病房内,杨树根穿着病号服正躺着看报,忽然门开了,李家庄的村支书李花子笑呵呵走了进来,手里拎着果盒子,身后还跟了一个羞答答的妇女同志。

“杨书记,我的老领导,我来看你了。”李花子大嗓门敞开来嚷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拉过旁边的女子介绍道:“这是俺村的识字班副班长,李翠同志,她一直想见见杨书记,这回听说你住院,非求着我带她来。”

李翠捏着衣角上前,喊了一声杨书记,就红了脸低了头。

杨树根打量一眼,这妮子十七八岁年纪,生的水灵无比,除了土气点之外,比陈嫣差距不大了,李家庄怎么有此等漂亮的女娃娃,以前咋没注意到。

李花子笑眯眯道:“杨书记,你见过翠翠的,咋忘了,就是村西头大老李的二闺女。”

杨树根恍然大悟,土改的时候确实见过这妮子,不过那时候还太小,没长开,女大十八变,越大越俊了哩。

李花子道:“那啥,我出去抽袋烟,翠翠你不是老想见杨书记的么,陪书记说说话。”

翠翠拉住李花子的袖子嗫嚅道:“叔,俺怕。”

李花子道:“这孩子说啥呢,杨书记又不是老狼,能把你吃了还是咋滴?”说着冲杨树根挤挤眼睛,倒背手着出去了。

杨树根是何等人精,李花子此举何意他清楚得很,暗暗感慨李花子这个同志太有党性了,心里始终记挂着领导,以后要多培养他哩。

“翠翠同志,你坐吧。”杨树根指着椅子和颜悦色道。

翠翠屁股挨着板凳坐下,手里捏着手帕,还是不敢说话。

杨树根干咳一声:“翠翠今年多大了。”

“十七。”

“十七岁就是村里的识字班副班长了,不简单啊。”杨树根谈笑风生,力图让女孩减轻心理压力,也难怪,一个农村孩子,见到乡一把手,不紧张才怪。

聊了一会,翠翠放松了心情,还拿起热水瓶帮杨书记倒茶,看她手指纤细,没啥老茧,就知道丫头家里生活不错,到底是富农家的孩子啊。

“杨书记,有个事儿…”翠翠欲言又止。

“什么事,尽管说。”

“村里给俺家定的是富农,其实俺家不是富农。”

杨树根豁然开朗:“这样啊,你爹这个人我知道,勤勤恳恳一辈子攒了几亩地,没剥削过谁,被定为富农确实有不妥之处。”

翠翠眼睛一亮:“杨书记,我爹的富农帽子能摘?”

杨树根道:“当然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要党委研究决定,群众没有意见才行。”

翠翠噗通跪下:“杨书记,我求求你,只要能摘了富农帽子,让我干啥都行。”

杨树根一掀被子起来了,下床搀扶翠翠,面对梨花带雨的少女面庞,乡党委书记竟然有些恍惚,跪在面前的似乎是陈嫣。

两个月后,晨光厂职工宿舍建成,高土坡上一条碎石子铺就的马路,路两旁挖着排水沟,栽着路灯,两排崭新的大瓦房,看着就喜庆。

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苦水井乡党委书记杨树根向组织提出申请,和李家庄中农家庭的女儿李翠结婚,婚礼摆在乡政府大院,没有酒席,一切从简。

杨树根穿着整洁的白衬衣和中山装,胸前戴着红花,领着几个同事,骑着自行车到李家庄接亲,村庄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村支书李花子亲自张罗,满脸的喜庆,比他自己结婚还高兴。

因为杨树根是乡里大干部,村里后生们不敢瞎闹,娘家人也不敢出什么幺蛾子,富农帽子摘了没几天,都老实的很,杨树根进门,冲二老一鞠躬:“爹,娘,我把翠翠领走了。”

翠翠在屋里嚎啕大哭,谁也劝不住,倒不是真伤心,而是乡下风俗如此,哭的越伤心越好,村里识字班的女人们都换了新衣裳在房里劝,心里却都羡慕的很,翠翠能嫁给杨书记,真是一脚踩到福窝里了。

哭闹了半天,翠翠觉得意思表达的差不离了,便半推半就的让男方的人把自己拉走,临上自行车装模作样挣扎了一番,可出了村口就换了笑脸,欢喜的很哩。

来到乡政府,门口早停了十几辆自行车,都是前来贺喜干部的坐骑,大院门上贴着红双喜,远远看见新娘子来了,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两个干部拿着喜糖喜烟往人群里撒,跟不要钱似的。

翠翠看见自家婚礼这么场面,喜不自禁偷偷笑。

来到乡政府会议室,里面张灯结彩,拉着彩纸条,供着主席像,正要举行典礼,外面一阵喇叭响,一辆风尘仆仆的苏联造嘎斯吉普车开了进来,是县委书记来了。

县委书记红光满面走进来,声音洪亮无比:“今天是双喜临门啊。”

大家就问哪双喜。

“美帝国主义及其南朝鲜仆从国被我们英勇的志愿军打败了,停战协定在板门店签署,朝鲜战争结束了。”县委书记大手一挥,豪迈无比。

第二十八章 战俘回家和书记当爹

群众们一阵欢呼,朝鲜战争终于结束了,咱们中国一穷二白,物资匮乏,硬是打败了世界头号帝国主义美国和他的无耻爪牙们,胜利来之不易啊,这个喜讯来的太及时了,让杨树根的婚礼增添了几分喜庆色彩。

欢歌笑语的乡政府大院外,一个身穿褪色黄军装的青年男子正背着行囊匆匆赶路,他正是从朝鲜战场归来的志愿军战士梁盼。

别的人都是光荣退伍,衣锦还乡,还有三百斤高粱米的退伍金,但这些荣誉和物质都和梁盼无关,因为他是战俘,是带着耻辱归来的。

朝鲜战争期间,梁盼所在的部队深入南朝鲜,后路被美军截断,队伍被打散,战士们爬冰卧雪,死伤累累,最终不幸被俘,关押在济州岛的战俘营里,期间组织过多次不屈不挠的斗争,有一部分俘虏被台湾蒋匪帮绑架走了,但也有很多人誓死不愿去台湾,梁盼就是其中之一。

停战协定签署,双方释放俘虏,等待这些人的是不是鲜花和温暖,而是审查和甄别,据说一些战俘中的干部要判刑哩,梁盼是普通战士,受牵连反而不大,审查合格后打回原籍。

梁盼归心似箭,来到梁家庄外,呼吸一口家乡的空气,心旷神怡,马上就要见到爹娘了,他竟有些紧张。

村口走过来一个背着粪篓子的老汉,看看梁盼:“这不是茂才家的大小子么?”

梁盼道:“大爷,是我。”

老汉眼神怪怪的,打量他几眼,走了。

梁盼快步回家,来到自家宅子前敲门:“爹,娘,我回来了。”

大门开了,里面是村里的贫农张二婶。

“哟,梁盼啥时候回来的?”二婶挺客气。

梁盼的目光越过二婶看向院子里,一帮小孩在玩闹,都不是自家人。

“我爹娘呢?”梁盼隐约感到不妙。

“你娘住在村尾,这房子村里分给俺家了。”二婶有些不好意思。

梁盼心里一凉,急忙来到村尾,一间土坯房子门口,娘正推磨呢,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舞,动作迟缓吃力,走一步叹一口气。

“娘!”梁盼丢下行囊,扑过去跪在地上。

梁乔氏愣了片刻才醒悟过来,是儿子从战场上回来了,当即倒在地上闭过气去。

梁盼急忙扶起娘,掐人中拍后背,拿出水壶给喂了几口水,梁乔氏悠悠醒转,看着壮实的儿子,想到生死不知的丈夫,悲喜交加,终于一声哭号从嗓子里迸出,憋了几年的悲伤、委屈、怨恨、痛苦全都浓缩在这一声中,梁盼虽然不晓得母亲受了多大的罪,但母子连心,这一声悲鸣让他的眼泪也扑簌簌流了下来。

“娘,我回来了,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梁盼的话让梁乔氏感到终于有了依靠。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两个拿着红缨枪的儿童团员正警惕的看着梁家母子团聚,一人道:“地主婆的儿子回来了,咱们得赶紧报告村委会。”

另一个小孩道:“你去报告,我留下来继续监视。”

梁盼不知道自家已经被村里派人监视了,梁乔氏却是清楚的,她把儿子拉到屋里,关上门,从门缝里观察着外面,确认四下无人,才将家里的事情一一讲给儿子,镇反镇到家里,梁茂才枪杀公安人员,逃进大青山当了野人,家里被扣了地主帽子,房子田地没收,就给了这么一间草屋栖身。

“儿啊,你回来了就好了,你是革命军人,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以后就不会欺负咱们了。”梁乔氏欣慰道。

梁盼心中一阵酸楚,自己是志愿军战俘,国家的耻辱,又有什么面子可言。

村长带了两个民兵远远的过来了,梁盼上前答话,村长倒也没难为他,只交代了几句以后要安安分分的,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不要想歪门邪道。

梁盼送走了村长,出门推起了石磨,他满身的力气,满心的心酸,只能发泄在这沉重的磨盘上。

朝鲜战争结束,赫鲁晓夫上台,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实施,新中国百废待兴,欣欣向荣,江北到处是建设工地,晨光机械厂和红旗钢铁厂的雏形已现,设备机器都从苏联运来,专家组指导工人安装调试,和中国人民打成一片,相处融洽,各单位学校学俄语成风,人人以会说俄语为荣,以认识苏联老大哥为傲。

风云激荡的1953年就这样过去了,次年初,政治风向忽然有了变动,七届四中全会上对国家副主席高岗进行了批判和揭发,同时被批判的还有中组部长、中央副秘书长饶漱石,罪名是阴谋分裂党中央,篡夺党和国家的最高权力。

中央高层斗争,属于神仙打架,与平头百姓无甚关系,但省部级高级干部难免牵扯其中,江东省委书记郑泽如属于饶漱石派系,饶漱石被打倒,他大为紧张。

枫林路上的书记楼彻夜亮灯,书桌上的烟灰缸里是满满的烟蒂,屋里更是烟雾缭绕,郑书记穿着毛背心坐在桌前藤椅上,长吁短叹,稿纸上一个字没有,身旁的废纸篓里倒是一大堆写了一半的废稿。

夫人潘欣端着一壶热茶上来,关切的帮丈夫揉着肩膀,问道:“怎么,写不出来?”

郑泽如将笔一摔,拍着脑袋道:“字斟句酌,还是无法下笔,无法下笔啊。”

潘欣道:“向中央表明态度就是,和饶漱石划清界限。”

郑泽如又点了一支烟苦笑道:“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这里面的学问大了,党的内部斗争向来是血腥残酷的,稍有不慎就会把政治生命乃至肉体生命葬送,我死无所谓,你和孩子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说着怜惜的摸着潘欣微微隆起的肚子,郑书记和潘欣的爱情结晶就要降生了,这是郑泽如第三个孩子,他还记得,第一个孩子生于1930年,刚生下不久就发现残疾,被自己逼着当时的妻子红玉拿去卖了,卖了到底二百还是三百块钱已经淡忘,这笔钱被用来做印刷经费了,这孩子如果活到现在,已经是二十四岁的青年了,兴许已经结婚生子了。

第二个孩子还是红玉生的,生于1938年抗战最激烈时的北泰市政厅地下防空洞,起名王北泰,算起来这孩子也有十六岁了,该上高中了,自己一直没怎么关心过红玉娘俩,每每午夜梦回,总会内疚一番。

想到孩子,郑泽如的斗志又旺盛起来,他重新起草,笔走龙蛇,洋洋洒洒数千字,对饶漱石担任华东局第一书记期间的一些行为进行了无情的检举揭发,同时也对自己进行了自我批评和深刻反省。

这封信送到中央之后,郑泽如就忐忑不安起来,仿佛等候判决的犯人。

幸运的是,郑泽如没有遭到任何处理,依然当他的省委书记,他如释重负,心情大好,通过在京好友叶雪峰打听情况,得知自己这回过关竟然多亏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这个人就是徐庭戈。

原来在镇反期间,华东局在饶漱石的领导下没有和中央保持一致,杀的人太少,引起主席的强烈不满,而江东省的镇反工作具体操作人是徐庭戈,他杀起人来大刀阔斧,一天枪毙几十上百个从不手软,雷厉风行的手段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认为江东和中央保持了高度一致,从而郑泽如的工作还是满意的。

郑泽如在“高饶事件”的风波中过关,过了两个月,他的第三个孩子也在省第一医院降生了,是个健康的男孩,郑泽如给儿子取名为“郑杰夫。”

孩子在怀里哇哇直哭,郑泽如娴熟的哄着,护士打趣道:“郑书记,看您的样子可不是第一回当爹了。”

郑泽如叹口气:“是啊,战争岁月里我就当过父亲,可惜…”

护士知道戳到书记的伤心处,赶紧不再提了。

郑泽如也不愿意多说什么,回去之后安排工作人员给北泰的家里寄了二百元人民币和几件自己的旧衣服,想来北泰个头蹿高了,也能穿自己的衣服了吧。

转眼又是一年。

陈南复旦大学毕业后,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愿回省城上班,而是走了唐嫣的路子,分配到新闻战线工作,当了一名实习记者。

唐嫣是报社总编,又兼市宣传部副部长,至今尚未结婚,她位高权重,原则性又强,人称铁面娘子,单位里同志都不敢和她乱开玩笑,唯有陈南例外。

或许是因为陈南是陈子锟的儿子,唐嫣对这个晚辈照顾有加,生活上、工作上也多方指导,陈南当面喊她唐总编,背地里却喊唐阿姨,星期天也经常跑到唐嫣在南京的石库门房子里去蹭饭吃。

这天吃午饭的时候,陈南说:“唐阿姨,我想入党,申请书都递上去半年了怎么还没信儿?”

唐嫣放下筷子,道:“小南,你想入的是哪个党?”

“当然是我们党了。”陈南一脸懵懂。

唐嫣笑笑:“不是阿姨不批准你入党,只是组织上另有考虑,你留在党外作用更大。”

陈南还是一脸的不解。

唐嫣道:“令尊是民革中央委员,你舅舅是民盟老会员了,组织认为,你加入民主党派比较合适。”

陈南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什么:“我懂了,身在曹营心在汉。”

唐嫣笑了:“你胡说些什么呢,我们党和民主党的关系是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哪来的曹营哪来的汉室?”

陈南也笑了:“好吧唐阿姨,你说让我入哪个党,我就入哪个党,总之党指到哪儿,我就打到哪儿。”

忽然传来敲门声,陈南过去开门,外面站了两个穿便装的男子,很和气的说:“这是唐副部长的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