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良久,郑泽如拿出一盒火柴,擦着了,点燃这张泛黄的纸,盯着它慢慢卷曲,燃烧,变成灰烬。

按响电铃,秘书进来听候差遣。

郑泽如道:“省里对右派分子的处理要及时跟进,了解他们的改造及工作,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秘书道:“我这去了解一下。”

郑泽如点点头,继续伏案工作,秘书悄然退下,轻轻带上了门,出去直接打了几个长途电话分别到盐湖农场和江北地区教育局,了解右派分子的改造,其中尤其对陈南的情况格外关注。

做秘书的都是极有眼色的,郑书记突然关心右派分子的改造,肯定和不久前关于陈南的检举信有关,考虑到领导和陈家的关系,估计是以保为主。

他心里这么一想,语气中不由自主就带了出来,对方也是善于领会领导意图的人精,焉能听不出来,说教育局本来打算让陈南下放到南泰去,不过具体也要看他近期表现。

秘书回报郑书记。

郑泽如陷入沉思,秘书不敢打扰,也不敢出去,只好站在原地,跟郑书记这么久,他从没见过领导如此长时间的思考一件事。

“下放改造很好,但县城的环境不免过于优越,我建议把陈南下放到比较艰苦的地方,比如苦水井或者大青山里的一些小山村,这样才有意义嘛。”

秘书有些不解,不过看到郑书记熠熠生辉的双眼,忽然明白了,领导是在真心为陈南好,只有置于死地才能后生,只有经过艰苦的改造,才能脱胎换骨,才能摘掉帽子。

秘书走后,郑泽如来到窗前点燃一支烟,天边一道惨白的闪电滚过,隔了几秒钟,一连串闷雷响起,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你是我郑泽如的儿子,就要有一颗坚韧的心,就要有承受暴风骤雨的能力。”第一书记按灭烟蒂,自言自语道。

高土坡,一家人正在吃饭,对于弟弟的下放问题,陈北两口子的态度截然相反,陈北强烈反对把弟弟下放到县里去,而马春花却说县城比农村的条件好多了,吃点苦对成长有利。

陈北将酒杯重重一放,瞪着通红的眼睛道:“臭娘们,你懂个屁,若是组织委派去乡下锻炼,那是对成长有利,可是这算什么?是发配,是左迁,是流放,小南已经这么惨了,还要把他弄到乡下去受罪,这不是整人么。”

马春花虽然是政工干部,但论讲道理却不是陈北的对手,孩子慢慢长大,她的火爆脾气也改善了许多,不和丈夫争论,抱着孩子到一边去了。

但刘婷却能看出,马春花不是吵不过陈北,而是让着他,便劝道:“小北也少说两句吧。”

陈北一仰头又干了一杯,道:“反正别想把我弟弟发配到乡下去。”

忽然传来敲门声,马春花过去开门,外面站了两个穿中山装的干部,拿出工作证自我介绍说是地区教育局的,要送陈北下乡。

他们身后停了一辆嘎斯吉普车。

马春花将二人领进来,说教育局的同志要送陈南下乡。

陈北一听就爆了,摔了筷子道:“还追到家里来了,我倒要问问是哪个做的决定,下放我弟弟到县城?”

教育局干部鄙夷的笑笑,道:“首先纠正你一个错误,陈南下放地点不是南泰县城,而是苦水井乡,其次,我们只是来通知一声,顺便把陈南丢在一中的被褥送来,并不负责下放人员的交通问题,最后告诉你,陈南的处理,是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同志亲自批示的,你有意见,找省委说去。”

说罢,两人留下一纸调令和陈南的行李卷,扬长而去。

家里人面面相觑,陈南的问题似乎又严重了,直接被贬到江北最穷最艰苦的苦水井去了,那地方连喝水都成问题,要到十几里外去挑,小南能受得了这个苦?

刘婷很惊愕,她万没料到郑泽如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非但不挽救亲生儿子,还变本加厉的无情打击。

陈南却没有什么剧烈的反应,本来他就没怎么吃饭,此时将饭碗一推道:“我休息去了。”

陈北想去劝两句,被刘婷拉住:“让你弟弟静一静。”

陈南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这一年来的整整遭遇浮现眼前,自己从上海到省城,又从省城到北泰,现在又要到南泰县乡下去,生活上的落差远不如心理上的落差大,以前他是天之骄子,现在是过街老鼠。

更让他倍受刺激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郑泽如,竟然如此绝情。

深夜,辗转反侧的陈南披衣起床,拿出纸笔洋洋洒洒写了几封信,分别用信封装好,压在墨水瓶下,自己的手表和钢笔也放好,然后穿戴整齐,悄悄出门。

黎明的街头,薄雾笼罩,只有清洁工扫大街的沙沙声传来,陈南来到市政厅对面的工人文化宫大楼,上到四楼顶,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雾茫茫的世界,然后跳了下去。

第四十章 永离

工人文化宫是苏式建筑,虽然只有四层,但层高五米,整体很高,陈南求死心切,头朝下栽下来,脑袋先着地,落在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上,当即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砰的一声重物落地,如同摔碎了一只装满水的暖水瓶,立刻引来了附近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大婶,大婶在跑反的时候见惯了死人,对满地红的白的并不恐惧,扯开嗓子道:“有人跳楼了!”

晨练的,上班的,上学的,下夜班的,都聚拢过来,在陈南身边围成一个圆,指指点点,叽叽喳喳,还是扫地大婶厚道,找了一张破草席将尸体盖住,但血已经弥漫开来,满地血红。

派出所民警姗姗来迟,掀开草席检查一下,尸体身上没有任何证件,也没有遗书,看年纪二十来岁,却不知为何寻了短见。

民警发动群众,问围观人群谁认识死者,大家就都摇头,都摔成烂西瓜了,本来认识的这下也不认识了。

没辙,只好先找一辆平车拉到殡仪馆去慢慢处理。

出勤民警回到所里,就接到了报案,来人是晨光机械厂的党委副书记马春花,她小叔子留下遗书人不见了,想请求民警帮着找人。

民警告诉马春花,半小时前工人文化宫楼上跳下来一个人摔死了,最好去看一眼是不是你家亲戚。

马春花心里咯噔一下,点点头说好。

派出所没有汽车,只有一辆老掉牙的三轮摩托,所长亲自开车送马副书记到火葬场殡仪馆,此时尸体才刚送到还没来得及处理,马春花看了一眼就把脸别了过去,她认出这就是自家小叔子陈南,昨晚还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今天却阴阳两隔,即便是心硬如铁的马春花也禁不住鼻子发酸。

“对,他就是我弟弟。”马春花哽咽着说。

殡仪馆工作人员说:“确认了身份就好办了,让单位处理吧。”

马春花没说什么,匆匆回去通知家人。

今天一大早,马春花却喊小叔子吃饭,却发现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桌上摆着几封信,还有手表和钢笔,心里就觉得不大对劲,赶紧喊男人过来,陈北打开信封一看,末尾是“陈南绝笔!”大叫一声不好,弟弟要寻短见,赶紧找人!

高土坡住的都是晨光厂的同事,喊一嗓子起码几十个人出来帮忙,陈北招呼了一帮人到处去找弟弟,主要搜寻地域是淮江沿岸,因为投江自杀的可能性最大,但他们却万没料到,陈南选择了跳楼。

当马春花找到陈北的时候,他还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在江边呼唤着弟弟的名字,声音都嘶哑了。

马春花告诉丈夫,人找到了,在殡仪馆。

陈北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按还是被噩耗打懵了,愣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呢。”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怎么这陈南的死讯告诉刘婷,陈北比陈南大十岁,知道这个弟弟不是刘阿姨亲生,但抚养多年与亲生无异,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让她怎么承受的住。

刘婷住在地区招待所,凌晨时分就开始心绪不宁,洗漱之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她连早饭也没吃就直接赶往高土坡,可是陈北家门紧闭,向邻居一打听才知道陈南不见了,刘婷就觉得脑子轰的一下,不由自主的颤栗起来。

她意识到,儿子凶多吉少。

在邻居家如坐针毡一般等了两个小时,陈北两口子终于回来了。

“小南呢?”刘婷该还抱有一丝希望,不甘心的看着后面。

“姨,您先回家,我慢慢给您说。”陈北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就在这儿说。”刘婷道。

“弟弟走了,早上跳楼,人现在殡仪馆。”

刘婷没说话,在原地站了几秒钟,忽然直挺挺的仰面朝天倒下,马春花早有预料,一把扶住她,抱起来送回家里,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忙乎半天刘婷终于悠悠醒转,但她没哭,而且很冷静。

“你弟弟有留下遗书么?”

“有。”陈南递上几封信,给父母家人的一封,给省委郑书记的一封,给生母红玉的一封,还有给唐阿姨的一封。

刘婷只打开了给郑泽如的那封信,只见开头是这样写的:“敬爱的郑书记,很冒昧给您写这封信…”

信件内容只字不提郑泽如的生父身份,只是一封普通的申诉信而已。

刘婷长叹一口气,将信件收起,道:“我去看看儿子。”

陈北迟疑一下道:“殡仪馆还在化妆,现在不方便看。”

刘婷凄然一笑:“我养了二十七年的儿子,变成什么模样不能看,现在就去。”

陈北道:“好吧,我这就安排车。”

晨光厂派了一辆吉普车,送刘婷去了殡仪馆,陈北夫妇陪伴左右,殡仪馆和火葬场连在一处,地处北郊,远远就看见大烟囱在冒烟,四下一片荒凉,触景生情,心中更加悲恸。

陈南脑袋碎了,殡仪馆的化妆师正在为他拼接,不让家属观看,刘婷不管那些,推开工作人员的阻拦,走到停尸台前看了看,忽然挥拳痛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懦夫,胆小鬼,你不配做爸爸妈妈的儿子!”

陈南僵硬的躯体毫无反应。

大家急忙劝阻,刘婷猛然转身,杏眼圆睁,怒吼道:“谁也别拉我!”可说完这句,她又昏厥过去,幸亏这次陈北早有预备,带了厂医跟车,又是一番抢救,刘婷悲伤过度,深受刺激,精神已经恍惚,陈北强行将她送了回去。

陈南的后事主要由大哥陈北负责,他忙前忙后,通知家人,准备追悼会,先到邮电局发了两封电报,一封到北京,一封到省城,然后又通知了陈南的大舅刘骁勇。

刘骁勇已经转业回地方,本来说好担任粮食局局长的,但由于外甥被打成右派,他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地区主要领导发话,说右派家属不适宜担任单位一把手,于是局长变成了副局长。

陈南的单位自然也是要通知的,校长得知陈南自杀后,长叹一声,摘下老花镜揉着鼻梁,说不管怎么说陈南也算咱们学校的人,组织得出面为他开追悼会才行。

教导处孙主任当即表示反对:“陈南抗拒改造,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这种人死不足惜,学校不能为这样的人开追悼会。”

孙主任很强势,校长也没辙,只好摆摆手说再说吧。

孙主任回到自己办公室,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挥毫又写下一张大字报,对陈南的畏罪自杀表示了强烈愤慨与鄙夷,写完后亲自张贴到学校宣传栏里。

聂文富虽然身上还缠着绷带,但听闻这个喜讯后还是让人扶着来到宣传栏前,打着快板扯着破锣嗓子唱道:“右派分子死的好来死的妙,死的那叫一个呱呱叫。”

校园里回荡着他沙哑的嗓音和快板声,当里个当,当里个当。

省委大楼,秘书正在帮郑书记整理文件,偷眼看书记心情似乎不错,便不经意道:“中午江北方面打电话来报告,说下放右派陈南跳楼自杀了。”

郑泽如伏案工作,笔走龙蛇,眼皮都不眨一下。

秘书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区区一个右派自杀也拿来影响郑书记的思绪,实在不应该,他整理完文件就悄悄退下了。

郑泽如心情很乱,他万没料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如此脆弱,区区打击就让他选择了死亡,毕竟是一条生命啊,而且还是陈子锟养了二十七年的儿子,如何善后,如何抚恤,都是难题。

他走到窗前,点燃一支烟,沉思良久,决定还是不介入此事。

陈南的遗体在江北火葬场进行火化,追悼会没开,一中也没有来人,甚至连一个花圈都没送,只有陈家和刘家人来送别陈南,秋雨潇潇,落叶满地,天地间一片萧瑟。

陈子锟是第三天从北京飞到江北的,他的意志力要比刘婷强大的多,在葬礼过程中没掉一滴泪。

陈南的遗体送别仪式很简单,家属草草绕了个圈就算结束,躺在塑料花中的陈南穿着中山装,兜里别着钢笔,年轻的面庞依旧栩栩如生,睫毛长长的,仿佛随时都会醒来一般。

红玉带着王北泰也来参加葬礼,她万没料到刚找到失散多年的儿子,就要面对阴阳两隔的惨剧,再想到儿子种种可怜之处,忍不住大放悲声,整个人都瘫在地上。

遗体被送入火葬场,陈子锟亲自去为儿子扒骨灰,遗体烧了很久才化成灰烬,用铲子铲出灰白色的骨灰放进盒子里抱了出来。

“小北,你把弟弟埋了吧,就埋在江边。”陈子锟将骨灰盒捧给陈北,大踏步而去。

“爸,你去哪里?”陈北喊道。

“去省城。”陈子锟头也不回的答道,一阵风吹来,掀起他的风衣下摆,陈北发现父亲的背影似乎比以往佝偻了一些。

省委大楼,秘书正在接电话,忽见前省长陈子锟驾到,赶忙撂下电话起身迎接。

“郑泽如在么?”陈子锟问道,脚下也不停,径直推门进去。

秘书紧随其后进了办公室,郑书记正批阅文件,见陈子锟闯入,摘下眼镜很客气的说道:“来了,坐吧。”

陈子锟不坐,上前两步,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啪的一声脆响。

“你干什么!”秘书大惊,上前死死抱住陈子锟,制止他进一步的举动。

陈子锟随手一推就把秘书掀了个四仰八叉。

郑泽如沉声道:“小丁,你出去一下,没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秘书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出门抓起电话急促道:“省委警卫局么,马上派人到第一书记办公室来,带枪!”

第四十一章 不是你的时代

郑泽如很久没和人动过手了,上一次动拳脚还是在二十年代的精武会里,他是练过迷踪拳的,但只学了一些皮毛而已,根本打不过陈子锟,而且他也没打算反抗,硬是站在原地挨了四记大耳光。

陈子锟喝道:“你怎么不还手。”

郑泽如擦擦嘴角的血迹道:“等你打完了再听我解释。”

陈子锟又是一记重拳掏在郑泽如腹部,疼的他整个身子佝偻起来像个大虾,中午吃的饭都吐了出来,人也支撑不住蹲在地上直喘粗气。

“起来,别装死。”陈子锟冷冷道。

忽然屋门被撞开,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卫冲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瞄准陈子锟,年轻的战士们精神高度紧张,手指搭在扳机上一触即发。

后面是一群匆匆而来的高级干部,包括警卫局值班干部,办公厅主任,省委秘书长,还有来省委开会的公安厅副厅长徐庭戈。

“老徐,带他们出去,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郑泽如忽然站了起来,声嘶力竭的喊道,嘴角挂着血丝,眼睛通红。

“首长。”警卫排长愤懑的大喊一声,枪柄都快捏碎了。

徐庭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身为公安厅副厅长,他掌握的秘密可不少,他沉声下令:“听我口令,向后转,齐步走。”

警卫战士们还是坚决服从了命令,恨恨收起了枪,出去了。

徐庭戈道:“郑书记,我就在门外,有事招呼一声。”然后略带警示意味的看了陈子锟一眼,带上了门。

警卫战士们群情激奋,纷纷请战。

徐庭戈道:“都闭嘴,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许说出半个字,这是高度政治机密,都听清楚没有。”

“是。”战士们虽然不理解,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第一书记被殴打的事情他们只会烂在心里,绝不会在外面乱嚼舌头。

陈子锟在沙发上坐下,点了支烟猛抽起来,到底是五十几岁的人了,这些年疏于锻炼体质下降,再加上心情郁闷悲伤,揍了郑泽如一顿,体力就有些不支了。

郑泽如道:“你打够了么,要是不够歇歇再打,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会有怨言。”

陈子锟道:“如果打死你能换来陈南的生命,我一进门就会开枪。”

郑泽如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刘婷,更对不起孩子,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我确实没想把他逼死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党的高级干部,郑泽如哭了,哭的很伤心,哭的毫无掩饰,他长期从事地下工作,喜怒不形于色,见惯了生离死别,肝脑涂地,早已心硬如铁,解放后担任高级领导,在群众面前高大伟岸,在妻儿亲属面前公正无私,在下属面前大义凛然,在更高级的官员面前谨小慎微,从不暴露内心的真实想法,唯有这个时候,在多年老友陈子锟面前,他真正敞开心扉,将几十年压抑在心底的重重痛苦全都释放出来。

看到郑泽如哭的鼻涕眼泪横流,陈子锟一点也不同情,他知道对方只是借机宣泄情绪而已,别说是死了一个早年丢弃的儿子,就是他现在的妻儿横死,恐怕这种人都不会落泪的。

哭了一会儿,郑泽如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他说:“我是想保护这孩子,却没考虑到他的感受和承受能力,弄巧成拙反成千古遗恨,人死不能复生,我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只能尽量将其他右派的生活和工作照顾好,杜绝此类事件发生。”

陈子锟掏出一封信丢过去:“陈南给你的遗书,你看看吧。”

郑泽如看了两遍,道:“小南至死也不愿认我,这也在情理之中…”

陈子锟道:“他唯一的要求是摘掉右派帽子,你打算怎么处理。”

郑泽如苦笑道:“我没有办法帮他如愿,他的右派帽子是中央定的,我签字只是走程序而已,你应该知道,现在正是风口浪尖,即便你我也身不由己。”

陈子锟硬梆梆丢下一句话:“你看着办吧。”

说罢摔门而去。

外面走廊里站着许多带枪的警卫,但他们不敢阻拦陈子锟,这位昔日江东王依然保持着强大的气场,凌厉的眼神和满身的霸气压制着这些蠢蠢欲动的年轻人。

徐庭戈站在了陈子锟面前。

“打算抓我。”陈子锟鄙夷的问道。

徐庭戈摇摇头。

“那就起开。”

徐庭戈侧身,目送陈子锟离开,忽然开口道:“老陈,我就是想给你提个醒,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做事留点余地。”

陈子锟头也不回。

徐庭戈这才进了办公室,帮第一书记收拾被砸坏的办公用具,捡起满地的文件。

郑泽如道:“今天的事情不要外传,影响不好。”

徐庭戈道:“我已经安排下去了,谁也不会泄露半个字。”

郑泽如叹口气,拍拍徐庭戈的肩膀,到洗手间洗脸去了,洗出一池子的血水来,抬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摸摸牙齿,有几颗松动了。

虽说徐庭戈下了封口令,但郑书记的爱人潘欣还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匆匆赶到,见丈夫被打得鼻青脸肿,夫人的眼泪就下来了,责怪道:“怎么这么不注意,凶手抓到没有。”

郑泽如摆摆手:“没你的事。”

潘欣大怒:“谁愿意关心你。”

两人吵了起来,徐庭戈见状悄悄退出,回到一条街外的省公安厅,拿起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道:“给我接北京。”

不大工夫电话通了,徐庭戈拉上窗帘,拿起话筒压低声音道:“首长,有件事我觉得需要汇报一下…”

陈子锟去了江东大学,他不是微服私访,而是开着专车带着警卫去的,目的是探望林文龙,这一手弄的江大党委很尴尬,接待不是,不接待也不是,只好装不知道。

林文龙已经得知陈南的死讯,整个人都呆滞了,坐在茶炉房里喃喃自语:“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他从系领导变成茶炉工,身份差距极大,心理落差更大,即便工友们都很尊敬他,这个面子也丢不起。

见姐夫来找自己,林文龙急忙抓住他急呼:“我没有反党,我是响应号召才提意见的,我不是右派,我冤枉。”

陈子锟见他精神已经恍惚了,叹口气离开,找到江大校长提出给林文龙换个清闲的工作。

校长马上答应将林文龙调去图书馆做管理工作。

随即陈子锟又去了阮铭川家里,虽然老阮被打成右派,但毕竟是淮江日报的创始人,待遇还在,家里住着大房子,有保姆有电话,见到陈子锟登门拜访,阮铭川诚惶诚恐,拿出厚厚一摞稿纸说:“这是我写的检查,请帮我转交省宣传部。”

陈子锟道:“老阮,你被错打成右派的事情…”

阮铭川急忙道:“我不是被错打成右派的,我是咎由自取,完全活该,这段时间我在家闭门思过,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辜负了党和人民的期望,对不起组织的培养。”

陈子锟道:“好了,我来不是听你说这个的,咱们多年老朋友,我就是来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阮铭川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加入伟大光荣正确的党。”

陈子锟道:“你是民主党派啊。”

阮铭川道:“我要退出民主党派,和他们划清界线。”

陈子锟看着这位多年老友,觉得很陌生。

阮铭川眼中闪着卑微、惶恐、怯懦,又有些许的期待。

陈子锟叹口气,说我帮你转交材料,说完起身离去。

回到枫林路的家里,陈子锟觉得浑身疲惫,坐在书房椅子上闭目养神,傍晚时分,黄昏晚霞斜射进书房,忽然听到门口有人低声喊爸爸,扭头一看,是少年时期的陈南,穿着背带裤和回力鞋,戴着眼镜,怯生生的望着自己。

“儿子…”陈子锟哽咽了。

十年前,自己还是国民政府高官的时候,日理万机奔走各处,每次回到家里,儿子都会来请安,小南性格内向,很害羞,也很惧怕父亲,陈子锟一直以来都不太喜欢这个养子,但确是真真切切把他当成亲儿子来抚养的。

眼前一阵昏花,少年陈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思念。

过了一周,郑书记脸上的伤痕不太明显了,肿胀淤青也消退了,便启程前往江北视察,先到江北地委例行公事的开个会,谈个话,然后寻了个由头到第一中学去调研。

江北第一中学是省内重点中学之一,不过也就是在教育系统内部有些名气,省委第一书记前来视察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且这事儿事先没有通气,搞得学校领导层很被动,临时打扫卫生,组织学生涂脂抹粉列队欢迎也晚了,只能校长领着一帮中层在校门口迎接。

省属第一书记是乘坐一辆苏联进口的“金鹿”轿车,闪闪发亮,气派十足,前面有公安处的三轮摩托开道,后面跟着地委的嘎斯吉普车,来到一中校门口,郑书记笑容满面的下了车,热烈的掌声响起来。

“不请自来,给你们添麻烦了。”郑泽如风度翩翩,主动和校长握手,然后又和教导处孙主任握手。

孙主任一张脸笑成了菊花,她自认为和郑书记是有些交集的,起码写过检举信,搞不好郑书记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哩。

一群人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郑泽如往校园里走,迎面就是学校的宣传栏,白纸黑字大字报上写着毛笔字:特大号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陈南抗拒改造,畏罪自杀,死的好,死的妙,死的呱呱叫。

郑泽如停下脚步,和颜悦色问校长:“大字报是哪位同志写的。”

校长还没回答,孙主任就挤上来道:“报告郑书记,是我写的。”

郑泽如点点头:“嗯,不错。”

第四十二章 大跃进

郑泽如在一中的视察行程很短,几乎是浮光掠影,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事情,即便如此也够让一中领导们欣喜万分了,据说时候教育局方面也很重视,此前一中申请维修校舍的资金一直压着没批,这回立刻就批准了。

最得意的是孙主任,就因为郑书记那句“不错。”让她飘飘然好几天,觉得自己的仕途忽然光明起来,校长、教育局长这些位子都不远了。

不过一个月后孙主任就倒了霉,她先是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右派份子,后来又被公安机关逮捕,判了十五年徒刑,发到盐湖农场改造去了,孙主任熬了没几年就死了,临死前还在不停地写申诉信,说自己是冤枉的,是受过郑书记接见的优秀人民教师云云,当然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