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江岸边起了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着主人的名字“陈南。”以及生卒年月。

红玉几乎每天都来上坟,她欠这个儿子太多太多了,生前不能弥补,死后总要补偿,这个可怜的母亲带着自己包的饺子,一瓶酒来到坟地,摆上一饭盒的饺子,一双筷子,一个酒杯,柔声道:“孩子,娘今天包了饺子,你弟弟吃了二十个,你能吃几个,放开吃,娘下回再包。”

忽然红玉察觉身后有人,回头看去,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马尾辫,列宁装,长的很漂亮,胸前红校徽上写着江东大学四个字。

“你是小南的朋友。”红玉问道。

姑娘手里拿着一束白菊花,摇摇头道:“我…我是他的同事,特地来看看他。”

红玉道:“孩子,同事来看你了。”

江风呜咽,似乎是陈南的回答。

远处公路上,一辆伏尔加轿车静静停着,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坐在车内看着坟地里的一老一少,心情很复杂,他很想去坟前上一炷香,但自己的身份却不允许这样做。

“走吧。”郑泽如道。

伏尔加驶离了江边,秋风又起,一片萧瑟。

陈南不在了,日子还要继续,陈子锟本想告老还乡,但陈家最小的女儿陈姣高中毕业了,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为了女儿在京生活方便,他还是去了北京,自从儿子死后,刘婷精神接近崩溃,在疗养院恢复了很长时间才稍有好转。

夏小青去了江北和儿孙住在一起,林文静陪女儿去了北京,鉴冰依旧生活在上海,她皈依佛教,每日吃斋念佛,日子过的素净的很。

这样以来,偌大一个枫林路十号官邸就只剩下陈嫣一个人了,而且她也不经产回家住,经常留宿在医学院实验室,或者在医院的单人宿舍里凑乎一晚,以免影响工作。

终于有一天,省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干部登门了,要求收回枫林路十号的使用权,正好这天陈嫣回家拿衣服,她很惊讶的问道:“这房子是我家自己建的,你们凭什么收回。”

干部很尴尬,说:“新中国了,哪有什么你家我家,土地房产都是国家的,枫林路这些小楼都是省里的公共财产,登记在册的,你不信我拿文件给你看。”

陈嫣道:“可是房子是二十年代建的啊,那时候新中国还没成立呢。”

干部说:“这条街上的房子都是国民党敌产,没收充公的,这样说你总明白了吧。”

陈嫣道:“那我更不明白了,这条街上住的都是起义将领,有功之臣,他们是敌人么。”

干部说不过陈嫣,只好悻悻离去。

此事汇报给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他批示特事特办,照顾起义将领,陈家的房子可以保留,于是将隔壁枫林路八号原来阎肃一家人住的房子收回,分给了新来的省委副书记马云卿。

陈嫣在自己花园里看新邻居搬家,这家女主人很洋气,也很年轻漂亮,指挥工人搬东西,小保姆带着孩子在后院玩耍,小男孩长的挺可爱,跑到栅栏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陈嫣。

“喂,你是谁。”小男孩问。

“我是陈医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京生。”

“你生在北京还是南京。”

小男孩不回答陈嫣的问题,看着陈家的大房子和更加宽敞的花园,忽然回头喊道:“妈妈,我要住这边。”

女主人忙得很,哪有时间理儿子。

马京生问陈嫣:“你爸爸是几级干部,凭什么住大房子。”

陈嫣道:“因为这本来就是我家的房子啊。”

“你骗人,你又不是高级干部。”马京生忽然发脾气,朝陈嫣吐口水,然后撒腿跑了,正好他妈妈从屋里出来看见这一幕,根本不向陈嫣道歉,抓住儿子进屋,关门的时候还狠狠朝这边瞪了一眼。

有这样的邻居,陈嫣更不想回家住了。

江北,南泰县苦水井公社,已经升任县委书记的杨树根乘坐嘎斯吉普车风尘仆仆来到这里,一进大门,公社书记李花子就迎了上去,热情洋溢的握住杨树根的手说:“杨书记,我们全体社员早就盼着您来指导工作了。”

杨树根穿一身蓝布中山装,带着鸭舌帽,兜里别着两杆钢笔,很矜持的和李花子握手,道:“咱们苦水井公社是全县农业生产的一面红旗啊,又是我的家乡,要不是县里工作忙,我上个月就来了。”

李花子道:“对对对,杨书记统领全县的各项工作,日理万机啊。”

杨树根倒背手说:“中央号召掀起农业生产的新高潮,咱们公社可不能落后啊,当然了,要比也是和其他县区比,在南泰咱们苦水井是这个。”

说着他伸出了大拇指。

干部群众们就都呵呵笑了,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辉。

李花子道:“时间还早,我陪杨书记下去走走。”

杨树根饶有兴致的说:“好,先去走走。”

公社驻地附近的农田长势喜人,农民头上缠着洁白的毛巾在田里耕作,见县里大领导来视察,都直起身子来打招呼。

杨树根很高兴地向大家挥手,问李花子:“高级社成立起来,群众的反应怎么样?”

李花子道:“那是绝对的拥护,绝对的赞成,各大队都开了大食堂,吃饭不要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老百姓的干劲那还不岗岗的,干活都比以前有劲了。”

杨树根频频点头:“很好,很好。”

李花子看看日头,道:“晌午了,杨书记,吃饭吧,尝尝咱大食堂的饭菜。”

杨树根抬起腕子来,看看手腕上的英纳格瑞士表,这还是分浮财的时候组织分配的工作用品,时针指向十二点,确实该吃饭了。

苦水井公社就是以前的苦水井乡,各大队就是以前的村子,各村都开了大食堂,全村一起吃饭,不过村民家里的鸡鸭牛羊大小牲口包括田地,都成了集体财产。

公社驻地也开设了大食堂,院子里摆满了桌椅板凳,窗口里摆着四口大锅,今天的菜很丰盛,猪肉炖粉条子,香喷喷油光锃亮,大肥肉颤巍巍的,没吃光看都流口水。

主食是白面馒头,跟小孩脑袋一般大的馒头可劲的造,不够尽管拿,还有麦仁稀饭也是管饱,几百口子在院子里一起开动,那声音就跟饲养场一样。

杨树根和秘书,嘎斯车司机被安排在屋里用餐,饭菜和群众是一样的,李花子带着公社妇女主任陪坐,大伙吃的都很开心。

司机是个复员转业的小伙子,饭量大的很,大馒头吃了一个又一个,还要去拿,杨树根看了他一眼,李花子忙道:“敞开吃,管够,咱公社在党的英明领导下年年大丰收,粮食都快堆满了屯子了。”

妇女主任附和道:“是啊,喂猪都用细粮。”

李花子干咳一声,制止妇女主任进一步胡扯,道:“杨书记,这次下乡有什么重要指示么。”

杨树根道:“好你个老李,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确实有事请你帮忙,现在全国都在掀起大炼钢铁的浪潮,争取在明年钢产量翻一番,追上或者超过英国,咱们县也不能落后,既要抓农业,也要抓工业,两手都要硬,为国家贡献一份力量。”

李花子有些愣了:“炼钢,咱们农民不会那个啊。”

妇女主任不识时务的问道:“北泰不是有钢铁厂么,怎么还要咱们炼钢。”

杨树根道:“只靠大钢铁厂是远远不够的,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就得全民动手,中央提出以小为主,以土为主,土洋结合,土中出洋的小土群方针,以群众运动的方式大炼钢铁,我就不信了,咱们劳动人民发动起来,还比不过北泰钢铁厂那些喝洋墨水的右派。”

李花子热情四溢道:“杨书记您说的太好了,听了你的话,我的干劲又足了,没的说,请杨书记下命令吧,您指到哪里,我们苦水井全体社员就打到哪里,杨书记,我给你立个军令状,我苦水井公社别的不敢说,钢产量绝对全县第一。”

杨树根满意的点点头:“我就知道找老李你准没错。”

县委书记走后,苦水井公社立刻开展大炼钢铁运动,李花子担任总指挥,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在乡里竖了三座一立方的土高炉,找了几十辆平车,运来铁矿石和焦炭,开始炼钢。

哪知道,开炉后,光淌瘤子,别说钢了,就是铁都炼不出。

第四十三章 钢铁元帅升帐

看着千疮百孔的铁瘤子,公社书记李花子傻了眼,找来内行人一问才知道,练出来的东西含硫量高,杂质多,别说造钢枪大炮了,就是打菜刀锄头都不行,纯粹废物一块。

李花子不傻,他知道泥腿子们不会炼钢,要想练出符合社会主义建设需要的钢铁,就得请北泰钢铁厂的老师傅出马。

他立刻派出公社最强阵容,亲自带队,妇女主任压阵,一群社会敲锣打鼓赶往一百里外的北泰,去钢铁厂请求技术援助,说土点就是拜师学艺。

按照李花子的打算,北泰钢铁厂就算不派出支援团队,也会热情接待,然后找几个技术员来指导一下,到了地方才傻眼,钢铁厂人人忙的团团转,哪有人搭理他们。

北泰也在进行大炼钢铁,到处都是土高炉和洋高炉,钢铁厂的新式马丁炉更是日夜不停,干部群众彻夜加班,还派出几十个工作组到处技术支援,帮兄弟企业炼钢,北泰市区都支援不过来,哪有人力去百里外的南泰帮忙。

苦水井公社拜师团失望而回,面对派不上用场的自家小高炉,李花子着急上火,嘴上都起了泡,他想到一句谚语“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于是召集各大队支部书记来公社开会,商讨如何炼钢。

群策群力果然有效,一位支书说邻县用废铁炼铁,效率很高,一天能出几百斤铁水哩。

李花子眼睛一亮,大手一挥:“号召群众,上缴废铁。”

公社大喇叭不停的广播,号召社会上缴废铁,公社书记李花子亲自带队各家各户征缴废铁,忙的脚不沾地,很多群众积极响应,把家里不用的烂锄头旧镰刀拿出来,更有一户后进的人家在组织的劝说下将刚炒完菜的铁锅捐了出来,男主人豪爽的说:“都入社吃大食堂了,还要锅干什么。”

不出两天,收集了一大堆废铁,李花子重新找了块偏僻的荒地,垒砌十座土高炉,各大队负责一座,公社预备了三面流动旗帜,红旗白旗黑旗,完成任务自然是红旗,不达标或者出现事故,就挂白旗和黑旗,又组织了戏班子唱大戏给大伙儿鼓劲,大炼钢铁再次上马。

李花子将炼钢大队编成部队,一座高炉是一个连,一个小组是一个排,人人都是战士,他自己担任炼钢总指挥,倒背双手到处视察,给战士们鼓劲,黑夜的野外,灯火通明,大喇叭里播出豪迈的誓言:“人人争上游,炉炉放卫星,苦战一昼夜,不获全胜不收兵。”

天亮了,朝霞万里,红旗翻卷,第一炉铁水终于流出,铸成一个漆黑的大铁疙瘩,捷报传来,李花子迅速赶到现场,让人用大秤一称,好家伙,足有一百零八斤。

李花子忙了好几天,嗓子都哑了,此刻他激动万分,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同志们,苦水井公社的钢铁卫星,上天了。”

社员们欢呼起来,一个个热泪盈眶,苦战十几个昼夜的他们眼圈都是红的,衣服也被火星燎出一个个洞眼,但没人叫苦,没人说累,都为卫星上天感到由衷的骄傲。

第一炉铁卫星用红绸子布包上,放在木板上,找四个青年社员抬着,敲锣打鼓送往县城,李花子喜气洋洋跟在后面。

到了县城,杨书记亲自接见了他们,书记来到钢铁卫星旁,颇为内行的看了看颜色,敲了敲,侧耳听听动静,满意地说:“不错,这是很优质的高碳钢,适合造大炮,打台湾就靠它了。”

群众们惊喜万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本来心里还七上八下,担心炼出来的钢铁质量不足呢,现在放心了,谁不知道县委杨书记念过大学,肚子里墨水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炼钢区区小事,他能不懂。

杨树根穿着白衬衣,斜披着中山装,伸手压了压,大家静了下来。

“同志们,社员们,战士们,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收下你们的钢铁卫星,这块优质高碳钢,县委会联系解放军兵工厂,送去造大炮,造炮弹,运到东海沿海,打到金门岛上去,消灭美帝和蒋匪,同志们,你们为解放台湾立了一大功啊。”

李花子很善于配合和渲染气氛,他当即振臂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社员们情绪都调动起来,都跟着他喊。

杨树根再次压了压,现场稍静,书记提高声调道:“我宣布,授予苦水井人民公社,卫星公社的荣誉称号。”

现场再度沸腾,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干劲更足了。

好不容易打发了这些群众,杨树根吩咐县委工作人员:“把东西抬到仓库里去。”

钢铁卫星抬进了县委仓库,库房里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铁疙瘩。

“杨书记,这些东西怎么处理。”工作人员请示道。

“先放着吧。”杨树根道,他确实是懂一点冶金知识的,知道这些玩意连铁都算不上,唯一质量好点的就是苦水井的铁疙瘩,那还是因为是废铁炼成的。

北泰,高土坡晨光厂家属院,深夜时分马春花才回来,陈北拉亮电灯呵斥道:“你还知道回来啊。”

马春花道:“地区开会,我能不去么,现在钢铁挂帅,各单位都要上马大炼钢铁,咱们厂也要起高炉。”

陈北道:“好好的机械厂去炼钢,这不胡闹么。”

马春花道:“所以说你觉悟低,不光机械厂要炼钢,各机关单位企事业都要炼钢,大到政府党委机关,小到学校医院家属院,都要起高炉,北泰的面粉厂、化肥厂、造纸厂、纺织厂都起了高炉,就是咱们高土坡宿舍,也要组织起群众来上一个小高炉,支援社会主义建设。”

陈北道:“这不叫支援社会主义建设,这是给社会主义添乱,好好的大炼什么钢铁啊,纯属蛋疼。”

马春花道:“可不敢这么说,大炼钢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提出的口号,要说为什么大炼钢铁,地委书记在会议上都讲了,我给你传达一下,目前咱们在国际上的处境很艰难,苏联自从赫鲁晓夫上台之后就卡我们的脖子,走修正主义路线,美帝在南朝鲜陈兵十万,在台湾海峡摆着第七舰队,阻止我们解放宝岛,为啥他们都敢欺负咱,就因为咱实力不够,现代战争打得是钢铁,钢产量上不去,谁都能对咱说三道四。”

陈北道:“可钢产量也不能靠不专业的人员土法上马炼出来啊,那是浪费铁矿石和焦炭。”

马春花道:“你这是资产阶级思想作怪,歧视劳动人民的智慧,我还就告诉你了,南泰县已经练出了优质高碳钢,有力的支援了国家建设,我也不和你多说了,咱厂的炼钢任务我承担了,以后家里的事情你多担待,我吃住都在工地上。”

陈北揶揄道:“工地在哪儿,要不要给你送饭。”

马春花道:“全市统一大炼钢铁起高炉,各单位的高炉都在江边,你可以去看看,震撼一下你的心灵也是好的。”

陈北冷哼一声:“没兴趣。”上床睡觉去了。

话虽这样说,陈北还是逃不过任务,保卫处一帮小伙子都是壮劳力,自然充当了机动力量,拉着平车为炼钢工地运送铁矿石和焦炭,忙的不亦乐乎,陈北站在高处俯视江滩,平地起了数百座小高炉,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到处是红旗招展,到处是铁流奔涌。

“真壮观啊。”就连最不积极的陈北也被热火朝天的场景所感染了。

江北地委成立了大炼钢铁总指挥部,由地委书记亲自担任总指挥,带领江北人民炼钢,宣传车拉着大喇叭整天在大街上播音,号召群众献出废铁,人们踊跃拿出家里的门鼻子、插销、破锅水舀子,有些积极分子把墙上的洋钉也起出来,门的合页也拿下来捐献。

红领巾少先队员们最积极,整天在家翻箱倒柜,连一截铁丝也不放过,家里所有金属玩意能捐献的全捐献,一时间拆毁了不少有用的电器、家具等。

高土坡家属院也起了一座高炉,老头老太太们和少先队员一起炼钢,他们能力有限,搞不到铁矿石就用废铁,弄不来焦炭就用木炭。

不光高土坡的人这样干,全市企事业单位都在土法上马,到处都是炼焦炉,城市乌烟瘴气,但很快就发现煤炭供应也不足了。

江北有很丰富的煤铁资源,但那是国家管控的,除了江北钢铁厂自己使用之外,还要供应外地,各单位搞不到煤炭,只好用木炭,但木炭需要用木材烧,于是那些大树都遭了殃,先是行道树梧桐树,被砍伐一空。

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江北日报上刊登了几则群众大炼钢铁的新闻,有人用一斤煤炭就练出了三斤铁,还有人用三斤木炭练出了三斤铁,这都是大家学习的榜样。

江北大地,处处高炉,人民群众,热火朝天,但有一个人坐不住了,他就是北泰钢铁厂总经理慕易辰。

慕易辰是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来留学德国法兰克福,学的是冶金,后来一直担任北泰钢铁厂的领导职务,解放后留任,几次政治风波他都躲过去了,但这回却忍不住要发言。

他找到行署专员直言,说这种土法上马大炼钢铁会造成极大浪费,耗费了大量矿石焦炭木材和人力物力,最后得到的只能是一堆垃圾。

新任行署专员麦平当即严厉驳斥了慕易辰的这种说法,下令免掉他的职务,从此靠边站。

慕易辰心灰意冷回到家里,夫人车秋凌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据实以告,车秋凌责怪道:“你呀你,这时候乱说什么,这是群众运动,你懂不懂。”

慕易辰望着窗外江滩上大片的香樟树,摇摇头道:“不是我不懂,只是这世界变化太快。”

远处江滩上,一群工人拿着斧头和大锯兴冲冲而来,开始砍伐香樟树。

慕易辰当即出门,一溜小跑过去制止:“你们干什么,为什么砍树。”

工人们义正词严道:“我们砍树烧木炭炼钢啊。”

慕易辰道:“乱来,江滩上的树能砍么。”

工人们嗤之以鼻:“哪儿的树砍不得,你不要妨碍我们,不然办你个恶意阻挠钢铁元帅升帐的大罪,判你个劳改你就老实了。”

慕易辰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工人们将这些繁茂的大树一颗颗砍倒,拖走。

只用了三天时间,昔日绿茵一片的江滩香樟林,就变成了光秃秃的荒滩,只留满地树桩。

第四十四章 大丰收

不光江滩上的香樟树被砍伐一空,西郊云山上的松柏也都遭了殃,有些生长了百年的大柏树也被锯断,拖下山来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

建设土高炉需要耐火砖,北泰附近几座砖厂加班加点也供应不上,于是群众就用普通红砖砌高炉,出了几次事故后,有人搬来外地经验,说是一百年以上的大青砖有耐火效果,邻县都是拆老房子盖高炉,但北泰是新兴城市,没有古代建筑,这个招用不上。

事实证明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人民群众,云山上有一座古塔,具体是元朝还是明朝已经不可考,当年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来考察过,还画了图,年头肯定够久,就它了!

西郊面粉厂的干部群众们带着锄头、大锤来到云山上,开始拆除古塔,附近有信佛的老年人来劝阻,说这是文物,拆不得。

“老人家您思想落后了,咱们这不是乱拆,是有目的的,拆了这古塔建高炉炼钢铁,造炮弹,兴许打台湾打到最后就差这两颗炮弹了,对吧,文物再重要,能比解放台湾重要?”

老人们心服口服,哑口无言。

夕阳西下,一座七层浮屠被迅速拆除,古砖被运走,只剩下满地狼藉,朽木佛像,凄凉无限。

面粉厂院子里,古青砖砌成了一座土高炉,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中去。

要说炼钢,第一自然是江北钢铁厂,人家干这个是专业的,所以也算不得成绩,其他企事业单位里,晨光机械厂排头位,晨光厂是大型企业,底子扎实,有技术有实力,他们一方面干好本职工作,一方面组织工青妇等脱产人员大炼钢铁,挂帅的就是厂党委副书记马春花。

马春花虽然文化素质不高,但她很明白道理,知道想炼出真正的好钢必须请名师指导,于是她将钢铁厂靠边站的总经理慕易辰请来做老师,慕易辰倒也不吝赐教,在他的指导下造了一座比较先进的马丁平炉,也就是俗称的洋高炉,配套的还有大功率鼓风机等设备。

晨光厂利用自身优势,组织了一批优质铁矿石和焦炭,炼起了钢铁,陈北也不甘示弱,亲自上阵,日夜在炉前值班,穿一身帆布工作服,戴着防护眼镜,手拿钢钎,架势和真正的钢铁工人没啥两样。

地委总指挥部一声令下,汽笛长鸣,又一炼钢铁开始了,前方加紧生产,后方粮草支援,整个城市变成一个大工地,上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下到红领巾小学生,全都投入到生产中来,青年劳力炼钢,女同志在家做饭,老人孩子推着小车,用饭盒、保温桶将饭菜运到工地上,就像当年支援解放军打三大战役一样支援亲人大炼钢铁。

负责文娱表演和鼓舞士气的女同志打着快板站在高处唱着自编的快板书:“土高炉,身高大,肩膀靠近嫦娥家。惊得嫦娥挺胸望,溅她一身落铁花”。

马丁平炉前,陈北手持前半截烧的通红的钢钎,在炉子里投来投去,铁花四溅,烧的他的衣服千疮百孔,皮肤被烫出一个个大泡,但他毫不退缩,毫不理睬,一心炼钢。

晨光厂的钢水出来了,暗红色的钢水流入沙子做成的模具里,铸成一枚大大的五角星,还有五个钢铁大字,毛主席万岁。

钢五星和大字慢慢冷却,从红色变成蓝色,这是钢铁的颜色,敲一敲,当当响,战士们欢呼起来,抬起钢五星前去地委报喜。

一旁的总指导慕易辰却暗自叹气,这种练出来的钢根本不清楚质量如何,成分如何,全靠眼看手弹,实在落后,就这样还是最高端的产品哩,有些单位的人员一辈子没见过高炉,化学分子式完全不会,只是来学习观摩了几个小时就以为掌握了全部程序,回去都能当导师,这样乱来,简直是儿戏。

不过晨光厂练出了一炉好钢,地委领导相当满意,将流动红旗授予晨光厂钢铁突击队,并命名为火箭单位。

几家欢乐几家愁,晨光厂底子厚人才多,自然力争上游,可是一些集体单位就没这么幸运了,拆了古塔建土高炉的西郊面粉厂就出了事故。

一个中年工人三天三夜没睡觉,恍惚中用带水的钢钎捣入火红的炉膛引起爆炸,人被当场炸死,周围工友轻伤重伤十余人,房子也塌了一座,还引起火灾烧了好几间屋。

传言四起,说是拆古塔的报应,菩萨降罪什么的,一时间人心惶惶。

组织迅速出面,抚恤死者家属,慰问伤员,面粉厂党委给死者定了个因工死亡,又特招死者老婆到厂食堂上班,十六岁的儿子进厂接班当工人吃大集体饭,好歹压住了事情。

但炼钢炼死了人,纸里包不住火,江北日报来记者采访,问了一些事故经过,年轻的记者回去写新闻稿,忙乎半天终于写出来,标题是“炼铁岂能不顾安全,我市西郊面粉厂发生一起严重事故。”

正准备到总编室交稿,忽然背后传来声音:“这样写可不行。”

小记者回头一看,是省城下放的右派分子阮铭川,这人以前在省报当总编、社长,可是个厉害角色,于是他很谦虚的问道:“前辈,依你看应该怎么写?”

阮铭川忍不住技痒,从兜里拿出派克钢笔,划掉稿纸上的原标题,重新写下一段话:炼铁岂能怕牺牲,我市西郊面粉厂涌现出一批可歌可泣的钢铁英雄!

记者目瞪口呆:“还能这样写?”

阮铭川道:“听我的没错。”

小记者半信半疑,按照老前辈的指点重新写了稿子,送到总编那里,总编看后当即签发,拍着小伙子的肩膀笑眯眯道:“年轻人成长的很快嘛。”

见报之后,地委宣传部介入,这场面可就大了,各路记者纷纷前往西郊面粉厂采访厂领导和死者家属,地委领导亲问,授予死者炼钢烈士的荣誉称号。

面粉厂因祸得福,得到了钢铁厂的技术支援和特供焦炭,又风风火火的炼起铁来。

阮铭川是自愿下放到北泰报社来发挥余热的,他略微施展功力就制造了一出可歌可泣的宣传大戏,岂能不引起宣传部门的注意,但地委宣传部的领导却不喜欢阮铭川这个人,说这个人被打成右派还不甘寂寞,上窜下跳,一纸批示又将他发配到南泰县报社去了。

下乡那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阮铭川本来心情有些郁闷,坐在骡车上看到道路两旁金色的庄稼,顿时豁然开朗,忍不住赞道:“金秋十月,丰收的季节啊。”

与此同时,南泰县委书记也发出了同样的感慨,南泰县以农业为主,他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抓农业促生产上,大炼钢铁只是顺带着客串一下而已,意思到了就行。

今年是个丰收年,这全靠人民公社化,老百姓干活更起劲了,不丰收才怪,杨书记站在一个小山包上,披着中山装,叉腰站着,两个干部手拿地图在他面前展开,供县委书记指点江山之用。

“咱们公社工业上放了卫星,农业上也要放卫星才行啊。”杨树根对苦水井公社书记李花子说。

李花子拿着小本子装模作样的记录着,实际上他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只是装个样子而已。

“是,杨书记,我估摸着今年的亩产要比往年多一倍。”李花子道。

“才一倍?”杨树根摇头,“我看不止,群众干劲这么足,大食堂吃着,还不力争上游,翻他个几倍。”

“对对对,我保守了,起码八倍到十倍之间,亩产四千,哦不,五千斤!”李花子唾沫星子横飞道。

杨树根皱皱眉,道:“据我了解,咱们公社实行深翻土地,高密种植,采取优良稻种,社员精耕细作,亩产五千斤可真不值得夸耀啊。”

李花子傻眼了,杨书记这是闹哪样啊,按说他也在基层干过,庄稼怎么个收成,他能不知道?五千斤已经是牛皮吹破的程度了,怎么杨书记还嫌牛皮不够大?

“杨书记,您给提个醒,到底该亩产多少才算合适?”李花子到底是个农民,竟然直接问出这样没水平的话来。

杨树根自然不会回答他,县委书记微笑一下,扭头走了,道路不平,他肩膀乱晃,可那件披着的中山装怎么都不掉。

李花子一溜小跑紧跟其后:“杨书记,请您指示。”

杨树根道:“老李,你的思想还是保守了,我告诉你一句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说完这句话,杨书记上了吉普车,扬长而去,留下一头雾水的李花子。

李花子再次召集公社的妇女主任、会计、民兵队长等人合计,商量了一夜,终于想出一个法子,从全公社最好的麦田里取长势最好的麦苗,连根带土拔出,挑到试验田中并蔸,密植,麦苗之间不留间隙,越密越好。

社员们立即行动起来,在最短的时间内移植出一亩高产试验田来,麦穗个个饱满,排的密不透风,弄好以后立刻派人飞马报告县委。

杨树根再次前来,这回他的心情大好,倒背着手在麦田边走了一圈又一圈,不时点头,嘴角挂着笑意。

“狗剩,你上去打个滚?”李花子察言观色,冲一个小男孩说道。

小男孩爬上麦田,在上面又蹦又跳,麦田岿然不动。

“好,很好。”杨树根非常满意,一招手,秘书过来了。

“向地委和省委报喜,说咱们县放了一个农业卫星,具体产量还不清楚,要请地委省委领导,会同新闻单位一起来验收,监督。”杨树根意气风发的说道。

第四十五章 万斤粮田是如何炼成的

李花子很心虚,就算他当二流子的时候也没吹过这么大的牛逼,现如今吹出天大的一个牛逼来,还要请地委、省委领导、新闻单位记者一起来监督验收,那还不要了亲命,造假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如果只是在本县宣传,李花子倒也不怕,毕竟有杨书记罩着,可闹大了他真有些担心,很心虚的问:“杨书记,您看这样好么?”

杨树根心里是有底气的,毕竟他是看了内参的,各地都在大丰收放卫星,亩产五千斤已经算不得新闻了,此前地委领导特地打电话来,说北泰在工业上已经放了卫星,南泰县向来是农业大县,这回也不能落后。

领导的意图,杨树根心领神会,所以才有这么大胆子,至于省委方面他也不担心,自有地委领导去做工作。

想到这里,他淡淡的笑了笑,对李花子说:“老李,你还不懂政治。”

李花子憨厚的笑笑:“杨书记,我大老粗一个,啥也不懂,反正你指到哪我就打到哪,你说咋整就咋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