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根说:“留一亩高产试验田,其他的先收割吧,组织民兵巡逻注意防止地富反坏右分子捣乱,还有田鼠麻雀什么的也要防着,社会主义的麦子要颗粒归公。”

李花子道:“除四害运动中,咱们公社的麻雀已经消灭的差不多了,祸害不了庄稼。”

杨树根道:“那也不能掉以轻心,阶级斗争的弦时刻不能放松。”

李花子马上检讨:“我大意了,回去立刻组织少先队员再掀起一场打麻雀消灭田鼠的运动。”

杨树根满意的点点头,又问:“这一亩地估摸有多少收成?”

李花子手托着腮帮装模作样的思索了一阵,道:“以我多年从事农业生产的经验来看,一万斤是肯定有的,至于是一万零多少还要具体过磅才知道。”

杨树根道:“不错。”

苦水井公社放了农业卫星的消息先在南泰县传开,立刻引起争论,很多人质疑这个数字的真实性,尤其是县农业局的一些技术员,他们认为苦水井土壤成分不好,根据往年的资料来看,每亩地收三百斤都算是丰收,一万斤简直是天方夜谭。

杨树根对这种传言很恼火,但是又不便亲自出马辟谣,正在此时,南泰日报第四版上出现了一篇文章,洋洋洒洒数千言,从科学和政治的角度论证了亩产万斤的可能性。

这篇文章题为《大丰收背后的思考》,署名为忘川,一看就是笔名。

文章写的很好,说苦水井的小麦大丰收,是从不断斗争的道路上走过来的。为了战胜各种形形色色的保守思想,党领导着广大群众开展了大鸣、大放、大辩论,全公社一共贴出大字报达五万张!极大的鼓舞了士气,解放了思想,破除了迷信,公社干部带头深耕、密植、增施肥料,光试验田的土壤就深翻达八尺以上,田间管理也抓得紧,组织民兵严防死守,防止地富反坏右搞破坏,此外,还组织群众挑水浇田,战胜了干旱…

文章最后说,质疑苦水井公社试验田的产量,就是质疑社会主义,就是质疑党的领导,对别有用心的一小撮人,政法机关和人民群众要坚决打击,严惩不贷!

“写得好,酣畅淋漓!”杨树根拍案叫绝,当即叫通讯员把县委宣传部长叫来,问他这篇文章是谁写的。

宣传部长也很疑惑,说本县没有这样的人才啊。

“你去报社查一查,必要的话让县公安局出面,一定要查出作者。”杨树根说。

宣传部长很当回事,立刻着手调查,可这篇文章是以笔名寄来的,而且没有寄信人地址,报社也不清楚作者究竟是谁,于是县公安局刑侦大队介入,用信封上的邮戳倒推,查到具体的邮筒,然后一个一个排查住在附近的人,一个可疑名字很快进入视线。

这个人叫阮铭川,是省里臭名昭著的右派头子,曾担任省报领导,更是知名老报人,北洋时期就是名记者,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犀利的稿子来。

公安人员找到了阮铭川,他现在是县里报社的一名勤杂工,对于民警的造访,阮铭川似乎并不惊讶,不用严刑逼供,不用比对笔迹,他就承认了那封稿件是自己所写,忘川是自己的笔名。

右派头子居然写出歌颂社会主义农业大生产的稿子,实在奇怪,公安机关和宣传部都不敢擅自发落,上报县委书记。

杨树根说,我县的笔杆子太少,在宣传上力度不够,缺少这样能写稿子的人啊。

宣传部长说:“可是右派不敢用啊。”

杨树根说:“没关系,让他写,但不能用他的笔名,换一个名字,稿件要经过三层审批,报社总编先看,宣传部再看,我终审,确定没有问题可以用,要严防出现类似藏头诗之类的政治问题。”

宣传部长说:“还是杨书记有办法。”

地委、省委接到南泰县的喜报后,决定实地考察,亲自验收,县里接到地委的通知后立刻进行部署,杨树根亲自挂帅,在全县征集红旗和锣鼓,把各乡的宣传力量集中到苦水井,由李花子统一管理,营造出一个热闹的气氛来。

李花子精神百倍的投入到接待工作中去,他在麦田附近临时搭了个观景台,上面盖着遮阳布,中间是毛主席的画像,两边是红底白字宣传幅:“农业大丰收”,“工业放卫星。”

会场上插遍红旗,锣鼓喧天,小娃娃们都穿着崭新的衣服,拿着纸红旗站在道路两边,各家的狗都牢牢拴住,严防出来咬人。

全县各公社的领导都事先来到了苦水井,场地旁停着一排排自行车,有通信员专门看守,要知道每个公社最多有两辆自行车,这可是最宝贵的财产,而且政治成分不好的人还没资格骑,所以谁要能骑一辆自行车招摇过市,都能得瑟上天。

上午八点,公社通信员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而来,跳下车来气喘吁吁道:“书记,来了,来了!”

李花子手搭凉棚向远处一看,烟尘滚滚,是省里和地区的领导所乘坐的车队来了,他赶紧一挥手:“奏乐!”

公社中学的鼓号队开始演奏,各乡的唢呐队也开始吹奏,洋鼓洋号的进行曲和唢呐的百鸟朝凤混杂在一起,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车队越来越近,打头的是县公安局的三轮摩托,后面是县委的嘎斯吉普车,再往后才是乡下人很少见到的进口大轿车,而且不是解放前遗留下的,而是新进口的苏联货,车头上一个腾飞的金鹿标志,不懂的人说这叫金鹿牌轿车,懂行的知道这是苏联伏尔加轿车,整个江北地区才两辆而已。

李花子心潮起伏,疾步上前,直奔那辆伏尔加轿车,他想帮领导开车门,哪知道扑到跟前,却不会开这种高级车的门,随行警卫从副驾驶位子上下来,礼貌的将李花子拨到一边,拉开车门,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笑容满面的下了车。

郑泽如穿着白色的短袖衫,西裤笔挺,皮凉鞋锃亮,平易近人的笑着,主动向李花子伸出手:“你就是种粮状元李花子同志吧?”

李花子受宠若惊,双手紧紧握住郑书记的手,但不敢握的太久,郑书记倒不在乎,和他足足握了半分钟,省里的记者们纷纷拍照,还有个摄影师扛着笨重的电影摄像机在不远处录影哩。

“我这手起码半年不能洗了,和省委书记握过哩。”李花子暗想。

地区领导和县里的领导都下了车,一行人先登上观景台休息片刻,郑泽如说:“小杨,你介绍一下情况吧。”

杨树根早就打好了腹稿,干咳一声道:“我县苦水井公社粮食大丰收,破了有记载以来的产粮记录,这是充分发挥共产主义风格大胆革新的成果,是毛主席教导的好,省委、地委英明领导下的成果…”

郑泽如对这些套话不太感兴趣,但也耐着性子听着,完了直接问李花子,“李书记,你介绍一下,具体是怎么取得这样丰产的成果的?政治上的原因杨书记已经说过,你说说技术上的吧。”

李花子也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他轻轻嗓子,声情并茂的用南泰官话说道:“我们公社的这块试验田,整地十八次,深耕八尺以上,共施底肥、追肥五次,先后施用的肥料计有草籽三千斤、塘泥一千担、陈砖土四百担、硫酸铵一百零五斤、过磷酸钙八十斤、水粪肥六十担、豆饼一百八十斤。底肥是结合犁地分层施用的,作到了层层有肥…”

这回郑泽如听的很认真,还时不时做着笔记,地委和县里的领导们交头接耳,目露喜色。

“我看了省气象台的天气资料,南泰干旱了九十天,你们是怎么做的防旱工作?”郑泽如忽然提出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李花子道:“我们采取了移苗就水的策略,把麦苗移到有水的地区,对于试验田采取的是打井把水肥灌到地下去的办法,老天爷不想让我们丰收,我们偏不让他得逞。”

郑书记笑道:“你们这一招,是藐视天公,气死龙王啊。”

大家都被书记幽默风趣的话语引笑了。

“很好,那咱们就开始验收吧,你们说呢?”郑泽如左右看看,大家都点头。

县里早已准备好了割麦队,各公社的好手都被集中在一起,镰刀磨得风快,一声令下就下了田,几百人一起割麦,还是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收割完毕。

第二天,领导们重新登台,试验田已经大部分收割完毕,只剩下一分地留着不割,给外地参观团看。

五台磅秤准备好称重,社员们来来回回的过磅,磅秤前有专人监督,杨树根悄悄给李花子使了个眼色,李花子又给社员们打个手势,于是一些人将过完磅的麦垛子又搬回去重新过磅,以便增加“产量。”

一名省委工作人员发现了这种现象,立刻走到台上,附耳向郑书记做了汇报。

杨树根的心,一下悬了起来。

第四十六章 农业红旗

让杨树根欣慰的是,郑书记并没有任何不悦的表示,依然谈笑风生。

由于收割的粮食太多,光过磅就用了很长时间,五台磅秤一刻不停,每台磅秤前都有至少三名干部监督验收,还有省电影制片厂的摄影机跟随拍摄,丝毫做不得假。

一声锣响,终于出具体产量了,李花子精神抖擞,来到台前用洪亮无比的声音汇报道:“苦水井卫星公社试验田的亩产量为一万八千七百九十五斤四两三钱。”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很多社员的巴掌都拍红了,大家热泪盈眶,为自己取得的成绩而骄傲。

“这个数字不对啊。”郑泽如淡淡的说,脸上挂着很值得玩味的表情。

杨树根心里咯噔一下。

李花子也愣了,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如何回答,假的毕竟是假的啊。

“不是还有一分地没割么,加上那一分地,亩产两万斤应该是有的,要实事求是嘛。”郑泽如说道。

“对对对,亩产两万斤,妥妥的,我太激动了,把最后一分地给忘了,请领导批评。”李花子挠着后脑勺,很憨厚的说道。

杨树根松了一口气,这关是过去了。

郑泽如当场发表讲话,他先高度赞扬了南泰县委县政府在抓农业促生产方面的成绩,继而将话题转向苦水井的试验田。

他风趣地说:“我活了五十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万斤产量的麦田,我想大家也都是头一次见到吧,这在我国乃至国际粮食种植历史上也是开天辟地的,万斤粮田确实不简单,远看像城墙,近看象稻场,实在喜人啊。”

群众们交头接耳,“我说吧,咱中国人种麦最在行,就是苏联也没这么高产的小麦啊。”

郑泽如接着说:“老实说,我临来之前是不相信的,为什么呢,省农科院的教授告诉我说,丰产作物每亩叶面积不过四亩,总干物重不过两千斤,产量不过四五百斤,一切的研究也是在这个圈里打转,现在这个高产的一切的数据都超过了它们十几倍至二十倍,这是一个新领域,其中有新的技术和新的理论,等待我们深入探讨,再进一步提高。”

杨树根带头鼓起掌来,群众们也热烈鼓掌。

郑书记伸手四下里压一压,道:“劳动人民以盖世的革命气魄,冲天的干劲,无穷的智慧,创造出来这样的巨大成果,替我们打开新的途径,科学工作者必须虚心地向他们学习,跟他们结合一起,共同前进。”

掌声再次响起。

李花子忽然道:“郑书记,俺想求您个事儿。”

杨树根心里一沉,这段台词可没预备啊,李花子临时加戏份,弄巧成拙就完了。

郑泽如微笑道:“你说,只要我能满足的,一定满足。”

李花子道:“俺有两件事,第一件,公社除了农业生产任务之外,还要大炼钢铁,实在抽不出更多的劳动力,要搁以往,人手是够的,可今年丰产,比往年多太多了,实在没有人力,俺想请郑书记派苏联进口的康拜因来帮俺们割麦。”

郑泽如点头道:“这个可以有,第二件呢。”

李花子道:“粮食太多,仓库不够用了,想请省里、地区支持一些物资盖粮仓。”

郑泽如爽朗大笑:“这个你不用担心,多收的粮食可以收归国库,咱们吃不完,就支援国际上的朋友,咱们的朋友遍天下嘛。”

李花子道:“那俺就谢谢郑书记了。”

杨树根又松了一口气,心说李花子这家伙临时加戏效果还不赖。

郑书记又询问道:“试验田之外的普通田地,产量能达到多少。”

李花子现在胆子也大了,信口开河道:“一般的麦地,亩产也就是个五六千斤的样子。”

这个数字比事先预备好的台词要多两倍,郑书记很满意,说:“很好,看来农业卫星的红旗,非你们莫属了。”

省里预备了三面红旗,当场奖励给了苦水井公社,李花子代表全体社员从省委书记手中接过红旗,激动的哽咽了,眼里泛着晶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场面再度沸腾,杨树根一颗心终于妥妥帖帖的放回肚里。

省领导日理万机,不能在苦水井多耽搁时间,直接去北泰视察去了,杨树根带着李花子一直送出去老远,望着车队烟尘远去,杨树根这才重重拍了拍李花子的肩膀:“老李,你为咱县立了大功了。”

李花子还是心有余悸,道:“书记,咱这样糊弄上头,真不会出事。”

杨树根自信满满的说:“老李,这是政治,你不懂。”

伏尔加轿车上,郑泽如对同车的麦平道:“杨树根这个年轻人你觉得怎么样。”

麦平道:“很有党性,也很有悟性,值得培养。”

郑泽如点点头,将目光移向窗外,远处昔日苍翠的山坡变成光秃秃一片,山上的古塔也不见了踪影。

“群众为了大炼钢铁,拆了宝塔、寺庙和牌坊建高炉,砸了石碑、石像烧石灰,家家户户还捐出铁锅、插销、铁铲,甚至箱子上的铁皮和墙上的铁钉,都拿来大炼钢铁,这些树木是砍伐用来烧木炭的。”麦平解释道。

郑泽如道:“炼出来的钢铁质量怎么样。”

车里除了司机没别人,麦平直言道:“基本上都是废品,堪用的极少。”

郑泽如叹口气道:“还是要坚持下去啊,这是群众运动,不能寒了群众的心。”

车到北泰,郑泽如注意到江滩上昔日郁郁葱葱的几万株香樟树全都变成了树桩,知道这也是为了烧木炭而砍伐的,心底一阵悲叹,但嘴上却没说什么。

北泰是工业城市,大炼钢铁自然不会落后,钢铁厂是部属企业,成绩不算在当地,所以晨光机械厂拔了头筹,郑泽如将三面红旗奖给了晨光厂,并发表讲话,勉励大家再接再厉,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炼出更多更好的钢铁,早日赶超英国。

南泰县赢得了农业大生产三面红旗,杨树根志得意满,踌躇满志,李翠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杨义和,和李花子家的儿子李治安同岁,两家大人都说要是一男一女就好了,结成儿女亲家,亲上加亲。

杨书记双喜临门,小日子过得很滋润,但是没过多久他就高兴不起来了。

人民日报上喜讯频传,广西、湖北的稻子大丰收,麻城的早稻亩产高达三万六千九百五十六斤。

与之相比,南泰的两万斤就有点小儿科的意思了。

思想还是保守了,杨树根懊恼不已,反正造假也造了,何不吹的更大一些,弄个十万斤,还不上达天听,搞不好主席还能接见自己哩。

虽然杨树根很生气,不过也没办法,懂政治的干部又不止他一个,只能等明年大丰收把这个场子找回来了。

秋种开始,杨树根下乡亲自指导播种,他召集全县公社书记开会,传达毛主席的八字农业宪法,以此来作为今年秋种的指导思想。

“土肥水种,密保管工,这是主席亲自定的农业八字宪法,土,就是深耕改良土壤,最肥沃的土壤都在下层,要把深层土翻出来才行;肥,合理施肥,我们不能被鼠目寸光的知识分子蒙蔽,以为土地受不了肥料,要多加,猛施,管够;水,兴修水利和合理用水,咱们县有大王河,可以全面利用起来嘛,挖水渠灌溉盐碱地,我就不信治理不了;种,培育和推广良种,这个就不展开讲了,老农民都有经验;密,合理密植,这个要讲一下,高产靠的是什么,密植,土地是有限的,但产量可以是无限的,咱们县的试验田靠的就是密植,今年秋种,要把这个经验推广到全县去;保,植物保护,防治病虫害,不但要防止害虫,更要防备地富反坏右分子的恶毒破坏;管,田间管理;工,工具改革,这个大家群策群力,想出来的法子可以向全县,全地区,甚至全国推广…”

会议后,各公社开始布置秋种工作,社员们用锄头、铁锨深翻土地,掘地八尺太夸张,翻个三尺是必须的。

县农业局的老专家说土壤只有表层熟土是肥沃的,深层土反而贫瘠,这话传到县里,老专家立刻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发配盐湖农场改造去了。

按照上级指示,必须密植下种,每亩地根据土质不同,下三十斤到八十斤的种子,有些老农民就发牢骚了,以往每亩地最多下十斤种,今年多了好几倍,这怎么播。

公社不管那个,组织青年社员播种,在深翻过的地里撒上种子,上面盖一层粪土就算完成。

各大队都有试验田、高产田、卫星田,田间地头插着木牌,上面写着第几号试验田的字样,派基干民兵拿着红缨枪看守,严防坏分子捣乱,少先队员们也组织起来,监视村里的地主余孽,以防万一。

根据上报的粮食产量,开始上缴国家粮库,南泰县吹出一个天大的牛皮来,宣称全县丰收四亿八千万斤,实际只有一亿两千万斤,好在缺口可以用合作社的集体粮来弥补,总之屙出的屎不能往回坐,吹出的牛逼就要兑现。

第四十七章 苏联间谍

每年收获的粮食作物分为三个去向,首先是国家征购,然后是集体提留,最后也是最大头的是社员自留口粮。

五八年全面大丰收,农业放卫星,国家征购和集体提留的比例不变,但根据上报的浮夸产量来算,数字大大增加,只好从集体粮和口粮里扣,社员们也不在乎,反正吃饭有大食堂,国家管饱。

一九五八年就这样过去了,大炼钢铁运动在中央一次会议后悄无声息的终结,土高炉拆除,炼钢突击队返回原单位该干啥干啥,练出来的铁疙瘩百分之九十都是废品,放在仓库占地方,丢到外面影响不好,只能悄悄拉到江边丢了。

拆掉的宝塔、古寺、砍光的行道梧桐树和香樟林,却再也恢复不了,北泰郊外光秃秃一片,没有树,只有疯长的野草。

天开始干旱,一连三个月没下雨,南泰的试验田每亩撒了三十斤到八十斤的麦种,结果什么都没长出来,反倒是正常播种的麦地里长出了稀稀疏疏的麦苗,因为干旱缺水,也比往年低矮许多。

社员们干活的积极性日益降低,下雨刮风不下地,出工不出力的风气非常严重,反正干活不干活都一样吃大锅饭,谁也不是傻子。

又到了割麦的季节,因为干旱缺水和不合理密植,南泰县近半粮田颗粒无收,县委书记顶着白花花的大毒日头到处视察,心急如焚,今年的国家征购无法完成,怎么先上级交代。

灾情比想象的还要严重,昔日奔流不止的大王河已经断流,河底干涸,偶尔有几条晒干的鱼躺在龟裂的河底上,淮江的水位也下降到前所未有的位置,航船搁浅,船运都停止了。

杨树根视察了全县各公社,情况都很严峻,据说邻县的收成也很差,别说比去年了,就是比解放前也不如。

地委召集县处级干部开会,杨树根怀着忐忑的心前去参会,他打算提出今年国家征购和集体提留少一些,给农民留给足够的口粮来,小时候的饥饿记忆让杨树根对粮食歉收始终有一种恐惧。

可是地委会议上,其他县区的领导都斗志昂扬的提出,今年交公粮依然按照去年的杠杠来,少一斤都不行,地委书记高度赞扬了他们这种舍小家顾大家的革命精神。

杨树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自己的觉悟还是太低了,对不起党的教导和培育。

“小杨,说说你们县的情况。”地委书记笑眯眯的点了他的将。

杨树根站起来道:“今年的情况是比较特殊,但我们有信心,有把握,有能力克服困难,不但不给国家增添负担,在夏粮征收上还能再上一个台阶,比去年多缴百分之五的公粮。”

地委书记道:“不要勉强啊,有困难就提出,组织上会考虑的。”

杨树根斩钉截铁的说:“没有困难,坚决完成任务。”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没底,但形势不由他不这样说,如果这时候退缩,作为一个干部在政治上的前途就没了。

回到县里,杨树根召集全县公社书记开会,向他们下达了夏粮征购任务,说完之后,现场一片死寂,书记们都闷头抽烟不说话。

“都表个态吧,总之这话我已经在地委说过了,你们看着办。”杨树根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一些人避开了他的眼神,但也有人站了起来。

“没说的,杨书记的话就是命令,就算饿肚子也要完成国家夏粮征购任务,完不成任务,我李花子甘愿受罚。”

关键时刻,还是李花子支持了杨树根。

杨书记心头涌起一阵暖流来。

既然有人开头,剩下的工作也好做了,杨树根软硬解释,终于让大家都接受了任务,开完会他把李花子叫来,问他家里有什么困难。

“没有困难,一切都好,感谢杨书记照顾,就是我爱人一直在家闲着,想找点事干干。”李花子学着城里人的派头,把老婆称作爱人,显得很时髦。

杨树根道:“县妇联还缺人手,我看先让嫂子来干着,以工代干,把编制和户口解决了,然后慢慢解决干部身份问题。”

李花子心花怒放,老婆孩子进城吃户口粮,这可是鱼跃龙门啊,不枉自己对杨书记一腔忠诚。

“杨书记,我个人再表个态,有啥事您尽管招呼,赴汤蹈火一句话。”李花子胸脯起伏,声音高亢。

杨树根微笑着点点头:“老杨啊,等忙完了这段时间,你也要做好准备,挑更重的担子。”

当李花子从杨树根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胸脯挺得老高,如同打了胜仗的公鸡,看其他公社书记的眼神已经从平视变成了俯视。

夏粮征收轰轰烈烈的展开了,倒也没什么阻力,不过一核算,倒把李花子吓一跳,交完公粮,社员的口粮只剩下每人每天不足半斤,农民是要下地干活的,就吃半斤怎么够。

公社的会计拨拉着算盘,迟疑的问李花子:“书记,咋办。”

李花子抽着城里带来的香烟,皱眉想了半天,道:“有困难就克服,少吃一两顿也没啥,解放前还吃树皮草根呢,如今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还想啥。”

夏粮足额上缴。

省城,枫林路一号,省委第一书记风尘仆仆的从庐山开会归来,他告诉爱人潘欣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彭德怀被打倒了。

“什么,彭老总被打倒了。”潘欣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彭总竟然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提出了批评,这是他咎由自取啊。”郑泽如坐在藤椅上,点燃一支烟,闭上眼睛,庐山上批判彭德怀的场景历历在目,昔日横刀立马的大将军也只得屈服。

“要引以为戒,时时刻刻与中央保持高度一致。”郑泽如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潘欣说话。

潘欣只是省委办公厅的普通工作人员,对高层政治不太感兴趣,她岔开话题道:“南泰老家寄信来,说今年粮食收成不好,搞不好要挨饿。”

郑泽如轻笑:“笑话,社会主义国家怎么会饿到老百姓,今年天气干旱粮食歉收的情况,组织上是了解和掌握的,如果某些地区缺粮的话,国家可以返还一部分公粮,再不行还有救济粮嘛。”

潘欣道:“那我就放心了,老家的乡亲们人心惶惶呢。”

次日,郑泽如来到办公室,特地让秘书查一下南泰的粮食产量,询问一下是不需要国家救济。

秘书笑道:“南泰今年还是丰收,不但不用国家救济,交公粮还再创新高哩。”

郑泽如哦了一声,心里感慨,小杨是个好同志,困难自己背,不向领导伸手,值得培养。

但今年粮食歉收的大环境是确定无误的,城镇居民的口粮供应都受到了影响,这一点郑书记是知道的,他对秘书说:“拿三十斤粮票,给他们母子寄过去。”

秘书点点头:“我立刻去办。”

郑泽如寄来的粮票派了大用场,红玉正愁怎么给上大学的儿子增加营养呢,城镇居民虽然有粮食计划,但配额极少,王北泰是师范学院篮球队的队长,每天都要锻炼,体力消耗很大,那点定量进肚子就消化,到下午就饿,每月能多三十斤粮票,起码不会象有些同学那样饿得浮肿。

江北师范学院的学生们一个个面有菜色,有气无力,他们大多数是贫下中农子女,家里条件不宽裕,又是二十岁左右活动量大的年纪,每天四两的定量怎么够吃。

王北泰却和别人不同,他虽然也住校,但经常回家,而且是骑着自行车来回,这年头有自行车的可不是一般人,非富即贵,而同学们从没听说王北泰家里是干啥的,更令人怀疑的是,王北泰还经常从家里拿来饼干、肉包子等和同学们一起分享。

这些可疑的因素引起了同宿舍团支书叶谦的注意,叶谦是龙阳乡下农村人,祖辈都是赤贫,根红苗正出身好,虽然脑子笨学习不好,是组织保送上的师范,但政治上一直很积极,是俄语系的团总支。

叶谦是团干部,但威信远不如王北泰,尤其是那些女同学没事有事都爱和王北泰来往,甚至有戏称说王北泰是师范学院俄语系的白马王子,这倒不失偏颇,王北泰继承父母各自的优点,生的高大英挺,一米七四的身高玉树临风,皮肤白皙,笑容迷人,尤其俄语说的呱呱叫,能和苏联专家直接对话不打怵。

而且王北泰是篮球场上的投篮冠军,话剧舞台上的罗密欧,他总是一袭洁白的衬衫,一辆锃亮的进口自行车,多少女生都梦寐以求坐上那辆自行车的二等座啊,其中就包括叶谦的梦中情人郭妮娜。

这些都是次要的,王北泰在同学中威信甚高的最重要原因是在这个困难年代,他会把家里的吃食拿来和同学们一起分享,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叶谦感到自己的光芒被压制,不由得嫉恨起王北泰来,他开始悄悄关注王北泰,想找出对方的把柄来,比如这些副食品是不是偷的,是不是和女同学私下里搞不正当关系什么的。

王北泰依然每天乐呵呵的,没有察觉阴暗中有一双狡黠阴毒的眼睛盯着自己。

叶谦盯了很久,没有找到什么证据,正在懊丧之际,忽然他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王北泰为啥俄语这么好,因为他有一台短波收音机,可以收听苏联广播。

叶谦的心剧烈狂跳,怪不得啊,中苏关系破裂,他还坚持收听敌台,他不但支持苏修,而且很可能甚至一定是苏联克格勃安插在江北的一枚重要棋子,刺探我国军事工业的情报,以换取大量的副食品,对,一定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团总支叶谦同学口干舌燥,激动不已,他连夜奔向校保卫科,向保卫干部报告了这一重大发现。

师范学院保卫科的干部们平时没啥业务,正闲的蛋疼,听说学校里出了苏联间谍,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拿着棍子和手电筒,前往校园大操场附近的小花园,将正在收听俄语播音的王北泰抓个正着。

王北泰被押进保卫科,叶谦立了大功,他得意洋洋的说:“王北泰一直试图用资产阶级糖衣炮弹腐蚀我,反而引起我的警惕,这才抓到他的现行。”

这个案子太大了,保卫科不敢擅自处理,都夜里九点了,还是给当地派出所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学校抓了苏联间谍。

派出所的边三轮摩托立刻开来,所长亲自带队,他板着一张铁面孔,没有去提审王北泰,而是将保卫科长拉到一边问他:“你知道该生什么家庭背景么。”

保卫科长说:“不清楚,档案上填的是一般城镇居民,咋了,另有玄机。”说着给所长递了一支烟。

派出所长说:“我别的不知道,只知道他是省厅主要领导发过话要长期特殊照顾的,每月他家都有省城寄来的邮件,面粉豆油衣服鞋子都有,邮戳是省委家属院的,你懂了吧。”

保卫科长眼睛眨巴眨巴,似懂非懂。

第四十八章 旧货行

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派出所和保卫科还是对王北泰进行了询问,当然是非常和蔼可亲的,绝非对犯人的审问。

王北泰本来是上了背铐的,现在也解开了,一头雾水的蹲在角落里。

“坐下吧。”科长招呼王北泰坐下,拿出香烟来点上一支,钢笔记录本摊在桌子上,开始问话:“小王同学,你不要有精神负担,照实说就好,有人举报你偷听苏修电台,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苏修电台。”王北泰很纳闷,“我这是中波收音机,哪能听到苏联广播。”

“可我们都听到了,你听的是俄语广播。”科长道。

“那是咱北京的中央广播电台的俄语频道广播。”

“哦,这样啊,那说说你的自行车和肉包子从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