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家里的。”

“听说你是单亲家庭,你母亲寡妇失业的,怎么能给你买得起自行车,每月还能提供那么多副食品。”

本来很淡定的王北泰忽然竖起了眉毛:“谁说我妈妈是寡妇,我有爸爸。”

“那你告诉我们,你父亲叫什么名字。”科长拿起了钢笔,炯炯目光盯着王北泰。

王北泰却不言语了,似乎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说出了秘密。

派出所长干咳一声道:“小王同学,不要有思想包袱,如果有什么需要保密的,我和张科长都会替你保密,我们以党性担保。”

说着看了看张科长。

“对,以党性担保,不会泄露。”张科长心领神会附和道,他也很想知道,王北泰这个神秘的父亲到底是谁。

“我爸爸是…”王北泰低声道。

“谁。”科长和所长都竖起了耳朵,没听清楚。

“是郑泽如。”王北泰略微提高了声调。

科长和所长面面相觑,果然是大来头啊,惹不起。

“我身上还有爸爸写的信,不信你们可以看一下。”王北泰拿出一封信来,信封上印着江东省委的字样,应该不是假的。

真相大白,王北泰无罪开释,爆料人叶谦却被保卫科的同志狠狠地教育了一顿,说他无中生有,诬陷同学,给社会主义高校建设添乱。

“我紧绷阶级斗争的弦,保持高度警惕性,难道有错么。”叶谦天不怕地不怕,直接向张科长叫板,他还就不信了,一个资产阶级少爷能有这么大能量,让学校保卫科都甘当他的走狗。

“回去写一份检讨,一定要深刻。”张科长才不屑和他一个学生辩论叶谦忿忿不平的走了,回到宿舍,王北泰正和室友们吃饼干呢,热情招呼他:“小叶,来吃奶油饼干。”

“不吃。”叶谦生硬的拒绝道,自顾自爬上铺位拿被蒙着头,下面的笑声刺激着他的神经,实在受不了,拿了钢笔和稿纸走了,出门前还狠狠摔了下门,心里骂道:“这帮被糖衣炮弹腐蚀的可怜虫。”

“叶谦今天咋的了,跟吃了枪药似的。”大家都很纳闷,王北泰也很奇怪,他并不知道今晚被抓是叶谦告的密。

叶谦来到外面路灯下,奋笔疾书写了一封举报信,第二天亲自交到学校党委。

过了三天,没有回应,正当叶谦想找去理论的时候,学校团委免掉了他俄语系团总支的职务。

叶谦这才醒悟,王北泰身份不一般,他痛定思痛,放下心结,开始接近王北泰,向他靠拢,没事借个笔记,帮打个热水什么的。

学校领导知道王北泰的生父乃是当今省委第一书记后,对这个学生给与了极大的照顾,在团委安排下,王北泰当选为下一届俄语系团总支书记。

王北泰兴奋之余,拿出钱来请同学们到解放路上的莫斯科餐厅在吃西餐,一大男女学生兴高采烈的来到冷冷清清的西餐厅,却被服务员告知,吃西餐不但要钱,还要粮票。

“粮票我有。”王北泰拿出一叠粮票来甩在柜台上。

同学们进入餐厅各找位置,拿起餐单来浏览一番,口水都滴出来了,不过服务员告诉他们,这上面写的都没有,只能供应面包和罗宋汤。

“那就面包加罗宋汤,每人一客,再来两瓶红酒。”王北泰豪爽无比。

同学们再次欢呼起来,叶谦也在他们其中,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正当同学们大快朵颐所谓的西餐时,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妇也来到莫斯科餐厅,点了一份面包和罗宋汤,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慢慢吃了起来,最后还用面包将汤底子都擦干净吃下去。

这对夫妇,正是江北钢铁厂的前总经理慕易辰和他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车秋凌,他俩都是上海人,圣约翰大学毕业,从少年时期就养下每周要下一次馆子的小资产阶级生活习惯,如今老了依然如旧,但每月吃一次不现实,只能每周来吃一次。

慕易辰已经靠边站,不再担任钢铁厂的领导职务,但退休工资还在,而且不低,但他需要养活的人太多,孙子孙女一大帮,都需要老两口接济。

家里人口多,房子再大也不够住,孙儿孙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吨吃饭都喊饿,可粮票是定量的,想多买粮店也不卖,幸亏慕易辰家底子厚,衣柜里呢料西装大衣可不少,皮鞋靴子几十双,首饰盒里金银珠宝,瑞士手表,都能拿来换钱买高价粮。

每隔一段时间,慕易辰就会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衣服或者鞋子去旧货店,换来钞票直接去副食品商店买高价糕点给孙子们打牙祭。

旧货店其实就是以前的当铺,北泰经济发达,当铺不少,解放后有些当铺老板被镇反处决掉了,剩下的也关门大吉,等到公私合营的时候被政府收去,改成了旧货店。

国营旧货店最近出台一项规定,卖旧货必须持有户口本,卖一样东西就在户口本上盖一个小戳子,不出三个月,慕易辰家的户口本就快盖满了,他只好借来已经另立门户的大儿子家的户口本,继续倒腾旧货。

家里的旧衣服旧皮鞋倒腾的差不多了,就该轮到细软了,俗话说穷玩金子富玩表,穷人好不容易挣点钱,忙不迭的换成黄金藏在箱子底,以备不时之需,而富人就没这个顾虑,可以买一些昂贵的奢侈品,比如各种牌子的瑞士手表,慕易辰就拥有朗格、宝柏、伯爵、劳力士、浪琴等手表,低端的英纳格、梅花等卖完了,就该轮到好表了。

慕易辰左思右想,斟酌再三,哪一块都舍不得,但不卖表就没得吃,孙子孙女就得象别人家孩子那样浮肿,最终他还是拿出了劳力士去旧货行出售,来到旧货行,营业员早就认识他了,热情招呼道:“老同志你又来了,这回卖什么。”

“手表。”慕易辰拿出劳力士的表盒,真皮盒子里面是丝绒衬底,很华贵,很高档,这个营业员擅长鉴定呢料丝绸质地的好坏,对手表没有研究,需要请专业老师傅出马才行。

旧货店还是养了一些高人的,这些老师傅旧社会的时候在当铺当朝奉,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搭眼一看就知道是劳力士手表,保养的还不错,起码卖个一百块。

店员说:“老同志,店里没这么多钱,您稍等一下,我们去银行拿钱。”

慕易辰点点头坐下等候,外面又进来一个顾客,拿着件褐色的皮夹克,一看认识,这不是陈子锟的长子陈北么。

原来陈北也来旧货行卖衣服,他当年在国民党空军服役的时候搞的轰炸机飞行员穿的B3外套,皮毛一体,暖和的很,就是有些虫蛀。

“这么好的衣服,留着冬天穿多好。”慕易辰摸着皮衣,很是可惜。

陈北道:“冬天有厂里发的棉大衣,用不着穿皮衣,再说这是国民党空军的衣服,好看是好看了,但不符合无产阶级审美观,穿出去还不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啊,还是换钱给儿子买点奶粉好。”

店员看了陈北的皮外套,给开出三十块钱的高价,陈北痛快答应了,收了钞票继续和慕易辰聊天。

正聊着,外面进来两个公安民警,鹰一般的目光扫过两人,店员指着慕易辰道:“就是他,三天两头卖旧货,投机倒把,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

“跟我们走一趟。”民警揪住慕易辰就走。

“同志,等等。”陈北出手阻拦,亮出自己的工作证:“我是晨光厂保卫处的,这个老同志我认识,不是坏人,他卖的都是家里的旧东西,他家人多,吃不上饭,所以经常往旧货店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民警看了陈北的工作证,还真给面子,虎着脸道:“下次注意。”说完就走了。

慕易辰搞得心情很差,也不卖手表了,出门而去,陈北一道走,劝道:“慕叔叔别生气,现在都这样,一个个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没有敌人也想造出敌人来。”

“我哪敢生气啊,我们家成分不好,户口上都注明着呢,资本家家庭,营业员怀疑我投机倒把也在情理之中。”慕易辰哀叹一声。

陈北不由得停下脚步,望着昔日玉树临风的慕叔叔,才不到六十岁年纪,却已两鬓斑白,步履蹒跚。

“慕叔叔,我帮你卖吧,他们不敢把我怎么着。”陈北追上去道。

慕易辰道:“这样…不好吧。”

陈北道:“没什么不好的,就这么定了。”

第四十九章 娘,吃糖

陈北又找了一家旧货店,用自己的户口本帮慕易辰把那块劳力士手表卖了一百块钱,总算了结此事。

陪慕叔叔回了家,陈北也拿着钱去了市中心的人民商场,买了一罐全脂奶粉,想了想又买了一斤硬糖,这玩意便宜又耐吃,给邻居孩子们增加营养最合适。

回到高土坡家属院,正给儿子冲奶粉,隔壁钢铁厂大院的陆二喜带着娃娃来串门,小孩子比陈光小两岁,今年四岁,生的瘦小干枯,两只眼睛紧盯着玻璃杯里的牛奶,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陈光生病了,坐在床上喝牛奶,国营第一奶粉厂生产的齿轮牌全脂奶粉质量就是好,冲出来的奶液稠厚挂杯,奶香四溢。

陆二喜正和陈北唠嗑,说孩子要上育红班,该起个名字,向陈北取经来的,陈北想了想说:“解放了,天明了,就叫陆天明吧。”

“这名字好,到底是文化人啊,起的名字就是有含义。”陆二喜很高兴,掏出烟来请陈北抽,十年前他是钢铁厂的搬运工,连媳妇都娶不起,现在已经是钢铁厂炉前班长了,结了婚生了四个孩子,老婆肚里还有一个,虽然炉前工有补助,日子过的还是紧巴巴的,看小天明邋里邋遢的样子就能知道。

忽然小天明指着小陈光手里的玻璃杯,哇哇大叫:“我要喝,我要喝。”

陆二喜沉下脸来,在儿子屁股蛋上打了一巴掌,下手很重,啪的一声。

“二喜,干啥呢。”陈北一把抓住陆二喜再次扬起的巴掌。

“这孩子,没出息。”陆二喜气哼哼道,觉得儿子丢了自己的面子。

小天明憋得脸通红,继而嚎啕大哭起来,泪珠啪啪往下掉。

陈北俯下身子抱住陆天明:“娃儿,想喝牛奶是吧,大大给你冲一杯。”

小天明流着泪抽泣着,胆怯的看向父亲,陆二喜翘着二郎腿抽着烟,不看儿子。

陈北知道娃娃被打怕了,直接冲了一杯牛奶递到小天明手里,小孩子还是耐不住奶香诱惑,咕咚咚两口灌下去,嘴上一圈白色奶沫,一伸舌头舔干净了。

陈北看了心酸,从兜子里拿出一大把硬糖塞到孩子衣服里,陆二喜嘴上说不要不要,却并不阻拦。

闲扯了一会,陆二喜带着小天明回去了,他家人口多,老娘本来身患重病,1947年就该死的,却被陈嫣带来的医疗队救活了,一直活到现在,还越活越硬朗,他娶了媳妇,生了一大群孩子,媳妇正怀孕,家里七张嘴需要吃饭,光凭他一个人的工资根本不够。

忽然闻到厨房飘来一股香味,接着媳妇端来一盘喷香的豆渣饼来,说:“快吃吧,加了猪油渣的,可香了。”

陆二喜道:“哪里弄的。”

媳妇道:“我听人说长风豆制品厂每天早上四点半都会往外倒豆渣,就跟人一起去捡了一盆回来,用水冲冲去了豆腥味,加上菜市场捡来的菜叶子,做成饼子,营养价值比人参鹿茸都高。”

陆二喜皱起眉道:“我知道这回事,那是豆制品厂的生产废料,郊区农民拉回去喂猪的,你怎么能这样,这不丢我的人么,我好歹也是个班长哩。”

媳妇道:“那你说咋办,粮食计划不够吃,孩子们饿得都浮肿了,我这个当娘的看着都心疼。”

陆二喜嘴上硬,心里也难受,媳妇没啥文化,但心地善良勤劳肯干,挺着大肚子还到处踅摸吃的,但自己好歹是钢铁厂的班长,这种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事情怎么能干。

“以后不许去了,我会想办法的。”陆二喜道,拿起豆饼子咬了一口,确实很香,但他只咬了这一口,剩下的再也没动。

吃完了饭,陆二喜又出去找同事吹牛聊天了,小天明从兜里拿出硬糖来分给弟弟妹妹吃,还给娘一个。

“真甜。”娘做了一个吃糖的夸张架势,把小天明逗得呵呵笑,其实连糖纸都没剥开。

今天陆天明上夜班,夜里十一点就上班去了,到了凌晨四点钟,媳妇爬起来,小天明也一骨碌爬起来,瞪着小眼睛问道:“娘,你干啥去。”

娘拿了一个钢精锅,说:“娘去抢豆渣给你们做饼子吃。”

“娘,我也去。”

“好,到时候咱娘俩一块抢。”

媳妇拿着钢精锅,小天明拿着一个小小的搪瓷碗,娘俩披星戴月来到长风豆制品厂后门附近,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大帮人,看来豆渣的秘密传播的极快,今天怕是要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能抢到豆渣了。

到了四点半左右,两个工人抬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豆渣出来,往地上一倒,等他们一进门,早已等候在附近的人们立刻冲了上去,天明娘也端着锅挺着大肚子跑过去,一不小心被人撞翻,后面的人收不住脚直接踩着她的肚子过去了。

一声凄厉的惨叫,天明娘躺在地上,鲜血从裤腿里弥漫出来。

“出人命了。”有人大喊,但这并不耽误他们抢豆渣,陆天明哭嚎着走过去,娘已经奄奄一息,头也抬不起来了。

“娘,你吃糖,吃了就不疼了。”小天明剥开一粒硬糖,塞进娘的嘴里。

“真甜,娘不疼了,乖。”娘歪着头看着天明,瞳孔渐渐发散。

…高土坡钢铁厂家属院,孤零零摆着几个花圈,哭声中夹杂着孩子的笑声,三个脏兮兮的孩子在小天明的带领在花圈旁玩耍。

陈北和马花前来吊唁,看到无忧无虑的孩子,马花眼圈红了,低声问陈北:“多烧一点吧。”

“你拿主意。”陈北道,自家底子厚,夫妻俩人工资都高,经济上比这些工友们宽裕多了。

“这是俺娘的花圈。”小天明骄傲的指着花圈对吊唁的亲朋说道。

陆二喜的媳妇死了,一尸两命,法不责众,他没得到任何赔偿,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了,他几乎是一夜白头,穿着满是洞眼的帆布工作服蹲在院子里,目光空洞,地上烟蒂一堆。

邻居大婶们大嫂们都唉声叹气,二喜娘哭天抹地,陈北将钱包里所有十元和五元的票子都拿出来装进白纸包,默默放到了桌子上。

一群人走了进来,是钢铁厂的车间主任和工会主席,见到组织上来人,一直憋着的陆二喜终于哭出声来,扑上去要给车间主任下跪磕头,被主任一把拉住,悲恸道:“二喜,我来晚了。”

“主任,我这日子咋过啊。”陆二喜铁打的汉子,此刻竟哭的像个孩子,也难怪他发愁,养活老娘不算,还要养活四个孩子,他还要三班倒干活,哪有时间哪有精力哪有粮食啊。

“二喜,你的困难组织上已经知道,孩子就放在托儿所,另外每月多给你一些补贴。”工会主席道。

“感谢党,感谢领导,感谢组织,党的恩情我陆家时代不忘,下个月钢铁大会战,我绝不落后,力争冠军。”陆二喜忽然亢奋起来,拍着胸脯发下誓言。

“走吧。”陈北对马花说。

马花眼中闪烁着晶莹,感动地说:“二喜同志真不愧是党培养出来的工人阶级,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啊。”

…南泰县委书记杨树根站在江北第三国营旧货店柜台前,端详着一块精美的劳力士手表,营业员略有些不耐烦,公私合营之后,昔日受剥削的当铺小伙计变成了吃国家饭的工人,社会地位迅速上涨,尤其是旧货店这种有油水的单位,走到外面都比别人高一头。

但营业员不敢表示出不悦来,旧社会那点看人下菜碟的本事还是派得上用场的,眼前这位顾客虽然三十来岁不显山漏水,但他衣着整洁,手上没老茧,脚上没烂泥,说明不是体力劳动者,腕子上戴着一块英纳格,说明他是很讲究生活品位的人,外面马路上停着一辆县区牌照的嘎斯吉普车,这年头有资格坐专车的,起码是十三级干部,这人兴许是县里的副县长之类,区区旧货店营业员哪敢开罪。

“同志,这块表是德国劳力士,质量很过硬,他的前主人用的很爱惜,盒子都是完好的,只要一百二十块,价格也很公道。”营业员介绍道。

杨树根点点头,他虽然是无产阶级出身,但在陈子锟家当过园丁,见识过资产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对手表这种东西很感兴趣,身为县委书记,十三级干部,每月工资一百多块,又没有太多家人要养活,买个手表还是绰绰有余的。

“拿出来看看。”杨树根道,劳力士在手,拧拧发条,听听声音,不错,就它了。

“我要了。”杨树根没还价。

“好嘞。”营业员迅速写了一张单据,挂在一根悬在屋梁上的铁丝上,哗啦一声,铁夹子划到收款台,杨树根去付了帐,收款台又将收据飞过来,这块手表从此就归杨树根了。

杨树根是到地委来开会的,地区传达省里的意见,问他们需不需要歉收返销粮和救济粮。

南泰县委第一书记杨树根第一个表态,就算再苦再难也不向国家伸手要一粒粮,一分钱。

其他县的领导也不甘落后,纷纷表示不需要救济粮。

第五十章 小英雄

杨树根是打肿脸充胖子,县里已经闹饥荒,粮食不够吃,就连县里的干部口粮都削减了,但这话他不能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向国家伸手,这是原则问题。

一九五九年在饥饿中渡过,国家进入了节衣缩食的时期,连解放军都换了五八式军装,大檐帽和金肩章收了起来,重新戴起了解放帽,穿起了布军装。

六零年依然歉收,屋漏又逢连夜雨,苏联宣布撤回全部专家,并且索要抗美援朝时的武器货款,国家没有外汇支付,只能用农产品充作货款。

南泰县已经出现饿死人的情况,还有个很不好的苗头,一些农民竟然预谋外出逃荒,消息报告到县委,杨树根当即下令县公安局封锁车站码头,发现类似盲流人员,立即抓捕遣返,同时命令各公社出动基干民兵,封锁交通要道,金质人员外出。

“再苦再难大食堂也要坚持办下去,粮食不足就瓜菜代,还能难倒咱们无产阶级革命者。”杨树根在县里的会议上对公社干部们说,现在他的会议演讲稿都由阮铭川代笔。

虽然杨书记也是个才子,但在写稿方面比阮大记者还是稍逊风骚,阮铭川写发言稿很有一套,同样的题材,面对干部、群众、工人、农民、部队,都有不同的写法和措辞,该高潮的地方还会有注释:此处略停顿三秒钟,等待掌声。

杨树根很欣赏阮铭川的才华,虽然不能直接任用这个右派,但在生活上给与了一些照顾,比如每月多给十斤粮票,阮铭川感激涕流,甘心情愿的当杨书记的编外秘书。

有一次,杨树根半开玩笑的说:“老阮,你真是咱们江东的头号笔杆子,以前陈子锟那些演讲稿,都是你写的吧。”

阮铭川道:“真不是,陈子锟发言从不要稿子,张嘴就来。”

杨树根笑道:“胡扯八道,我可不信一个军阀有这样的才华。”

停了几秒钟,阮铭川道:“呵呵,还是杨书记说的对,陈子锟虽然没让我替他写稿,但肯定有别人帮他写,很可能是他的情妇刘婷。”

杨树根沉下脸道:“陈将军现在还是国家的高级干部,你怎么能在背后说人家的作风问题呢,就算再荒吟无耻,也不能摆到桌面上说啊,让群众听到影响多不好。”

阮铭川忙道:“是是是,我下次一定注意。”

杨树根很满意对方的态度,道:“我明天要去省城开会,你不是家在省城么,跟我一起回去吧,还能省一张车票。”

“太感谢杨书记了。”阮铭川感恩戴德。

…杨树根到省城参加一个为期半个月的学习班,学习“如何大办粮食代用品”,省农科院的一个教授给来自全省的县委书记和县长们讲课,让这些领导们大开了眼界。

“橡子仁、玉米根,小麦根,泡泡磨磨就能吃,一亩地的玉米根可碾粉五十斤以上,如果能在全国普遍推广,以玉米根、小麦根的百分之二十做根粉的话,全国可得几十亿斤的粮食代用品。”

戴眼镜的中年人唾沫星子横飞,在上面说的起劲,县委书记们却不以为然,他们都是很懂政治的干部,这些玩意骗老百姓还行,骗干部还差点火候。

当然这并不影响他们认真听讲,认真做笔记。

中午食堂开饭,吃的都是农科院发明的新式食品,人造肉,叶蛋白,小球藻,这些东西都被省委党校的大师傅做成肉的模样,还浇上一些肉汁,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

教授继续做讲解:“小球藻含大量叶绿素,蛋白质,对人体健康极好,多吃能降低胆固醇,减少心血管疾病的发作,应该大力提倡,全面推广。”

干部们都煞有介事的点着头,杨树根更是当场拿出笔记本做了记录。

事实上党委将这些县级干部集中起来并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干部们补充营养,省里拨了一批黄豆和白糖,食堂每天足额供应,半个月下来,干部们腿上一按一个坑的浮肿都消了。

学习班结束,杨树根临走前去省城第一副食品大楼买了二斤鸡蛋糕,用的是特供券,这年头买什么都要计划供应,没有票证,哪怕官儿再大也没有,县官不如现管,县长也比不上食品店的营业员,大食堂的厨子。

…陈子锟以前的副官双喜就在省第一副食品公司工作,还是个中层干部,管仓库,很有油水。

双喜五十多岁了,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才十岁,上小学四年级,二儿子七岁,上小学一年级,两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当爹的哪舍得孩子饿肚子,经过一番艰苦的思想斗争,双喜终于将手伸向了仓库。

他带了十斤鸡蛋回家,进门的时候老婆正在发牢骚,骂骂咧咧嫌自家男人没本事,这个老婆还是当年他强娶来的,一直以来都在闹别扭,哪怕生了俩孩子还是这样。

“你看看这是什么。”双喜和颜悦色将篮子往桌上一放,老婆疑惑的看看他,掀开盖布,顿时惊喜万分:“鸡蛋。”

“嘘,小声点。”双喜赶紧将手指竖在嘴上,老婆会意,快速奔到窗边拉上窗帘,压低声音道:“哪搞的。”

“账目上做点手脚,没事的。”双喜道。

老婆喜滋滋将两枚鸡蛋拿起贴在脸上:“太好了,晚上咱吃葱花炒鸡蛋。”

“低调,一定要低调啊。”双喜道。

“还用你说,我心里有数。”老婆道。

当晚,双喜家吃了一顿葱花炒鸡蛋,俩孩子吃的满嘴流油,开开心心,大人倒没怎么动筷子。

晚上,俩孩子都入睡以后,老婆洗了澡爬到双喜身上,主动拨弄他,双喜已经半年没过夫妻生活了,每次搞老婆都很不耐烦,催促他赶紧完事,这次却是例外,温柔的很。

“双喜,俺娘家两个弟弟日子过得苦,你看能不能支援一下。”完事后,老婆细声细气的问道。

“我尽量想办法吧。”双喜道。

“就知道俺们双喜最有本事了。”老婆在他脸上吧唧又是一口。

半夜十二点,已经熟睡的双喜发现老婆披衣起床,问道:“大半夜的干啥去。”

“倒鸡蛋壳去,被邻居发现就不好了。”老婆道。

第二天早上六点,扒垃圾的清洁工老王的大嗓门在巷口尽头响起:“谁家这么阔气,吃这么多鸡蛋。”

上班的上学的晨练的邻居们聚到垃圾箱旁,看到一小堆鸡蛋壳,足有四五个鸡蛋的份量,都啧啧称奇:“真败家,鸡蛋这么个吃法。”

双喜老婆煮了两个白水鸡蛋,给俩儿子一人一个,吩咐他们下第二节课再吃,千万别让同学看见。

俩孩子手拉手上学去了,大儿子陈忠上四年级,已经很懂事了,等到第二节课下课之后,他偷偷将鸡蛋从书包里拿出来塞进裤袋,来到学校公共厕所后面,蹲在地上剥鸡蛋壳。

忽然阴影笼罩了他,抬头一看,是少先队中队长王小飞带着几个中队委居高临下看着他。

“陈忠,你背着大家干什么呢。”王小飞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脚踩在一块砖头上,威风凛凛的质问道,他的一条胳膊叉在腰间,两道杠的标志格外醒目。

陈忠不是少先队员,因为家庭成分问题,他一直没被组织接纳,是班上没入队的三个人中的一个,另外两人一个是资本家后代,一个是恶霸子弟。

“我…我吃鸡蛋。”在两道杠威严下,陈忠不敢撒谎。

“你哪来的鸡蛋。”王小飞继续质问。

“我妈给的。”陈忠怯生生道。

“别人家都吃不起鸡蛋,就你家吃得起,你这个资产阶级少爷羔子。”王小飞的家庭成分很高,是工人阶级,举手投足都带着霸气。

同学们跟着起哄:“资产阶级少爷羔子,嗷。”

陈忠拿着鸡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想了想还是递给中队长:“我请大家吃鸡蛋。”

王小飞接过来,直接丢在地上道:“还想用资产阶级糖衣炮弹腐蚀我们,做梦吧你。”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喉头明显耸动,在吞咽口水。

洁白的鸡蛋沾上了灰尘,陈忠心疼的不得了,伸手去捡,王小飞一脚将鸡蛋踢飞,落进了茅厕粪坑。

少先队员们欢呼着跑远了。

回到家里,陈忠闷闷不乐,爹娘问起他也不说,想到自己的成分是父母带来的,他就特别的难受,心想为啥我不是生在工人家庭呢。

夜里九点,双喜骑着自行车回了公司一趟,鬼鬼祟祟驮回来一口袋面粉,对老婆说:“这是一百斤面,分一半给你娘家送去,让他们千万保密,不然咱家全完。”

老婆也心惊肉跳:“一百斤这么多,不是让你小心点嘛,细水长流多好。”

双喜道:“我下个月就不管仓库了,现在不下手,就没机会了,你放心,账目我做平了,只要没人揭发,就绝对不会出事。”

隔着一道布帘子,他的大儿子陈忠将这些对话都听进了耳朵。

第二天早晨,家里吃面疙瘩汤,两个孩子吃的饱饱的上学去了,走在路上,陈忠对七岁的弟弟道:“弟弟,你想不想当红领巾。”

弟弟陈实傻乎乎的点点头。

“你跟我到校长室,我说啥你说啥,管保你当红领巾。”

陈实还是点头。

来到学校,陈忠拉着弟弟直奔校长室,在门口喊了声报告,心里怦怦直跳。

校长看见俩学生来找自己,有些纳闷,道:“进来吧。”

陈忠走进校长室,手足无措的很,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

校长道:“小同学,有什么事么。”

陈忠鼓起勇气道:“校长,我要揭发。”

第五十一章 大义灭亲

校长还以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心不在焉拿起报纸道:“说吧,和同学闹什么意见了?”

今天的淮江日报头版消息是,一万五千吨小麦载着中国人民的深情厚谊驶向阿尔巴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