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国际朋友遍天下啊。”校长感慨着,端起茶杯举到嘴边。

“校长,我爸爸偷国家的鸡蛋和粮食。”陈忠一句话惊得校长茶杯里的水都泼了出来。

“什么,怎么个情况,你慢慢说。”校长也是老党员了,警惕性很高,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大案子。

“我爸爸是副食品的仓库主任,他往家里偷偷拿鸡蛋,还有面粉,老大一口袋,这么大。”陈忠兴奋激动的小脸通红,连说带比划,终于让校长搞清楚了事情真相。

“铃铃铃”上课铃响了。

校长道:“你先不要去教室,待会我带你们去见民警叔叔,你们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俩孩子都认真的点着头。

校长如临大敌一般,将陈忠的班主任叫来,又叫来两个体育老师,护送他们一起到附近派出所报案。

民警相当重视,一位副所长亲自接待,仔细询问案情,陈忠人小鬼大,丝毫不怵,娓娓道来,陈实到底年纪还小,妈妈又经常拿民警叔叔吓唬他,进了派出所吓得不敢乱说乱动。

做完笔录,所里领导当即兵分两路,一路去陈忠家里查抄赃物,一路去副食品公司逮捕陈双喜,正是困难时期,民警们的腿都浮肿了,此时出现贪污国家粮食的案件,干警们怒不可遏,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

一队干警来到双喜家里的时候,他老婆正背着半袋子面粉准备出门,被民警当场擒住,人赃并获,质问她哪来的面粉,这个狡猾的女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不过看到民警背后的儿子,顿时全明白了,当场承认,是丈夫从单位里拿得。

“所长,发现了鸡蛋!”一位民警从厨下搜出一篮子鸡蛋,高高举起。大家都很愤怒:“全国人民都在挨饿,省领导都和大家同甘共苦,你们居然贪污粮食,真是罪不可恕!”

双喜的老婆惭愧的低下了头。

民警给她上了铐子,连面粉和鸡蛋一起押出去,邻居都在外面围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双喜老婆不敢抬头,陈忠却骄傲的昂起了头。

因为陈双喜以前当过兵,所以这一路抓捕分队特地配了两把五四式手枪,来到副食品公司,先找到党委书记谈话,然后请公司保卫科干事把陈双喜叫来,一进门他就被干警们按到了,手枪顶着脑袋上了背铐。

陈双喜被捕以后很不老实,拒不交代犯罪事实,民警气的把他吊在暖气管道上打也不开口,还是所长有办法,把陈忠叫来说:“告诉你爸爸吧。”

陈忠大声说:“爸爸,你坦白交代吧!我都告诉警察叔叔了。”

随即陈忠被带走,双喜心理防线被击垮,将自己如何做假账,偷窃仓库面粉和鸡蛋的犯罪事实一一交代。

关了一夜后,双喜的头发全白了,他清楚自己面临的惩罚,非常时期非常处理,恐怕难逃一死了。

陈忠兄弟俩的父母都被逮捕,无家可归,暂时被送入校长家代养。

案子报到市里,由于罪行特别严重,影响极其恶劣,省政法委也介入此事,政法委书记徐庭戈做出批示,必须从重,从严,从快处理,严厉打击经济犯罪。

陈寿听说此事后,立刻发动关系疏通,可是这帮老人早就没了任何资源,忙前窜后,甚至打电报给陈子锟,请他出面说情。

陈子锟从北京打来长途电话找郑泽如,办公室一直推脱搪塞,说书记在开会,没时间接电话。

没办法,陈子锟只好打给徐庭戈,徐庭戈倒是不客气,接了电话说:“叙旧我陪你聊,说情就算了,这案子已经上了内参,中央都知道了,谁出面都是白搭。”

陈子锟道:“不就是一百斤面粉,一篮子鸡蛋么,我加倍赔偿。”

徐庭戈道:“你以为现在是旧社会啊,什么都用钱说话,非常时期,陈双喜顶风作案,罪大恶极,他两个儿子都看不下去,主动揭发,现在已经被省里树立为大义灭亲小英雄,活动开展的很热烈呢。”

陈子锟道:“那好,我不求你法外开恩,你能秉公执法就行。”

徐庭戈道:“这个不用你教,人向来公正无私,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把秘书叫进来,安排召开公审大会。

公审陈双喜的现场,徐庭戈发表讲话,他脱稿演讲,说到酣畅处,猛一拍桌子道:“北京有些位高权重的人,打来长途电话说情,想免贪污犯一死,这是藐视人民法庭,藐视党的领导!我宣布,判处罪犯死刑,立即执行!”

陈双喜五花大绑,押上汽车,开往南郊刑场,一路上群众投来石头瓦块,砸的他鲜血直流,却一声不吭。

到了刑场,死刑犯被押下来,跪在荒滩上,法院人员问他:“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双喜沙哑着嗓子道:“我的两个孩子咋办?”

法官鄙夷道:“这个你放心,国家自然会照顾他们。”

与此同时,市区某学校礼堂内,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大义灭亲小英雄陈忠脖子穿着洁白的衬衣和蓝色的斜纹裤子,脖子上系着鲜红的红领巾登上了讲台,虽然他年纪小,但口齿伶俐,宣传部的叔叔阿姨教给的话都会说,所以被树立为榜样,而他弟弟陈实年纪太小,又胆怯不敢说话,所以无法登台。

陈忠向台下上千人敬了一个队礼,他现在已经光荣加入少年先锋队,而且被破格提拔为大队委员,佩戴着三道杠,王小飞再也不敢轻视他了。

“尊敬的领导,老师,同学们,我叫陈忠,是机关第二小学四二班的一名学生,有一天我回到家里…”陈忠声情并茂的讲起自己揭发父亲的故事来,讲到毅然走进校长室的那一刻,他按照宣传部叔叔的教法停顿了一下。

台下再次响起排山倒海的掌声。

刑场上,公安人员戴着口罩,端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瞄准陈双喜的后脑勺扣动了扳机。

双喜跪在地上,后脑中枪,立扑,脑壳被子弹掀开,残缺不全,红白满地。

法医上前查验,确定死亡,行刑队收拾残局,四周围观群众过足了瘾,渐渐散去。

双喜的老婆被判处五年劳改,发往盐湖农场。

陈寿收到一张账单,让他支付弟弟的五分钱子弹费。

双喜的房子被房管局收走那天,校长带着陈忠兄弟俩来拉东西,七岁的陈实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处寻找爸爸妈妈的身影。

“哥哥,我想爸爸了。”陈实说。

“咱们没有爸爸了。”陈实说。

“那妈妈呢?”

“妈妈去很远的地方出差了,要几年才能回来。”

“那咱们咋办?”

“党就是咱们的爸爸妈妈,怕啥。”

校长家庭条件也不好,难以照顾两个孩子,陈忠兄弟,终于住进了社会福利院。

饥饿在蔓延,苦水井是重灾区,因为往年的浮夸,把集体提留和农民口粮全都交上去了,有些农民偷偷藏了粮食,被大队干部带着基干民兵搜出来,不但充公,还要绑起来吊着打哩。

荒年大家不是没经过,以往还能吃草根树皮观音土,如今因为大炼钢铁,树木被砍伐干净,连树皮也没得吃,只能天天喝野菜汤,一肚子水走路都咣当响。

有些人想出去逃荒,却发现交通要道都有基干民兵把守,严禁逃荒,大部分人无奈只好回家等死,有几个人悄悄走小路出去,过了几天却被抬了回来,人已经不行了。

据说他们跑到县上,想坐火车逃荒,又被公安拦下,在县城没吃的,听人说酒精厂的排水沟里有酒糟,就跑去捞那些陈年黑泥吃,吃了拉不下,县医院也没得治,只能拉回来等死。

梁家庄每天都有出殡的,村里的老人死的差不多了,死因不同,但饥饿是大头,唯一活的滋润的是生产队长和大食堂的厨子,村里的提留都在人家手上,哪能饿着。

地主家属梁盼和梁乔氏的日子过的很苦,母子俩住在一处快塌的土屋里,老娘已经奄奄一息,梁盼端着一碗水说:“娘,喝口水。”

梁乔氏说:“不喝了,娘活够了,该走了。”

忽然外面黑影一闪,梁盼抄起铁锨道:“哪个狗日的鬼鬼祟祟,给我出来!”

没人答话。

梁盼拎着铁锨出屋,四下观望,毫无人影,再看地上,放着一个布口袋,里面是半袋子高粱米。

梁盼来不及多想,拿着高粱米进屋道:“娘,有吃的了!”

煮了半锅稀饭,娘俩狼吞虎咽吃完,觉得好受多了。

“娘,是谁送来的粮食?”梁盼问。

“兴许是菩萨吧。”梁乔氏道。

隔了三日,门口又有东西,这回是一只荷叶包裹的烤熟的山鸡!

梁乔氏又忙着磕头拜谢菩萨,梁盼却不信神,他说:“是不是爹悄悄回来了?”

第五十二章 野人

梁茂才逃亡十年,杳无音讯,梁乔氏不敢相信丈夫还活着,叹口气说:“也说不准是你爹的鬼魂给咱娘俩送吃的来了。”

梁盼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娘:“吃吧,娘,补补身子。”

烤山鸡还是热的,香味扑鼻,梁乔氏的眼泪下来了,上次吃肉还是五八年除夕,生产队开恩,给这些改造比较好的地主余孽也发了半斤猪肉,那味道至今还记得。

“吃,娘吃,你也吃。”梁乔氏含着眼泪吃着鸡腿。

烤山鸡的香味飘到屋外,负责监视梁家的两个少先队员耸了耸鼻子,警惕性立刻提高起来。

前两天村里发生一起恶性投毒案,社员们吃了大锅炖的野菜,毒翻了十几个人,经县医院全力抢救才活过来,公社怀疑是地主分子投毒,所以加派人手对地主富农家二十四小时监视,今天是第二夜了,终于发现端倪,岂能不兴奋。

两个少先队员立刻跑到生产队长家里,砰砰的砸门。

生产队长梁跃进正在家里干娘们,他是公社书记李花子眼前的红人,本来名字不叫这个,为了配合大跃进运动,把名字也给改成了跃进,村里饿死不少人,可生产队长的肚皮饿不着,高粱面窝窝管够,隔三差五还能弄点猪油渣解解馋哩。

黑灯瞎火大半夜,大都数村民都已入睡,敲门声在寂静的夜晚传出老远,要在以前早引起一片狗吠了,可如今人都养不活,看家狗们早就宰了吃了。

梁跃进听到敲门声吓了一跳,躺在他身下的娘们可不是他媳妇,而是村里拖拉机手的老婆,为了二斤高粱面才上了生产队长的床,她还以为是捉奸的来了,慌忙拉过衣服往身上套。

“谁。”梁茂才喊了一声,抄起手电。

“梁大叔,快开门,有重要敌情报告。”是村里红领巾小娃娃的声音,梁跃进放下心来,无比威严的出了门,沉声问:“啥事。”

“梁盼家里吃烧鸡,肯定是偷的。”一个少先队长抢着说。

“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另一个少先队员不甘示弱。

“烧鸡。”梁跃进很纳闷,这年头哪来的烧鸡啊,县长都吃不上烧鸡,何况是被管制的地主。

“千真万确,我们都闻见了,喷香。”

“哦,看看去。”梁跃进顺手抄起门后一根棍子,同时朝屋里瞄了一眼,娘们早拿了高粱面,蹑手蹑脚的从后面走了。

生产队长叫了四个基干民兵,扛着红缨枪悄悄来到梁盼家附近,离得老远就听到吃东西咂嘴的声音,还有一股烤鸡的香味。

“上。”梁跃进一声令下,民兵队长抬脚踹门,可是他饿得浮肿腿上没劲,踹了三下才把门踹开,只见梁盼母子俩正嗦鸡骨头呢,地上没啥残渣,想必骨头渣子都嚼碎咽了。

梁跃进大怒,喝道:“抓起来。”

梁盼想反抗,可是他长期挨饿身体早就垮了,民兵的红缨枪顶到咽喉,只得束手就擒。

“偷鸡吃,还投毒,一个地主婆,一个地主羔子,行啊你们。”梁跃进冷冷道,背着手在家徒四壁的草屋里来回巡视,想找出其他赃物,还真让他找到了,枕头下有小半袋高粱米。

“这就是罪证,村里人都吃不上饭,地主婆家还吃高粱米,吃烧鸡,还不从实招来。”

梁乔氏瑟瑟发抖,道:“不是俺偷的,是有人放到俺门口的。”

梁跃进冷笑:“咋没人给俺送烧鸡,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押到队部去,好好反省,再不招明天送公社交公安员处理。”

梁乔氏母子被五花大绑起来,连夜押往队部,外面凉风习习,月色黯淡,梁跃进披着褂子,拎着棒子拿着手电走在前面,两个民兵跟在他后面,中间是梁乔氏母子,还有两个民兵拿着红缨枪在最后压阵,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田埂上。

忽然梁跃进听到身后有异响,似乎是喉咙被人掐住发出的呜咽,回头一看,四个民兵少了俩。

“咋回事。”梁跃进手电光四射,却发现俩民兵躺在不远处的庄稼地里。

“注意警戒。”梁跃进吓坏了,剩下两个民兵也端起红缨枪,到处打望。

梁乔氏母子不明就里,莫名其妙。

梁跃进的手电光终于锁定了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类似人的动物,头发胡子连在一起,身上是兽皮,像个猿猴一样蹲在地上,眼中放射出野兽才有的光芒。

“妈呀。”梁跃进吓傻了,将手电一扔就想跑,可是他腿软了跑不动,只能眼睁睁看见那野兽走向自己。

俩民兵的腿也在打晃,手中红缨枪不停颤抖。

忽然梁跃进想到了一个人,他惊呼道:“梁茂才,是你,我是你本家侄子啊,别杀我。”

他没猜错,这个不人不鬼的妖怪竟然是失踪已久的梁茂才,不过这门亲戚实在拉的不是时候,梁茂才走过去,手起刀落,本家侄子人头落地。

俩民兵吓得屎尿横飞,挪不动窝。

梁盼大喊:“爹,别再杀人了。”

梁茂才理也不理,走上去咔嚓咔嚓两刀,俩基干民兵也上了西天。

他用的是一把奇形怪状的短刀,刀子如小臂长短,刀身漆黑,刀刃向前倾斜如同狗腿,锋利无比杀人不见血,砍头如同切瓜。

村里天天死人,梁乔氏对尸体已经没了恐惧感,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踪十年的丈夫竟然重现人间,虽然这个怪物的模样和丈夫没什么相似之处,但在她脑海中,能这么利索杀人的角色,整个江北也非丈夫莫属。

梁盼盯着那个怪物,迟疑道:“你是我爹。”

怪物杀完了人,正在死人衣服上擦着刀上的血,听见梁盼问话,猛抬头,犀利的眼神吓得曾上过战场的梁盼一个激灵。

“盼儿。”怪物说。

梁盼热泪盈眶,熟悉的声音,爹打日本回来那天,也是这样喊自己的。

梁乔氏更是泪落涟涟,男人回来了,竟然是以这种方式,人不人鬼不鬼如同野人。

梁茂才一指西方,嘴里迸出两个字:“进山。”

杀了五个人,这回是想留也留不住了,家里更是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事不宜迟立刻出发,梁乔氏小脚走不快,梁盼背着他,跟着爹连夜往西走。

次日晌午,生产队长梁跃进和四个民兵的尸体才被发现,又是一起惊天大案,公社报到县里,县里报到地区,地区又向省里做了汇报,非常时期发生非常大案,省里非常重视,主要领导下指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住凶手,绳之以法。

凶犯已经确定,就是村里的地主梁乔氏和梁盼,梁盼此人系退伍军人出身,据调查在部队的时候就一贯偷鸡摸狗违反纪律,曾受过处分,鉴于他的危害性很大,地区派出一个中队的公安部队进行搜捕。

县里派出刑警队,在现场调查,吉普车上跳下一只瘦骨嶙峋的警犬,嗅了嗅,朝西狂吠起来。

“案犯向西逃窜了。”刑警队长说,他紧皱眉头,仔细查看了地上的脚印,发现除了死者和两名嫌疑人之外,还有一个奇怪的脚印,看步伐长度和深度,应该是个三四十岁的壮年男子。

“恐怕另有真凶啊。”穿着白大褂的法医道,他刚检查了尸体,五个人都是一刀毙命,极其狠辣,刀法精准,是沿着颈椎缝隙劈下去的,刀口都是平的。

刑警队长托着下巴想了一会,断定这绝不是简单的阶级敌人行凶报复,搞不好有境外敌特参与。

队长说:“先向西追击吧,注意发动群众。”

刑警队向西前进,警犬在前面探路,追出去二十里地,忽然警犬跃进一条沟内,疯狂撕咬起来,把狗拉起来一看,地上是一些肉骨头。

按说警犬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不会被食物诱惑,可这年头警犬定量也削减,刑警队的狗都饿得皮包骨头,畜生就是畜生,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队长说:“不好,我们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了,西边是茫茫大青山,根本逃不掉,向东是码头车站,反而容易潜逃,敌特一定是故布疑兵,绕了一个弯子往东去了。”

大家深以为然,兵分两路,一路进山搜捕,一路去城市车站码头堵截。

全县的民兵都被动员起来,每人发半斤小米,上路执勤,没有公社开具的路条,一律拦下来。

从苦水井到大青山百里遥远,梁茂才一家人白天藏起来,晚上出行,还要偷偷摸摸避开大路,到处是民兵盘查,公安设岗,天罗地网一般的感觉。

梁乔氏是小脚,走不快,又吃了半只油腻的烤鸡,往日吃惯清汤寡水的肚子骤然吃下这么多荤腥,肚子撑不住了,上吐下泻,走不动路。

梁盼也闹肚子,但年轻人身子骨壮,顶得住。

一家人藏在草丛里,梁乔氏说:“当家的,你带儿子走吧,我不行了。”

经过山里十年野人般的生活,梁茂才的语言能力大大退化,他紧握住这个为自己生儿育女,不离不弃,受了半辈子苦的女人,用力量传达出一个信息,我一定会带你走。

远处一阵人声喧哗,是附近的民兵来拉网搜捕,他们端着三八枪,间隔十步,地毯式搜查。

梁茂才紧握住钢刀,梁盼也握紧拳头,心砰砰直跳,他预感自己这回逃不掉了。

鬼使神差一般,民兵们竟然没看到他们,大概是傍晚时分能见度太低,也可能是民兵们营养跟不上,夜盲眼居多,反正这回又躲过去了。

梁茂才回过头来,却发现梁乔氏已经闭上了眼睛,因为饥饿、疾病和惊吓,她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第五十三章 劳改犯

梁乔氏死了,她的尸体只有五十来斤,瘦的像个孩子,脸上却挂着幸福满足的笑容,能死在男人和孩子身边,她知足了。

天黑透了,梁茂才将妻子的尸体背起,带着儿子踏上征程,他在大青山深处与野兽为伍,嗅觉和听觉都变得敏锐无比,能躲开埋伏的暗哨。

群众们也是打酱油为主,饿得都走不动,黑夜看不清路,谁也没有心劲去搜捕,人民公社和大食堂都把人搞懒了,一些人听说被杀的是生产队长和为助纣为虐的基干民兵,暗地里拍手称快还来不及。

走了三夜,终于进了大青山地域,国家推行向山林要良田的政策,以前的山林变成了梯田,但随着海拔的升高,山林还是越来越密,人烟越来越少。

梁茂才背着妻子的遗体健步如飞,儿子气喘吁吁跟在后面,时不时擦一把汗,问道:“爹,啥时候到。”

梁茂才不说话,伸手向前指着,莽莽山林,隐约有虎啸传来。

梁盼一咬牙,走吧,越往深处越安全。

山林中没有道路,全靠梁茂才在前面挥刀开路,又跋涉了十几个小时,终于来到一处山坡下,梁茂才搬开一丛树枝,露出洞穴入口。

这是一处人造巢穴,能遮风挡雨,防范野兽,储存着粮食和肉干,还有一点盐巴,梁茂才在附近挖了个坑,将妻子放了进去,堆成一个圆圆的小坟头,带着儿子在坟前磕头。

“老婆子,我这辈子欠你最多,只能下辈子报偿了。”梁茂才声音低沉,没落泪,儿子反而哭了。

“哭甚,掉泪不是我梁家的种。”梁茂才呵斥道。

梁盼赶紧止住悲声,帮爹支起炉灶,煮了些稀饭吃了。

正吃着饭,忽然梁盼发现不远处土坡上站了个人,身穿草绿色军装,手持五六式半自动步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们,身边还有一头猎犬虎视眈眈。

梁盼冷汗都下来了,追兵还是来了,尖兵已经到了,大部队肯定就在不远处,这回肯定跑不掉了。

可梁茂才一点不害怕,反而招呼那人下来一起吃饭。

那人收了步枪,带着猎犬下来,盘腿坐下,拿出旱烟来请梁茂才抽,看了看梁盼,道:“你儿子。”

梁茂才道:“是。”一指远处坟头,“我老婆。”

那人点点头,从挎包里拿出一包盐巴放在地上,带着猎犬走了。

梁盼问:“爹,那是谁。”

梁茂才道:“是个猎人。”

以后的日子,父子俩就在大山深处扎下根来,山里日子很苦,但比村里还是要强一些,起码饿不死,大自然提供了无尽的食物,飞禽走兽野果蘑菇山泉水,梁茂才还种了一些野黍子,他有一把枪,但子弹很少不舍得用,打猎用的是原始的弓箭和长矛,以及陷阱之类的玩意。

那个猎人每隔一个月都会来一次,带来盐巴、针线等物,有次他冷笑着说:“十爷,你做的案子挺大啊,伤了五条人命,不怕他们进山逮你么。”

梁盼很纳闷,这个猎人怎么称呼父亲为十爷。

梁茂才就说了两个字:“该杀。”

猎人便没再说什么,放下一块雨布走了。

等他走远,梁茂才对儿子说:“这人叫程栓柱,当年也是一号人物。”

秋去冬来,最难熬的寒冬降临,一场大雪过后,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梁茂才也得了重病,山中十年,熬垮了他的身子,终于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

一连三天,梁茂才都在发高烧说胡话,断断续续讲以前的故事,讲他在盖大王山寨里坐第十把交椅的日子,讲他在陈子锟的混成旅里当军官,手持汤普森横扫上海滩的牛逼岁月,讲他旅居日本,花天酒地,讲他回归抗日,喋血沙场。

程栓柱来过,送了一些草药,但于事无补,梁茂才已经病入膏肓。

临死以前,梁茂才对儿子说:“你不能跟爹学,藏在深山老林里一辈子,你得走出去,外面的花花世界精彩啊。”

说完这句话,昔日大青山的十当家梁茂才闭上了眼睛。

梁盼将父亲与母亲合葬在一起,带着遗物准备下山,除了那把刀,父亲还留给他一支油纸包裹的驳壳枪,还有二十发子弹。

开春的时候,他终于走出大山,望着春意盎然的大地,梁盼陷入迷茫,我该向何处去。

…苦水井公社梁家庄生产队死了五个人,这案子一直没破,在群众中造成极坏的影响,上级很生气,处分了一些干部,又将梁家庄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处理一些,发配到盐湖农场去劳动改造。

盐湖农场全称是江东省第四模范劳改农场,因为地处荒滩盐碱地,又挨着一片沼泽,所以大家都称其为盐湖农场。

这个地方的设立,最初是为了镇反需要,关押国民党军警宪特反动道会门之类人员,后来日渐完善,省里的反革命、右派、刑事犯、少年犯都弄到这儿来劳改,经过近十年建设,已经从一片不毛之地,几间窝棚变成一片围着铁丝网的现代化劳改农场。

萧郎和柳优晋在这里已经劳动改造了近十年,他们是镇反运动时期进来的,五七年反右,老朋友龚梓君也住进了盐湖农场的监舍,如今也吃了三年牢饭了。

严格来说,农场不是监狱,而是劳动改造的地方,所以管理的不是太严格,尤其一些关押十年的犯人,行动上还是相当自由的,甚至春节可以回家过。

萧郎是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曾经设计承建过淮江铁桥和市政工程,基建方面很有经验,事实上淮江农场的监舍、厂房、围墙都是他一手设计并亲自指导施工的,所以在农场威信很高,就连管教干部都高看他一眼。

自然灾害期间,干部和犯人的口粮都削减了许多,农场地处偏僻,因为饮食缺乏而得了各种病的犯人频频死去,管教们也无能为力,城里没粮食,别提农场了,何况他们自己的腿也是浮肿的,一按一个坑,这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们,就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吧。

这天下午,萧郎蹒跚着走进三号监舍,柳优晋和龚梓君住在这里,龚梓君患了重病,卧床不起,柳优晋正端着一碗水喂他。

“萧市长,你来了。”柳优晋见萧郎进来,放下碗招呼,眼中闪着希望的光芒,他以为萧郎带吃的来了。

萧郎道:“老柳,你跟我出来一下。”

柳优晋跟他出来走到监舍后面,萧郎见四下无人,从兜里掏出两个大红萝卜来。

“老萧,太感谢你了。”柳优晋拿着萝卜热泪盈眶,还几天没吃着实在的东西了,都是用清汤哄肚皮,走起路来都咣咣响,他用袖子擦擦萝卜,就要一口咬下去。

“且慢,这萝卜可不是给你吃的。”萧郎一把拦住他。

“不给我吃,咋回事。”柳优晋一脸的迷惑不解。

萧郎道:“是给你用的。”

柳优晋苦笑:“萝卜怎么用,我又不是女的。”

萧郎道:“你想哪儿去了,给你用是这个意思。”他再次看看四周,附耳低语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