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优晋的脸变得苍白无比:“这这这,这也行,逮到就得枪毙啊。”

萧郎道:“眼看就得饿死,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柳优晋道:“容我考虑考虑。”

萧郎道:“没时间了,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要么你现在答应,要么去管教那里举报我,你看着办。”

柳优晋沉默了,很显然他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时间过了五分钟,但对他来说似乎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好吧,我和你一起干。”柳优晋终于下了决心,这一瞬间他似乎回到了从前,那个伪造文件去南泰当冒牌县长的年轻人。

萧郎道:“还需要一个人帮忙,龚梓君。”

回到监舍,柳优晋趴在龚梓君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病重的龚梓君竟然精神好了起来,挣扎着爬起来道:“好,我加入。”

他比柳优晋要坚决的原因很简单,他判的是十五年,才蹲了三年,还有漫长的刑期根本熬不过去。

萧郎道:“咱们三位一体,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他伸出手,柳优晋和龚梓君的手也伸了过来,互相握在一起。

“这个你先拿着,用的时候一定小心,不要被人发现。”萧郎从贴身处拿出两把刻刀递给柳优晋。

柳优晋是江东省有名的金石专家,收藏了哦古代印章,在篆刻方面也颇有造诣,用萝卜刻公章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萧郎是“高级”犯人,可以出入农场场长的办公室打扫卫生,这天早上他照例来到办公室,趁没人来,用铁丝投开文件柜,撕了几张带劳改局抬头的空白公文信笺藏在身上。

打扫完卫生,萧郎回到监舍,将自己这段时间积累下的场长写废的稿纸整理出来,这些都是他从废纸篓里捡的,如今终于派上用场。

龚梓君书法很好,尤擅临摹别人的笔迹,这也是成败的关键之一。

萧郎还偷了一个蘸水钢笔头,笔尖里凝着一些墨块,用水化开了就能写,一盏昏暗的电灯下,龚梓君在信笺上写下了准假条和介绍信,在后面龙飞凤舞签上场长的大名,然后柳优晋拿出刻好的萝卜公章,蘸了蘸印泥,盖了上去。

“能不能逃出生天就靠这张纸了。”萧郎吹了吹信笺,感慨无比。

第五十四章 自杀的熊

萧郎、柳优晋、龚梓君三人拿着伪造的文件,顺利的通过了盐湖劳改农场的大门岗哨,堂堂正正的走了出去,直到坐上拖拉机,他们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农场的管理早就混乱不堪,人浮于事,这不奇怪。”萧郎道,他是逃跑的策划者和领导者,肯定做过调查研究的。

起初他们还有些担惊受怕,时不时回头张望,怕追兵的摩托车赶来,事实证明这纯属多虑。

三人首先想到的是回家,他们的家人都住在省城,从盐湖农场去省城需要转四次车,很麻烦,因为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好在他们有萝卜公章和劳改局的信笺,伪造介绍信还是很容易的。

兹有萧如风、刘思国、龚汉林三位同志系我局干部,前往省城执行公务,请予以配合,后面是劳改农场场长的签名,和鲜红的公章,这一张介绍信派了大用场,而劳改犯是有工资收入的,萧郎和柳优晋改造十年,积攒了几十块钱,买车票绰绰有余,并且他们三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气质风度很好,装成干部毫无纰漏。

就这样提心吊胆先到北泰转车,满目疮痍的城市和记忆中的花园城市截然不同,马路两边没有行道树,只有光秃秃的树桩,江边一片荒芜,香樟林不见踪影,沿街大楼上都刷着标语口号,路上行人皆面有菜色,广播大喇叭里是激昂的进行曲,三个老家伙看着陌生而熟悉的城市,久久无言。

萧郎在北泰有一所房子,他建议先去那落脚,打探情况决定下一步举动,房子坐落在原来的博爱大街上,过去一看,早已住了几户人家,都是工人家庭,估计是房子充公后房管局分配给了需要的群众。

三人无处可去,只好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龚梓君腹中饥饿,想买一个烧饼充饥,可光有钱不行,还得有粮票,他们是劳改犯哪来的粮票,只好吞着涎水默默走远。

“去火车站候车室坐着吧,那的长椅能睡觉。”柳优晋提议。

“火车站公安民警密布,太危险。”萧郎说。

“那就去公园。”龚梓君道。

“不行,三个大老爷们在公园里闲逛,被有心人看见举报一下,咱就完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去哪儿好。”

“走走看吧。”

…中苏关系破裂,赫鲁晓夫撤走了所有的苏联专家,晨光厂和红旗厂的苏联专家组也走的一个不剩,昔日的江湾别墅专家宿舍人去楼空,摇身一变成了地委第一招待所。

陈北和马春花接到通知去一招开会,招待所的大门和以前不一样了,上面架着大大的五角星,旁边是白色木牌:江北地委第一招待所。

“这里以前是我家的别墅。”陈北对马春花说。

“切,资产阶级那一套优越感又来了。”马春花不屑一顾。

到了楼前,陈北让马春花先进去,自己去看望老朋友大壮。

大壮是他从小养的一头熊,参加过抗日战争,军衔中士,极通人性,会抽烟喝酒,会帮着干活,解放后一直养在江湾别墅,陈家雇了专人照顾,陈北也经常来看它。

时光荏苒,大壮作为一头熊已经步入了暮年,再也没有往日的活泼,尤其这段时间,人都吃不饱饭,何况动物,陈北心里总有隐隐预感,觉得大壮日子不多了。

来到熊舍前,只见工人正在打扫空荡荡的房间,陈北急忙问:“大壮哪去了。”

工人一指后面:“被厨房的人拉去了。”

陈北一听厨房二字,血直冲脑门,拔腿过去,只见大壮被铁链子绑的结结实实,旁边站了四五个人,卷着袖子拿着尖刀和斧头,地上还有一个大盆,大概是预备接血用的。

“住手。”陈北一声怒喝,匆匆上前。

大壮见到故主前来,虚弱的悲鸣一声,眼中竟然流出泪来。

陈北去解铁锁,打不开铁锁,喝道:“钥匙拿来。”

“你是哪个单位的,为什么干涉我们宰熊。”一个穿干部服的男子质问陈北,看得出他是领头的。

“这是我家的熊,你凭什么杀。”陈北反问道。

干部不屑的冷笑:“公家的熊啥时候成了你家的了,笑话。”

陈北道:“不光这熊,就是这房子,这院子,都是我家的。”

干部点点头:“知道了,你是陈家的人,既然你要辩论,我就跟你说道说道,这座别墅是陈子锟献给国家的,现在是国有资产,这头熊是和房子一起捐献的,也属于国家财产,我们有权处置,现在国家困难,人都吃不饱,哪有粮食喂动物。”

说着招呼厨子:“给我宰。”

陈北眼睛红了,一脚踹过去,干部四仰八叉,干部帽也掉了,满身泥污,指着陈北大骂:“耽误了领导的病情,你要负全责。”

“我负你马勒戈壁。”陈北上去就打,早被一群人拉住,马春花也闻讯赶来了,拉住丈夫道:“发什么疯,这是地委一招。”

“谁敢动大壮,我就弄死谁。”陈北谁的话也不听,进入暴走状态,他抢过厨子手中的斧头,奋力砍断锁链,大壮重获自由。

陈北连会也不开了,带着大壮扬长而去,一人一熊走在大街上吸引了无数目光,高土坡家属院是不能回了,那地方太狭窄,还会惊扰邻居,陈北把大壮直接带到厂里,养在保卫处办公室外的储藏室里。

马春花随后赶到,和陈北大吵了一架,吵架的焦点在于如何喂养这头食量极大的棕熊,人都没饭吃,何况是畜生。

陈北心里也明白,自己养不活大壮,但还是嘴硬无比。

“那你就和你的熊过吧,永远别回家。”马春花撂下一句话,走了。

陈北冲马春花背影喊了一声:“少来这套,以为我怕你啊。”回头一看,大壮正站直了身子,冲自己低鸣。

工会找陈北谈话,居然还是大壮的问题,原来省领导马云卿犯了胆结石的病,需要熊胆治疗,动物园的熊早饿死了,全省只剩下大壮一头活着的熊,为了领导的健康,唯有牺牲它了。

“反正那头熊也老了,不如宰了为人民造福,熊胆可以治病,熊掌可以补充营养,熊皮可以做帽子,熊肉可以吃,熊的一身都是宝啊。”工会主席说道。

先前在地委一招被陈北踢倒的干部也来了,大概是被领导批评了,他的态度现在变得很好。

“陈北同志,我的态度不好,向你道歉。”干部站起来给他鞠了一个躬。

工会主席说:“陈处长,把熊交出来吧,等着下锅呢。”

陈北道:“大壮是抗战英雄,得过勋章的,谁也不能动它。”

干部道:“抗战英雄,我怎么不知道,谁给它授予的勋章。”

陈子锟道:“大壮是抗日救国军的炮兵中士,立过赫赫战功,南泰县志上都有记载的。”

干部哑然失笑:“原来是国民党军队的熊啊。”

工会主席也笑了:“小陈啊,这些开玩笑的事情就别拿出来说了,赶紧让人家把熊拉走。”

“我说不行就不行,没得谈。”陈北在厂里是有名的臭脾气,党委书记和厂长都奈何不得他,何况工会主席。

于是,再次不欢而散。

当晚陈北没回家,在值班室过得夜,次日早上他先去食堂打了一份稀饭,端着碗来到储藏室想喂大壮,却发现自己从小养大的熊已经咽气了,大壮用爪子把自己的咽喉扯开了。

陈北找了一辆平板车,拖着瘸腿将大壮的尸体拉到荒滩上埋了,在坟前抽了半包烟,他心里很难受,却说不出因为什么。

坐了半天,陈北蹒跚着回家去了,娘正带着陈光玩耍,儿子看见爹回家就扑过来让爹讲故事。

陈北就算心情再坏,看见儿子也就变得开朗起来,他抱着儿子坐在院子里,道:“爸爸给你讲一个苏修逼债的故事吧。”

这故事是社会上流传的民间故事,做不得真,陈北也是道听途说来的,自己根本不信,权当哄孩子解闷。

“苏联人不讲究,专门挑咱们困难的时候逼债,以前抗美援朝时卖给咱的破铜烂铁,赫鲁晓夫他都要算钱,没钱,没钱就拿粮食,拿猪肉来抵账。”

陈光已经七岁,瞪着无邪的眼睛问爸爸:“苏联人咋这么坏。”

陈北道:“要不咋叫苏修呢,他们从来都是大坏蛋,占了咱们老大一块领土也不还,现在又要逼债,简直他妈比阎王还狠。”

陈光道:“那咱们还了么。”

“还了,咱们中国人有志气,周总理说,他不是要猪肉么,给他猪尾巴,于是咱们把全国的猪尾巴都集中起来,运了满满一火车,上百节车皮里装的全是猪尾巴。”

“那得多少猪。”

“一百万都不止,运到苏联以后,一看这么多猪尾巴,把赫鲁晓夫吓的尿裤子了。”

陈光哈哈笑起来,前仰后合,忽然又问爸爸:“猪尾巴怎么吃。”

“油炸,清蒸,火爆,凉拌,吃法多了去了。”

“我不要吃猪尾巴,我要吃红烧肉。”

“国家这么困难,哪有红烧肉。”

“爸爸骗人,有那么多猪,咋会没有红烧肉。”

这个问题陈北没法回答,他只好说:“这个…爸爸再给你讲一个别的故事吧。”

好不容易哄了孩子睡觉,陈北出门散心,迎面看见三个人走过来,不由奇道:“萧叔叔,柳大爷,龚叔叔,你们什么时候出来的。”

第五十五章 火车上的故人

陈北遇到的正是游荡在高土坡的三个劳改潜逃犯人。

还是萧郎处变不惊,他从容回答:“政府特赦,我们刚出来,正想回省城,没买到车票,就在外面逛逛。”

陈北道:“这样啊,太好了,去省城的火车怕是得等明天了,你们有地方住么。”

萧郎苦笑道:“这不正在找么。”

陈北道:“别找了,我带你们去晨光厂招待所。”

三个逃犯交换一下眼神,俱是欣喜之色。

有了陈北出面,三人顺利住进了招待所,连介绍信都不用出示。

陈北说:“晚上到家吃饭去,我请客。”

萧郎忙道:“不用了,我们还有些老朋友要拜访。”

陈北毕竟和他们差了辈分,只是相熟而已,也用不着过分热情,于是替他们垫了房费便走了。

三人惊魂稍定,在招待所公共浴室洗了澡,刮了脸,把精神面貌收拾的干净利索,又去招待所食堂吃了一顿饭,虽然只是瓜菜代,好歹能充饥,吃饱喝足上了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房门被敲响,萧郎一惊,警惕问道:“谁。”

“我,萧叔叔。”来的是陈北,他拿着三张火车票,是中午发车去省城的。

“太感谢你了,小北。”龚梓君感激万分,上前和陈北握手。

“三位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陈北颇有乃父之风,豪爽大方,出手阔绰。

陈北还是请他们吃了一顿,他知道在劳改农场蹲了十年的人肚里是很缺油水的,所以花高价买了半斤猪头肉,还有四两淮江大曲,三人吃着吃着眼泪就下来了,龚梓君一度想告诉陈北自己是逃犯,却被萧郎以眼神制止。

吃完了饭就该上火车了,陈北送他们到火车站,找铁路公安处的熟人走职工通道先上车占了座位,陪三位叔叔大爷聊到开车的时间才告辞。

火车出发了,车厢里人不多,这年头没人旅游,坐火车的不是出差就是探亲,三个逃犯低声交谈,龚梓君道:“万一事发,陈北一定受牵连,咱们不能害了他啊。”

萧郎道:“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到省城看看风向再说。”

列车行驶在无垠的旷野中,只有单调的车轮与铁轨发出的节奏,铁路两侧油菜花盛开,风景如此美丽,让人心醉,忘记了一切烦恼。

一列特快列车擦肩而过,萧郎等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坐在这列车上的竟是他们的老朋友陈子锟。

陈子锟是到江北来调研自然灾害情况的,中央对于各地饥荒的情况很不了解,派出大量工作人员实地考察,陈子锟毛遂自荐,担任江北这一路的调研员。

这次下基层是微服私访,没有通知当地党委政府,也没有带太多随从,只有一个秘书,两个警卫员,穿的都是便装,坐的是硬座。

火车前行,陈子锟陷入往事回忆中,岁月如梭已经是六十年代了,自己也是老鬓斑白的老人,江北还是那个江北,只不过早已物是人非。

火车上旅客很多,有些人没有座位只能站在过道里,到了一个小站,月台上黑压压一片旅客,火车没停稳就涌了过来,列车员吹着哨子维持秩序,却无济于事,车门处堵成一团,谁也上不来,有些聪明的旅客冲向窗子,啪啪的拍打,央求里面的旅客开窗让他们爬进来。

车里的人发扬无产阶级互助精神,打开窗户让这些人进来,陈子锟所在的位子也有人敲窗户,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拉着两个小男孩,背着大包,拖着沉重的柳条箱。

“帮帮忙大叔。”妇人满脸的焦灼,陈子锟没有犹豫,将车窗向上一推,那妇人将一个男孩举起送进窗户,陈子锟将孩子接了过来,小男孩不过四五岁年纪,很乖巧道:“谢谢爷爷。”

紧接着又是第二个略小的孩子,不过三岁左右,也被送了进来,然后是那口巨大的柳条箱,两个警卫员帮着接过来,行李架上放不下,只好摆在过道里。

“这位大嫂,你也上来吧。”警卫员伸出一只手。

妇人没去拉他的手,而是两手一撑,很灵巧的钻了进来,身段柔韧苗条,一看就是练家子。

“哎呀,真是太谢谢你们了。”妇人拿出花手帕擦擦汗珠,招呼两个儿子:“大强,二工,喊人了么。”

“喊了。”两个男孩脆生生的答道。

陈子锟道:“坐吧。”

警卫员很有眼色的让出座位,妇人也不客气,带着两个孩子坐下,又是一番感谢,很奇怪的是她的口音是标准普通话,没有任何地域的味道。

“您这是回家啊,还是探亲。”陈子锟是做社会调查的,自然见人就想问两句。

“也是回家,也是探亲,我男人在北泰当兵,我带孩子去投奔他,家里没饭吃,部队上兴许还能吃饱饭。”妇人倒也爽快,一语道出目的。

陈子锟点点头,正想问些其他的,妇人忽然盯着他的面孔出神,这种举动可不太礼貌。

“您贵姓。”妇人问道。

“免贵,我姓陈。”

“陈子锟。”妇人露出惊喜之色。

“你认识我。”陈子锟很奇怪,自己不认识这位大嫂啊。

“哎呀呀,你怎么把我忘了,干爹,我是戚秀啊,戚家班的戚秀,我娘是白玉舫,咱们一起坐船入川的。”

“原来是你啊。”陈子锟想起来了,那还是1938年的时候,北泰保卫战失败后,自己负重伤被戚家班救下,隐姓埋名入川,与班主白玉舫还发生了一段缠绵悱恻的浪漫故事哩。

记忆的闸门被打开就收不住,陈子锟兴致很高,问长问短,戚秀也很高兴,说娘在西安,身子骨硬朗的很,一直惦记着您呢,又指着两个孩子说:“这是我和罗小楼生的两个小子,大的叫罗克强,小的叫罗克功,这俩可是你的亲孙子哦,见面礼不能少。”

陈子锟道:“那是,必须是亲孙子,爷爷给你们见面礼。”

说着作势掏钱,他是高级干部,身上哪能带钱,秘书察言观色,立刻掏出钱夹拿出两张十元票子来。

“可不敢要,我跟您开玩笑呢。”戚秀急忙推回去,时隔二十多年,她还是那么的活泼开朗。

有了戚秀母子三人,沉闷的旅途变得富有生机,俩孩子一口一个爷爷,喊得陈子锟心花怒放,不由得想到自己的亲孙子陈光,更加思念起来。

很快列车抵达北泰火车站,戚秀问陈子锟去哪儿,陈子锟说我还要转车去县里。

“那咱们先别过,等干爹您的工作忙完了来找我们,我给你写个地址。”戚秀留了个地址,就带着孩子,拖着箱子出站了,出站口外面停着一辆军牌吉普车,两个年轻军人将他们娘仨接走了。

北泰火车站是客货两用车站,这边下客,对面的月台上堆着小山一样的麻包,袋子上标注着小麦字样,或许是省里拉来的救济粮。

“走,咱们直接去南泰。”陈子锟带着秘书和警卫,直奔火车站旁边的长途汽车站。

北泰到南泰县城是八十里,每天有一班长途车,陈子锟等人来的正是时候,打了票子上车,沿柏油路直奔南泰县而去。

出城之后,道路就变得难走了,这条公路还是陈子锟当政的时候修的,后来日军占领时期曾拓宽加固,但近十五年没有修缮维护过,路况变得很差,坑坑洼洼,八十里的路走了四个小时。

四人住进了南泰县委招待所,出具的是省里开的介绍信,名义是省农科院的专家来检测土壤什么的,总之名头很大,但又不致于引起注意。

住了一夜之后,陈子锟换了行头,粗布衣服黑布鞋,腰里别着小烟袋,头上围着灰不溜秋的毛巾,看起来就像个老农民。

出门在县城里溜了一圈,找了一辆进城送煤的拖拉机,花了一包香烟的代价,年轻的拖拉机手爽快答应,带“老专家”和他的助手下乡。

手扶拖拉机加好了柴油,带着省里的客人们向苦水井驶去,拖拉机手很健谈,他是退伍兵出身,在部队给团长开小车,复原之后在公社开拖拉机,这可是极其风光的职业,小伙子一路上嘴没停过,让陈子锟对农村的状况有了初步的了解。

“饿死人,那是常事,一个村饿死几十口子不稀奇。”

“天旱缺水,庄稼歉收,还得照样交公粮,社员饿得前心贴后背,哪有力气下地。”

“大食堂,早关了。”

“逃荒,公社不让啊,民兵守着路口,看见逃荒的就给堵回去,还要处分生产队干部哩。”

前面路口上站着四个基干民兵,拿着步枪站岗,验证着拖拉机手的话。

查验了介绍信之后,民兵将这四个外乡人放行,陈子锟下了拖拉机,额外给了小伙子半包烟,带着秘书和警卫步行走向不远处的龚家庄。

一九三八年,日军竹下联队偷袭龚家庄,若不是拾粪的老德顺引爆手榴弹用生命报信,陈子锟麾下的抗日救国军就会全军覆灭。

往日历历在目,陈子锟不由得握紧玉石小烟袋,那是老德顺的遗物。

“德顺大爷,我陈子锟又回来了。”

第五十六章 乡亲们,陈大帅回来了

时隔二十年,陈子锟又回到龚家庄,景物和四十年代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村庄靠路的泥墙上刷着标语,“人民公社大食堂好。”,“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

走到村口也没看见人影,没听到狗叫,整个村子如同鬼域一般寂静无声,直到走进村子,才看见一些瘦的皮包骨头的老人靠墙坐着,见陌生人进村,有气无力的抬头看看,也不打招呼,继续目光呆滞的晒着太阳。

秘书上前询问:“老人家,你们生产队长在哪里。”

老人装聋作哑,摆手不答。

秘书道:“老人家,我们是上级派来调查的,你们村的队长呢。”

老人露出惊恐的神色来,起身欲走。

还是陈子锟有办法,上前道:“老哥,我是陈子锟啊。”

老头子慢腾腾的睁开昏花的眼睛,仔细看了看陈子锟,嘴唇哆嗦起来:“你是陈大帅。”

陈子锟拿出腰间的小烟袋道:“这个是老德顺送给我的,您老记得不。”

老头显然是认得这个烟袋的,他再看看陈子锟,高大的身躯,腰杆笔直,不正是当年威风凛凛大杀四方的陈子锟陈大帅么,都说他进中央当大官了,原来他还记得俺们这些乡下穷亲戚啊。

“乡亲们,陈大帅回来了。”老头丢掉拐棍站起来,扯着嗓子喊起来。

乡民们慢慢从自家房子里出来,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狐疑的看着这四个外乡人,一个穿旧军装的中年汉子风风火火从远处走来,肩上扛着一把锄头,走到跟前问陈子锟等人:“你们是县上来的。”

秘书道:“不是,我们是中央来的。”

乡民们一片哗然。

先前那个老头道:“大鹏,这是陈大帅,陈总司令,陈省长。”

中年人愕然道:“您真的是陈省长,乡亲们,陈省长来看大家了。”

百姓们激动起来,陈子锟的名头在乡下还是很响亮的,尤其四十年代他在南泰县抗日打鬼子,司令部就设在龚家庄,很多人都认识他。

“首长,我叫龚大鹏,先前是龚家庄大队的队长,现在啥也不是了。”中年人自我介绍道。

陈子锟和他握手:“你好,龚大鹏同志。”

秘书道:“你们大队的干部呢。”

乡民们七嘴八舌道:“俺村没干部,大鹏的官儿让公社撤了。”

还有人说:“公社瞎胡闹,整天下来搜粮食,把庄户人往死里逼。”

“公社干部和民兵队长吃香喝辣,哪管俺们的死活。”

听着这些怨言,陈子锟道:“我这次来,是受了毛主席、刘主席的委托,实地调查灾害情况的,你们有什么话尽管敞开了说,我陈子锟为你们做主。”

百姓们激动起来,叽叽喳喳都在说话。

“安静。”龚大鹏振臂高呼,所有人立刻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