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八大检阅之后,来自全国的红卫兵回归四面八方,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燎原火种带回白山黑水之间,长江黄河两岸,带到全国每一座城市,每一个角落。

郑杰夫没走,他住进了西城区的一个小院子,这是农牧部高级干部家属区,组织上分给父亲的房子。

父亲比以前更威严了,炎炎夏日,他和大多数领导干部一样,穿着白色短袖衫,银灰色裤子,赭色塑料凉鞋,深色尼龙袜子,出入乘坐一辆锃亮的伏尔加轿车,公文包让秘书拿着,每当父亲钻出司机拉着的轿车后门时,郑杰夫总被这种风度所折服,他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象父亲一样成为党的高级干部。

这天傍晚,郑泽如倒背着手走进儿子的卧室,询问他最近的学习情况,郑杰夫直言相告,这几个月参加政治运动,没顾得上学习。

“你才十三岁,还是学习的年纪,政治运动对你来说太早了,你不要回江东了,就在北京住下,我会给你妈妈写信的。”郑泽如不由分说就剥夺了儿子革命的权力。

杰夫还小,尚未到少年叛逆期,虽然对父亲的决定有千百个不满,也只得屈服,从此住在这里深居简出,父亲书房里上千本藏书是他徜徉的知识海洋,倒也能沉得下心来。

殊不知外面早已翻天地覆,神州大地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破四旧”运动。

父亲书房里有一部苏联进口的大型收音机,金色丝绒面,红木外壳,能收听短波,郑杰夫读书闲暇就扭开听一下音乐和新闻,舒缓一下情绪,这天当他打开收音机调到新闻台的时候,一个有力的女声响起:“我们为北京市红卫兵小将们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欢呼!‘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红卫兵小将们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正在横扫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灰尘。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千千万万红卫兵举起了铁扫帚,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把这些代表着剥削阶级思想的许多旧风俗习惯,来了个大扫除。”

郑杰夫的思绪飞到了遥远的江东,若是和同学们在一起,他肯定也参加了这场伟大的破四旧运动,向剥削阶级发起雷霆万钧的总攻。

忽然收音机被关上,父亲冷冷的声音道:“从今天起不许听收音机,爸爸帮你找了家庭教师,你专心学习吧。”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站在父亲背后,很知性很温柔的样子,一身白色布拉吉,宛如月色下荷塘里的一株白莲。

“孟晓琳老师是林牧学院的教员,她负责你的文化课程。”父亲说。

孟老师上前伸出手:“你好,杰夫同学。”

郑杰夫如梦初醒,和孟老师握了握手,他闻到了孟老师身上芳香的味道,很好闻,沁人心脾。

林牧学院是农牧部直属院校,最近也在破四旧,学校早已停课,所以父亲请孟老师给郑杰夫辅导功课,孟晓琳年纪不大,二十二岁,说一口地道好听的普通话,她的俄语很好,卷舌音发的很标准,不愧是外国语学院的毕业生。

这段时间,小杰夫忘记了革命,忘记了政治,满脑子都是孟老师曼妙的倩影,他甚至壮着胆子向父亲提议,让孟晓琳住在家里,也好早晚辅导自己。

郑泽如严肃的批评了他,说孟老师也有个人生活,让人家住在家里,不和旧社会的资产阶级大少爷一样了么。

郑杰夫接受了批评,他感觉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父亲察觉了,不禁羞愧万分。

孟晓琳依然每天来给郑杰夫辅导功课,除了语文数学俄语之外,还教他弹吉他,唱俄语歌曲,孟晓琳抱着吉他弹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裙下白皙的小腿交叠着,白色塑料凉鞋中,脚趾头晶莹剔透。

“孟老师,为什么你只穿一件衣服?”郑杰夫犹豫再三,还是提出了这个问题,他想不通孟晓琳一周七天都穿白色布拉吉,居然还能一尘不染,难不成她真的是白莲花的化身?出淤泥而不染。

孟晓琳笑的前仰后合,俯身用春葱般的手指点着郑杰夫的额头道:“傻样,姐姐喜欢白色连衣裙,有七件一样的,每天换一件,懂了么?”

一刹那,郑杰夫看见了不该看见的春光,如痴如醉,鼻血长流,孟晓琳慌了,赶紧让郑杰夫躺下,搅了一个冷毛巾给他敷额头。

这一刻,郑杰夫觉得幸福的都快溢出来了。

傍晚时分,父亲坐着专车回来了,孟晓琳正要回去,和父亲打了声招呼“郑部长好。”父亲和往常一样,和孟晓琳连眼神上的交流都没有,不冷不热的点点头,道:“慢走。”

吃过了晚饭,父亲拿起公文包说:“部里晚上要开会,你在家不要乱跑。”说完乘车出去了。

郑杰夫看了一个小时的俄语书,思绪万千的睡着了。

当晚,他在睡梦中见到了孟晓琳,两人在荷塘边手牵手漫步,奇怪的是自己长大了,比孟老师高了一头,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和灰色西裤,裤线笔挺,水中的倒影看起来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忽然孟晓琳跑了起来,边跑边喊:“来追我呀。”

郑杰夫跑了过去,很快追上了孟晓琳,两人在碧绿的草地上打着滚…

忽然,郑杰夫梦醒了,感觉裤裆里很湿,解开裤腰带一看,裤头上一片白色的东西,他觉得无比的羞耻,幸亏夜色已深,没人发现,急忙脱了裤头去洗手间冲洗,冲洗的时候发现院门打开,两道雪亮的灯柱射进来,父亲的专车回来了。

郑杰夫出了洗手间想上楼,正遇到父亲进门,郑泽如脸色不太好,冷冷道:“过来。”

“爸爸,我…太热,冲了个凉。”郑杰夫说。

“嗯,秋天了,小心着凉,早点睡。”郑泽如道,迈步上楼。

忽然间,一股熟悉的味道飘进鼻子,郑杰夫脑子里轰的一声,如同被雷劈了一般,这是孟老师身上特有的香味,早已深深印在自己脑海中绝不会错!父亲身上怎么会有孟晓琳的味道!

难不成…十四岁的郑杰夫不敢往下想,当夜,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次日,孟老师按时来给郑杰夫上课,她依然欢快的像只小鸟,只是偶尔会干呕,孟晓琳喜欢吃零食,特地带了话梅糖,还剥了一颗给郑杰夫吃。

郑杰夫吃着酸酸甜甜的话梅糖,依然愁眉不展,他很想问问孟老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憋在心里。

过了两日,父亲回到家里,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进入书房,而是坐在客厅沙发上,把儿子叫到了跟前,语重心长道:“小杰,你该回去了。”

“为什么?不是说留我在北京学习的么?”郑杰夫心里一慌,直觉认为父亲想把自己和孟老师拆开。

郑泽如道:“形势发生了变化,北京也不是净土,你还是先回江东…”

刺耳的门铃声响起,家里的保姆上打开了院门,一群穿军装带红袖章的年轻人涌了进来,卷着袖子,手拎人造革武装带,为首一个英俊青年喝道:“郑泽如在哪里?”

郑泽如站在门口:“我就是郑泽如,你们是哪个学校的?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

英俊青年道:“我们是林牧学院的红卫兵,今天来打到你这个农牧部最大的走资本主义当权派,我代表学院万里雪战斗队通知你,下午到学院礼堂接受批斗,迟到或者不到的话,一切后果由你自负!”

说罢大手一挥:“战友们,咱们走,去下一家。”

红卫兵们气势汹汹的来,气势汹汹的走,如同一阵龙卷风刮过,郑杰夫忽然明白父亲的苦心了,北京不但不是净土,而且极其的不安全。

下午,父亲还是毅然前往林牧学院接受批斗,他不得不去,因为部里没人保他,他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临走前,郑泽如交代儿子不要出门,但郑杰夫还是换上红卫兵的装束,佩戴着袖章,偷偷赶往林牧学院。

学院在海淀,坐公交车正好能到,一进校门郑杰夫就被这种革命的氛围感染了,到处都是大字报,到处都是高音喇叭荷花池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红卫兵站在课桌搭成的台子上,手拿着铁皮喇叭喊道:“修正主义统治学院十七年,现在不反,更待何时!我们就是要狂妄,就是要粗暴,就是要将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下面大群红卫兵拍手叫好。

郑杰夫的目光却被荷塘中的一株白莲花吸引住了,这朵白莲多像孟老师啊。

忽然一个学生奔过来大喊:“大家快去礼堂,批斗大走资派郑泽如了。”

同学们潮水一般涌过去,郑杰夫也被裹挟在其中,进了学院礼堂。

礼堂内,碘钨灯发出刺眼的光芒,照着台上的走资派,站在正中央的就是父亲,他的两条胳膊被人按住架起,头向前探着,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是黑色大字:大流氓,大走资派,郑泽如,名字上还用红笔画了个叉叉。

郑杰夫赫然发现,孟晓琳竟然也在台上,低着头瑟瑟发抖,身后站了两个英武的女红卫兵,她的白色布拉吉被泼了墨汁,一头乌黑的秀发被剪成了阴阳头,半边秃半边有头发,胸前的牌子上写着:女流氓,臭婊子。

礼堂内震耳欲聋,全是打倒某某某的口号,郑杰夫悄然退场,路过荷塘看了一眼,那株白莲已经被人折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茎子。

第七十二章 天下大乱

深夜,郑泽如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里,拉亮客厅的电灯,发现儿子孤零零的坐在沙发上,抱着膀子仿佛很冷的样子。

父子相对,久久沉默,郑泽如脸上依稀还有耳光的指痕,胳膊上有淤痕,他苦笑一声道:“小杰,你都看见了,爸爸没用,被小将们批斗,北京不安全了,你今晚就走吧。”

郑杰夫张了张嘴,想说话,却终于没有开口。

郑泽如道:“形势恶化的太快,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省城怕是也不安全了,当情况危急无路可走的时候,你就去北泰找这个人,告诉她你是我郑泽如的儿子。”

说着拿出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了几行字递给儿子:“拿好。”

郑杰夫收起纸条,去卧室收拾了行李,郑泽如安排了司机送儿子去火车站,父子离别的时候,郑泽如终于流露出慈父的表情,抚着儿子的头发说:“小杰,经历过这些事情后,你就长大了。”

“爸爸,我还能见到孟老师么?”郑杰夫还是忍不住问。

郑泽如苦笑了一下:“孟老师去很远的地方,也许你们将来会再见的。”

司机在门口说:“部长,火车半小时后开。”

郑泽如摆摆手道:“小杰,你走吧,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不管世界怎么变化,知识永远是最有用的。”

郑杰夫用力的点点头,拿着行李上车了,这是他第一次坐父亲的专车,也是最后一次,坐在伏尔加软绵绵的沙发座椅上,回望父亲的身影原来越远,郑杰夫觉得往日伟岸的父亲是如此苍老,如此不堪一击,他忍不住流泪了。

郑杰夫艰难的挤上了火车,一夜未眠,次日下午终于回到了江东省城,走出车站的一刹那,他发现整个世界似乎都变了,所有的围墙上都刷着标语,所有的商店招牌都换成了红色,铺天盖地都是毛主席语录,那些沿用多年的老字号商铺名字全都变成了“红卫”,“红星”,“井岗山”,“长征”之类。

路过省府大楼的时候,广场上人头攒动,红旗招展,数千名红卫兵正在冲击大楼,大楼前站着三排解放军战士,手挽手组成人墙抵御冲击,一边是红五星和红领章,一边是红宝书和主席像张,却是泾渭分明的两派。

声浪滚滚,口号震天,郑杰夫听的清楚,是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韩乐天,打倒修正主义保皇派马云卿,打倒叛徒内奸大特务徐庭戈!

红卫兵们要打倒的人分别是现任省委书记,省长,还有省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厅长。

这世界怎么了,共产党的党委和政府竟然成了红卫兵们打倒的对象,郑杰夫虽然也是红卫兵出身,但却无法理解事情在短期内演变成这种程度,正如他无法理解林牧学院学生批斗自己父亲一样,他不敢再看下去,匆匆回家。

母亲没在家,锅灶是冷的,饥肠辘辘的郑杰夫找了一些挂面下了吃,等了许久潘欣才回家,看到儿子回来,她又高兴又担忧,问了北京的情形,郑杰夫没有照实说,只说一切都好。

“你爸爸安全我就放心了,现在省城很乱,红卫兵冲击省委,要不是部队守着,领导们就要被批斗,咱们家也不安全,不知道哪天就被他们打上门来。”潘欣道。

郑杰夫拿出字条:“妈妈,爸爸说有危险就去这里。”

潘欣看了看,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你爸爸还是没忘了他们啊,这地方应该是安全的,你明天就去吧。”

郑杰夫道:“妈妈,你跟我一起去吧。”

潘欣道:“孩子,谁都可以去,但妈妈不能去,将来你会明白的。”

忽然外面一阵噪杂,潘欣站在窗口望过去,只见一群红卫兵冲破门卫的阻拦,径直奔着这儿来了,为首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人,束着武装带,高举红宝书,正是徐庭戈的儿子徐新和。

夜袭省委家属院这一招是徐新和想出来的,省委大楼有解放军防守,实在冲不进去,不如抄其后路,直捣黄龙。

郑杰夫也站在窗口观望,他发现徐红兵身后的人已经不是东风吹的队员,而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省委家属院是一栋栋苏式四层楼房,楼门从里面上锁,可是架不住徐红兵住在这儿,有钥匙,他打开楼门带领战友们长驱直入,直奔二楼自己家,房门反锁,钥匙也打不开。

“徐二,你这个革命的叛徒,投降吧,红卫兵小将兴许能饶你一条狗命!”徐红兵大声嚷道,又低声对战友们说:“徐二很狡猾,小心他跳窗。”

真被他料到了,徐庭戈被红卫兵小将堵在家里,情急之下狗急跳墙,从二楼阳台跳下,怎奈年纪大了,腿脚不如当年干中统特务那阵矫健敏捷了,一只脚崴了,一瘸一拐正想逃窜,红卫兵们已经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杀气腾腾,手中的武装带啪啪响。

堂堂省政法委书记被一群毛孩子包围,徐庭戈觉得很屈辱,他厉声喝道:“你们这样干是要负责任的!”

“负你妈了个比的责任!”一个红卫兵抡起武装带抽下去,铁头砸在徐庭戈脸上,立刻鲜血直流。

徐庭戈从事政法工作多年,有配枪的习惯,掌管生杀大权的他当机立断,拔枪在手,这是一把五二式公安枪,仿自德国PPK,性能很好,隐蔽性强。

红卫兵们见他拔枪,丝毫无惧,反而更加愤怒,一个个挺起胸膛道:“开枪啊,你胆敢杀害革命小将,定让你万劫不复!”

徐庭戈不敢打人,但鸣枪示警的胆子还是有的,他朝天扣了一下,没响,以为有臭子,拉了一下枪栓排出子弹,再次扣动扳机,依然瞎火。

“你的子弹,都被我换成臭子了。”二楼上,徐红兵冷冷说道,一扬手,几颗亮晶晶黄澄澄的子弹落了下来,在水泥地上乱弹。

徐庭戈无力的垂下了手,他败得不冤,家里出了内鬼,不败才怪。

“妄图开枪杀害红卫兵小将,打死他!”红卫兵们一拥而上,拳打脚踢。

“我来!”徐红兵一跃从二楼阳台上跳下,稳稳地落在地上,分开众人,抬起穿着四十三码军用胶鞋的大脚,狠狠朝父亲佝偻在地上的身躯踢去,一下,两下,三下,沉闷的声音如同踢在沙袋上一般。

徐红兵叉着腰,一只脚踩在父亲身上,慷慨激昂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敢造反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最可贵的品质,是无产阶级党性的基本原则,我们革命者就是孙猴子,要抡起大棒显神通,施法力,把旧世界打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红卫兵们热烈鼓掌,有个英姿飒飒的女战士还喊了一声:“说得好!”

徐红兵骄傲的点点头,忽然发觉脚下的徐庭戈纹丝不动。

徐庭戈没了声息,红卫兵们害怕打出人命,虚张声势道:“徐二,你别装死,咱们撤。”

人群呼啦一下全跑了,邻居们这才敢上前扶起徐厅长,掐人中,喂水,半天徐庭戈才醒过来,感觉肋间钻心的疼,他叹口气道:“新和这三脚够狠,将来这孩子一定有出息。”

徐庭戈被送进了医院,经诊断被踢断三根肋骨,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红卫兵们到底还嫩,打人的技术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次日,郑杰夫带着行李去火车站,打算去北泰投亲,路上看见街对面一个少年走着走着,就被人抢去了头上的军帽,他想抢回来,却被人暴打了一顿。

郑杰夫认出这是同学马京生,他爸爸是省长马京生。

他上前打招呼:“马京生,怎么了?”

马京生擦擦鼻血道:“没事,几个小痞子抢我军帽,被我揍了一顿。”

郑杰夫道:“有日子没见了,你最近过的咋样?”

马京生道:“到处串连,去了不少地方,大庆,大寨,井冈山,湘潭,都去了。”

郑杰夫羡慕不已,又道:“咱们东风吹战斗队咋解散了?我看你的袖章都没了。”

马京生道:“你这段时间哪去了,连这个都不懂,毛主席把刘主席打倒了,咱们高干子弟失势了,现在是那些泥腿子的天下,连老子的军帽都敢抢,要在以前,我就让我爸爸派民警把他们抓起来判刑,对了,你怎么样?”

郑杰夫黯然道:“我刚从北京来,那儿的情况也不好,很多高级干部被打倒了,我父亲也没逃过。”心里却想到了孟晓琳,没来由的一阵疼。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后面过来一队红卫兵,一个个卷着袖子拎着皮带杀气腾腾的,队伍中一人振臂高呼:“打倒反动军阀陈子锟!”然后一帮人都跟着呐喊,路人为之侧目。

“他们去抄陈子锟的家。”马京生道。

“走,看看去。”郑杰夫忽然很兴奋。

第七十三章 破四旧

陈子锟,这个名字在江东三千万人民心中的分量之重,是这些年轻学生难以想象的,四十年来,陈子锟与江东休戚与共,同甘共苦,从驱逐孙督军,到改旗易帜率军北伐,到艰苦抗战敌后游击,再到毅然起义,投奔光明,他的每一个选择都将江东人引领向光明,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深深刻在江东人的记忆深处,对很多上了年纪的人来说,陈子锟就是江东王,就是神!

如今,神也要被赶下神坛了。

这队红卫兵来自江东大学“搏浪击水”战斗队,是一支很有战斗力的红卫兵组织,昨天围攻省委的壮举就有他们的参与,今天乘胜追击,要把江东最大、最反动的军阀头子陈子锟彻底打倒。

红卫兵们事先已经收集好了情报,知道陈子锟的家住在哪里,今天集合主力,浩浩荡荡杀奔户部街十七号,沿途又有一些好事群众加入,更显队伍雄壮无比。

来到陈家门口,狭窄的巷子里挤满了人,两个红卫兵上前抡起拳头砰砰的砸门,门开了,一个保养很好看不出具体年纪的半老徐娘站在门内道:“你们找谁?”

“找陈子锟。”红卫兵们粗鲁的推开门,一拥而入,站在院子里叉着腰大喊:“反动军阀陈子锟,出来向人民谢罪!”

半老徐娘赶上来道:“他不在,你们改天再来吧。”

领头的红卫兵司令挥舞着红宝书道:“这个狡猾的老狐狸躲起来了,小将们,把他揪出来!”

红卫兵们立刻冲进屋子,四下乱翻,书桌衣柜五斗橱里的东西全翻出来丢在地上,墙上挂着的字画也扯下来,有经验的战士还敲打着墙壁和地板,试图找出暗道机关保险柜。

今天家里人大都不在,只有鉴冰看家,面对穷凶极恶的小将们,她束手无策,正巧刘婷和林文静回来了,见到这副乱局,刘婷大喝一声:“住手!”

红卫兵们顿时停止动作,恶狠狠地看着刘婷。

“你是谁?”

“这话应该我来问吧,你们是谁?凭什么闯进我家?”刘婷质问道。

“我认识你,你叫刘婷,是陈子锟的秘书兼情妇!”一个女红卫兵跳了出来,指着刘婷的鼻子道:“你和陈子锟私通多年,你们的丑事全省人民都知道!”

刘婷气的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林文静道:“你们不要含血喷人,他们是合法夫妻。”

红卫兵们哈哈大笑:“合法夫妻?请问合法夫妻怎么一个丈夫四五个老婆,这不是封建残余三妻四妾那一套么,旧社会穷人娶不起老婆,富人却占了一大群老婆,过着荒吟无耻的生活,可笑你们竟然还不知羞耻的说什么合法夫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女红卫兵道:“我代表人民宣布,解除你们这几个可怜虫和反动军阀地主恶霸陈子锟的非法婚姻,你们解放了!”

红卫兵们一起鼓掌,林文静等人却不说话。

屋里出来几个红卫兵,手里都拿着东西:“看我们发现的战利品!”

陈子锟当北洋上将时期陆军部发的九狮军刀,鎏金嵌玉,奢华无比,还有江北护军使的关防大印,各种花花绿绿的勋章、绶带,其中就有蒋介石授予的青天白日勋章。

“陈子锟妄图复辟,特意留着这些东西,同志们,铁证如山啊。”红司令激动的直抖手,猛然振臂高呼:“打倒陈子锟!”

“打倒陈子锟!”红卫兵一起高呼,震得屋檐下的燕子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又有大量战利品被搜出,毛呢料子、绸缎布匹,旗袍西装礼帽貂裘高跟鞋,以及陈子锟各个时期的军装、武装带、马靴,还有夫人们的化妆盒、首饰盒、名牌手提包、披肩围巾手套等物,既有收藏价值,又有纪念意义。

“这些散发着资产阶级腐朽味道的破铜烂铁,简直令人作呕!同志们,我建议把这些肮脏的东西一把火烧掉!”红司令的建议得到大家一致响应,一个红卫兵用汽油淋在陈子锟的一件军装上,擦着火柴点燃,火焰腾空而起。

“烧得好!”红司令带头鼓掌,外面围观群众也鼓掌叫好,郑杰夫和马京生也被战友们的革命斗志所感染,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

“你们住手!”林文静挣脱抓住自己的手,冲了上去想从火堆里抢救东西,却被一个红卫兵伸腿绊了一下,摔在地上满脸血,痛苦的伸出手:“不要烧啊。”

红卫兵踩住她的手,喝道:“烧,还有什么东西,全都烧掉!”

大批书籍典册从书架上被掀下来,投入熊熊火堆,其中有陈子锟和吴佩孚的来往书信,有写给林文静的情书,这些故纸在烈火中迅速卷曲,化为飞灰,林文静和刘婷欲哭无泪。

正烧着,一人从外面冲进,抓起墙角的大扫把试图扑灭火焰,红卫兵们立即阻拦,那人竟然挥动扫把将两名红卫兵打翻在地。

“胆敢袭击革命小将,坚决打倒她!”红司令一声令下,小将们纷纷扑了上去,却又被一一打退。

勇斗红卫兵的是夏小青,她虽年近七十,但到底是练武出身,一身功夫没落下,古稀之年面对十余名青年游刃有余,如同泥鳅一般在人丛中钻来钻去,大耳光抽的红小将们鼻青脸肿。

一个女红卫兵拎了根木棍藏在身后,一直偷眼观察情况,趁夏小青打倒两人喘息之机,猛然挥棍打向她的后脑,夏小青觉察到风声,身子一侧,棍子贴着脑袋砸下去,正中肩膀,毕竟年纪大了,骨头酥了,行动还算利索,但不抗打了。

夏小青慢慢的倒了下去,红卫兵们一拥而上,抡起了拳头和皮带,雨点般打下。

“砰”一声枪响,陈嫣端着袅袅冒烟的双筒猎枪站在屋门口。

红卫兵们悻悻停手,横眉冷目看着陈嫣。

“怎么着,你还想报复革命小将不成?”年轻的红司令走到陈嫣面前,毫无橘色的面对枪口。

陈嫣将猎枪顶住他的胸膛,道:“带着你的人滚蛋,不然一枪打死你!”

红司令轻蔑的一笑:“你太小看我们搏浪击水战斗队了,我正告你,我们不怕死!有本事你就开枪。”

陈嫣镇定地扳动击锤。

红司令脸色稍变,道:“不敢开枪了吧,告诉你,今天暂时到此为止,改天我们再来,同志们,撤!”

一声令下,红卫兵们迅速撤走,林文静和刘婷鉴冰扶起了夏小青,检查伤势。

“我没事。”夏小青嘴角流血,气息很弱。

“快送医院。”陈嫣放下枪道。

当陈子锟回到家里的时候,院子里只剩下一堆灰烬和残骸,半个世纪的家当全部化为乌有,先是产业,然后是房子,最后是这些随身的细软,这些东西烧掉之后,陈家已经所剩无几了。

夏小青的伤情不算严重,这倒不是小将们良心未泯不忍向老妇下手,而是陈嫣那一枪响的太及时了。

陈嫣在医院威信极高,年轻医生基本上都是她的学生,所以夏小青受到极好的照顾,红卫兵只顾着冲击党委政府学校机关,顾不上造医院的反,所以住在这里还是安全的。

陈子锟坐在病床前,拉着夏小青的手责备道:“女侠,你还当是年轻时候啊。”

夏小青道:“老胳膊老腿,打不动了,要不是嫣儿在家,我这把老骨头今天怕是就栽了。”

陈子锟叹口气:“以后这种事情怕是还会有,再动手的时候,一定先把领头的放倒,不下狠手镇不住人。”

夏小青道:“他们还是孩子啊…”

陈子锟无语,只能安慰夏小青好好养伤,让鉴冰刘婷林文静她们轮流照顾。

出了病房,正遇到在护工的搀扶下上厕所的徐庭戈,徐厅长伤得重,头上缠着绷带,胳膊上打着石膏,走路一瘸一拐,见到老熟人,徐庭戈让护工先走,问陈子锟:“有烟么?”

陈子锟掏出两支香烟点着,递给徐庭戈一支。

徐庭戈抽着烟,看着远方,久久不语。

“世道变了。”徐庭戈道。

“世道一直在变。”陈子锟道。

“但这次不一样,我有些把握不住革命的脉搏了。”徐庭戈深深抽了一口烟,“国家主席被打倒了,失去了人身自由,中央很多高级干部,包括元帅在内,都被揪斗,你说,毛主席他老人家究竟想干什么?难道就这样纵容学生们闹下去么?”

陈子锟淡然道:“乱了好啊,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

徐庭戈苦笑摇头:“想不到啊,连你铁骨铮铮的陈子锟也会背几句语录了。”

陈子锟道:“好好养伤吧,少陪。”转身离去。

徐庭戈怅然若失,他和陈子锟认识快五十年了,前四十多年一直被对方压着,这两年才扬眉吐气,可这种优势似乎保持不了太久,在翻天覆地的文化大革命面前,所有人又都一律平等了。

陈子锟回到户部街十七号,院子里冷冷清清,一片狼藉,锅里没饭,屋里乱七八糟,被褥都被扯开,棉絮满地,墙壁也被凿了几个洞,红卫兵们抄家很有一套,陈家的存折、现金、粮票都被他们偷走了。

黑暗中,门外传来一个冷峻的声音:“陈子锟,市高校红卫兵联盟通知你,明天上午八点到市体育馆接受群众批斗,到期不至,后果自负。”

第七十四章 万人体育馆

等陈子锟打开门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户部街十七号门上贴了一张油印的通知书,名字是手填的,可见明天的批斗大会不止陈子锟一人参加。

“爸爸,你千万不能去。”陈姣吓坏了。

陈子锟淡淡一笑:“去,一定要去,我倒想看看,这帮孙子有多大本事。”

第二天上午,省城体育馆外人满为患,来自各学校、各单位的红卫兵组织汇聚一堂,召开振奋人心的万人批斗大会。

体育馆内早已座无虚席,台上站着一帮老人,平均年龄在六十五岁以上,每人脖子上都挂着一块沉重的铁牌子,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如同阎罗殿里跑出来的老鬼,他们身后站着威风凛凛的红卫兵小将,叉腰怒目,不可一世。

会场到处张贴着标语口号,主席台上方高悬毛主席像,上千人一起高唱革命歌曲,气氛十分热烈。

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声中,一队女红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走了上来,一水的绿军装红袖章红宝书,细细的小蛮腰上扎着武装带,黑布鞋踏着正步,小脸上充满虔诚与肃穆,一边正步走,一边喊着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脚步将地板踏的山响。

歌曲慢慢停下,全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些英姿飒爽的女红卫兵身上,一个戴高度近视镜的男生抱着手风琴在舞台角落里弹奏起《在北京的金山上》,女红卫兵们在音乐声中跳起了忠字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