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才能修好飞机,照目前的乱局,这些老兄弟能不能再活两年都成问题,大家都傻了眼。

陈子锟灵机一动道:“何不多找些人来修飞机,找一些以前留用的国民党空军技师,肯定能大大缩短时间。”

阎肃道:“这些人倒是能派上用场,可是这样一来难以掩人耳目,搞得天下尽知,咱们还怎么走。”

陈子锟道:“那就来个假戏真做。”

阎肃道:“何为假戏真做。”其他人也颇感兴趣的竖起了耳朵。

陈子锟笑而不语。

一周后,他们就知道陈子锟这句话的意思,他从江北找来十几个憨厚朴实的农村小伙子,统一发放上绿下蓝六五式空军制服,大头棉鞋,人造革武装带,栽绒帽子,红五星红领章主席像章样样俱全,连枪械都有,崭新的五六式半自动,带三棱刺刀。

废弃航站依然没挂牌,但门口设了哨兵和路障,按时换岗执勤。

十几个大头兵严格按照人民解放军内务条令来训练、作息、以及执行日常任务,每天早上起来跑步,做操、政治学习,一丝不苟,完全和正规部队一样。

陈子锟还弄来一辆解放牌卡车,拉来几张办公桌、一台中文打字机,几个铁皮柜子,一些地图、沙盘、模型、当然主席像是少不了的,把个废弃航站布置的如同现役空军基地一般。

这些人员物资武器都是从何而来,大家不问,陈子锟也不说。

等航站颇具规模的时候,就开始名正言顺的招人了,那些前国民党空军的地勤人员,现在都是专政对象,每天过着惶恐不安的日子,忽然部队来聘请,自然忙不迭的答应,赶紧带着被卧牙刷赶到航站报到,生怕人家反悔。

五天之内,招募到了十二名技师,油料、航电、机械、通讯类的人才都有,大家全都没发觉任何异样,老老实实按照上级指示,维修飞机,不敢有丝毫懈怠。

破旧的DC-3被擦拭的焕然一新,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附近忙碌着,缺零件,就从其他废旧飞机上拆,实在没有的,就自己加工,上级领导的指示是不求尽善尽美,只管能尽快上天。

一帮“首长”在热火朝天的机库边巡视着,陈子锟道:“照这个进度,两个月就修好。”

大家摩拳擦掌,信心百倍。

省城越来越乱,文化大革命进入夺权阶段,各单位的“当权派”都被打倒,造反派互相争权夺利,武斗成风,伤亡重大,公检法形同虚设,交通基本瘫痪,地方党组织与政府处于瘫痪和半瘫痪状态。

三月中旬,人民解放军开始三支两军工作,数百万军人奔赴全国各个岗位,对银行、广播电台、报社、铁路局等单位实行警卫保护,支左小组下到各群众组织基层,支农小组下到公社、生产队,支工小组下到工矿企业,部队还对一些重要机关企事业单位进行了军管,进驻大专院校,对学生实行军训,大大稳定了局势。

局势的稳定对陈子锟等人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他们必须加进行动了。

四月初,陈子锟将儿子陈北召唤到了省城。

起初陈北还不明就里,以为是母亲生病了,风尘仆仆来到省城,一辆军用吉普车将他接到郊外一处航空基地,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笔直的白杨树,门口有岗亭和哨兵,拦路的道杆上涂着红白油漆,哨兵一丝不苟的查验了证件,向吉普车敬礼,放行。

继续向前开,才是基地的正门,一面巨大的影壁墙上画着毛主席的侧面半身像,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毛体手书,旗杆上,五星红旗猎猎飘扬,一队战士在操场上跑步,喊着号子:“一二三四。”

远处大棚下,一架银白色的运输机正在维修,脚手架上,工人用刷子在尾翼上涂着红星和编号。

陈北被这一幕深深感染了,他已经十七年没有飞过了,如今军方征召,难道是要重新启用自己了么。

他心情很激动,很忐忑,来到首长的办公室门口,整理了一下衣服,中气十足的喊道:“报告。”

“进来。”是父亲的声音。

陈北走进办公室,只见父亲正伏案工作,在几份文件上签字,对身旁一个中年军官道:“我们也要积极响应三支两军工作,向附近的几个村子派出工作组进行支农行动。”

中年军官接了文件,敬礼出去了。

陈子锟道:“小北来了,坐吧。”起身亲自去倒水,他染了头发,军服笔挺,看起来只有五十岁的样子,屋里文件柜、保险箱,地图、主席像样样俱全,让陈北惊喜万分,看来父亲又被重用了。

“爸,叫我来是不是有重要任务。”陈北有些急不可耐了。

“你慢慢听我说。”陈子锟将茶杯递过去,这是一个白色搪瓷缸子,上面印着红五星和“中央直属特别空勤团”的字样。

陈北正襟危坐,心砰砰的跳着。

“你看到的这些,都是你爸爸我一手制造出来的,想必这里你并不陌生吧,其实只是个废弃的航站,空军和地方两不管,我和一帮老部下,想办法让这儿重新焕发了生机,那些战士,是我从江北招募的农村籍新兵,被服武器是用伪造公文从江北军分区骗来的,汽车有的是偷的,有的是骗的,至于这番号,完全是凭空捏造的…”

陈北两只眼睛都瞪圆了:“这这这,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啊。”

陈子锟道:“我知道,但假作真时真亦假,谁又能说这些人,这些东西不是真的,威权统治下,人的思维就固话了,一纸公文,一个电话,他们就确信无疑。”

“可是,您这样做究竟为什么。”陈北还是难以理解。

“为了离开。”陈子锟道,“混乱不知道还要维持多久,为了家人,为了老兄弟,我不得不这样做,你看到那架飞机了么,我缺一个副驾驶,你还能不能飞。”

“能。”陈北毫不犹豫的答道,心又开始砰砰跳,他从没想过离开,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想,父亲竟然做出如此惊人的选择,他唯有全力支持。

“好,此事务必保密,不到最后时刻不能让春花知道。”陈子锟道,儿媳妇是党员,出身好,觉悟高,万一被她知道,肯定要揭发的。

“我明白。”陈北严肃的点着头,对妻子的脾性他太了解了。

“咱们研究一下航线吧。”陈子锟拿出了航空图。

航站外的道路上,烟尘滚滚,一队军车正在行进,军区领导陪同总参首长前来视察三支两军工作,从此地路过。

绿树掩映中的航站引起了首长的注意,指着窗外道:“这是什么单位。”

陪同的军区参谋长道:“这里以前是空军航校,后来划给地方,听说废弃不用了。”

“不像是废弃了嘛,过去看看。”首长饶有兴致道。

于是车队调头驶来,在岗哨前停下,哨兵上前敬礼:“排除万难,不怕牺牲,请出示证件。”

随行军官出示了军官证。

哨兵道:“对不起,没有特别通行证,不许入内。”

军官大怒:“军区的车牌不认识么,张参谋长在车上。”

哨兵不为所动:“我不认识什么张参谋长,没有特别通信证就不能进去。”

军官气笑了:“你哪个单位的,这么大派头,连军区张参谋长都不让进。”

哨兵傲然道:“我们是中央直属的单位,不归军区管。”

军官道:“我命令你,马上放行。”

哨兵摘了步枪作警戒状:“没有特别通行证,任何人不许进。”

这边正在交涉,车里的中央首长见状笑道:“有点细柳营的意思了,如今各地都在闹革命,有些部队也乱了套,能保持这样严格的纪律,是好事。”

陪同张参谋长道:“还是老首长层次高啊,那啥,我去看一下。”心里却极其的纳闷,什么时候蹦出来这么一个单位,自己竟然不知道,看哨兵的蓝裤子竟然是空军的兵,回去一定要狠狠训空司那帮人一顿。

张参谋长是军区大首长,五十来岁很有派头,但并没有架子,上前和颜悦色道:“小同志,我是军区参谋长张泽鑫,陪同中央首长前来视察工作,这样吧,我们不进去,就在这等着,你回去通报一下。”

小战士一人面对整个车队,也有些扛不住了,张参谋长这么和气,他也不再坚持,道:“那你们等着,我去报告首长。”

颠颠跑回来,先报告了值班军官,值班军官匆匆来到陈子锟办公室,敲门进去,报告道:“军区来人视察。”

陈北吓了一跳,父亲这一套西贝货,欺骗地方上的人绰绰有余,骗军区首长那不是作死么,这下完球了。

陈子锟却镇定无比:“该来的还是来了,小北你先回避,我来应付。”

哨兵奉命跑回岗位,抬起了拦路道杆放行,军区一帮人很纳闷,这单位指挥员谱儿不小啊,知道军区首长来,都不出来迎接,够胆。

车队开进航站,在办公室前停下,中央首长下了车,四下看了看,点头道:“嗯,环境卫生搞得不错。”

“欢迎欢迎。”陈子锟爽朗大笑着从屋里走了出来。

第八十一章 总司令的末路

看到一身戎装的陈子锟,中央来的首长顿时一愣,随即上前热情握手:“老陈,没想到你躲到这儿来了。”

陈子锟笑道:“还是部队最安全啊,小叶,你这是来指导工作啊。”

来者正是当年江北纵队政委叶雪峰,陈子锟的老朋友了,他是五五年授衔的少将,六二年晋升中将,如今在总参担任主要负责工作,在北京这种老帅老将云集的地方算不得什么高级首长,但下到基层部队来,那就是天一般的存在了。

原来是故人,基地内明白底细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那些不明就里的年轻士兵和维修人员却不为所动,依然坚守着各自的岗位。

陈子锟邀请叶雪峰到自己办公室休息一下喝杯水,却被婉拒:“不了,走马观花看一下,还有下一站,呵呵,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

叶雪峰倒背着手,一边走一边看,阎肃陈寿盖龙泉等人的心悬在了半空中,假的毕竟是假的,叶雪峰这个人党性很强,警惕性很高,被他发现端倪,不但前功尽弃,还会万劫不复。

陈子锟笑吟吟陪同左右,向叶雪峰做着介绍:“这些人都是我临时招募的维修技工,以前的国民党空军留用人员,虽说年纪大了,也能发挥一下光和热,还有这架飞机,很有些年头了,不过修一修还能飞。”

叶雪峰频频点头:“不错,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对了,你这个单位叫什么名字,上级领导机关是哪个。”

陈子锟道:“我们这个单位叫解放军空军特别空中勤务团,归中央直属。”

叶雪峰忽然停住脚步,皱眉道:“中央直属的特别空勤团,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番号。”

不远处,躲在维修工棚窗子下的陈北不由得捏紧了拳头,事情暴露,少不得一场殊死搏斗,鱼死网破。

可是他却听到父亲的笑声:“呵呵,你没听过就对了,我这个军事单位,其实是假的。”

“哦。”叶雪峰也很震惊。

“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不少老革命老干部都受到冲击,我也被红卫兵批斗了很多次,身心俱疲,不堪受辱啊。”陈子锟望着远方,长叹一口气,“多亏总理及时伸出援手,让我组建了这个单位,明里是特别空勤团,其实不过是为了保护我们这些爱国将领的一个迫不得已的举措。”

叶雪峰不由得肃然起敬:“总理真是良苦用心啊。”

陈子锟道:“总理事无巨细,日理万机,为这个国家鞠躬尽瘁啊,小叶你下回见到他,替我问声好。”

叶雪峰郑重道:“一定。”

陈子锟道:“我这个基地,缺粮少被的,和军区后勤部没挂上钩,又不好打扰总理,日子过的艰难啊。”

叶雪峰道:“既然是高度保密的单位,军区不知道也不能怪他们,这样吧,我给你们一个临时番号,可以从省军区后勤部领取给养物资,你看如何。”

陈子锟道:“这样不好吧。”但表情欣喜,显然已经同意了。

叶雪峰道:“就这么定了,空勤部队编号代码是39开头,你们既然是中央直属,又是虚编,对外就叫39000部队吧。”

陈子锟道:“那就麻烦你了。”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幸亏来的是叶雪峰,这回私盐也变成官盐了。

叶雪峰望着天边的云彩,感慨道:“你们是被总理保护起来了,可是还有很多人处于漩涡中心啊,不少老将军被打倒,揪斗,老武他不堪受辱,他…”

说到这里,戎马一生的叶雪峰竟然哽咽了,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长青怎么了。”陈子锟关切的问道。

“他遭到冲击,不堪忍受屈辱,开枪自杀了。”叶雪峰戴上了眼镜,恢复了平静。

陈子锟望着远处,长叹一声:“老武,你受苦了。”

远处军区随员们看着首长和陈子锟谈话,都不敢上前,在原地待命。

叶雪峰看看手表:“不早了,我该走了,老朋友,你要好好保重啊。”

陈子锟再次和他握手:“一定,我们都要活得好好的。”

“敬礼。”哨兵列队持枪敬礼,车队烟尘滚滚,离开了39000部队驻地,陈子锟等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有惊无险,而且顺利骗到了正规番号,以后更可以有恃无恐了。

“要不咱就这样混下去算了,在这儿待着挺安全的,还有部队护着。”陈寿道。

陈子锟猛然转身:“纸里包不住火,既然已经露了相,事发只是时间问题,传令下去,加紧维修,全力以赴,尽快离开这里。”

“可是…”陈寿还想说什么。

“部队就安全了么,堂堂司令都被逼的吞枪自杀,你能指望咱这一个班的兵挡得住红卫兵和造反派么。”陈子锟一句话就打消了陈寿的幻想。

…军车上,张参谋长问叶雪峰:“首长,陈子锟怎么在这里?”

叶雪峰闭目养神:“这里是中央直属空勤部队,代号39000,你可以掌握的情况就是这些。”

张参谋长会意:“明白,不该问的不问。”

车队抵达省城,省军区司令员率部迎接,简单寒暄之后,介绍起本市的情况,红总司独大,有数千人马,五百条步枪,实力相当强大。

叶雪峰当即作出指示,中央精神是支左,但不能放任民间武装太过强大,影响到党的领导。

军队早就对红总司看不顺眼了,首长一句话,各个工作组便开始收缴红总司的武器,红总司的主力是大中学校的学生,十六七岁的少年,做什么事情都是五分钟热度,造反造多了也有些心理疲劳,被解放军叔叔一劝说,也就缴枪回去了。

只有陈忠麾下一帮嫡系人马,拒绝缴枪,依然盘踞在总工会大楼。

女战士阎晓松从家里拿来爷爷珍藏多年的五粮液,王小飞拿出军用罐头,用刺刀撬开,几个骨干分子用茶缸倒了酒,碰杯后一饮而尽,阎晓松呛得直咳嗽,小脸通红。

陈忠道:“同志们,红总司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已经到了,是誓死战斗下去,还是回学校上课,我们举手表决吧。”

“我听总司令的。”阎晓松以崇敬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偶像。

“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学校吧,反正省联总已经被咱们打败了,再接下来打谁,难道和解放军对打。”徐红兵倒是很坦率的提出了建议,他是高干子弟,本来就看不起大义灭亲发家的陈忠,以前是迫于形势,现在形势逆转,自然要跳出来。

“你的意思呢。”陈忠看着自己的忠实部下王小飞。

王小飞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我同意老徐的意见。”

“你呢。”陈忠有些气恼的看着自己的弟弟陈实。

陈实嗫嚅道:“我…我想回家。”

“没出息的东西。”陈忠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他心怀凌云壮志,岂是这些凡夫俗子能理解的,斗败一个省联总算什么,重要的是掌握基层政权,货真价实的当上总司令,实现小时候的梦想。

虽然陈忠很鄙视那个因偷粮食而被枪毙的父亲,但小时候父亲讲过的故事他都是牢记于心的,陈双喜给陈子锟当了几十年的副官,对这位传奇人物推崇备至,耳濡目染的让陈忠也了解了许多当年故事。

陈忠是大义灭亲小英雄,十岁就闻名全国,也算是少年得志了,他在心底里瞧不起徐红兵这样的红五类子弟,认为他们全靠父辈的权势才混到这个层次,这些家伙远不如自己这个来自底层的革命家。

陈子锟二十五岁当上将督军,我陈忠二十岁也能当省委书记,这是埋在他心底的一个野心。

可是,野心终归是野心,部队介入武斗,红总司瞬间垮台,部队散了九成,只剩下一些意志不坚定的属下,根本无法成事。

突然之间,陈忠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感觉,包括亲弟弟在内的部下全都背叛了自己,留在身边的只有一个类似虞姬一样的阎晓松。

外面又响起支左工作队宣传车大喇叭的声音:“同学们,放下武器回去上课,革命学习都不能耽误…”

“你们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下。”陈忠站在窗口,背对着大家,玻璃倒映出他消瘦的面庞。

“总司令,你也尽快撤离吧。”徐红兵说完,带着王小飞大踏步的离去,比起陈忠来,徐红兵更加具有政治智慧,他知道一条路走到黑是不现实的,除了忠于毛主席这条铁律之外,其他的立场、信条全都可以随机应变。

留下的只有阎晓松,年轻的女红卫兵从背后抱住了陈忠:“总司令,不要抛下我。”

女孩子温热的胸部顶着陈忠的后背,让他一阵厌恶,都什么时候了,这丫头还想着卿卿我我,他妈的小资产阶级情调。

“你滚,我不想再看见你。”陈忠忽然爆发,太阳穴青筋乱跳,吓得阎晓松倒退了几步,忽然捂着脸痛哭着跑远了。

总工会大楼下,最后一队红卫兵走出,向军方工作队交出了枪械。

电灯闪了两下,灭了,窗户玻璃都被挡住的室内一片黑暗,陈忠将红总司的文件付之一炬,最后一个走出了大楼,外面的阳光很刺眼。

陈忠步履沉重的离开了红总司盘踞了许久的总工会大楼,一个人孤独的走在大街上,心中考虑着如何东山再起,忽然头上一轻,扭头一看,一个青年抢了自己的帽子撒腿就跑。

“站住。”陈忠下意思去掏枪,可是手枪已经上缴了,他想都没想就追过去,偷帽子的毛贼拐进一条巷口,陈忠刚冲进去,迎面就是一棍打来,打得他翻倒在地,血流满面,恍惚中看到两个人正剥自己的军装和球鞋。

“你找死。”陈忠忽然暴起,死死抓住其中一人,另外一人情急之下挥起棍棒,一下,两下,都砸在陈忠脑袋上。

终于,陈忠倒地不起,两个毛贼抢了他的军帽,剥了他的军装、军裤,武装带、脚上的球鞋也被拿走。

直到傍晚,陈忠的尸体才被群众发现,破案是别想了,公安局早就瘫痪了,刑侦专家们被打倒批判,军管小组事务繁杂,也没精力管这档子破事。

叱咤风云一时的省城红卫兵总司令,当年大义灭亲小英雄,静静的躺在殡仪馆台子上,身旁是一大堆塑料花,他穿着崭新的绿军装,脚上是一双新的白色回力球鞋,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身旁放着一顶军帽。

殡仪馆内,泣不成声,来参加追悼会的全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阎晓松哭的梨花带雨,陈实抱着哥哥的遗像,王小飞和徐红兵都是一脸的肃穆。

细雨蒙蒙,南风呜咽,上千胸带白花的红卫兵送他们的总司令走了最后一程,这是陈忠人生最后的风光。

第八十二章 晨光厂之变

陈忠之死没有给省城带来什么大的变化,红总司覆灭之后,省联总卷土重来,在军队支持下成为最大的造反派组织,其他中小造反派组织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这场学生发起的政治盛宴,由工农群众正式接过了造反的接力棒。

武斗再次开始,每个造反派组织都自称左派,是毛主席的战士,彼此展开厮杀搏斗,军方支左小组也无能为力,不过据说省城的武斗还算小场面,江北那边已经动用了装甲车和炮艇,迫击炮重机枪都上阵了,造反派连支左工作队都不放在眼里。

哥哥死后,陈实被送到了江北亲戚家,转学到江北一中,在这里他认识了一位新朋友,会说一口标准普通话的郑杰夫。

母亲潘欣也被打倒,关进了学习班,郑杰夫孤身一人前来江北投奔红玉,他并不清楚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他只知道红玉阿姨收留了自己,并且视若己出,同父异母的哥哥王北泰也对自己很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省给自己。

郑杰夫和陈实坐同桌,两人都是从省城来的,在陌生的环境中自然亲近,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得知陈实的哥哥就是红总司的陈忠后,郑杰夫感慨万千,也将自己身世的秘密吐露。

一天傍晚,陈实从学校食堂偷来一瓶淮江大曲,一碟花生米,两个少年在宿舍后面的角落里开怀畅饮。

两人谈文学,谈理想,谈政治,谈国际形势,从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到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再到中苏在蒙古大草原上的机械化会战,经历过政治风云的少年激扬文字,指点江山。

忽然陈实道:“班里的女生,没一个漂亮的,到底不如省城。”

郑杰夫道:“未必,我觉得孟丽娜就不错。”

陈实瞪大了眼睛:“不会吧,你喜欢孟丽娜。”

“嘘,小声点。”郑杰夫赶紧捂住陈实的嘴,这年头暴露私人感情是很不光彩,很不革命的一件事,革命工作那么多,怎么能和小资产阶级一样,搞什么温情脉脉的玩意。

“个人审美观不同,或许你觉得她不咋地,但我就喜欢孟丽娜那种朴素脱俗的气质,如同一株白莲花。”郑杰夫嘴里说着孟丽娜,心里想的却是孟晓琳,他的第一次梦遗,就是献给了这位家庭女教师。

“那你给孟丽娜写封情书吧。”陈实眼睛一眨,憋出一个坏点子。

“写就写,不过要匿名。”郑杰夫玩性大发,正要回宿舍拿纸笔,忽见一群人打着手电,气势汹汹而来,为首正是本校茶炉工聂文富,他穿一件蓝色工作服,歪戴帽子,敞着怀,露出一巴掌宽护心毛来,手里还提着一杆铁锨,颇有鲁智深手提方便铲之威风。

“我宣布,一中造反派今天正式成立了,这里由我聂大炮接管,谁不服,来和我铁锨说话。”聂文富在校长室门口叫嚣,他身后一帮地痞流氓横眉冷目,手中皮带啪啪响。

教师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说话。

郑杰夫和陈实面面相觑。

…39000部队院内,DC-3运输机的引擎已经安装完毕,正在进行地面试车,汽油是从空军油库直接调拨来的,这全托叶雪峰帮忙,如今这里的后勤全部由省军区负责,吃喝不愁,物资器械签个字就能领取。

两台1200马力的引擎喷出一股股蓝烟,开始转动,液压系统和操纵系统分别进行调试,试车成功。

陈北从驾驶舱下来,满脸兴奋,要求上天飞一圈,却被陈子锟拒绝:“现在还不行,每一滴都非常汽油珍贵,飞一圈几千加仑没了,浪费不得。”

既然不能试飞,就要在地面上多测试几次,陈北正要上机,忽然有江北打来的电报,让他速归。

“兴许是家里出事了,我来之前,造反派就掌控了厂里的局势,春花一直是中高层干部,这回怕是要倒霉了。”陈北捏着电报叹气道。

“你赶快回去一趟,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现在是非常时期,千万不可意气用事,乱了大局。”陈子锟道。

“我懂,处理好家里的事我立刻回来。”陈北点点头。

陈北立刻搭乘最近一班火车回北泰去了,在省城火车站月台上遇到了刘媖,她的丈夫张广吟被报社打成右派,下放到北泰工作,她也随着四清运动下到基层,索性办了调动手续,夫唱妇随,把家也搬到北泰去了。

两人是旧相识,又是亲戚,自然相见甚欢,在火车上和别的旅客换了座位,调到一起,说说笑笑一路倒也不寂寞。

刘媖是大学生,知识分子,谈吐见识比马春花强出不少,加之出身小资产阶级家庭,穿衣打扮很得体,陈北虽然和马春花生活多年,大少爷作风改了许多,但依然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两人坐在一起,和刘媖坐在一起,倒被旅客认为是两口子。

“你爱人个头真高啊。”一个妇女这样对刘媖说。

刘媖呵呵笑道:“我们不是两口子,论起来他还得喊我一声小姨呢。”

旅客们都笑了,陈北也笑了,看了一眼刘媖,心中暗想如果不是当初种种阴差阳错,自己娶的不是马春花而是刘媖,不晓得日子会过成什么样。

一路说说笑笑,四个小时的车程很快就结束了,列车抵达北泰火车站,两人在出站口各自上了公交车。

“有空带孩子来家坐坐,还有你那口子。”刘媖发出邀请。

“一定去。”陈北爽快答应。

回到高土坡家里,门是上锁的,锅灶是冷的,小光在邻居家趴在板凳上写作业,看见父亲回来撒欢的扑过来:“爸爸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你妈呢。”陈北摸着儿子的脑袋问道。

“妈这几天都不大回家,我在王叔叔家吃的饭。”陈光道。

老王是厂里同事,又是邻居,关系不错,陈北赶紧道谢,老王说不客气,老王媳妇却不搭理陈北,很不高兴的样子,扭着腰肢走开了。

陈北递上一支烟,问道:“老王,这几天厂里怎么样了。”

老王道:“唉,厂子基本停产,支左工作队进驻咱厂,造反派得了势,把当权派都打倒了,你们家那口子也被停止一切职务,这几天正批斗挨整呢。”

陈北勃然色变:“这不欺负人么。”

老王道:“你别冲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去厂里,造反派一帮人正到处找你呢,要揍你。”

陈北撸起袖子道:“他敢。”

话虽这样说,陈北还是没去厂里,他怕自己性子激,和造反派干起仗来,小不忍则乱大谋,自己万一被扣,飞机缺了副驾驶,那就连累了一大批人。

回到家里,儿子说:“爸爸,我饿。”

陈北奇道:“不是在王叔叔家吃过了么。”

陈光道:“没吃饱,王婶只让我吃一碗饭。”

陈北沉默了,他并不生气,这年头谁家都不宽裕,老王只是普通工人,他老婆是临时工,两人工资加起来也没多少,能让儿子跟着吃几顿饭已经很仁义了,再说马春花也倒台了,人家没落井下石已经很好了。

“走,爸爸带你吃馆子去。”陈北带着儿子到街上寻了一家饭馆,坐下之后问儿子:“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