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红烧肉,排骨,大鱼。”陈光说的自己口水都流出来了。

陈北摆出当年大少爷的派头道:“服务员,点菜。”

服务员嗑着瓜子,头也不抬:“先买票再点菜。”

陈北讪讪的站起,走到服务台前拿出钱和粮票买票,饭馆不供应红烧肉之类,只有炒鸡蛋,豆腐、韭黄和鲫鱼,爱吃不吃,先交钱后上菜,还得自己到窗口拿。

“不过了,菜都上双份的,三碗米饭,再来一瓶大曲酒。”陈北将钱拍在柜台上,豪气万丈。

这顿饭吃的真饱,虽然菜味不咋地,吃完了还打包带走,因为没带饭盒,付押金租了饭馆的一口锅,把剩菜剩饭端回去,热了冷,冷了又热,直到夜里十一点马春花才回来。

马春花精神状态很差,陈北问她什么,也不愿意说,坐在桌旁吃饭,吃着吃着眼泪就啪嗒啪嗒的落进碗里。

“他们批斗我,让我承认自己是反革命,走资派,天地良心,我马春花出身贫苦,一心向党,为革命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怎么就成了反革命了。”马春花困惑又愤懑。

陈北叹口气:“春花,想开点,不光是你,连国家主席都成了叛徒内奸工贼,还有啥好说的,对了,部队工作组什么态度。”

马春花道:“工作组拉偏架,和他们是一伙的,厂里领导全部打倒,要进学习班,我过一会还得回去。”

陈北道:“咱不去受那个罪。”

马春花道:“不行,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党员,组织的决定不能违抗,我相信党不会被坏人蒙蔽的,总有一天光明会来到。”

任凭陈北怎么劝,马春花就是坚持要去学习班,她说:“这是一次考验,我不能屈服,不能逃避,不能让坏人得逞,我要和他们坚决斗争。”

陈北道:“那我陪你去。”

马春花道:“不行,你的保卫处副处长也被撸了,你以前得罪的人多,现在那帮人正打算报复你呢,对了,省城那边怎么样,公爹的病好点了么。”

陈北去省城用的借口是父亲生病,此时只能随口敷衍:“还躺着呢。”

马春花道:“我这边不用担心,毕竟工作组在,不会像以前那样往死里批斗,你还是去省城避一避吧,反正你一贯落后,旷工十几天也是常事,就是小光不好弄。”

忽然陈北想到刘媖的孩子和陈光差不多大,便道:“不如让小光去他姨奶奶那里住几天。”

“哪个姨奶奶。”马春花狐疑道。

第八十三章 倒计时

得知刘媖这门亲戚之后,马春花嘀咕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你们家真乱。”话虽这样说,她还是同意了,毕竟是不算远的亲戚,高土坡的这些邻居虽然也能帮忙,但马春花一贯心性高,不愿连累人家。

马春花收拾了一包衣服,连夜回厂参加学习班去了,所谓的学习班,就是牛棚,禁锢人身自由的所在,和看守所监狱只是大小区别,从十八岁参加游击队开始,马春花的人生就风光无限,平步青云,如今落得这步田地,心理落差之大,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

但陈北完全理解妻子的境遇,因为他何尝不是如此,天之骄子王牌飞行员,名门贵胄之后,又生的英俊潇洒,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突然变成瘸子,工厂里的保卫干事,还娶了个俗不可耐的村姑,他也曾经一度痛不欲生,但最终还是熬过来了。

“春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陈北将妻子送到厂门口,郑重的说了一句。

“知道了,你回吧。”马春花道,随即快步走进厂门,遥望过去,厂里到处悬挂巨幅标语口号,房屋顶端竖着毛主席像,本该二十四小时机器声隆隆的车间却寂静无声,黑洞洞一片。

陈北叹口气往回走,正遇到四五个人迎面过来,都是厂里的二流子,因盗窃物资被保卫处罚过,如今都戴上了红袖章,成了造反派,马春花说的有人想对付自己,想必就是这些人。

狭路相逢,陈北没有躲避,而是点燃一支烟,毫无惧色的迎了上去,那帮造反派倒有些吃惊,很快就将陈北包围起来,摘下武装带拎在手里,大有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意思。

陈北道:“听说你们几个在找我,啥事,说吧。”

造反派道:“陈北,你少耍横,你的处长已经给撸了。”

又一人道:“陈北,有种就把枪下了,空手和咱们练。”

陈北冷笑一声,撩起褂子:“看清楚,没带枪,对付你们几个,还用得着枪。”

造反派们虽然人多势众,但都是些怂包,见陈北摆出玩命的架势,不敢和他正面冲突,狠狠撂下一句话:“行,有种,下回俺们就没这么客气了。”一帮人匆匆离去。

陈北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回到家里,儿子还在熟睡,陈北上床躺下,辗转反侧,一夜不眠。

第二天一早,马春花竟然回来了,她说军代表是好人,很通情理,准了自己的假,有半天时间料理家事。

于是,两口子一起送儿子去刘媖家,到地方才发现原来彼此都认识,刘媖的丈夫张广吟在厂宣传科做美工,为人很低调,是个不起眼的角色,这次学习班他也有份,相同的境遇让两家人的关系迅速拉近。

刘媖在区委工作,基层党组织瘫痪,她没什么事干,正好照顾孩子,反正陈光已经十四岁了,又不是五六岁的娃娃,一天管他三顿饭就行,也不用盯着看着。

马春花拿了一些粮票给刘媖,却被推了回来:“自家亲戚,客气什么。”

“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你家俩孩子,生活也不宽裕,应该的。”马春花坚持。

陈北道:“收下吧。”

刘媖这才收下。

然后大人在一起说话,马春花心事重重没心思聊天,张广吟也是个内向人,就见陈北和刘媖两人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忽然马春花觉得,丈夫和刘媖坐在一起还蛮般配的。

她立刻将这个想法赶出脑海。

安排好孩子的吃住问题后,马春花和张广吟回厂参加学习班,陈北再赴省城,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得知儿媳妇被打倒之后,陈子锟道:“春花是受了家庭的牵连,如果她不是找了你,凭她的出身和资历,再怎么动乱也动不到她头上。”

陈北道:“她被批斗了未必是坏事,本来我还担心不好和她说这事儿,现在好了,估计能说通。”

陈子锟道:“还是尽量保密吧,你这些叔叔大爷们,都没敢告诉家里人,这年头老婆孩子都靠不住,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吐露。”

陈北点点头:“明白。”

天气很好,适合试飞,DC-3被卡车拖出了机棚,来到跑道上,跑道缝隙里的野草都被除尽,笔直的柏油跑道直通远方。

陈子锟父子登上飞机,启动引擎,慢慢滑行,电子机械设备操作良好无故障,可以起飞。

飞机升上天空的一刹那,陈北感觉手都在发抖,肾上腺素急剧分泌,时隔十八年,终于又重新飞上了天空。

燃油有限,在做完必要的测试后,飞机降落,机械师们欢呼着围上来,每个人都很激动,他们将一架报废的飞机重新送上天空,为党和国家做出了重大的贡献,自豪之情可想而知。

假如他们知道这架飞机将飞往境外,不知道该作何感想,陈子锟暗想。

飞机修好了,计划进入最后阶段,首先是这些机械师的去留,陈子锟制作了一些嘉奖令发给大家,让其中大部分人先回家等候通知,因为征召他们这些退休人员来本来就是临时性任务,所以大伙都没起疑。

留下的几个人,都是信得过的旧部,陈子锟打算带他们一起走,而且路途上需要机械师,这架老飞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问题。

机场守卫部队的安置成了最大的问题,这些年轻的江北籍农民还以为自己真正参军入伍了,其实一切都是假的。

陈子锟考虑再三,决定再设一个局,在自己走后将39000部队维持下去,假戏真唱,让他们变成真的军人。

飞向何方是个大问题,DC-3的航程只有两千多公里,只能选择较近邻国,朝鲜蒙古苏联北越这些国家是不用考虑了,南朝鲜人生地不熟,也不妥,台湾也是政治高压地区,去不得,何况去了未必会有好果子吃,南越正在打仗,飞过去保不齐会被击落,也不行,缅甸老挝一代倒是可以浑水摸鱼,据说有国民党残军盘踞,但那地方没机场,去了未必能安全降落,想来想去只有香港最合适。

目标,香港启德机场,陈子锟一锤定音。

计划进入倒计时,陈北返回江北去接老婆孩子。

陈子锟也召集家人开会,外面天气突变,雷雨交加,户部街十七号的堂屋内,全家人汇聚一堂,听他讲话。

“我准备离开中国,你们也一起走。”陈子锟开门见山道。

大家竟然都没有表现出惊讶的神色来,似乎早就料到此事。

“要我说,四八年就该走。”鉴冰幽幽道。

“现在也不算晚。”林文静道。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刘婷若有所思。

“小北一家怎么办。”夏小青还是最关心儿孙。

“小北已经安排好了,你们也准备一下,只要天气转好,立刻就走,坐飞机走。”

“嫣儿,姣儿,有问题么。”陈子锟问两个女儿。

“我早想去看看妈妈了。”陈嫣道。

“我跟爸爸妈妈一起。”陈姣也道。

陈子锟点点头:“大家各自准备吧,东西不要带太多,飞机载重有限,东西多了航程受影响。”

林文静道:“要不要通知文龙。”

陈子锟想了想道:“文龙胆小,现在不要通知他,等启程的时候,拉他一起走便是。”

与此同时,老兄弟们也在和家人摊牌。

阎肃的儿女早已和父亲划清界限,积极向组织靠拢,从小最疼爱的孙女阎晓松更是参加了红卫兵,在万人批斗大会上当众打爷爷的耳光,表现出一个共青团员应有的素质和政治立场来。

所以阎肃不敢吐露分毫,他甚至不敢在家居住,大部分时间住在基地,每周回一次家,向居委会汇报自己的思想动态。

爷爷奇怪的行踪引起了阎晓松的注意,她开始盯梢跟踪,虽然阎肃也是历经沧桑的老狐狸了,但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猎手,阎晓松一直跟踪到郊外的39000部队,亲眼看到爷爷走进一处军人站岗的地方,哨兵还给爷爷敬礼,而爷爷身上竟然穿着红领章绿军装。

这一切太蹊跷,太可疑了。

阎晓松并没有把秘密告诉父母,她不相信父母的觉悟,也没去报告学校军代表,而是偷偷告诉了战友徐红兵。

徐红兵思索一番,也觉得很奇怪,历史反革命怎么可能穿上现役军装呢,这太过匪夷所思。

“很可能是一起重大的间谍案件,你继续跟踪,我会向有关方面报告。”徐红兵煞有介事道。

…这段时间雷雨频繁,为确保安全,暂时不能飞,查问气象台后得知七月十七日开始转晴,南方也有大面积晴好天气出现,适宜飞行。

行动日定在七月十七,这个日子雷打不动,决不可更改,因为事情牵扯到很多人,这些人不是历史反革命就是右派分子,都是街道居委会监视的对象,大规模异动的话定然会引起怀疑,虽然基层政权全部瘫痪,但军管小组可不是吃素的,万一哪个人一时兴起调查一下,那就是一场浩劫。

陈子锟给陈北拍了封电报,只有一组数字:717。

距离七月十七日,还有三天。

第八十四章 学习班

电报在陈北的裤兜里放了十二个小时,被汗水浸透而变得模糊不堪,终于要离开这个国家了,陈北强压着激动,耐心的处理着每一件事。

首先是家庭财产,这些年来省吃俭用存了四百元人民币,以马春花的名字存在人民银行,必须要取出来,取钱的时候费了一些周折,因为存的是五年定期,差半年到期,白白浪费一大笔利息,银行工作人员劝说了许久,陈北还是坚持全部取出,他拿来家里的户口本和自己的工作证,最终还是将这笔巨款取出。

家里除了一些粗苯的家具,唯一值钱的就是一台国产收音机了,还有一些票证,粮票、布票、化纤票、豆油票,豆腐票、火柴票,一股脑全送给刘媖。

“陈北,你这是干啥,不过了还是咋地。”刘媖拿着这一堆票据纳闷的很,衣食住都离不开这些票据,全送人了,陈家连饭都没法吃。

陈北含糊道:“要搬家,这些都是江北通用的票,到省城不管用。”

“这样啊,那我就收下了。”刘媖收下了这些票证,但心里隐隐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起吃饭吧,烧了红芋稀饭。”刘媖说。

“不了,我去厂里找春花。”陈北摆摆手走了,将一个大帆布旅行包暂时搁在刘媖家。

…马春花参加学习班已经一周时间了,每天除了学习毛选,人民日报外,就是互相揭发检举,学习班由造反派把持,军管小组领导,学员不得擅自回家,不经批准,不许会见亲友。

学员基本上都是晨光厂的当权派,也有部分右派分子,比如张广吟,但这回右派分子都是陪绑的,斗争的主要对象是当权派。

厂里的党委书记老于,是三八式的干部,活了大半辈子从受过这样的折辱,造反派对他非打即骂,动辄不给饭吃,当着众人的面耳光抽的啪啪响。

“春花,我熬不住了。”好几次吃饭的时候,老于都悄悄向马春花诉苦。

“于书记,坚持住,天会亮的。”马春花总是鼓励他。

一天早晨,点名的时候老于不在,看管人员发现他已经吊死在床头。

老于畏罪自杀,罪加一等,被狠狠地批判,遗体没让家属看最后一眼就拉到火葬场烧了。

学习班众人悲愤交加,但却只能默默忍受,虽然看守的不算严密,但没人逃跑,因为根本无路可跑,就算回家也能把人抓回来,去外地没有介绍信,没有户口,没有全国粮票,饿都能饿死。

老于刚死,学习班又出了一件大事,张广吟在擦拭毛主席石膏像的时候一不留神,竟然将石膏像摔了个粉碎。

这可是滔天大罪,满地的石膏碎片就是如山铁证,张广吟这个右派分子恶毒诅咒伟大领袖毛主席,妄图将红太阳打成碎片。

张广吟被痛打一顿,移交工作组论处,军代表张连长掌握生杀大权,到了晨光厂之后还没开胡呢,他略一沉吟,签字将张广吟判了十年劳改,罪名是阴谋暗害伟大领袖。

处理张广吟的时候,马春花正在写申诉材料,忽见窗口冒出一个人来,正是丈夫陈北。

“你怎么来了。”马春花赶紧四下张望。

“来接你走。”陈北爬了进来。

“这是学习班,你不要乱来,会出大事的。”马春花关心丈夫,自己一个人倒霉就算了,如果丈夫再关进来,孩子就没人照料了。

“快跟我走,咱们全家都走。”陈北二话不说,帮马春花收拾起东西来。

“我不走,要走你走。”马春花脾气上来了,八头牛也拉不动。

陈北抬手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

马春花震惊了,结婚以来陈北还是第一次动手打她。

“你不走,难道想在这里等死么。”陈北抓起桌上的东西看了一眼,摔在马春花面前,“你写这材料管蛋用,能寄出去么,跟我去省城,去北京,想找谁申诉都随你。”

“好吧,我跟你走。”马春花当机立断,做出决定,她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要为于书记伸冤。

学员们都在会议室开批斗会,纷纷检举张广吟平时的反动言论,马春花和陈北趁机从后门溜走,没敢走大门,直接从厂生产区来到侧门出去,径直来到刘媖家。

不巧,儿子不在,问刘媖,说是和同学一起出去玩了。

陈北二话不说,借了一辆自行车出去寻儿子。

“你坐吧马书记,学习班开完了。”刘媖忙着给马春花倒水。

马春花道:“你们家老张…出事了。”

刘媖僵住了,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颤抖。

“老张打碎了主席像,要送去劳改了。”马春花道。“怎么会这样。”刘媖的眼泪夺眶而出,简直是飞来横祸,晴天霹雳,丈夫自打五七年被错打成右派之后,糟心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活着,生怕说错做错,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张广吟判了劳改,这个家还怎么维持。

刘媖觉得天旋地转,晕倒在地,马春花赶紧上前掐人中,抚胸口,好不容易救活,刘媖哭道:“马书记,你要帮帮我们啊。”

马春花道:“我一定尽力。”心里却暗道,老于被逼死的事情还好说,张广吟摔碎主席像这可是铁彻头彻尾的现行反革命,就算官司打到中央也百搭。

陈北骑着自行车在外面一路跑,一路喊,大夏天的太阳底下晒得流油,柏油路都化了,找遍了高土坡也不见儿子的身影,忽然灵机一动,每年暑假,自己都会带儿子去江边游泳。

他立刻去了江边,果然找到了儿子,陈光正和刘媖的俩孩子一起游泳呢,赶紧把他们叫上岸,穿上衣服回家。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刘媖满面泪痕收拾东西,马春花在厨下做饭,孩子见妈妈哭过,急忙问什么事。

“你爸爸被判了劳改,要去盐湖农场,妈给他收拾衣服被褥。”刘媖抹了一把眼泪,平静地说。

两个孩子顿时哭了起来。

厨房里,马春花也悄悄擦了擦眼泪。

饭菜摆了一桌,谁也没心情吃,陈北拿起筷子道:“吃,再苦再难也不能饿着肚子。”

孩子们也端起了饭碗,勉强吃着,马春花和刘媖吃的很少。

吃完了饭,陈北道:“刘媖,我们要走了,你保重。”

刘媖道:“路上小心,一路顺风。”

陈北提起行李,马春花也牵了儿子的手,刘媖送他们出门,路灯下她的剪影是如此单薄。

忽然陈北放下包,走过去,掏出四百块钱塞在刘媖手里:“拿着,有用。”

“我不能要。”刘媖急忙往外推。

“让你拿着就拿着,我用不到这些钱了。”陈北强行将钱塞给刘媖,转身离去。

“姨奶奶再见。”陈光摆手道。

刘媖也摆摆手:“再见。”目送他们一家三口离去。

…“去哪儿。”马春花问。

“我买了夜里的火车票。”陈北道。

三人步行来到北泰火车站,去往省城的列车夜里十一点发车,进站口已经有几百人在等待,到处人山人海。

火车站候车大厅的座位还是三十年代时期的,早已年久失修,人多座少,只能站着,陈北不停地抽着烟,急躁万分,再过一个小时就是七月十六日了。

忽然候车大厅门口传来喧哗声,一队全副武装的军人进来查票,用手电筒照射着旅客的面孔,大概是在搜捕什么人。

马春花低声道:“大概是来找我的,你们躲起来,我来应付。”

陈北道:“娘们家靠后,我来引走他们,你带儿子先走。”

马春花道:“他们找的是我,你瞎掺乎什么。”

正在争执,那边军人已经抓到了他们要抓的人,将一个戴眼镜的老年旅客从人群中揪出来,五花大绑的押走了。

“好像是麦平。”马春花道。

“麦平是走资派。”陈北松了一口气道。

候车大厅恢复了平静,等了一会儿,一个穿蓝色铁路制服,胳膊上绑着菱形臂章的工作人员走过来,手举铁皮喇叭喊道:“旅客同志们注意了,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去省城的4587次列车晚点。”

旅客们噪杂起来,有人喊道:“要斗私批修,啥时候能发车,给个准点。”

工作人员道:“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员最讲认真,没有准点,等着吧,啥时候来了啥时候开。”说完扬长而去,进值班室看报纸喝茶去了。

陈北急的团团转,可是无计可施,长途汽车晚上不开,轮船也不开,而且时间比坐火车来得更慢,只有等,等,等,每一秒钟都像是一年那么久,手表的秒针怎么走的这么慢。

马春花倒不急,她找了个角落把行李放下,而儿子枕着旅行包睡觉,自己从包里拿出茶缸去接了一杯热水来,慢慢喝着,渐渐眼皮开始打架…一睁眼,已经是黎明时分了,身上披了丈夫的短袖衬衣,陈北光着脊梁还在不停地走来走去,眼睛都熬红了,看来一夜没睡,儿子却睡得香甜。

车站工作人员终于又走了出来,举着铁皮喇叭道:“旅客同志们,向雷锋同志学习,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4587次正在进站,再过二十分钟就可以剪票了。”

倒卧整个大厅的旅客么立刻爬了起来,开始排队,马春花也摇醒了儿子,背起了包,忽然外面又进来一帮人,正是晨光厂军管小组的人,他们也发现了马春花,指着这边大喊:“站住,别走。”

陈北一把将儿子拦腰抱起,怒喝道:“走。”带着马春花夺路而逃。

冲到火车站门口,一辆北京吉普正突突的发动着,司机位子上坐着的是厂里的造反派,陈北一把将他揪了下来,拉开后车门将儿子送进去,马春花动作也够快,从另一侧上了车。

陈北跳上驾驶座,踩离合挂档踩油门松离合,动作快的一气呵成,212吉普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军管小组的人追出来的时候,只能看见汽车的尾烟了。

第八十五章 飞行员之死

北京吉普在凌晨的大街上狂奔,陈北是飞行员出身,拿出开战斗机的气势开汽车,把个吉普车开的如飞一般,惊险无比,好几次差点撞到对面的车,马春花的脸白了,陈光在后排座位上更是滚来滚去,头上磕了几个疙瘩。

疯狂疾奔出十几公里,看看后视镜,没有车辆追来,陈北才放慢了速度,其实是他多虑了,晨光厂只派来这一辆车搜捕他们,以工作组的效率想组织车辆追击,恐怕得到下午了。

通往省城的公路,平坦宽阔,一马平川,路上铺着细石子,吉普车开在上面胎噪声很大,陈北掌着方向盘,心情愉快,唱起了歌:“大海航行靠舵手…”

马春花问他:“去了省城然后呢。”

陈北道:“不是说了么,咱全家去北京,找毛主席周总理说理去,地方上这么乱,中央是不知道的,这些坏事都是他们背着毛主席他老人家干的。”

这种幼稚的话自然不是陈北的本意,而是用来哄骗马春花的。

马春花果然上当:“对,是该找毛主席反映一下地方上的情况了,太乱了,那么多老革命被打倒,不应该啊,他们都是忠于党,忠于主席的啊。”

陈北笑着说:“是啊,等见了毛主席,你有多少话随便说。”

马春花道:“那以后咱就住在北京不回来了啊。”

陈北道:“是啊。”

马春花道:“我听刘媖说,咱们是搬到省城去住啊。”

陈北赶紧改口:“省城咱们有房子,北京也有房子,为孩子教育考虑,还是在北京好,毕竟是文化大革命的策源地,你说对吧。”

一提政治方面的事儿,马春花就特别好骗,屡试不爽,她点头道:“是啊,要是能住在北京,每天去广场上看看天安门,看看毛主席,那该多幸福啊。”

陈北道:“傻老娘们,你以为毛主席住天安门啊。”

马春花狠狠拧了他一把:“就你聪明。”

陈光在后排座上大嚷:“我要去北京,看天安门。”

一家人其乐融融。

忽然吉普车一震,倾斜了。

“不好,车胎爆了。”陈北赶紧靠边停车,下来一看,果然是左前轮胎漏气。

吉普车后面有备胎,也有随车工具千斤顶什么的,陈北军人出身,修飞机都行,何况汽车,他手脚麻利的用千斤顶支起车身,卸下漏气的轮胎,装上新轮胎,一边干一边教育儿子:“学着点,将来自己开车的时候也能修。”

马春花道:“咱儿子才不当驾驶员,要当就当正经工人。”

陈北道:“当什么工人啊,要当就和他爹一样,开战斗机,平时开自家的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