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薇姝颇有些惊讶:“是你?”

宋五娘抬头看着她,脸色呆滞,半晌才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唬我一下,我就会对你们避之唯恐不及?”

许薇姝怔了怔,失笑道:“我的错,我把你的…智慧想象得太低了。”

说白了,她是没把这个女人放在眼里,只当她是个寻求富贵都疯魔了个歌女,随口编个瞎话,就打算把人家吓得远离他们,现在想来,确实幼稚。

谁也不是白痴,她那几句话,骗人的意味再浓厚不过,人家店伙计和客栈里旁观的客人,怕是都看了出来,她凭什么又觉得宋五娘看不出来?

“…即便如此,你绑架我想干什么?”许薇姝叹气。

宋五娘呆了呆,笑了笑,道:“干什么?看你不顺眼不成吗?我以前也是大家千金,家里不算高门显贵,也是衣食无忧,父母疼爱,和你们一样,我也看不起那些在外面讨生活的女人,只以为自己最聪明,那一年,我上街去玩,和下人走散了,遇上被拐子拐了的杏儿,一片好心,就想帮她逃走,没想到,她不但不感激我,不和我走,还大吵大嚷,惊动了拐子,连累我也跟着离开父母亲人,落到如今的地步。”

许薇姝皱眉:“你不是芳菲斋出来的?”

“芳菲斋又怎么样?你以为芳菲斋就没有被拐卖的女孩子?年年不知有多少人,专门为了它从各地挑选漂亮的美人,女孩子落到芳菲斋,又和落入风尘有多少区别?”

第一百四十七章 偏方

“我想从那地方出来,还想风风光光地出去,拥有最好的,人上人的生活,凭什么作孽的杏儿能得个好结果,我就不行?”

宋五娘的面孔扭曲,难看的厉害。

“我非要搏一场富贵…搏一场富贵…就像林公子说的,若不能风风光光的生,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死…”

吹着冷风,呆在个破庙里说话,许薇姝还没这毛病,带着人先悄没声地把宋五娘弄回客栈。

只是,一时间大家都对怎么处置这人犯了愁。

你说杀了她,好像也不该自己人动手。

但最近桐城频频出没的采花贼,貌似有一点点可能,就是她支使的,当然,具体证据好像也没有。

还是要问问动手的那人。

事实上,在路上这人一直叽叽喳喳,又是哀求,又是痛哭流涕,甚至看那群侍卫不搭理他,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在桐城地面上兄弟多,要不放了他,有他们倒霉的时候。

反正方容和许薇姝听不见,又怕泄露行迹,手下人干脆塞了他的嘴,直接拿刀子割了他两刀。

都是在皮凑肉厚的地处,稍微见了点儿血。

但就这一下,此人立时变得特别听话,让往东就往东,让往西就往西,不该说话的时候,半个字也不敢吐露。

人啊,总是欺软怕硬。

走小门,钻回自家住的院子里去,一路折腾,许薇姝的五脏庙都开始翻天覆地。

至于那些侍卫们,也饿的不行。

院子里就有小厨房,客栈也有自己的厨子,许薇姝就招呼店小二帮忙弄了些新鲜的菜蔬果肉。

这会儿天还没大亮。

所有人都在睡觉。店小二是让他们从床上硬生生给拖出来的。

可即便如此,伙计一样眉开眼笑,高高兴兴。特别殷勤地直接招呼人手弄了好几筐子各种食物。

“小娘子可要小的把大厨叫起来?咱们刘师傅做江南菜,尤其是甜点。那绝对是一绝。”

许薇姝笑眯眯谢绝。

“我见咱们厨房还有馒头,我自己拿馒头烤一烤就成了,小二哥不麻烦你。”

她到不是不想吃点心,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人家老人家休息。

其实,算是现在赶紧让厨房给收拾几桌子菜出来,也不算过分,他们可是豪客,光给店小二赏钱。就够对方兢兢业业的。

何况许薇姝向来出手大方,这会儿那几个店伙计,还有帮忙的那些人,手里攥的银钱比他们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好几个月还多,店伙计恨不得这些客人们天天早起,天天觉得肚子饿,最好一天吃个七八顿。

食材齐了,许薇姝自己动手做了一锅干锅肉…

方容:“…”

虽然是再寻常不过的吃食,可味道香飘三里,光是闻一闻。跟着忙了这么长时间的一群侍卫,忽然一下子觉得,以前在京城吃十两银子一桌的席面。有点儿不值当。

就算是龙肝凤髓,能有这么香?

宋五娘也没被捆起来,侍卫们有的是办法,卸了她的关节,把人往椅子上一扔,想动一下都难。

她其实忙的时间比许薇姝她们长得多,也更饿,可现在,显然没人关心她吃什么。

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饭菜上桌。

一伙子人也不顾忌形象,拿着烤馒头。吃着乱七八糟,却香味十足。也油水十足的菜,再加上一大锅熬煮的软糯的大米粥,吃得腹中饱足,满足感油然而生。

宋五娘忍不住吞口水。

许薇姝没去屋里吃饭,也端着一个小托盘,夹了两块儿烤馒头,弄了些香辣的菜,走出来坐在宋五娘的对面,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还知道饿呢?由此可见,你那满肚子痛苦委屈,其实还远远不到没办法忍受的地步,你要真痛苦得不行,哪里还能惦记着吃东西?”

宋五娘低下头,冷笑:“这是什么道理?玩小孩子把戏?”

许薇姝闻言一怔,莞尔道:“…别误会,我们是真饿了,真想吃饭,当然,也是真不打算让你吃。不过,我可没心思辛辛苦苦做一锅美食,就为了测验一下你的心情。”

她收敛了脸上的神色,显得有几分冰冷。

“你怎么想,又关我什么事?你遇到不幸,也与我无关,就说在‘芳菲斋’那样的地方,随便找找,就能找出十个八个比你更惨的,没你运气好的,你偏偏要看着那些比你好运的人,那也是你的事儿,咱们会有交集,不过是因为你把注意打到我们头上而已。”

许薇姝吃饱了,就想着再话唠几句,换了在京城,她一直谨言慎行,在家里,在外面,都不大敢多话,但面对个陌生人,她其实很喜欢多说几句。

上辈子一直没什么机会使用自己的声音,她有时候都怀疑没准儿某一天,她的声带退化,就真的再也不能开口。

“我还是有点儿奇怪,你能不能给我解解惑?难道你真的只因为看我不顺眼,你就让人来绑架我?如果真是如此,你最该绑架的,岂不是你口中的罪魁祸首杏儿?”

宋五娘咬了咬牙,低头不语。

许薇姝也不催促,慢条斯理地拿刀子削皮,把水果切好,又拿了一个根细长的竹签插着慢慢吃。

“你也许看不出来,还存着侥幸,这么跟你说吧,既然你已经落到了我们手里,那你的下场只有两个选择,第一,砍头,第二,毒杀。”

许薇姝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脸上的表情让宋五娘一瞬间就确定,她说的每一就话都不假,“剐刑之类,好像因为上面觉得太过残忍,已经禁止,算你运气不错。”

“…你们是什么人?”

宋五娘一开始也怕。但这会儿看了这些侍卫们吃饭也刀剑不离身,加上许薇姝的言行做派,她开始觉得不对劲。脸色也一点点儿变得苍白。

许薇姝笑了笑,也没搭理她。半晌才道:“趁着我有空,正吃饭呢也无聊,你现在想说什么,还有我来听,要是过了今天早上,以后可没人会听了。”

宋五娘扭头,远远地看到方容坐在树下,舒展开身体。好像在发呆。

她看了良久,才收回视线:“你们从京城来,不是富商,就是官宦人家,尤其是那位公子,你看看他的坐姿,再看看他走路时的样子,累世书香,才熏染得出这么一个人。”

许薇姝:“…”

她才是累世书香的家庭出身吧,方容…方家只能算暴发户。别看他们是皇族。

再说了,方容从很小的时候,就没生活在皇宫里。而是一早就被逐出京城,宋五娘究竟是从哪儿看出他不一般的。

许薇姝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上看下看…还是得承认,这人不只是一张脸好看。

想了想,招呼了个宫人过来,小声叮嘱道:“你叫上人,给公子爷再换一身衣服,让他穿大红的。”

宫人:“…”

“没办法,谁让他长得太招人。要是走到哪儿都有一个宋五娘来投怀送抱,咱们还做不做事了?”

宫人老老实实地过去。没一会儿,还真有几个丫鬟一起簇拥着方容回了房间。

宋五娘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这才回神:“你知道我等了多少年,才碰见像方公子这样真正的贵胄公子?”

许薇姝没说话。

“你别忘了,我呆的地方是芳菲斋,虽然是在桐城,不像别处那样做的都是达官贵族的生意,但即便是在桐城,里面的姐妹们大部分也是让富贵人家带走,即便是做妾,从芳菲斋出去,那也是最得宠的小妾,踩了正妻一头,一辈子生好几个孩子,享尽了荣华富贵的不知有多少?”

“但我呢?什么破落户,什么穷秀才,什么衙门的衙役,什么街上卖猪肉,卖菜的所谓商户,嬷嬷居然让我去见这些人?那些膀大腰圆的土员外,居然还说是我的良人,良人!?凭什么?”

宋五娘的脸上胀红,“那些人也配!我不能再等了,我没有第二个五年,第三个五年,这次,我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许薇姝看了她半晌,顿时恍然:“原来如此!”

她不知该不该说,这女人虽然脑子不清楚,可确实是个人才,性子真是果决!

她大概是想绑了自己,然后再向方容告密,要是能帮忙救自己回去,说不得她就有机会了。

这么做很危险,可宋五娘连半日都不到,一转念就下定决心,果断得令人惊叹!

惊叹半晌,丫鬟过来把自家小娘子拉回去睡个回笼觉,至于宋五娘,直接让人带走审讯,还有那个混进来的黑衣人,也要好好审一审,看看还有没有同伙儿。

他们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想必很隐秘,绝不会轻易告诉别人,就是把人抓了,让他们从此消失,估计也不算大事。

只是终究还是得确定,看看此事是不是当真没有内情。

方容那帮手下,在刑讯方面还是很值得信任的。

许薇姝回了屋儿,洗了把脸就倒在床上眯了过去,一转头就陷入梦乡。

这一睡,就睡到半晌儿。

起来了有两个随队的年轻医生在外面等她,许薇姝赶紧过去看了看。

侍卫里面有个伤患,胳膊受了伤,但是一直强忍着不肯说,本来以为硬挺过去没什么,结果今天早晨才发现伤口化脓,人也迷迷糊糊的,眼瞅着不行了。

“怎么不叫我?”

许薇姝皱眉,快步过去看,到底还是没再骂那两个耷拉着脑袋,一脸愁容的医生。

没办法,这里是大殷朝,区区一个侍卫病了,医生愿意到她这儿来求助已经算是相当尽职尽责,总没有为了个侍卫,惊扰主子睡眠的道理。

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许薇姝过去一看,情况很不妙,现在又没有消炎药,再耽误下去恐怕要截肢,就是不耽误,好像治不好最后也得截肢,甚至截肢能保住他这条小命就算不错。

幸亏医生的金疮药也比较管用,许薇姝看了看,皱眉道:“有个土办法…李医生你也应该听我说过。”

那个一直随队的李医生,经常和许薇姝讨论问题,有时候也会提起各种治病的偏方。

对于外伤化脓,最先想起来,最容易实现的手段,当然只有小说里用烂了的那个梗。

只不过,有点儿恶心。

李医生让她一提醒,显然也想起来了:“真的,真的管用?”

“死马当活马医吧,不行就截肢。”许薇姝叹了口气,直接指挥着几个医生去找蛆虫过来。

也不知道这些医生用了什么法子,反正东西是找了来。

“呕!”

把蛆虫小心翼翼地搁在伤口上,不只是医生,连病人都恶心得脸色灰绿。

那些丫鬟们哪里干过这些,一个个面如死灰。

最后许薇姝还是上了手,她换了身粗布衣服直接进去验看情况,吓得丫鬟们傻了眼,半天才哭丧着脸冲过去帮忙。

折腾了半日,总算是把该做的都做了。

那几个医生战战兢兢,一边担心病人,一边还担心自己居然让人家一个女官干这种活儿,未免过分,这也太不雅,尤其是让王爷知道,还不知要怎么教训他们。

好在效果还行,没有白白折腾,就是连许薇姝在内,今天都不想吃东西了。

还有几个宫人后悔凌晨吃美食吃得太起劲,现在反胃,吐得昏天暗地。

处理完倒霉的侍卫,又交代医生给所有侍卫都做检查,传下话去,谁要是再敢隐瞒,以后天天让他们动手去拿蛆虫,许薇姝才回去洗澡。

伺候她的小宫女看自家主子情绪不高,连忙笑着说说那宋五娘的八卦,好让她缓解情绪。

如今这位宋五娘,唯一的价值也就是作为一个奇怪的人物,让许薇姝研究她的心理解闷了。

“这个宋五娘流放三千里都不解恨,回去真判罪,一定是个斩立决,她最近几个月,做拐卖人口的生意,都做了三次,祸害了好几个女孩子。”

许薇姝愕然,坐起身让小丫头给她擦头,这下到来了兴致,叮嘱她们继续说。

最近桐城采花贼的案子,果然是宋五娘做的,只是她派人劫持美貌的小娘子,并不是因为嫉妒之类,而是为了贩卖。

许薇姝愣了愣:在大殷朝生活真是太难,尤其是女人和小孩子,她这些年都碰上过多少次拐卖人口事件?现在连个歌女也兼职干这种缺德的买卖?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及时

宋五娘是芳菲斋出身,就算在那地方算不上多么当红,可也呆了很多年。

对于那地方的进货渠道,究竟挑选什么样的女子,怎么交易才能获取更多金钱,她知之甚详。

许薇姝:“…”

不得不说,她遇到的人真是越来越无下限!

宋五娘可能看出许薇姝的心思,不由冷笑:“你们这些人懂什么?真以为我要是认了命,随便嫁给个穷秀才做正妻,或者嫁给寻常富商做了妾,就能有平安的日子可过?”

她难道还不知道?

在风月场里厮混多年,各种事儿见惯了,早对人性这种东西完全绝望。

宋五娘的教导嬷嬷,以前就曾经是江南赫赫有名的行首,素手弹琵琶,赚得缠头无数,十六岁挂牌接客,红了三年,到十九岁上,和大部分比较幸运的名、妓一样,嫁了一个官宦人家做妾。

当时也有很多名、妓羡慕不已。

没想到那户官宦人家居然一家子都是变态。

从官员的老娘,到官员的正妻,再到官员,加上官员的孩子们,个个神经病,以折磨人为乐。

花魁被折磨的遍体鳞伤,看着他们家里那些一批又一批死相凄惨的丫鬟们,又是害怕,又是绝望痛苦。

她到底不是没见过世面,软弱无力的女人,人家在江南也是勾心斗角了好些年头,才踩着别人爬上花魁之位,最后还能从良脱身,眼光不怎么样吧,智商、情商都不低。

还是让她找到机会脱身而出,而且托了关系进了芳菲斋做教导嬷嬷。日子过得不算好吧,到底有个安身立命的地处,一辈子也就这般过去了。

像这样的。还算幸运。

宋五娘冷笑,她的那些或者关系好。或者关系差的姐妹,第一等的女子大部分让送给了达官显贵,生死祸福无人能知,反正是没了消息,且不去说。

但凡和她一样,算不上最好,却也是第二等里拔尖的女子,有好下场的十不存一。

这么多年来。她见过一心一意赎身出去,跟了温柔体贴的秀才的,嫁出去,拿自己的嫁妆养着秀才一家子,日日劳作,很快就变成了黄脸婆,却公婆小姑都嫌弃,秀才没有出息,她们一辈子受苦,秀才有了出息。她们中好的成了下堂妻,糟糕的莫名其妙就病死了,也许连口好棺材也落不着。

也有人现实点儿。奔了去做富贵人家的小妾,一辈子在主母手底下混日子,能耐些的,努力争宠,也许能生个儿子,一辈子也有依靠。

可大部分,不过是几年的好时光,容貌败了,人也就完了。长寿的寥寥无几。

“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比她们更清醒。也更明白自己的命,既然怎么也没几年好时光。当然要趁着自己年轻,尽量向上爬,找一个真正的贵公子,哪怕将来落魄,也比什么都得不到好!”

宋五娘的神色渐渐平静,似乎前面无论什么样的命运,她都接受。

“只可惜,最后还是没对杏儿下手。”

宋五娘冷笑,“没办法,我要伤了她,她男人一定会发疯,不得不说,这阵子有她们一家在,我哪怕离开芳菲斋,也照样能把积攒的银钱带走,得罪了那些男人,他们也只敢来阴的,不敢硬来,照样还能过得不错。”

“本是打算等我找到出路,离开桐城,再想办法收拾了她,恐怕没机会了。”

许薇姝听了半晌,一下子就意兴阑珊起来,对这个人不再感兴趣。

她就算说一千个,一万个苦衷,她也仅仅是个自私自利,为了自己,能随意去毁灭别的女孩子一生的女人,自己尝到了恶果,回头还让别人遭遇一样的惨剧…这种人就是腐烂的东西,没有存在的必要。

等回去之后,该判什么罪就判什么罪,用不着她多关注。

接下来的日子还算平静。

似乎没多少人注意到宋五娘失踪的事儿,不过也正常,她这样的人即便消失,又能有谁去关注?

方容的身体看着到好了些,那帮侍卫养伤也养得不错,许薇姝都和方容商量,再过两日就回京城去,领着一群宫人紧紧张张地收拾行李。

这日,秋日里居然下起了雨。

而且雨水不小,哗啦啦得敲打地面,吵得许薇姝晚上都睡不太踏实。

睡到半夜,她忽然睁开眼睛,惊醒过来,外面看着有火光,像是有很多人打着火把在活动。

“小娘子?”

“没事儿,起吧。”许薇姝皱了皱眉,先换上衣服,又给自己化了妆,往袖子里塞了一把匕首,顺手摘下墙上的弓箭。

她现在好歹也得了箭无虚发的名声,方容那儿带的强弓,都是由着她挑挑拣拣。

“一路上都遇见好几次麻烦了,看来我不适合南方的风水,以后还是离远些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