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默默不言的太子,忽然睁开眼,冷笑地看着太子妃:“你哭什么?若是不愿意跟我,我写放妻书给你,滚出皇宫去,省得以后一辈子跟着我吃苦受罪!”

他声音暗哑,阴测测的。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那些个伺候的宫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退避三舍,恨不得自己变成聋子瞎子。

皇帝瞪视过去,运了运气,咬牙切齿,胸腔一鼓一鼓,显然气得不轻。

太子却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目中一片死寂。

皇帝深吸了口气,忍不住上前两步,恨铁不成钢地喊道:“你这是什么样子?你可是太子,我大殷朝的太子,怎么能去吃阿芙蓉?你应该知道,自从前朝之后,阿芙蓉就是禁药,好人吃了,都会变得不人不鬼,你这个样子,要怎么做太子!”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皇帝气成这样,周围所有的宫人都跪下来瑟瑟发抖。

连许薇姝也感受到无边压力,扫了一眼周围,迟疑了下,还是跟着一块儿跪了下去,方容握住她的手,没有说话。

皇后叹了口气,走过去拉了拉皇帝,轻声道:“别生气了,小心气坏了身子,要是太子哪儿做得不对,你打他罚他就是,父子两个,哪里有什么隔夜仇?”

皇帝却疲惫地摇了摇头:“我真是失望,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

“哼!”

周围的人都心下叫苦,不知道怎么安抚帝王的怒气,太子忽然冷哼了一声,坐起身来,静静地看向窗外,“我是不合格,我是愚蠢,可这还不是父皇你逼我的?”

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了一声。

皇帝一怔,慢慢转身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有说错?”

“我有说错,当年父皇地位不稳,所以立我为太子,制衡那些大臣,可这个太子,您立得不甘不愿,后来我兢兢业业,无一日不想做大殷朝合格的太子,可父皇您呢?您敏感多疑,我做什么都是错,我上进,你不高兴,我习武,您不高兴,您眼里只有忠王和义王,一早扶持他们来分我的权柄,您玩起平衡这一套来,玩得高高兴兴,好吧,您是皇帝,由着您高兴就是,就是您说我家韩双是逆贼之女,逼死了她,我也不能怎么样,还老老实实地去羌国做人质,在异国他乡挣扎,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多久才能返回故乡?”

太子忽然大笑,笑得眼泪流淌,“我回国面临的是什么?不是您的疼惜,而是更深的猜忌,我一个人在羌国多年,回来却发现我的古旧,我的恩师,那些支持我的大臣们走得走,贬的贬,什么都没了,连我也一转头就成了弃子。”

屋内一片寂静。

连许薇姝都怀疑,自己会不会被灭口,更别说那些个宫人,她伸手在方容手心里写字——怎么回事儿?

如今形势大好,太子这边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怎么又闹出这等事!

现在谁都看得出,太子是宜静不宜动,他占据主导地位,合该老老实实呆着。

反正忠王不行了,义王也触犯了皇帝的忌讳,他只要立得够稳,赢面很大,忽然闹出来,绝对是不智之举。

方容拉了拉自家媳妇的手,没有回话。

皇帝这会儿浑身颤抖,脸色胀红,几乎是站立不稳,方容连忙跳起来去扶他。

皇后也凑过去给他顺气,一怒回头,瞪着太子恶狠狠地道:“还不给你父皇赔罪?真是,真是…”

她终究不是太子的生母,也不敢说太子忤逆不孝的话。

皇帝看了眼方容,见他脸色煞白,身形单薄,满脸的急切,心中的怒火略微减弱了些许,怒气收了收,冷声道:“万宝泉,今日之事若是有只言片语传扬出去,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万宝泉冷静地磕了个头,恶狠狠地扫视了一眼周围的宫人,一群宫人都闭紧嘴巴。

皇帝才踉跄了下,举步出门,吩咐门口的御医好好给太子诊治,又吩咐下面,只道太子病重,没事儿别来打扰。

有他这句话,恐怕所有人都见不着太子的面了。

许薇姝根本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是因为什么,她看得出,皇上本来有话说,结果让太子一气,又给吞回去。

方容还不能走,太子现在的样子,他总不能不管不顾,而且陛下刚离开,郑峰就来传信,说是万岁爷请太孙过去叙话。

许薇姝只好一个人回东宫。

她一出门,玉荷就凑过来扶着她慢慢走,顺便压低声音把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通。

今天万岁爷召见政事堂的几位相爷,太子和太孙作陪,太子忽然呵欠连天,坐立不安,整个人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陛下问了好几句,他都走神没听见,万岁爷一下子就怒了,大臣们刚走,就把太子骂了一顿,没成想,太子忽然发狂,竟然在万岁爷面前失态昏倒,这才叫御医过去。

第二百七十章 默契

“紫宸殿那边的小圆子他们私底下都说,太子爷是着了道,怕是染上了阿芙蓉。”

玉荷声音极为细微,脸上也汗渍淋漓。

这不是闹着玩的!

阿芙蓉在前朝曾经盛极一时,连太医院也多用这种药,只因为娘娘主子们总是胸闷,精神不济,吃了阿芙蓉便浑身舒坦,心情大好,待下面也和蔼,一度被认为是神药。

下面那些奴婢们,也乐意给主子用。

后来才发现这东西其实是祸害,长久食用,必然成瘾,这也就罢了,还有损寿元。

前朝末期,几个皇帝早夭,不得不说都得有这方面的原因。

那阵子有藩国竟然将此物作为贡品进贡给大内,说是能延年益寿。

当时御医也弄不清楚药性,好些皇室中人都着了道,从幼年开始,就吸食不停,到长大了,无不依赖药性,无法戒除,到个个都一门心思玩这东西,哪里还有奋发向上的进取之心?

到了今朝,朝廷一早下旨,集中所有的阿芙蓉,全部焚毁,若是随意滥用,不光是杀头,还要抄家灭门。

玉荷早就听说,那东西已经很少见,至少市面上的药铺一般买不到。

虽然本朝因着圣上也读医书,知道医理,言及那阿芙蓉虽是祸害,可善用之,也能治病救人,不可一概而论,到放松了管制,只严格控制用量,也只有官府许可的药铺,才有药卖,且买药必须遵循医嘱,实名记录,尤其是不能随意制作。

多年过去,许薇姝是听说阿芙蓉在大殷朝渐渐绝迹,也只有边境上几个州,好像还有私底下顶风作案的。

回到屋内,许薇姝晃晃悠悠坐下。宝琴连忙端来热水,给她泡泡脚,又往膝盖上敷了一层膏药,刚才在紫宸殿跪得时间不长。可惜那地方没个有眼力的宫人会给她用软垫。

再让玉荷给她煮了点儿清肺热的汤水喝了,许薇姝才沉下心,这会儿也不知能做什么,干脆不闻不动,拿了针线篓子过来。随意做几个小香包玩。

一直到深夜,方容才回来。

宫人们不用吩咐,全都退走,只留下两个婆子守在门口,以防主子们想叫人。

许薇姝什么都没问,扶着他坐下,走过去轻轻地给他按了按头,揉捏肩膀。

她的力气极大,揉的比专门干这个的还要舒坦,方容略微蹙起的眉头。也舒缓开来。

今天发生的事,一点点在脑子里回放。

方容闭上眼,轻声道:“内府那边天翻地覆,都在查阿芙蓉的出处。”

可这个不好查,这几年不比以前,朝廷内忧外乱众多,哪里还心思管什么禁、药,边境上几个州县,几乎是明目张胆地开始做这种生意,走私盛行。

因着大部分是送去祸害延国。连朝廷这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京城捞偏门的同样不少,从这方面查。怕是要一竿子给指到边境上去了。

“哪怕是只查宫里,也查不出什么,最多抓住几个替罪羊。”许薇姝叹了口气,她在宫里做过女官,深知宫里的事儿最复杂,连万岁爷动手清查。也要小心谨慎。

那些宫人们虽然干的都是伺候人的差事,身份低得很,可实际上,是人就会有自己的小心思,想让他们真正忠心耿耿只为皇帝,那是做梦。

“别想那么多了,早点儿歇着,事情没明朗之前,我就稳坐东宫,什么都不管。”

许薇姝招呼玉荷端水洗漱,洗完了就拉着方容上床休息,自家男人天不亮就得干活去,有时间还是多补充睡眠。

方容也笑了,目光闪烁:“是,确实不好动,最好也让那些朝臣和宗室贵胄们按兵不动。”

许薇姝看了他一眼,心里也不禁想说自己男人就是聪明。

要是太子被废弃,满朝文武都按兵不动,连一个求情的也没有…嗯,最好再多几个落井下石的。

这会儿看看太子有什么罪名,尽管传得沸沸扬扬吧。

不是特别了解皇帝性子的人,绝对不敢走这一步险棋。

许薇姝侧头看向自家丈夫平静的脸,忽然有一种感觉,他对待那位君王,有一点儿莫名的冷酷。

不是没有敬爱,只是敬爱中仿佛夹杂了仇恨一样。

眨了眨眼,许薇姝不免失笑,看来她的脑子都快糊涂了,方容是万岁爷的亲孙子,争夺皇位或者可能,但上哪儿找什么仇恨去。

之后仿佛风平浪静。

万岁爷上朝也没出什么差错,只是下了旨意,太子病重,谁都不能去见。

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提出反对意见。

连皇家的那些宗室长辈,也都沉默无言。

到是义王进宫来看太子,还去万岁爷那求情,跪了两天跪到昏死过去,才让送走,万岁爷还请了太医过去。

外面纷纷扰扰,许薇姝这些天就真没出门。

东宫里一些事务都交托给几个女官和嬷嬷处理,她一直在不停地做针线。

一直坐到天色都有些暗了,宝琴她们有点儿担心,都劝自家主子出去走走。

宝琴以前就没见自家主子做这么长时间的针线活,往日她能想起动两针,就算那几块儿绣布的造化了。

“娘娘要是嫌外面乱,不如在东宫转转,绮梅园那边养了好些名贵的花草来着,您老是不去看,连薛嬷嬷都不高兴呢。”

玉荷也小声劝了几句。

许薇姝也知道,因为方容好几日行色匆匆,她们又知道太子出事,担心她坐在屋里胡思乱想。

两个小丫头是好心好意,许薇姝也的确有点儿烦闷,心情不平静,就放下手里的东西,打算出去转一转。

宫里此时不太平,御花园那种危险地方还是不去为妙,玉荷她们拎着茶水点心,打上遮阳伞,一路进了绮梅园。

这是东宫的小花园,虽然有一个梅字,可除了梅树,同样是百花盛开,不乏名贵花木。

中间还有一棵长了一千多年的古榕树,依旧枝繁叶茂,不光是东宫里的人喜欢,连帝后都非常爱护,光是伺候它的宫人就有两个,每日什么都不做,只盯着它。

许薇姝转着转着,就转到榕树附近去,结果一抬头,看见万宝泉和郑峰立在假山一侧,登时停下脚步。

皇帝就坐在树下,愣愣地看着那棵古树出神。

方容站在他身后,也没有动,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家媳妇,就使了个眼色。

许薇姝连忙转身,不着痕迹地想要退出去,刚一转弯,就见万宝泉一路小跑,满脸谄媚地过来。

“娘娘,万岁爷有请。”

他这个老太监,往日里威风八面,真对上一小辈,居然也能弯的下腰。

许薇姝:“…”

万岁有请,谁敢不去。

许薇姝就慢吞吞走过去,行了个礼,陛下没说话,她也就老老实实走到自家男人身侧站着,什么都不说。

空气很清新,花木的芳香在半空中弥散。

暖风袭来,几只蝴蝶翩翩飞舞。

“太子怨恨我,也不是没有道理。”

刚才皇帝暴怒,现在却显得平静到冷酷。

“他是太子,可我现在要是废了他,恐怕连一个会为他说话的人也没有,太子三师在几年前就有两个告老,一个病逝,现在东宫用的人,都是朕给他的。”

许薇姝很想当自己不存在。

这些话,皇帝不该和孙媳妇说!

“当年你父亲在的时候,我要废太子,他就据理力争,吐沫横飞的,喷了我一头一脸,喷得我恨不得立即把他拖去午门外斩首示众,这会儿我幽禁太子,谁还会为他说半句话?父子情分到了如今的地步,他怨恨我,怎么不正常!”

许薇姝低下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也不知道皇帝发什么疯,反正伤春悲秋了半天,周围死寂,谁也不敢吱声。

天色渐晚,月上当空。许薇姝的肚子都等饿了,忽然就听见,咕噜咕噜两声。

皇帝怔了怔,扭头。

一瞬间,好几道目光射过来。、

方容捂住肚子。

许薇姝也捂肚子,捂住了才回神,貌似叫的是自家男人,一抬头,便见方容一本正经地行了礼道:“皇爷爷,我晌午过了就没用点心。”

皇帝渐渐柔和了眉眼,身上的寒气也散了散,“那就吃点儿东西。”

也就不吃什么复杂的了,许薇姝直接让厨房上了一大锅牛肉面,连万宝泉,郑峰那几个宫人一块儿吃。

方容很自然地先给万岁爷盛一碗,又给自己和媳妇盛。

“孙儿和姝娘爱吃辣子,皇爷爷要是想要什么配料,让万公公伺候您。”

他麻溜地给自己和媳妇碗里加了黄瓜条,炒木耳,又加了一颗煎蛋,浇上蒜蓉辣酱,拌了拌就往嘴里吃。

皇帝忍不住看过去,他那个挑食到令人发指的孙子,和他的妻子简直是一样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同样满足,都是吃一口面,喝一勺汤,你给我夹点儿菜,我给你加点儿酱汁,默契得让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大概就是夫妻相了。”

皇帝光是看,也觉得有了食欲。

万宝泉大喜,连忙给他盛上面,早知道出来发泄一通,万岁爷会痛快了,他早就撺掇着万岁爷出来,省得好几日茶饭不香,连带着他们几个伺候的都心惊胆战。

第二百七十一章 显露

一顿饭吃完,皇帝的精神也觉得好了些许。

往日他服食丹药,总不觉得饿,大约是丹药药性足,不适合食五谷杂粮,有点儿辟谷的意思。

可如今吃饱喝足,到更觉得痛快。

当然,便是不饿,皇帝也不很在意,只顺其自然而已,毕竟精神旺盛,没觉得哪里不妥。

丹药用的方子极好,虽然因为珍贵,不能轻易示人,怕再招来别人的觊觎,可皇帝自己对这些东西也算精通,还是能看得出药好不好的。

就连天教高人炼制的药丸子,和这个比,同样差了不止一筹。

吃了几个月的药,孙神医也说他身体补养的还行,只要注意休息,不可耗神,必能长寿。

不是皇帝信任孙神医,实在是那群御医们过来看,也只叮嘱让他小心养生,一点儿有用的实际话都没有,且孙神医是个医生,无欲无求,一辈子治病救人,从不与人相交,唯一一点儿爱好就是炼丹,自从来了皇宫,连出去都少,更别说和达官贵人,皇子皇孙们联系,自然可信。

更重要的是,孙神医拿丹方炼药,药材都是内府进上来,他看过,并不是虎狼之药。

他自己也相当愿意相信孙神医的话,因为只有信了,对他本身才最好不过,若是不信,岂不是说他当真活不了多久了?

人越老,越怕死亡,皇帝也是人,对死亡的恐惧更深。

虽然他多年来派人修建皇陵,希望能在作古之后还能在地下继续做他的皇帝,但谁知道人死之后是不是当真有灵,谁又知道,他一个皇帝死了会不会和寻常百姓一般,也要下鬼门关,经历轮回。

能晚一些死,总是好的。

他想长生不老。却知道不可行,能再多活个一二百岁,甚至只多活上几十岁,他也能心满意足了。

回过头见方容和姝娘坐在一处。偶尔细语,眉间只见温柔,老皇帝脸上也渐渐露出一丝笑意,心中松快了些许。

享受了一下家庭的温情,皇帝又意气风发地去上朝。

太子出事。虽然万岁爷下了禁口令,可该知道的还是都知道,不见义王做出一副急迫之态进宫,闹得宫里消息想阻拦也阻拦不住。

朝臣们都等着万岁爷大发雷霆,私底下也暗潮汹涌,互相串联。

他们肯定得商量商量,看看要怎么处理。

太子乃国之储君,干系重大,一个堕落的太子,大殷朝肯定不需要。只看万岁爷是直接二废太子,还是要等着局面缓和些,再找其它借口发落。

不过,万岁爷不开口,一帮子朝臣这会儿可都没心思当出头鸟,找不自在。

正值小朝会。

满朝文武在列,陛下高座,气色平和,似乎一点儿都没有生气,好像宫中传出来的都是假消息。

底下那些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到是几个老臣老神在在,全无意外。

那可不是刚登基的年轻陛下,坐了几十年的皇帝。难道还会喜怒形于色?

当皇帝的,本来就不会让别人轻易察觉出他的心思,但凡脸上表情明显,那必然是他本身就想让你察觉出来。

“诸位卿家,今年正是大比之年,各位需得尽心竭力。为我朝选拔英才。”

皇帝朗声笑了笑,扭头问方容,“我记得太孙还说手下人手不够用,那你就自己出出力,想要人才,自己选的才是最合适的。”

方容含笑点头。

“陛下一言既出,可不许反悔,我以前几个文书都要去考科举,考到好名次,恐怕要放出去历练,身边还真人手不足,确实该招揽些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