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宝泉不觉瞥了郑峰一眼,看这个大太监老神在在,半点儿不意外,嘴角抽了抽,使了个眼色,那些宫人们如蒙大赦,倒退着一步步退出御书房。小心关好门。

空气凝滞。

想想看。高哲是谁?他虽然是福王的幕僚,可身份存疑。

且高哲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作为当年福王的幕僚,一年却有十个月不在京城。

如此谜样人物,关于他的传说自然很多。

不过,众人猜测最多的。就是高哲乃是军神高文渊的爱子,不只是因为他面上遮住半边脸的面具。乃是和高文渊的面具同样的材质,还因为他在军中威望卓绝。

当年高文渊留下的数位将领,都和他关系很好,还有好几次。高哲为了保护福王,曾经调动过军队,他一文弱书生。若不是在军中有人脉,怎么能请到正经的军队帮忙?

义王叹气:“儿臣以前不知道。可这一查才发现,高哲太古怪,若高哲便是容哥,他,他的确有可能做成李代桃僵之事,但儿臣只是怀疑罢了,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暗中调查而已,还为此托到章大人头上,却没想到…”

他面容严肃,并未言之凿凿,可话里话外,的确是想说,章和之死,与方容有关系。

至少听了他话的人,都会有如此联想。

万宝泉忍不住看了太孙一眼,心中不免略微感伤。

在这座皇宫里,伺候主子伺候了这么多年,对那些个阴谋算计,早就见怪不怪,可今天这事儿,还是让人冷汗直流。

别的也就算了,义王竟然敢怀疑太孙的血统,只要有一星半点儿的可怀疑之处,皇帝就不会让他坐上皇位。

天下简直就没有比这更严重的指控。

方容低着头没有说话,气氛越发古怪。

沉默片刻,皇帝到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哎,确实不能把世人当傻子,连义王都看了出来,想必古良他们也看得出,容哥儿,你怕是不得不丢掉高哲的身份。”

他这么一说,底下人都一惊。

义王也吓了一跳。

原来皇帝竟然知道!

他忍不住看向方容——没想到他竟然敢告诉皇帝!

高哲可不是一般人,那家伙当年做出来的种种事情,堪称震惊天下,说是一手搅动天下乱局也不为过。

他在羌国,助古良谋得王位。

还传说,他在延国三句话气死了国师,以至于延国国师制定的进攻殷朝的计划胎死腹中。

虽然只是传说,但延国上下好些人恨他入骨,也有很多人崇拜他到了每日上香祭拜的地步。

就这么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若是是他们大殷朝的太孙,难道皇帝会放心?

并没有管自家这个儿子想什么,皇帝叹气:“义王,我实话告诉你,容哥的确就是高哲,高哲便是容哥,只是你查出这件事后,为什么竟然脑抽地去怀疑容哥不是太子的儿子,明明不是该觉得你这个侄子聪明绝顶,一人分饰两角,还能演绎得不错,连羌王都被唬弄住更合理?”

义王一怔,眉心跳动,神色却渐渐平静下来,深深叩首,低声道:“父皇,儿臣也知道此事荒唐,可因为燕夫人与高文渊的关系,当时很多荆州百姓都知道,儿臣也是有所担忧,若非这次章和之死,儿臣只会暗中调查,也是想还容哥儿清白。”

皇帝的脸色,终于稍稍和缓了些。

方容此时才开口道:“王叔,我娘的事,我到是知道一点儿,在荆州时,和我娘亲走得很近的,并非高文渊。”

义王一愣。

皇帝眨了眨眼,也看过去:“哦?”

义王皱眉:“容哥儿,那是长辈之事,你自然不知究竟,此事没什么可议之处,荆州百姓不止一人见到高文渊和燕夫人关系过密,当时燕来郡主韩双化身女大夫,燕夫人,高将军假名高不言,出双入对,羡煞旁人。”

皇帝咳嗽了声。

义王顿时住口。

方容苦笑:“王叔别急,侄儿并非胡言乱语,事实上,这事儿太子府好几个老人都清楚,连万岁身边以前的老公公郭怀也知道。”

皇帝诧异扬眉:“怎么回事儿?”

“皇爷爷忘了,那年荆州瘟疫,派出的钦差都出了事,爹爹正好出巡,就在附近。”

皇帝点头。

睿王一拍手:“想起来了,那次太子送来八百里加急的密折,说要去荆州,皇兄不同意来着!”

皇帝想了想:“荆州疫情严重,太子是何等身份,怎能轻易涉险?我还回信叱责了他一顿。”

方容叹气:“爹爹当时也是年轻气盛,一想到荆州的百姓们正遭受苦难,便不顾安危,也不听皇爷爷的话,轻车简从赶了过去,只是他私下行动,不好惊动官府,也怕皇爷爷生气,就找了高将军,用高将军的手下做护卫,还托他购买粮草药品,带着医官,自己也假装姓高。”

“当时很多人都以为他就是高将军,他也故意误导,这么多年过去,除了那会儿一些老人,别人怕是早就不知究竟,王叔误会,到很正常。”

义王瞠目结舌。

皇帝愕然无语:“他竟然敢?怎么事后也无人回禀?”

方容苦笑:“一来,爹爹是偷偷前去,除了几个贴身亲信,外人并不知晓,二来,他大约是怕皇爷爷责备,故意隐瞒,再说了,那时候皇爷爷怎么会想到这个,也不会去查。”

的确是事实。

虽然太子身边,皇帝也没少安插眼线,大部分太子的属官,恐怕都是皇帝的人。

可要是儿子身边真没有忠心耿耿,愿意为他‘欺君’的亲信,皇帝也不会相信。

太子若真如此‘纯良’,皇帝恐怕早把他废掉。

义王沉默。

他知道,既然方容敢说出口,就不怕查,无论怎么仔细查,查出来的结果,怕是也和方容说的一样。

他知道自己有些着急,也有些失策,没想到如此出其不意,根本就不合常理的一招,居然被方容轻易化解。

谁能想到,他费劲千辛万苦,才查出来的秘密,居然根本不是秘密。

义王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

皇帝的反应不对,太冷静。

肚子里其他的话,义王硬生生又忍下去,也罢,实在不行,只能兵行险招。

义王无言以对,脸上露出几分羞愧的神色,对着方容深深一礼:“容哥儿,是王叔疏忽,让你受了委屈…”

方容大大方方地避开,笑道:“可别这样,侄儿受不起,王叔也是尽忠职守,换了侄儿发现这种事儿,一样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

皇帝的脸色稍微温和一点儿,宽慰了义王几句,才把他们都打发走。

方容和义王携手而出,又在大殿门前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不光是宫人,还有当值的大臣都看见二人和和气气地出来,像极了好叔侄。

一直到回了东宫,方容的神色还是没什么变化,似乎并不把这场风波放在心上。

正好许薇姝在翻找从靖州那边送来的礼物,他凑过去跟着一起看,皮料都极好,选出好的来给宫里的巨头们也送点儿,除了正常的礼,还有一叠图纸。

这些图纸都是画的邬堡,各个部分描绘详细。

许薇姝看了一眼就笑了:“邬堡建得差不多,等咱们有空会去看看如何?”

“好。”

自家娘子设计的,肯定是极好,也肯定很安全。

方容笑了笑,心里却想,真不希望有朝一日,他要送自己的妻子去她打造的邬堡里常住。

不过他再想一想,好像让姝娘远离现在的生活,也不会特别坏,他还是觉得,在靖州时杀伐决断的姝娘,更漂亮迷人。

第二百八十章 下雨

蓬莱宫

万宝泉给自家主子端了一壶温酒过去,自己先倒了一杯尝了尝,酒香浓郁,过烈了些,往日万岁爷是不喝这类酒,他虽然并不很自律,可十分不喜欢脑子不清楚的感觉。

但最近,似乎是孙神医说了什么,万岁爷就开始喝酒,先是小杯,后来一日要饮一壶。

好在所有的酒水都是好酒,御医也说稍微喝一些对身体无害,还能放松精神,他们这些当奴才的,到也不好太过阻拦。

皇帝一边喝酒,一边歪在榻上。

皇后就坐在一边,指挥小宫女给他通头。

“哎,梓潼好些日子不肯正正经经地给我揉揉头了。”皇帝**了一声,舒舒服服地伸了伸懒腰,就一勾手,把皇后的手握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攥着。

皇后失笑:“我一老菜帮子,怎么能和那些鲜嫩的小姑娘比,就是想动手,也怕万岁爷嫌我手粗。”

“我家梓潼的手粗,也都是为了朕。”

皇帝叹气。

皇后早些年的确吃过苦,别看她是贵女,可当年皇帝东北西走的,还上过战场,皇后为了给自己的丈夫分忧解劳,伺候太后都不假他人之手,那是真正去伺候,后来还为了筹集军资,自己带头削减用度,领着宫女们纺纱织布。

那阵子,除了皇帝的用度,皇后说什么也不让减,只道朝中虽困难,可万岁爷身担社稷,又很是忙碌,若是吃不好睡不好,再伤了身体,得不偿失。

但皇后自己却每顿饭只用四菜一汤,荤腥也不是日日都吃,节省的很。

在许薇姝看来,皇后那是会养生,在皇帝这儿。却每每想起,都觉得委屈了自己的皇后。

奈何她身子骨一开始就不怎么样,皇帝的子嗣不算稀薄,很多下位的妃嫔没什么宠爱。也能轻易有子,这么多年,皇后是半点儿好消息也无,只能说命数如此,谁也没办法。

“万岁今天怎么看着不高兴?”

敢这么问的。也只有皇后了。

万宝泉一早就交代底下的宫人,今日务必仔细,谁要是犯错,让拖出去剥了皮,也只能怪自己不长眼,撞到主子的头上。

皇帝沉默片刻,冷笑:“我一早知道儿子们心大,可真没想到,他们竟然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作妖!”

今日紫宸殿之事,别人看不出他的怒气。其实他已经怒火冲天!

质疑太孙血脉,何等严重?

他就不信,章梁氏一个妇道人家,要是没人支使,敢上告太孙!明显是自己那两个儿子的手笔。

义王肯定跑不了,至于忠王参与没参与进去,还得看夜行人的调查结果。

他在大殿之上,不肯点透,也不肯过分叱责义王,那是他给自己的儿子留颜面。不能让他毁了,他若毁了,自己用什么人来制衡容哥儿?

朝廷的事,最要紧的就是平衡二字。

皇帝清楚。他就算坐在如今的位置上,也没办法让所有的臣子们都当真一心一意地向着他,没有私心,他不怕臣子有私心,只看做主子的会不会用人!

一开始,义王初一提出。太孙非太子血脉时,他的确悚然而惊,差点儿失态。

可正因为这个指控过于严重,

皇帝慢慢坐起身,走到桌前,写了几个字,一推窗户扔出去,门外就有人接过,转身即走。

终究还是得查一查才可放心。

……

天上的星有些晦暗,大概要下雨了。

“你们娘娘这会儿在哪儿呢?”

方容处理完手头的一点儿公事,忽然觉得骨头有些懒散,不愿意动,便叫了杨木进来,问了句。

“在上课。”

杨木木愣愣地道。

他身边几个小太监都暗地里叹气,这位杨总管是太孙身边的红人,性子却又倔又木,半点儿不机灵,真不明白,主子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下人?

当然,他们也只敢私底下想想,谁不知道杨木杨总管,那是从小就跟着主子的亲信。

“上课啊!”

方容拿了把油纸伞,拎着就去广寒居。

广寒居位于东宫正西,别看名字挺雅致,颇类广寒宫,实际上位置偏远,只是一排竹楼,夏日还好,到了冬日冷风呼啸,人恐怕真住不得。

这排建筑早该拆了,不过是当年东宫太子年轻时,好附庸风雅,非要留着,这才残存至今。

许薇姝到觉得这地方虽然阴寒,却足够清净,是读书习武的好地方,便在空闲时,带着玉荷他们教一教宫里的小宫女们认几个字儿。

这事儿也没太张扬。

许薇姝找的小宫女年岁都不大,不过是东宫新来的小孩子,外人只道太孙妃身在宫中,有些寂寞,找了小女生陪伴,最多觉得小宫女们命挺不错。

只是后来见她们即便得了太孙妃的喜欢,到也没有一步登天,照样还要日常干活,且因为多了一个读书识字的差事,比寻常宫女还更辛苦几分,一来二去,乐意陪太孙妃娘娘玩的小宫女到越来越少,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抓紧时间巴结巴结个主子。

方容到的时候,自家太孙妃正指挥着一群小女生玩辩论赛,他就驻足旁听,也不让宫人通禀。

当年在靖州,自家媳妇也常常这么玩,他一看就看出来。

当然,在京城,在皇宫里,玩的议题肯定不像在靖州那样惊悚,只是个很普通的议题。

是关于孝。

许薇姝让学生们分成几组,对于卧冰求鲤这一成语提出意见。

方容一边听一边乐。

这些女孩子们的说法还是满中规中矩,一组认为王祥孝顺,应该学习。

另一组认为,王祥虽然孝顺,行为却迂腐,明明可以借助工具硬物砸碎冰层,取得鲤鱼,偏偏要卧冰。

他记得当年在靖州,自家媳妇也出过类似的题目,那帮子洞箫山上出来的学生。却把这么一个小小的成语给玩出了花样,甚至还出现王祥阴谋化的提法,说王祥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求名。也为了讨好父亲,让父亲觉得他孝顺,好保护他不被继母伤害,顺便宣扬继母待他不慈爱,总是诋毁他。诸般花样百出的观点,愣是气得几位教孝经的老先生差点儿吐血。

方容忍不住一笑,那一段时光,听自家娘子的学生们胡说八道,算是他最喜欢的放松方式了。

许薇姝一抬头就见到自己的男人,交代玉荷带着女孩子们慢慢玩,自己溜达过去。

一群宫人自动低眉顺眼地走人。

方容侧了侧头,他家娘子全身上下,除了头上一支玉钗,只有手腕上挂了一串绿猫眼的手链。如此简单,还是美得让他无论什么时候见,也不觉得腻烦。

许薇姝看他双目中有血丝,神态间略带了几分颓色。

“四面八方的灾民都快到京城了吧?”

方容点头。

这几日他就是因为这个,没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反击义王上。

一帮子文武百官,还没他身在皇宫的妻子心明眼亮,那些大臣们都联起手来瞒着皇帝,更让他觉得难过的是,他也是其中一人。

他也没和皇帝说,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作为君王,职责是守土安民。

只因为他知道,皇帝不想听这个,在他眼里。那是小事,年年都要发生的小事,远比不上他如今手中大业。

可——黎民百姓是小事的话,对于君王来说,还有什么是大事?

方容叹气:“姝娘,当年高祖起义。建立大殷朝,就是因为吃不上饭,肚子饿得慌,如今…”

如今天下百姓又开始饿肚子。

似乎这是永远摆脱不了的轮回。

许薇姝眨了眨眼。

她的男人想得有些超前,所以总是痛苦,偏偏他想得再超前,也依旧是这个时代的人,也是家天下的继承者,看不到后世国家的意义,她也没想跟这人说,真说了,恐怕也说不明白,指不定把这家伙说得更糊涂。

“灾民到了京城,总会想办法处置,还是那些治标不治本的笨法子罢了。”

许薇姝伸手拉着自家男人找了个树墩坐下。

凉风习习,宝琴亲自奉上香茗两杯。

“能应付过去吗?”

许薇姝慢慢靠近方容的肩膀,细语。

方容揽着她,嘴角露出几分笑意:“要是我应付不过去,咱们只能私奔了。”

他还有力气调笑,许薇姝就当没事儿。

方容心里当然明白,义王突出奇招,这下子可够狠辣的,不用万岁相信,只要有那么点儿含糊不清的证据,那就是逼他去死!

而世上之事,最怕的就是怀疑,有些事情没有根据,可一旦你起了疑心,那就越来越像那么回事!

他那位皇爷爷,正是最相信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的一个,现在他还不肯信这种荒谬之事,但只要他继续查下去,哪怕有一点点怀疑,对于义王来说,就足够了。

方容眯了眯眼,这种事上,绝不能被动防守,要让对方有大动作,才好收拾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