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小女娃转了性子,好像也不大可能,性情的变化非一蹴而就,哪有短时间内就转变的。

于是,他有时故意解说偏颇,尤以对女子严苛为最,然后试探她的反应。

譬如才艺课上,教她吹笛时,故意威严地说道:“女儿家要行止端庄,做到清闲贞静,便是吹笛时亦是如此。切不可再有爬到树上、或骑牛吹笛的念头。”

红椒乖巧地点头,忽闪着长睫毛道:“夫子说的是。女儿家要时时留心举止端庄。”

等她反驳的田夫子被这回答噎住了,面色古怪地看着女娃儿,不知如何说才好。

却不知红椒在心里想:等没人的时候,我在自己家,骑马也好,骑牛也好,哪怕我骑大黄(狗)哩,谁管得着?

因有个女娃儿弹琴也不成,吹笛也不成,又不喜作画,下棋更不成了,看着旁人忙,她就急得掉泪。

田夫子便对众人道:“女儿家学这些东西,不过是怡情悦性罢了,究竟也不是非学不可的。倒是那针黹女红厨艺之类的,不可不学,更要勤勉认真,万不可懈怠。”

转头问红椒道:“张火儿(大名),你说可是?”

红椒急忙站起身,点头道:“夫子说的是,女儿家学一手好针线才是最要紧的。我天天都认真跟李姑姑学。”

李姑姑是女学请来的绣女,专门教女娃儿们针线绣活的。

田夫子再次呆愣,他愈觉古怪。

哪知红椒在心里想:《女诫》上说,‘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只要会做就成了。娘针线活也不好,也不会绣花,爹也没嫌弃她哩。

女学堂共有三间屋子,中间打通,隔断处以月洞门相连。

因来上学的女娃儿参差不齐,年纪有大有小,又有些在家学过文字,有些却大字不识一个,田夫子便将她们分作两拨。

将那些识得文字、有些基础的女娃聚集在第二间屋子,而不识字,或年纪小的就集中在第一间屋子;最后一间屋子则用来教授琴笛和女红。

今儿下午,田夫子先教完红椒她们,留下课业让她们自行温习,便去另一间屋子教授。

这一拨女娃儿刚学完《百家姓》,正讲《三字经》。

因《三字经》中有父子兄弟、孝悌纲常等内容,他顺便就将《女诫》掺杂着一块讲解。又因为她们识字不多,便先教她们将两篇文都背熟了,再逐句讲述。

正讲到夫为妻纲,就见前排两个小女娃挨着头嘀嘀咕咕,他便上前问缘故。

原来泥鳅的妹妹墨鲫听夫子说,媳妇要以夫君为天,要听夫君的话,就想问是不是不管夫君说啥都要听,却被香荽给拉住了,不让她问。

田夫子认出香荽是张家的小女儿,便温声问道:“张水儿(大名),你为何不让她问?”

香荽歪着小脑袋,忽闪着大眼睛,一头柔顺的直发垂在肩颈处,甜甜地答道:“夫子讲课的时候,不能打岔。”

香荽入学日子不长,田夫子却对她印象深刻。

因为他当初不想收的,嫌年纪太小。可是张家说,送小闺女来女学,是想让她多些玩伴,并不拘学多学少。

他见这孩子还算听话,就答应了,跟着刘家也把墨鲫也送了来。

结果,这个小女娃却比好些六七岁的女娃儿都聪明,《百家姓》、《三字经》更是在家都学完了,而且,她虽然看着很听话,却十分机灵鬼精,有好几次田夫子都被她哄了。

想起这个,他就多了个心眼,知道若就这么直接问,十有八九问不出真话来。

再鬼精,还能比得过活了几十年的老夫子?

田夫子放下脸,冷声道:“你对夫子也撒谎?”

香荽从未见夫子这样放脸,对她更是头一回,不禁愣住了,怯怯地眨眨长睫毛,心里十分害怕。

她禁不住就想:学堂的夫子果然有本事,要是爷爷奶奶跟爹娘听了这样的话,只会夸她懂事,可是夫子却晓得她没说实话。怪不得爹娘要送她们来上学堂。

心里一害怕,啥心思也转不动了,便老老实实地起身回道:“二姐姐跟我说,在学堂听讲的时候,不管心里有啥话,都不要乱问,等回家去问娘。”

田夫子郁闷极了:“既然来到学堂,有话就该问夫子,为何要回家问娘?”

香荽低下头,不停地扭着小手指,却把眼睛悄悄往上瞟,小声道:“二姐姐说,要是问错了,让人笑话。先回家问娘好一些。一家人关起门来好说话。”

田夫子想起反常的张家二姑娘,很是无语,半响才道:“你们来学堂本就是求学的,心中有疑问就该问。不然,留在家让你母亲教导岂不是更好?”

随即问墨鲫想问什么,墨鲫就说了刚才的话。

这话也是大多女娃儿都想问的。

因为,在这乡野村庄,大部分人家都不会有那些严苛的规矩,甚至有些人家的男人疼媳妇疼到骨子里,对媳妇事事依顺。比如李长明对他媳妇梅子就是这样,张槐对郑氏菊花也差不多。故而这些人家的女娃儿就无法理解夫子说的“夫为妻纲”。

田夫子见满屋子大大小小的女孩子都望着自己,一副求知的神情,轻笑一声,尽量用浅显的话语告诉她们,男人乃一家之主,自然该敬顺他们。

马上就有人问道,若是夫君说的话不对,那也要听从?

田夫子已经教过前面一拨女孩子了,也知道她们会问这个,遂胸有成竹地答道:“贤良温顺的媳妇,不会当面顶撞夫君。就算夫君说错了,也会在事后找个适当的时机,慢慢劝慰他。”

小墨鲫马上脆声道:“我们家不是这样的。我爹要是说错了,我娘总是马上就跟爹说。”

香荽刚被夫子呵斥了,生怕今后被他厌弃,想要表现一番,以挽回老夫子的心,于是笑得眉眼弯弯,甜甜地告诉夫子道:“我家也不是这样的。我爹最听我娘的话了,我娘说的都对。”

郑氏在家忽然打了个激灵。

李敬文的***李慕棋见她俩都说话了,也站起身道:“我家也不是这样的,我娘说啥我爹都听。我爹要是说了一件事,我娘说不好,我爹马上就说‘那咱们不弄了’。”

见夫子神情有些不大好,以为他不赞成自己说的,又道:“我爹跟我娘最好了。咱们村的奶奶婶子们常说我爹好福气,才娶了我娘;又说我娘好运气,才嫁了我爹。”

小女娃定定地瞅着田夫子,清楚地表达了她内心的想法:我家过得跟你说的不一样,可我家过得也没错儿,好的很哩!

随后,又有几个女娃儿怯生生地说了不同的看法:她们娘都听爹的话,爹说咋样就咋样。

很明显,这样人家养出来的女娃儿就没那么大胆。

田夫子忽然发现无法说下去了。

教这些农家的女孩子,比教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儿要更不容易,至少黄初雨就从不会提出这类稀奇古怪的问题。

男尊女卑,以夫为天,那是天经地义!

他又想,先前那一拨女娃儿没问这些,那是因为她们比这些小的更懂眼色,把那疑惑跟不解带回家去了,正如张家小闺女说的,“回家关起门来好说话”。

老夫子纠结万分,直接去第二间屋子把红椒拎过来,命令她跟这些女娃儿解说“夫为妻纲”。

红椒苦着脸,觉得自己好倒霉,咋摊上这事哩?

心里念叨着“曲则全”,脸上堆起笑容,照样把以夫为天、敬顺等又说了一遍。

香荽睁大眼睛道:“二姐姐,你在家可不是这么说的。”

夫子刚才说了,小娃儿可不能撒谎,她必须向夫子表明自己是个听话的好女娃才成,于是就把二姐姐给卖了。

第084章 有男没女成不成?

红椒看着反叛的妹妹,一阵气闷,又看看田夫子,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模样,含笑瞅着她姊妹俩对掐。

可是,她最近都干啥了?

在娘的教导下,她把《女诫》掰开了又合拢了,反复嚼巴了好些遍,又跟哥哥姐姐们讨论了好久,这工夫难道白用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就要拉出来用了。

红椒把小脸一板,昂然道:“你太小了,跟你说许多你也不懂。听个一句半句的,就觉得不一样,其实还是一个样儿。你想想,咱娘啥时候没听爹的话了?她跟爹吵架了么?没有,是吧!咱家的大事都是爹在外边张罗,咱娘出去插手了没?也没有,是吧!咱爹回家来,咱娘把吃的、喝的、穿的,样样都弄得妥妥的,这不是伺候咱爹?慕棋,你母亲在家不也是这样?”

李慕棋点点头道:“嗳!我娘也听我爹的话。年年要亲手帮爹做好几双鞋子,衣裳也缝好几套,从来不让旁人做。我跟哥哥们的衣裳就让丫头们做。外边的事也都是我爹在弄。”

其他女娃儿也都纷纷点头,男主外,女主内,清南村也不例外。

香荽见二姐姐得意地笑,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忽地她脑中灵光一闪,欣喜叫道:“二姐姐,墨鲫刚才问,夫君要是说错了话咋办。夫子说,媳妇就该听夫君的话,过后再劝。我们就说,我们家都不是这样的。”

墨鲫跟李慕棋再次点头,又把自家爹如何听娘的话说了一遍。

好了,又绕回去了!

红椒气得拿眼瞪妹妹。

田夫子听了半天,心里已经有些眉目了,只是此时到了关键处,他也想看看这红椒如何回答。

窗外静听的黄豆见红椒愣了,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冲进去代她答了才好,又暗自把香荽骂了几句:咋自家人窝里反起来了?他一准要跟姑姑说这事,这娃儿得好好管教才成,不打要上房揭瓦哩!

红椒想了一会,忽然把嘴一瞥,道:“说你们笨吧,还不信!杀鸡各有各的杀法,割了气管放血能杀死,一刀剁了鸡头也能杀死,不喂鸡,让它慢慢饿也能饿死。谁规定劝夫君就是一个样子了?”

田夫子捻须的手一顿,扯下两根胡须;窗外也有人闷笑。

红椒理顺了思路,脆声道:“咱庄户人家,成天忙得脚打后跟,有啥话不就当面说了,谁还等过后?往哪后?真等两天,黄花菜都凉了!再说了,都是一家人,也没外人在,这时候不劝,要等啥时候劝?难不成等亲戚来了一屋子才劝?那不是让夫君没面子么!”

屋里屋外的人齐齐松了口气。

黄豆眉开眼笑,觉得红椒这话说的好;葫芦板栗也觉得妹妹应对得体。

只是,田夫子却有些纳闷:旁的都容易理解,这“黄花菜都凉了”一说,他可从未听过,想是此地的谚语。

正想着这事也算完结了,该下学了,谁知香荽又生出变故。

香荽脑子本就灵光,加上小娃儿不懂事,认死理,这会儿想起那天晚上吃螃蟹的事来,因说道:“慕棋姐姐说,她爹听她娘的话,我们家也是,我们爹也好听我们娘的话,跟夫子说的‘夫为妻纲’不一样。”

李长星的闺女李慕诗——就是上回比划水差点淹死的那个女娃道:“我们家也是。我娘一嚷嚷,我爹就说:‘姑奶奶,你不要叫了,我听你的还不成么!’”

小女娃们听了都伏在桌上窃笑不已。

李慕诗的娘竹子是有名的泼辣性子,他爹就算精明,也被媳妇管得死死的。

这回红椒答的快,断然道:“咋不一样了?我说一样就一样。‘夫为妻纲’也没说夫君不能听媳妇的话哩。‘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一家子,都要和和气气的才好,有劲儿往一处使。男女都是一样的,只要说的对,都要听!”

她说得太快了,未曾想好措辞,那“男女都是一样的”立即被人抓住揪了出来——

“男女都一样?真是笑话!男尊女卑,什么时候变一样了?”

清脆的童声是从窗外传进来的,小女娃们一齐转头对外看——

哇,原来外面站了好些人哩!

这话是田夫子的儿子田遥接的。

不等屋里的红椒回答,屋外的黄豆斗志昂扬地参战——他可是忍了好久了,正找不着机会哩。

小娃儿把眼一翻,鄙视道:“红椒妹妹的意思是说,男女各人干各人的事,对一家子来说,都一样重要,少了谁都不成。你没听明白,不要乱插话!”

田遥大怒,质问道:“男女怎会一样重要?男尊女卑,女人能比得上男人吗?”。

辩驳遂从屋内转向屋外。

红椒好容易说了一篇话,被人挑了刺儿,挑刺的还是个不认得的男娃,心里当然生气了。再说,她生就那副直脾气,根本没可能改,田夫子看到的不过是表象罢了。

田遥说的话,她最不爱听了,火气一冒,把“曲则全”啥的都忘光光了,对着窗外大声道:“男女咋就不一样重要了,女人咋就比不上男人了?你们家要是没了你母亲能成么?”

田遥双手握拳,怒视着她,也大声道:“怎么不成?我就没娘!我跟我爹过得不知有多快活!”

此言一出,屋里屋外一片寂静。

田夫子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儿子,目光深邃。

田遥却死盯着红椒,眼中喷火,咬牙问道:“你就是那个让我爹换衣裳的张家二姑娘?”

小男娃因何如此发作红椒?

只因有天他忽然发现爹换下了那件污渍长衫,穿上了清清爽爽的棉布衣裳,这还不算,还每天都换一遍。

从此后,他可就倒霉了,每天要煮饭不说,又多了洗衣的活计。跟爹说找个仆妇来,爹却说不用,还说这是让他历练生活。

他又是不满又纳闷,不知爹因何改了多年的习惯。

真名士自风流!想他们父子,走到哪都受人尊敬,从不会因为衣裳随意散漫被人耻笑。他也套一件油渍污衫,昂然洒脱,成了清明书生的影子,举止形态比他爹还跩。

可如今都变了。他无意中听爹跟黄夫子等人说笑,方知这一切都是拜张家二姑娘——叫个什么红椒的所赐。

红椒也吵出火气来了,辣椒本性毕露,对他没娘的同情一闪而逝,脆声应道:“咋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夫子自己穿着邋遢,却跟我们说啥妇容,那不是自个打嘴么!”

田夫子紧闭着的嘴唇微微颤动,外面几位夫子也都忍笑。

板栗一激灵,心道妹妹这话可不妥,就要开口呵斥她,却听黄豆已经开口了。

黄豆听这话有不敬夫子的嫌疑,急忙在外拾遗补缺:“夫子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听红椒说的有理,所以就改了。这才是真正的君子,雅量高致:即便是三岁小儿,只要他说的话有道理,他都会听。哪像你…哼!”

小娃儿不屑地把田遥上下一扫,一副看不上的模样,气得田遥直咬牙。

他到底跟一般的孩子不同,在其父影响下,常来往的又是那些文人墨客,故而有些见识,见这个话题不能再深一步,否则就是对父亲不敬,遂丢下不提,转而重提前言。

“明明男尊女卑,为何说男女一样重要?”

黄豆道:“男尊女卑是不错,男女咋就不一样重要了?”

田遥大声道:“怎能一样?男人尊贵,女人卑贱;男为主,女为从,哪里一样重要了?”

红椒嗤笑道:“男人是尊贵,那还不得管女人叫娘;男人是为主,那还不是为了累死累活地养家。你说女人不重要,有本事你长大了不要娶女人做媳妇儿,你娶一只耗子做媳妇好了。”

满屋子女娃儿都纵声大笑。

田遥瞪大眼睛,小脸涨得通红:“‘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阳施阴受则万物生’,所以男人要娶女人。男人是女人所生,所以要称其为娘,又自古孝道为大,故而再尊贵的男子也要敬重娘亲。男人不能娶耗子为妻,那是因为他们不同类。你不懂这些,净在胡言乱语。”

黄豆翻眼道:“你懂?人家多大,你多大?多读了几本书好了不起呀!你既然晓得‘万物负阴而抱阳’,就该明白阴阳缺一不可,哪里有重要不重要的说法?”

田遥气极道:“谁说要缺一了?我是说女人不比男人尊贵,该顺着男人。阴从阳,故坤必承乾而行,谓地顺天而行也。顺天而行是从一而终之意,故谓之顺。所以女人嫁了人就该对男子从一而终…”

黄豆才不会跟他掰扯这个呢。

他跟人争论的时候,哪句话有用就搬来用,至于整个的《易经》,他还没学完哩,学过的也是夹生半熟,当着众位夫子的面说那个,不是现眼么!

“天尊地卑是不错,男尊女卑也没错,你说女人不重要就错了。不重要,那就是可要可不要;可要可不要,那就是不要也成。有天没地成么?有日没月成不成?有男没女更不成了!‘万物负阴而抱阳’,有阳无阴肯定是不成的。你这么有学问,‘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总该听说过吧?”

第085章 没成亲就生娃

田遥气得晕了头,什么“不重要,那就是可要可不要;可要可不要,那就是不要也成”,为什么好好的一番话,到了这小子嘴里就全变了?

板栗见他头脸涨红,怕闹翻了田夫子脸上不好看,急忙上前道:“你俩当着众位夫子的面说这些,那不是班门弄斧么!到底咋回事,请田夫子为咱们解说。几位夫子若是也能说上几句,那就更好了。”

黄夫子跟田夫子隔着窗户对视一眼,不理板栗的奉承,笑道:“无妨。今日特许你等放开畅言,就如书院开坛论讲一般。我等旁听,稍后指正。”

田夫子点头,拿手一指红椒,以及从另一课室赶来的黄初雨等人道:“你们女娃儿也说说。为师许你们随便说,不论说出什么样的话来,也不怪罪。”

周夫子殷夫子等人也都点头赞同,并接受田夫子邀请,大刺刺地进了课室。田夫子唤李慕琴等大些的女娃儿搬了凳子来,他们就施施然坐下了。

板栗跟葫芦看得目瞪口呆,觉得几位夫子神情很诡异,一副看大戏的模样。

板栗觉得这不是好事,急得对红椒直使眼色,葫芦也一个劲儿地拿手指戳黄豆的后背。

田遥却是正中下怀:有几位夫子监听,看这小子还敢乱说?

于是昂然跨入课室,却没有坐下,而是站到红椒对面,死盯着这小辣椒,心道,今儿定要说得你这丫头掩面哭逃。

红椒见他脸色不善,把小下巴一抬,也对他翻了个白眼。

田遥见她稚首扬起,小下巴细巧圆润,乌黑的眼珠一转,小红嘴儿一撅,神情不屑,跟自己以往见过的那些女儿家分外不同,一时间有些发愣。又禁不住轻蔑地想道:一个女儿家,没一点贞静娴雅模样,真是失了教导!

正鄙视间,旁边撞过来一人,把他身子撞得一歪,原来是黄豆冲进来了。

黄豆往红椒身边一站,仰起小脑袋质问道:“你瞪我红椒妹妹干啥?一点君子风范也没有,还说啥‘男尊女卑’哩!‘好男不跟女斗’你没听说过么?你跟个小女娃较劲儿,就不是好男。”

田遥见了这小子就冒火,怒道:“谁跟她较劲了?我说话了?”

黄豆鼓嘴道:“你拿眼睛瞪她了。”

田遥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觉得跟这小子就不能好好说,于是哈哈笑了两声道:“我瞪她?笑话!我站这儿,爱往哪瞧就往哪瞧,谁让她跑到我眼皮底下的?”

红椒大怒道:“我先站这的,你是后来的。先来后到你都分不清了?”

她乌黑的眸子光芒闪烁,好似有一簇火焰在跳跃。

在这目光下,田遥忽觉很狼狈,又被满屋子大大小小的女娃儿盯着,竟然说不出话来。

这时板栗和葫芦也进来了,田夫子止住几人争吵,让他们继续辩驳“男女到底是不是一样重要”。

瘦瘦的殷夫子是个风趣的老头儿,他笑眯眯地说:“只管放开了说。谁说的好有奖赏。嗯,就奖一副字画。咱们几个,随你们挑,让谁写谁就写。”

黄豆跟红椒听了大喜,两人凑一处嘀咕,说一定要挣一幅字回家。

他们已经知道,几位夫子的字画都是很值钱的,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得到。

板栗和葫芦却相视苦笑。

田遥首先开口道:“既然你们承认男尊女卑,那怎能说男女一样重要?男子可为帝王,掌管天下,女子可能么?”

红椒接得快极了:“女子生了帝王,是帝王他娘。她要是不生,哪来的帝王。”

田遥深吸一口气:“从来男子都是国之栋梁,女子可能么?”

红椒学着他口气道:“从来女子生儿育女,做鞋缝衣裳,男子可能么?”

田遥咬牙:“满朝文武,可有一个女子?”

黄豆扬眉:“三宫六院,可有一个男子?”

板栗和葫芦别转头去,肩背不住抖动。

田遥气得受不了了,转头对几位夫子道:“几位爷爷,这要如何辩驳?”

黄夫子等人皆是满脸笑意,只周夫子严肃道:“如何不能辩驳?他俩说的是实情否?若是实情,依你之见,可能分出轻重贵贱来?”

田遥断然道:“自然能分得出轻重贵贱来。”

转身把手往房梁上一指,对黄豆道:“男子就好比这房上大梁和支撑屋子的柱子,没有他们,这房子就撑不起来。”

黄豆翻翻白眼:“你没长眼睛还是咋了?没有房梁和柱子当然不成,没有檩子和椽子就成了?还有盖屋的瓦哩,砌墙的砖哩?这屋子少一块瓦都不成,下雨就得漏水,天晴就得晒太阳;墙上有一个小洞也不成,刮风就会串风。”

田遥大声道:“现在是分谁更重要。这屋子没有大梁和柱子就要倒塌,少了砖瓦虽然也算缺陷,可屋子的框架还在,还能住。你说哪个重要?”

红椒道:“你说的不对。把砖瓦都拆了,檩子和椽子都不要,就剩几根柱子和大梁,那还算屋子么?拆下来的砖瓦没了大梁和柱子,还能盖个棚子——我们家的猪栏屋和鸡棚就没用大梁。要是家里穷的话,住那样的棚子也能遮风挡雨,好过住你那个空架子。”

黄豆拍手笑道:“可不是么。少了大梁和柱子,这些东西凑一块还能盖几间小一些的屋子;少了椽子檩子和砖瓦,那大梁和柱子就没用了,剩孤零零的一根,只能劈开当柴烧。”

见田遥脸色发紫,他又道:“当然了,我可没说砖瓦啥的比大梁和柱子还重要。我都说了,这些东西都一样重要,不过是用处不同罢了。”

黄夫子见弟子说话滴水不漏,不禁暗自得意,捻须点头不止。

田夫子见了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板栗见他们争个没完,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只得上前道:“天尊地卑,男尊女卑,这是没错的。至于谁更重要一些,依我看争也没用——脑袋长在人家肩膀上,他爱咋想就咋想。觉得男人重要的,自去摆他的男人架子好了;觉得男女一样重要,譬如我们乡野农夫,敬重怜爱妻子,另有一番和乐滋味,也没违了国法。”

田夫子见他想把话糊弄过去,遂不悦道:“论讲可增加体悟,怎能说无用?我听你之意,也是想表明男女一般重要。那就不妨说全面些,也好让遥儿长些见识,或者他也能说出一番见解,令你耳目一新。互相谈讲辩论,印证所学,这才是为学之道。”

周夫子等人互相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这张家和郑家的孩子,句句都说男尊女卑,然透露出来的却是另外一层意思。

周夫子见板栗有些尴尬,微微冲他一笑,道:“只管说来。”

板栗觉得气闷,把心一横,道:“天尊地卑,男尊女卑,不过是定位不同罢了。若说女子不如男子重要,那是万万说不通的。《道德经》里说‘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所以帝王们喜欢用‘孤’‘寡’来自称,这就是以贱为本了。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也是一样的道理。女子虽卑,却繁衍子孙,无可替代,如大地为万物之母,怎能轻视?”

葫芦也道:“我也觉得争之无益。像咱们山野村庄的这些人,可不管那些大道理,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非是按照‘男主外,女主内’的方式过日子。照田小兄弟这么说,这日子还过错了不成?”

黄豆接着道:“不重要就是可以要,也可以不要。像鸡鸭,要是不养的话,养猪也成,吃猪肉也是一样的。像牛,能耕地,真要没有,用马也能代替。你说这世上要是没女人的话,要咋办?用啥来代替?你又不肯娶耗子做媳妇,难不成咱们男人要自个生娃?”

说完这话,他学着菊花姑姑的模样,挺起肚子,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抚着腹部,捏着嗓子道:“嗳哟!这一胎怪沉的。这娃儿,整天净折腾我。”

那副样子惹得小女娃们笑作一团,满屋莺啼燕鸣;几个老头使劲绷住脸,才没失态。

红椒笑完了,才对田遥道:“媳妇生娃儿、操持家务,好辛苦的。做人不能忘本!你母亲眼下虽然不在了,她以前在哩。要是没她,哪来你?男人要是不娶媳妇,是不能生娃儿的。”

田遥见他们兄弟一齐开口,板栗说的话尤其难以驳回,黄豆又这般调笑,急怒之下冲口而出:“我爹就没娶媳妇,不是一样生了我!”

田夫子蓦然睁大眼睛,张口结舌!

葫芦等小娃儿也呆了:不娶亲就生了娃?

这个有些超出他们的领悟能力之外,就算是葫芦跟板栗,也还没弄清冯五跟死狗子的小妾私通都干了啥哩。

一片寂静中,红椒诧异地问道:“那咱们村的人干啥还要忙着娶媳妇?要是不娶亲就能生娃,那不是省了好些聘礼?”转向田夫子,“夫子是咋弄的?”

第086章 缺少母爱的娃

田夫子受不住了,站起身板脸道:“谁说为师没成亲?日月为媒,天地为证,为师自然是成过亲的。”

说完,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周夫子见满屋子小女娃都望着他们,觉得此事不可轻视,务必要澄清,遂也站起身道:“此事老夫知道。还讨了杯喜酒喝了。”

黄夫子等人也都站起,表示他们都知道田夫子已经成过亲了。

田遥脸涨得通红,气怒、委屈,各种情绪掺杂,眼圈都红了。

香荽等小女娃先前见来了许多人,十分高兴,以为有好一场热闹瞧。

可是听他们掰来扯去的,越说越听不懂,也就没劲儿了,只盼着夫子赶紧下学——往常这时候都已经下学了哩。

香荽觉得小肚子有些饿了,趁着前面几人说完话后大眼瞪小眼的当儿,对板栗小声叫道:“大哥,大哥哥!”

板栗转头,诧异地看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