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荽眼巴巴地望着他,委屈地说道:“我肚子饿了。”

板栗听了,慌忙跑到妹妹身边,又觉不妥,抬头去看田夫子,却见夫子挥手道:“散学了。都去吧!”

这论讲是论不下去了,都论到他身上来了,实在让他气闷不已。

女娃们一听,高兴万分,立时动手收拾书本等物,一边说笑,叽叽喳喳如同后山炸窝的鸟儿般喧嚣。

红椒却仰脸问几位夫子道:“那算谁赢了?”

见夫子们发愣,她便提醒道:“殷爷爷说过的,谁说的好,就得一幅字画。”

葫芦急忙道:“红椒,不可无礼!”

殷夫子忙点头道:“正是。只是…”

田夫子打断他话,温声对红椒道:“为师替你作一幅画如何?就画这秋日清晨的小青山,带着朦朦雾气的景象。”

红椒听了,眼中放光,猛点头道:“好!”想想又对夫子裣衽施礼,“多谢夫子。”然后抿嘴笑着,飞奔回第二间课室去收拾书本。

田夫子点头微笑,见儿子神情不乐,暗叹了口气。

板栗将香荽桌上的书纸笔一股脑儿收拾起来,装进书袋,交给随后赶来的黄豆拿着,自己俯身背起妹妹,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咱们晚上不回家了,去外婆家。香荽说可好?”

香荽乐得直踢腿,叫道:“好!晌午的时候,外婆跟我说,她好想我哩,想的睡不着。我去陪外婆睡一晚上。”

葫芦听她说的逗乐,不禁微笑起来。

正跟几位夫子告辞,瞥见田遥站在一旁,神情十分落寞,便过去对他道:“田兄弟不如跟我们一起回家。我家兄弟多,也能说话儿。”

顿了顿,又凑近他低声道:“若是有兴,咱们私底下辩论不是更好?”

田遥想也不想就要拒绝,却听父亲道:“去吧!整天跟我们老家伙混在一处,连吵架斗嘴都不会了。你去跟黄豆这小子好好学学。”

田遥听了愕然,睁大眼睛看着父亲。

田夫子转向黄豆,沉脸喝道:“你若敢欺负我儿子,我定要跟你师傅说,罚你三天三夜不准出书房。”

黄豆急忙道:“夫子瞧我是那样人么?”

田夫子瞪眼道:“我瞧你就是那样人!”

见黄豆鼓嘴郁闷,几位夫子一齐呵呵笑起来。

黄夫子拉住清明书生的袖子,道:“你也忒啰嗦了,随他们去罢了。就算黄豆想欺负遥儿,遥儿是那肯吃亏的人?他二人相逢,胜负尚难料定。”

田夫子点头,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儿子,温声道:“你只管去。为父今晚就托人寻个浆洗煮饭的婆子来,往后你也不用洗衣煮饭了,也去张家私塾就学,跟黄豆他们一处读书。”

田遥见父亲忽地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温情举止来,一时间如同做梦一般,被葫芦趁机拉了出去,浑浑噩噩不知所往。

待人都走*了,田夫子长叹一声,神情有几分萧索。

女人到底能不能跟男子并重,便是他活了半辈子,经历了各样事后,如今也不比从前,有些不确定起来,何况儿子。

他一向逍遥惯了,实不知如何照管儿子,除了学文习字外,其他都是任由儿子自己糊弄的。

今日这一闹,他忽然觉得:儿子若再跟老头儿们混在一处,也不知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子,一点儿少年天真也没有。于是想把他送进学堂,跟少年们相处,想必会有所改变。

周夫子微笑道:“清明本是通透之人,莫要自寻烦恼。遥儿此去,定能跟黄豆他们相处和谐,日久能改些性子也不一定。”

黄夫子“哼”了一声道:“我早说了,把那小子送进学堂,万事皆休,你就是不听。”

说话间,几人踱出院子,往田上酒家去了。

且说葫芦一行人,回到郑家,先去郑老太太屋里问候。

郑老太太见了香荽,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一把搂在怀里不撒手,又问她为何到这时候才下学。

红椒也依偎到外婆身边,见问这个,就想跟她说学堂里的情形。忽见田遥站在一旁无措的模样,忙将话咽了回去,只说夫子讲书讲晚了。

葫芦跟板栗将田遥推上前,对郑老太太道:“奶奶,这是田夫子家的少爷,叫田遥。我请他来家里做客。”

郑老太太跟外孙女说了几句话,抬头就看见孙子身边多了个少年,才想问这是谁家的娃儿,葫芦就说了。

田遥平日虽跟着田夫子扮不羁,到底知书识礼,遂整肃衣衫,恭恭敬敬地上前向郑老太太见礼。

老太太忙道:“是田遥?我听说过的。好懂事孝顺的娃儿,洗衣裳煮饭都会,可能耐了。比你们兄弟都强。”

又放下香荽,将少年拉到身边,仔细打量一番,问了许多过日子的话,比如洗衣煮饭、柴米菜蔬等家事,神情关切的很,并未多嘴多舌查问他爹娘的事。又叮嘱他,家里若是缺什么就来跟她说,郑家种地,这些东西都是有的。

田遥心里升起一股奇妙而又陌生的感觉,说不清什么滋味,眼睛有些酸胀,喉头有些干涩。

很快,他就来不及感怀了,青山、黄瓜等人一齐进来,一堆男娃女娃争相开口,有人喊娘有人喊奶奶有人喊外婆,各说各的,听得他头晕,看得他眼花。

郑老太太却眉开眼笑,挨个地为他引见儿孙,他就被这些大大小小的娃儿给包围了。

吃饭的时候,又见到了郑老爷子和郑青木,又是另一番喧嚣热闹。

田遥在板栗和葫芦的有意照应下,很快融入这热闹之中。

不融入也不成,他面上虽老成,到底还是个孩子,被黄豆三句话一撩拨,便失去从容,两人就对上了。

葫芦跟板栗微微一笑,遂带他去了书房,于是一场新的论战开始。

这回黄瓜、青山也参加进来,田遥一人面对一帮少年,颇有些“舌战**儒”的味道。

红椒也惦记这事,也借着温书的名义来了书房。

她见这小子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实在气不过,便道:“女子不重要,你今晚吃的饭都是女子煮的,有本事你吐出来!”

板栗忙喝道:“红椒,你咋说话的?”

田遥却无所谓,他跟黄豆吵了半天,也摸着些诀窍,遂把眼一翻:“今儿我是客,是你们请我来吃饭的。你们死拉活拽拖我来,我若是推拒,岂不拂了你们面子?再说了,女人本就该在家煮饭。”

跟着又补了一句:“我家没女子,所以我才煮饭。若是有女子,就不用我煮饭了。这正说明女子比不过男子重要,只能干洗衣煮饭的活计。”

红椒气得不得了,忍不住站起身,仰脸冲着屋顶大叫道:“气死我了!”

田遥见小女娃鼓着腮帮子、粉面含怒,忽然开心起来,眉开眼笑地端起茶盏,施施然喝了一口,一副惬意的模样。

黄豆起身,将红椒拉坐下,对她道:“甭气,我来跟他说。”转头对田遥,“女子洗衣煮饭,正说明她们很重要。你们家没有女人,所以你这倒霉的家伙只好自个弄这些;我们家有许多女人,所以我不用弄这些,就等着吃现成的好了。你说女子重要不重要?”

田遥放下茶盏,瞪着黄豆,恨不得跟红椒刚才一样大喊“气死我了”。

葫芦等人都笑起来。

争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之际,郑青木让人送了茶水点心进来,大伙儿便休战,歇息喝茶。

板栗随意喝了两口茶,对田遥笑道:“我先前就说咱们不必争这个的,你不信。其实我们也没说男尊女卑不对了,你也瞧见了,在我们这样人家,都是我外公跟我舅舅当家作主的。我外公年纪大了,不大管事,如今是我舅舅当家。”

田遥质问道:“那你们还都说男女一样重要?”

板栗认真道:“这个真的无可争论。各人想法不同。我们村也不是所有人家都把女人当回事的,也有那不把媳妇当人、不稀罕闺女的。”

田遥固执道:“男女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第087章 地底神秘人

葫芦一直不大说话,这时说道:“君臣也不可相提并论。若是紧要关头,定是臣子舍身救主。但你可曾想过:若是君主不贤明,不看重体恤臣民,臣子还会舍身救主么?”

板栗笑道:“只看夏桀、商纣的下场不就知道了。其实男女也是一样,若是夫君不把妻子当回事,想齐家可就难了。”

田遥哪里是那么容易劝服的。

板栗等人也并不想劝服他,日子爱咋过那是人家的事。只是从此后,田遥倒跟他们混到一处了,整天跟黄豆斗口。

等方智方威兄弟来到村里附学,就更加热闹了。

黄观也入了青山书院,葫芦跟板栗不大亲近他,见面也只是淡淡地问候一声。

黄观虽知道缘故,这话却无法说开来,那时更打人脸了,所以也不敢上张家拜谢。

可是,也不知怎么回事,小葱帮礼部侍郎之子治伤的事在贵人圈里传开了,竟然传到了清南村。有人就说小葱跟侍郎之子定亲了,已经收了人家的聘礼。

张家和郑家一点动静也没有,连板栗和葫芦等兄弟也没有再想法子出头。

郑氏严令他们不可争这一口气。

黄家什么也没说,闲言也是私下传的,难道他们要挨家挨户去跟人说没有这回事么?若不能想出万全之策,无论怎样澄清都是自取其辱。

板栗等人自然没了好心情,各样活动都少了好些,每日只读书习武;小葱在济世堂也没了笑容,整日闷闷的。

黄观犹自不知,直到方智有天去书院找他,他才知晓。

呆怔半响,遂回家去见黄夫人。

正碰上有客来访,谈及亲事,他正色道:“家父已经相准了人家,只等晚辈学业完结,回京就要成大礼。”

他本当是澄清的意思,不料更坏事,人们愈发议论,说张家准备把闺女送礼部侍郎之子做小妾,又说这是为了帮张家小儿子联络权贵云云。

张槐得信后,气得回家要摔东西发泄,被郑氏夺下了,嗔怪道:“摔了自家东西,吃亏的还是自己。何苦哩!”

又沉脸对板栗道:“如何?出了一口气,惹来更**烦,难道你要跟人一直对掐下去?这世上总有些人是咱们惹不起的。因果就是这么结下的。”

她已经断定是黄夫人弄鬼,虽不明其意图,想来也不过是出一口气罢了。这些权贵,从来只有他们挑旁人的,断容不得旁人嫌弃他们。

板栗死捏住拳头,低头不语。

郑氏对这对父子道:“要我说,咱们照常过日子,随他去好了。他还能上门来抢了咱闺女不成。”

张槐不乐道:“那咱小葱的名声不要了?”

郑氏淡淡地蹦出一句粗话:“名声顶屁用!”

见他们父子张口结舌地看自己,忍不住笑道:“对于那些爱面子、想靠子女交结权贵的人家来说,这名声当然重要了;对于咱们来说,却没这回事,正好用来试试人心。看重小葱的人家,你觉得他会听信这些闲言?小葱不过是救人,又没干啥出格的事。他若是听信了,那正好,这人也不值得咱把小葱嫁他了。”

张槐点点头,神情若有所思。

他看看板栗,道:“又见识到了?”

板栗心中难受万分,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点头。

因为此事,张老爷子和张老太太,外加郑老爷子和郑老太太,一定要把小葱许给葫芦,说是两人一定亲,啥事都没了。

郑氏不敢再吱声,怂恿张槐和哥哥青木坚决反对此事。

头一回,郑氏遭到了娘家爹娘和公婆的埋怨,却是有口难言,不禁心中气苦。

心上压着这件事,两家人一个冬天都不开心,连过年也没好生过得。家里一堆娃儿,往常过年可是热闹的很。

正月初五,雪后初晴,葫芦兄妹从外婆家回来,便住进了桃花谷张家,表兄妹们整日读书嬉戏。

午后,板栗带着葫芦和严师傅去了正房隔壁的祠堂,跟看守的陈老爹低声吩咐几句后,进入堂内。

掩上门,板栗先去各祖神龛牌位前拜祭过,又上了一炷香,方才带着二人转到后堂。

这里安置了数个大柜子,板栗打开其中一扇柜门,钻了进去,严师傅和葫芦尾随其后进入,然后关上柜门。

柜内原来另有乾坤,却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北墙上有好些气孔,从三进院里透了些光进来,还能听见丫头们说话的声音。

板栗推开西面一扇门,一条石砌台阶呈现眼前,有清冷的微风扑面而来。台阶一直通往地底,不知几多幽深。

原来,张家地下是一个好大的溶洞。

当初住在橡园时,大火烧山,一众老小无处躲藏,遂挖了个地洞藏进去。无意间挖出一条通道,发现下面的溶洞,然后逃出生天。

陈老爹的腿就是在地底挖通的时候,一不留心掉进溶洞里摔断了,虽经秦枫尽力诊治,依旧是瘸了。

事后,经过检视,这地下溶洞竟如迷宫一般,极为广大,且另有途径通向桃花谷。而张家此前就发现桃花谷口的山塘旁边有一个大山洞,那里盘踞着许多的乌龟,如今竟然跟橡园那边连上了,其鬼斧神工令人叹服不已。

张槐便将橡园那边的溶洞做了仓库,又堵住了通往桃花谷的通道,再将新宅这边溶洞、龟巢分隔开,张宅底下的溶洞就不被外人知晓了。

板栗他们正是通过地道下去溶洞。

严师傅点着一盏灯笼,前头照着,引两个少年一路下到地底,又点着地底设置的灯火,顿时周围情形就显现出来。

洞顶距离地面有两三丈高,洞内钟乳石倒挂,又有崖壁耸立,或奇峭,或光滑,千奇百怪,形状各异。地面大多高低不平,形势不一,有嶙峋怪石突出,亦有湿润泥沙沃土。

几人顺着一条平整的小路往西行,拐过一组崖石峭壁,另有一个更大的溶洞出现在眼前。

这里要平坦多了,看得出经人工修整过的。右手边以竹木搭建了十几间简易的屋子,这是仓库,里面存放了各样粮食物品;左边崖壁底部,一条清浅小溪蜿蜒曲折而去,泉水激石,泠泠作响。

四处查看一番,板栗对严师傅道:“就在这吧。”

严师傅点头,转身进了一间屋子,拿出两把木刀,扔给两个少年,道:“少爷和表少爷照我平日教的练给我瞧瞧。”

板栗跟葫芦对面而立,眼神略一交错后,同时出手对招。

严师傅转头四下寻摸,刚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就听两人同时“嗳哟”一声叫唤。

他急忙回头一看,不禁愣住了:两人已经分开,葫芦捂着胳膊,板栗捂着肋部,均是疼痛得皱眉吸气。

严师傅蓦然眼睛一亮,疾声问道:“受伤了?”

板栗苦着脸道:“严师傅,怎么我俩受伤了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严师傅哈哈大笑道:“我当然高兴…不!不是你们受伤了我高兴,是因为你俩摸着些窍门了,我才高兴的。”

原来,这严师傅以及朱师傅等八人,乃是战场上混了好多年的老兵,因伤残归家,被板栗小叔张杨挑了带回来的。

他对板栗说,自己也没什么高深的武功教他们,有的只是战场上的生死搏杀经历,因而一直教他们这个。

可是小孩子练练拳脚还行,让他们心中产生决然的拼搏气势和生死相向的冷酷,那是太难了,故而练了好几年,也不过多些狠劲儿罢了。

这些日子,板栗和葫芦心情都不好,心中有一股戾气,刚才对招的时候,竟然爆发出来了。

板栗几乎废了葫芦的胳膊,葫芦也几乎震断了板栗的肋骨,亏得两人在紧要关头收敛了些手劲,不然就遭了。

严师傅也是看出他们心情,才借这机会让他们对练的,不想有这结果,又是高兴又是担心。

他急忙上前搀扶板栗,又问葫芦能不能自己走,用不用上去叫人。

葫芦道:“严师傅背着板栗吧,我自己能走。”

于是,三人才下来一会工夫,只得又上去。

一路吹灭灯火,严师傅边走边对两人说这与人搏击之术:“…往后你俩不能对活人练,只好对着树桩、石壁等死物练了。能练得收放自如最好,不要总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我跟老朱这些人,不过是普通军士。只是在战场上混得久些,多次出生入死,有些经历罢了。若说拳脚功夫,还数孙铁最厉害…”

板栗趴在严师傅背上,听他说着话,肋部疼痛使得他龇牙咧嘴,哼哼着对葫芦道:“我觉得骨头断了哩!”

等那一团灯火渐渐走远,话音也成了嗡嗡声,那排仓库中间,有间屋子的木门忽然轻轻拉开一掌多宽的缝隙,探出一颗蓬乱的脑袋,对着几人走远的方向凝视倾听。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模样。

好一会,只见他缩头回去,在屋内窸窸窣窣捣腾了一番,再轻轻地出来,肩上扛了一团黑乎乎的什么东西,仔细将门掩好,然后一瘸一拐地往溶洞深处走去。

他悄没声息地走着,似乎对这地底的黑暗环境极为适应,虽然腿有些瘸,却并不会弄出跌跌撞撞的声响。有时又停下,竖起耳朵倾听,似乎有些胆怯惊惧。

忽然,身后有轻微的响动传来。

第088章 放飞

他立即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等听见老鼠的吱吱叫声,方才长出了口气,呼吸都粗重几分。

看着来路方向,他咕咚咽了下口水,用手按了按狂跳的胸口,不知是为先前差点被板栗他们发现而后怕,还是因为老鼠受到惊吓,或者两者都有。

静立良久,直到溶洞内再无异响,只听得流水潺潺声,衬托得四下幽深静谧,他才继续往洞深处走去。

再说板栗和葫芦,出了祠堂后,两人的受伤自然引起家中一阵忙乱。待听明了缘故,更是换来七嘴八舌的埋怨。

小葱急忙搬出自己的药箱为他们诊治,发现两人伤势都不轻——伤到骨头了,需要调养些日子才成。

长辈们惊怪不已,责令两人好好歇着,不许再耍拳脚。

午后,冬子在东厢房的北墙根下,背对着太阳摆了两张躺椅,铺了厚褥子,板栗跟葫芦斜靠在上面,避开伤处,各自手捧着本书在看。

大黄卧在板栗脚前,狗头搁在两只前腿上,迎着暖暖的日光,半眯着狗眼打盹。

太阳慢慢往西南方沉坠,屋顶积雪大量融化,雪水顺着屋檐凹陷处不断往下滴,形成一道雨帘。雨帘落入屋檐下的暗沟里,哗哗流淌声,仿若山溪。

正房那边传来一阵说笑声,有男有女。

才初五,亲戚朋友都还在拜年走动,是以家中来了不少客人,爷爷奶奶和爹娘各自陪着说话。

板栗将书搁在腿上,揉揉眼睛,转头问葫芦:“你说,敬文他娘干啥来了?”

葫芦抬起眼皮,道:“这我咋晓得。”

两人目光交会,想到一种可能,不禁陷入沉思。

三进院子里,郑氏跟李敬文的娘对面坐着,也在东厢门口晒太阳,说闲话。

“菊花,甭管外边人咋说,我晓得你不喜欢小葱嫁到当官人家。我说话不会拐弯,拐弯也没用,你是晓得我心思的:我就想小葱做我儿媳妇哩。你咋想的?往常老说他们小,如今可不小了,也能定亲了。瞧瞧村里的那些男娃女娃,好些都定亲了。”

说起这个,郑氏就郁闷不已。

清南村因为出了四个进士,加上青山书院、青山医学院落户在此,在下塘集这一片乡野,那是大大的有名。有名也麻烦,村里的男娃女娃都被人盯着,媒婆往来穿梭,忙得颠儿欢畅。

最离谱的是,她前儿还听人说,有两户人家,儿女才两三岁就定了娃娃亲,还好,还没听说过指腹为婚这样事。

她摸摸高耸的肚子,叹了口气道:“这要是旁人,我肯定不敢把话说满。跟梅子你说话,我也不拐弯。你当年是咋嫁给长明哥的,你都忘了?人人都说我哥比长明哥好,可你反倒跟了长明哥。你说说,这事是能说得清的?敬文当然是个好娃儿,如今读书又好。他还小,你就不怕他往后起了旁的心思?”

见敬文娘急着想解释,忙又道:“我不是说你家敬文品性不好。可是你想想:他们这些小男娃,包括我家板栗跟葫芦在内,读书若能出息了,再在外边晃荡几年,那时见的人一多,心思能不变?所以,我总不敢太早帮他们说亲。偏我娘跟婆婆都不赞成我,还以为我咋回事了。”

敬文娘听了,张张嘴,想说也说不出来话,白了郑氏一眼道:“偏你就想的多。”

她心里不得不承认菊花说的对,儿子往后真要是心思转了,那时难道要跟张家退亲不成?若是小葱不喜敬文,那就更麻烦了。

当年自己不就是这么折腾的,娘都已经托人把她许了青木,结果不到一天,又上门求着退亲。也就郑家为人厚道,这事才没闹大,换个人家可没这么便宜。

因而她不敢说自家敬文喜欢小葱,觉得过几年也好。

想通了后,便笑道:“那你可不能把小葱随便就许出去了,得给我留着。”

郑氏忍不住笑起来,道:“你咋养了六七个娃,还是这么直肠子哩?”

敬文娘从旁边的圆几上抓了把瓜子嗑着,一边笑道:“一个人的脾性咋好改的。就算老了,也还是这个样儿。”

说笑一会,丫头绿叶过来对郑氏道:“太太,我扶你起来走几圈吧。大姑娘说了,老歪着不好。”

敬文娘急忙站起身道:“我来扶她走,还不耽误说话。再说会话我也要家去了。”

绿叶便笑着回正屋去了。

两人又说笑了一会,等日头落到屋后,敬文娘便提出告辞,郑氏送她出去。

在二院里看见板栗、葫芦和刘井儿围在一处说话,敬文娘笑道:“回头我叫敬文来瞧瞧你们。他要晓得你俩练武,把自个给伤了,该笑话你们了。”

板栗急忙道:“那婶子就不要说。”

敬文娘跟郑氏就笑起来,遂上车去了。

太阳一落,带走了温暖气息,风儿吹在脸上,便也有些刺骨。可是,红椒和黄豆却带着几个小的在院外林子里玩雪,因为院内的雪都铲出来了。

小娃儿们戴着各色鲜艳的棉布软帽子,穿着厚厚的棉衣,跟个球一样在雪地里滚来滚去,小脸红扑扑的。就算一跤跌倒,也很快爬起来又跑。

清脆的笑闹声回荡在森林上空,给这住户不多的桃花谷带来了不少生气。

郑氏微笑看了一会,扶着绿叶的胳膊,转身回去了。

因张老太太娘家也来了人,她便和郑老太太一直陪着。至晚间安排好客人,两人才偷了个空,一齐来到郑氏屋里,问她今儿敬文娘干啥来了。

郑氏见两老太太一副戒备模样,失笑道:“娘问这干啥?敬文娘就不能来瞧瞧我么?”

郑老太太尤其不放心,不相信地问道:“没说旁的?”

李家想跟张家结亲也不是啥新鲜事了,家里长辈心中都有数。

郑氏无奈道:“没说旁的。”

见郑氏神色不好,张老太太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道:“要说哩,李敬文那娃儿算不错了。不过,有些话咱关起门来说:不是我当奶奶的自夸,我瞅着,葫芦跟板栗更好些。”转向郑老太太,“是不是这样?”

郑老太太急忙点头道:“那是。咱村这一拨男娃儿,就数葫芦跟板栗拔尖儿,就跟他们爹当年一样。”

两亲家一说起这话题,就无法住口了,又扯出黄瓜、青山等人,总之,张家和郑家的小辈,无论男女,个个出色,是旁人家不能比的。

郑氏先是愕然,接着就张大嘴巴,瞅着两自卖自夸的老婆子,咋那么像王婆哩!

因说得口干,张老太太端起圆几上的温水喝了一口,接着道:“这些日子,家里也来了好些媒婆子,帮板栗提了好些人家,我都不大中意。我想来想去,觉得淼淼那女娃不错,跟咱板栗般配。就怕秦大夫跟云大夫瞧不上板栗,我总觉得他们两口子跟咱们庄户人家不大一样。”

郑老太太忙道:“咋不一样了?你没觉得秦大夫和云大夫都好喜欢葫芦板栗么?淼淼当然好,可是咱板栗也不差,这书念下去,越来越出息了。”

郑氏已经不知说啥好了。

不过,难得听两人谦虚了一回,没说秦淼比不上小葱、红椒这样的话来,不由松了口气。

她很想甩手不管娃儿们的亲事,随他们自己去。可是不成哩,这地方大家都这样,手慢了还抓不到人,于是心里无限怀念上辈子的自由婚姻。

惆怅了一会,才对二人道:“娘,我觉得还是等等再说。淼淼还小,若是咱们上门提亲,秦大夫两口子给回了,那不是没了余地了?不如先搁几年再说。反正秦大夫两口子眼下也不会帮淼淼定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