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钧摇头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夸林兄弟呢。”

他转向黎章问:“林兄弟什么时候出发?”

黎章道:“即刻出发。”转向林聪,“你挑选三十个军士,先去眉城见顾将军,将军另有话吩咐你。还有,经过眉县县城的时候,去悦来客栈找一位周菡姑娘,她主仆二人要去青山书院求学,你一路上照应她些。”

胡钧睁大眼睛:“你才出一趟门,就认识了什么周姑娘。老实交代,是不是以公谋私,特地让林兄弟护送她?”

黎章瞪了他一眼道:“鬼扯什么!是这样的…”

遂三言两语将周菡的事说了,胡钧和林聪都失声笑了起来。都说这是位有趣的姑娘。

正说着,黎水从外面进来,大嚷道:“林大哥,我大哥不让我去湖州。你要记得带些好东西回来安慰我…”

她躲了半天。好容易平复心绪,一见到即将回清南村的林聪,马上眼睛就红了,想起爹娘。心口一阵发堵,眼看就要落泪。

林聪慌忙迎上前去,笑道:“阿水,好久不见了。我前天让人送了鸡蛋来。可好吃?走,陪我去挑人,我马上就要走了。”

黎章也急忙道:“快去!不许耽搁了。”

胡钧也要跟去。却被黎章唤住。告诉他顾将军的吩咐和粮草筹集情况。

林聪将黎水拉到无人处,低声劝道:“你现在就这样,真要是回到清南村,见了师傅师伯,那还不得嚎啕大哭啊!所以,你不能回去。我回去会把一切情况都弄清楚的,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这些道理黎水早已想通。不过就是思乡之情泛滥罢了。

于是,她倒催林聪快走。

等师姐回来,她就能知道爹娘和葫芦哥哥是否安好了。

想起这点,她觉得自己都不能呼吸了,默默对天祷告,祈求苍天保佑爹娘身体康健,保佑葫芦哥哥平安无事,然后跟他们来个大团圆。

林聪又嘱咐了黎水几句,就匆忙离去。

她一边回住处收拾行囊,一边派人叫来金富贵,告诉他自己有公务要出门,将手头事项交代给他。

金富贵忙问道:“队长不带属下去?”

林聪摇头:“你帮我看着弟兄们,抓紧操练水性。”

说着,她上前一步,命金富贵坐下,替他号了一回脉,忽然叱喝道:“你又下水了?不是跟你说过了,这个天气你不能下水吗,为何不听?”

金富贵低下头道:“属下…属下…”

林聪气道:“你想更进一步也没错,可怎能忘了腿上的老伤?若是废了这条腿,那时什么也干不成,岂不是‘欲速则不达’么!”

金富贵一惊,慌忙道:“属下记住了,再不下水了。等天气暖和了再下水。”

林聪点点头道:“你在山洞里生活太久,被阴冷潮湿之气浸入骨髓,要想断根极难,需平日细心呵护,方才不会犯病。万不可大意了。再说了…”

她停了一会,轻声道:“我们训练水性,要的是能翻腾逐浪,你本来水性就好,用不着跟他们一样练习,倒是多锻炼身手要紧。就是憋气,也不用非呆在水里憋啊!”

金富贵连连点头,望着林聪担心地问道:“队长这次去小青山…”

林聪瞥了他一眼,淡然道:“怎么?”

金富贵忙低下头道:“没什么。请队长…保重!”

林聪沉默了一会,方才道:“富贵,我知道你一直好奇我的身份…”

金富贵急忙抬头道:“不,属下不好奇。队长不说,属下也不想问。反正,我一个山中猎户的儿子,救过队长,队长也救过我,我们是生死患难的…兄弟。我就希望队长平平安安的。要是遇见什么伤心事,就回来跟黎将军说说,跟我说说,就好了。”

林聪听了,心下暖暖的,微笑道:“我知道了。你也要用心些。等再次开战,你一定会立大功的,到时候封妻荫子,也不枉你爹娘对你的期望。”

金富贵憨笑两声,就沉默了。

他不想封妻荫子,他只想跟她在一起。

然而,这个愿望跟天边的月亮一般,可望不可即。

半个时辰后,林聪率三十军士出发,黎章和胡钧送她到山口。

“林队长,此去责任重大,本将军就不多说了。到了那里见机行事,万不可鲁莽。”黎章看着林聪沉声道。

林聪抱拳应道:“请将军放心,属下万万不敢误事。”

黎章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不再说话。

胡钧一直没吭声,这时才道:“早些回来。若是回来晚了,咱们把南雀国都给灭了,那时林兄弟挣不到功劳可别怪人。”

林聪只点点头,出发在即,她心里百般滋味,实在无心应对他的笑话。

等几十骑人马消失在山道拐弯处,黎章转头,看着占据山谷大半面积的湖泊,慢慢攥紧拳头:妹妹此去,会不会将他们现在的生活跟过去、跟小青山清南村重新串起来呢?

甚至,跟流地黑莽原、跟西北战场、跟朝堂,都串联起来。

他脑中呈现一幅地图:中央是湖州府小青山,大舅外公他们在清南村;西北有葫芦哥哥和小舅舅(最近,他老是梦见葫芦哥哥,他一定没事);东北是黑莽原,是张家流放的地方;他和小葱淼淼在西南,只剩下东南没有亲人…

有一天,他们这些人都要从四面八方汇聚京城——那个在渝州府北面、在云州府南面的一个点!

他可要准备好了,献给家人一份大大的“见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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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八,林聪等一行人先去眉城参见将军顾涧,领了一道密令后即马不停蹄地上路了。接下来,又在梅县城悦来客栈接了周菡主仆,当天下午就赶往湖州府清辉县。

行至晚间,尚未出眉县,就在眉县与丰县交界的湟水寨包了一间客栈住下了。

饭后洗漱完毕,林聪来到院子里,望着夜空中一弯月牙出神。她看着月亮,脑子里想的却是清南村。三年了,那里究竟是怎样一副情形呢?

忽听有人轻唤道:“林队长,林队长!”

林聪转头一看,原来是周菡主仆,正站在身后,月光映照着她们朦胧的身形。

“周姑娘,你们还没睡?”

她忽觉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自己一直想着心事,加上如今她是男人形貌,不便对人家姑娘太过亲近,从眉县出来,一直匆匆赶路,也没怎么理会人家。

周菡微笑道:“骑马骑得腿有些麻,出来走走再歇息。”

林聪点点头,问道:“姑娘不常骑马吧?这一路可要受罪了。要不,明天雇一辆马车让你们坐?”

周菡慌忙摇头道:“不用,不用!我知道林队长有军务在身,不能耽搁的,怎敢因为小女子的缘故,而拖累你们呢。”

林聪见她颇为识大体,况且此行也确实不敢多耽搁,就不再多劝了。

周菡见她沉默下来,犹豫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道:“林队长,这个…这趟差…很难吗?我见你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

林聪听了一惊:好像她确实失了冷静。

“不是的。我是在想一些事情。就是…想着去了地方,该怎么说。总要先有备无患才好。”

周菡松了口气,劝道:“林队长不用着急,这到湖州还有些日子,一路上慢慢想。我也能帮着想主意的。”

林聪道:“姑娘说的是。是在下遇事不够沉着冷静。”

周菡忽然讪讪道:“这个,林队长还是叫我周公子吧。我这身打扮,叫姑娘听了怪怪的。”

林聪抱歉地说道:“是在下疏忽了。周公子请见谅!”

周菡就笑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林聪心情轻松下来,认真打量了周菡一番,低声赞道:“周公子真好志向,敢放下俗务去游学,在下佩服的很。”

她自己也出门游历过,如今碰见同道中人,难免惺惺相惜。

周菡听她语气诚挚,不似敷衍,不禁眼睛一亮,绞着手指欣喜地问道:“真的,林队长真的这样看?不觉得在下…此举有失体统?”

第267章 另类衣锦还乡

林聪摇头道:“周公子并不曾以女儿身份出门,算不得失体统。况公子此去是求学,又不是胡闹玩耍,更是不能以常理度之。”

周菡开心之余,又疑惑不解:“真的好奇怪呢!哦,我是说,之前黎将军就夸赞我,如今林队长也这么说,你们跟我以前遇见的人都不一样。”

哥哥?

林聪就笑了,因问道:“是不是公子家人不认同公子的做法?”

周菡摇头道:“家父不是那种迂腐之人,他只是不放心我带冰儿出门,说外面兵荒马乱的,不安全。在下指的是街坊邻里和亲友,其实世人都这么认为的。连我两位姐姐,明明在家好好的,一出嫁,就整天三从四德挂在嘴上,每见面都要用一堆闺阁礼法训斥于我。若不是爹拦着,还不知怎样呢!”

林聪也好奇起来,问道:“令尊居然能有如此襟怀?真奇人也!”

这世上居然有跟她爹娘一般明理的尊长。

周菡就十分得意,告诉她道:“我爹不但满腹才学,还特别明理。他常说,学问不分贵贱男女,有些男人白读一肚子书,其实是个糊涂人,还不如女子呢。”

“从小起,我爹就将我们姐妹三人跟男子一般教导,比教我弟弟还精心呢。就是不知怎么了,大姐二姐一出嫁,就全变了。我爹都纳闷死了,说他教了十几年,不敌女婿管教一年…”

一旁的冰儿忍不住插话道:“是啊!老爷气呼呼地说,一定要擦亮眼睛找三姑爷,绝不能让人把他三闺女也变了。”

林聪听着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周菡不好意思地瞪了丫头一眼,又道:“还有。我娘原本是个一字不识的小户人家女儿,爹一直教她,如今吟诗作画,倒像个才女一般。”

她也不知怎么了。之前刚见林聪的时候,见她神情肃然,手下军士又都军纪严明、杀气凛然,便不敢唐突;略一交谈。却感觉他比那个黎将军还要亲切随和,以至于她都忽视了他是个男人,当好友一般谈话起来。

林聪见她聪慧大方,也是好感倍增。

她忽然想起一事。奇怪地问道:“令尊这样的,想必也是有功名在身,为何公子家还要为兵役愁烦?”

周菡轻轻摇头道:“我爹虽然满腹才学。却从未进过科场。”

林聪惊讶之极。难道这是一个愤世嫉俗之人,对官场不屑一顾?

周菡见她疑惑,正要解释,冰儿扯扯她衣袖,低声叫道:“小姐!”

“嗯?”

周菡愣愣地转头看她。

冰儿见她发愣,轻轻跺了下脚,暗怪小姐糊涂。又见林聪也看过来,便硬着头皮问道:“林…队长,那个,能不能跟我们说说打仗的事,我跟小…公子都很想听呢。还有,你们黎将军是不是很厉害?他成亲没有?”

林聪见小丫头扭扭捏捏的,忍不住暗暗发笑。

小姑娘好奇心强是难免的,只是这话问的…自己也是女儿家,若是没猜错,最后一句“成亲没有”才是她想问的重点。

她微笑道:“打仗很残酷,你们真想听?”

冰儿急忙道:“那黎将军成亲没有?”

一着急,小丫头就忘了掩饰自己强烈的好奇心,直奔主题。

林聪轻咳了一声,道:“将军尚未成亲。”

她不禁再次看向周菡,以一个小姑子的眼光打量她——难道她对哥哥印象不错,特地让丫鬟问的?

周菡顿时醒悟过来,羞恼地照着冰儿脑门拍了一下,嗔道:“瞧你,这么冒失!”

她虽然害羞,但心里也确实想知道那个黎将军的情况,况素性大方,很快就恢复常态,对林聪道:“那天认识了黎将军和他弟弟,觉得他们都很好,又爽快磊落。我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在两军阵前发誓要活捉南雀公主、并纳她为妾的小将军。我就好奇的不得了,我就问他:活捉就活捉,干嘛要纳她为妾呢?咱们大靖这么多姑娘,你还怕娶不上媳妇?回头跟这个仇人同床共枕,你晚上能睡得着?…”

林聪被她一本正经的分析给逗笑了:“黎将军没这么说,是军士们气不过南雀公主临去时的嚣张狂妄,才喊的。”

主要是她这个妹妹和黎水气不过。

冰儿就兴奋地问道:“这么说,黎将军根本没打算娶公主,是不是?”

林聪汗颜:“我们双方是仇敌,怎会结亲?说活捉、纳妾什么的,那都是嘴上不饶人。你们不知道,在战场上,士气是很重要的。南雀公主当着几千人的面,说要活捉黎将军,还要囚禁他一辈子,我们这些手下难道是死人,能不给点反应嘛?”

周菡气鼓鼓地说道:“那是!是该骂回去。”

冰儿也愤愤地说道:“她一个女孩子,不在家好好呆着,跑到战场干嘛?活该被捉。”

林聪再次汗颜:心道人家可不就是好好在国内呆着,是他们跑到人家家里把人给掳来的。

周菡打断冰儿的话,问林聪抓南雀公主的经过,以及拿公主要挟孔雀王和南灵王、索取赎物的经过,随着林聪的述说,不住赞叹黎章和将士们英勇,对自己没能应征入军颇为遗憾,一再惋惜。

林聪诧异地问道:“难道姑娘当时真抱定决心要投军?”

周菡讪讪笑道:“也不是啦!我当时没想投军的。可是现在我后悔了,觉得跟你们并肩杀敌或许也不错。”

林聪轻声道:“军营里苦的很,你一个女儿家,真要进去了,可不容易熬下来。”

她每每想起往事,都不知自己和淼淼是怎样熬过来的。

周菡忙道:“我知道自己这话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我是真心敬佩你们,所以才这么说的。”

怪了。她怎么跟这个队长无话不谈呢?一点也不觉得他是个陌生男人,应该戒备避嫌。

又说了几句,看看月上中天,周菡便向林聪告辞。回房歇息去了。

此后一路上,周菡主仆跟林聪等人相处越来越融洽。通过这些军士,把黎章自投军后的种种事迹都了解的一清二楚,而林聪也把周家的事摸了个门儿清。连周家有几个丫鬟婆子都弄得明明白白。

也因此,她发现这个周菡对哥哥颇为关心的样子。

哥哥有人喜欢她当然高兴了,只是,她却不敢多说一句。一来他们兄妹是流犯,二来哥哥心里可是有人的,岂会轻易接受其他女孩。

唉!眼下哪里能想到那许多!

在途不止一日。每到一地。还要知会当地官府,免得造成误会,便是快马加鞭,也在二月下旬才赶到湖州境内。

先绕道湖州府城见过知府大人,并接到兵部转达的军令——这是顾将军就此事奏请朝廷,皇帝命兵部传达的批复。

有了这批复,他们此行就有了凭据。不算跨境逾越办公。

在湖州府衙派人带领下,又过了几日工夫,二月底,林聪等人才到达此行目的地——清辉县下塘集。

正是上午辰时,集市上商贩乡民聚集,青石街道上人来人往,甚是繁华热闹。虽然不少人脸上带着愁苦之色,也不乏沿街乞讨之人,但比他们一路行来见到的情形要好多了,这里似乎是另一个世界——安定、祥和!

军士们发现,到了这里,不仅他们的队长沉默了,连那个求学的周公子也变了,好像很紧张的模样,不住地问“书院在哪里,还有多远”。

明明已经问过了,带路的人也回答了,可过一会,她又会念经似的问一遍,让人十分无语。

林聪身处熟悉的街市,浑身无力,心绪茫然!

她怕一抬头就看见熟人,还怕一转眼就看见亲人,又怕一不小心就被人看出破绽,认出自己来。

她不是衣锦还乡,她还是个流犯!

她也不是荣归故里,并无欣喜若狂的激动,也没有尘埃落定的安宁,有的,只是心酸和难过!

慢慢地,她平静下来,压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吩咐道:“走!去清南村。”

一行人旋风般地从街市上驰过,往小青山脚下奔去。

等到了清南村老村村口,看着那树木深处掩映的墙角屋檐,听着嘈杂的鸡鸣犬吠和人声,林聪终于体会到,哥哥不让淼淼回来的决定是多么的明智。

若是淼淼回来了,此刻不知会怎样失态;她,现在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落下。

“林队长?”

一个军士小心地唤她。

林聪仰脸,使劲吞咽眼泪和口水,却是收效甚微。

她猛然转头,就这么含着两汪泪水,哑声对军士们言道:“你们可记得,那些死去的兄弟们?他们死了,我们活下来了!不是他们不勇敢,是我们运气比他们好!可是,以前的好运气不会一直跟着我们。这一次,我们一定要请回一批大夫。记住,是请!哪怕跪下磕头,也要将他们请到眉山去,请他们帮助我们,救救兄弟们!!!”

随着她声音一截截拔高,大颗大颗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仰天长哭!

可知,有家不能归是什么感觉?

可知,有亲不能认是什么感觉?

可知,有冤无处诉是什么感觉?

可知,有仇不能报是什么感觉!!!

三十名军士立即被他们的队长感染,齐声大喝道:“属下遵命!”

军汉们忆起那血雨纷飞的日子,那可怕的伤痛折磨,跟着林聪一起热泪滚滚!

第268章 相认

 沉浸在自己小心思中的周菡被这突然变故惊呆了,张大小嘴,愣愣地望着这群抛洒热泪的军汉——原来,他们除了粗豪奔放,还有如此强烈的激情。

才十几岁的冰儿哭得稀里哗啦,呜呜,她好伤心好难过!

村口设置了查巡关卡,有两个壮丁在此值守,看见这群杀气凛凛的军汉风一般卷过来,吓得腿肚子直打颤。

陪同前来的清辉县衙班头上前,轻声交代了来人的身份和公办情由,那两人才松了口气。正要放他们进去,林聪一声令下,几十军士全部下马,步行进村。

越往村里走,林聪心绪越乱。

在这里,她不用看,不用听,全身心都灌满了熟悉的感觉,鼻端闻见的也是熟悉的气息;她闭着眼,也知道出了老村,很快就能望见郑家大院。

二月春风似剪刀,小清河边的杨柳已经抽出了柔嫩的鹅黄细叶,桃树枝桠上也鼓满了小苞芽,用不了几日,桃花就要开了。

看见了,桃柳夹道尽头,是郑家院子,再往西是李家,再往西是赵家…

林聪哆嗦着,正要低头咬牙闯过这一段路,忽见郑家院门内涌出一群大白鹅,一个十来岁的青衣少年跟在后面。

清秀的面容,安静的神态,是小表弟青莲!

他腋下夹了本书,一手执根竹竿,竿梢吊了一挂破布头,忽左忽右地在鹅群左右浪荡,驱赶白鹅岔上了往河边去的石子道。

林聪就好似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再也挪不动腿脚。

而青莲也倏然转头,看向这一群萧杀军汉,立即就停住了脚步。神情惊疑不定;那群呆头鹅也傻傻地停了下来,偏着长脖子发愣,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状况。

就在这时,从郑家院内又闪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嘴里喊道:“青莲,带几块点心。饿了吃。”

清甜的少女声音,软软糯糯的。

这人更让林聪震动,她挽着垂鬟分肖髻,身形纤长,浅紫袄儿,素白裙儿,轻移莲步,温柔似水,活脱脱就是年轻的娘。

是紫茄!

都说女大十八变。她却越长越像姑姑菊花。

紫茄一抬头就看见了林聪他们,跟青莲一样,当即愣在那,眼中闪着怯怯的害怕和担忧。

林聪受不了了,如果说见了青莲她还能保持镇定,但紫茄幽幽的目光一射过来,她立刻觉得自己溃不成军。

她脚底打飘,如同游魂似的从郑家门前荡过。既不再看紫茄和青莲,也不理闻讯赶来的村长李长亮。对四处涌来看热闹的老汉婆子和顽童更是视若无睹。

周菡也受不了了。

她被林聪等人悲恸沉重的神情压得喘不过气来,以至于看到郑家屋侧山道入口那块刻着“青山书院”的巨石,也没理会。

她决定暂不去书院了——自己的事不急,先陪林队长他们要紧,必要的时候,帮着游说那些大夫。

从郑家到医学院。短短一段路,林聪走得无比艰难。好容易到了医学院门前,向门房递交了顾涧亲书的拜帖,想到即将见到师伯秦枫,她又是一阵浑身发软。

秦枫得了门房禀报。又看了“西南将军顾涧拜上”的帖子后,便匆匆赶了出来。

当那个飘逸的身影一出现在视野,林聪所有的伪装都轰然崩塌,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近前,双膝一软,拜倒在地,颤声道:“在下西南禁军队长林聪,见过秦院长。”

秦枫尚未反应过来,几十名军士“呼啦”一声,全随着林聪跪下,齐声呼喝“见过秦院长”。

秦枫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搀扶林聪:“你们这是…快起来!有话进屋去说。”

“秦…院长…在下…在下…”

林聪彻底崩溃,泣不成声,话语哽咽难续。

此时,医学院大门前,围满了往昔的乡邻和医学院的学生,还有闻讯赶来的书院学子,她既不能有一丝的差错,但又无法控制胸中翻滚的悲恸,唯今之计,只有痛哭一场,方能疏散心头哀伤和郁结,才能释围观人众的疑惑。

于是,她抬头望着秦枫,扶着他的手臂,用沉痛的语气,诉说来此目的——

“国难当头,为保黎民百姓安危,我等便是战死疆场,也死而无憾。然,无数兄弟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从敌人屠刀下逃得性命,却仍然不治身亡。因为,没有大夫帮他们治伤…他们死了,我们活下来了,不是他们不勇敢,是我们运气比他们好…”

震撼人心的倾诉中,她任凭泪水恣意纷飞,宣泄心底最沉重的负担。

她是学医的,为的是济世救人。可是如今,她不仅在杀人,甚至为了掩饰身份,还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伤重的军士死亡,而不去伸手施救。

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痛苦和迷茫。

随着她杀人越来越多,随着他们兄妹战功的积累,随着哥哥每一次职位的提升,她心底最大的魔障已经不是家仇,不是国恨,而是面对死亡的无措!

一将功成万骨枯!

无数次,她问自己,这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她要不要忘记家仇国恨,只做一个济世救人的大夫,无论是敌人也好,还是自己的袍泽也好,都怀着一颗善心去挽救他们?

她想不通这个结!

如今,见了言传身教的师伯,她所有的痛苦迷茫和无措都喷发出来,想要求一个答案,想要求一个解脱!

秦枫在对上林聪含泪双眼的一刹那,就认出她是小葱。

不是小葱妆容化得不好,说起来,小葱的易容术最初还是他教的,他对小葱化妆的手法太熟悉了。

二十多年前,为了让师妹云影女伴男装来清南村给郑菊花送药,他第一次调制了改变肤色的药水和药膏;数年前。为了小葱和秦淼女扮男装出门游历,他又费心研制了各种化妆手段,一股脑儿都教给了她们。

还有,林聪张嘴大哭的时候,那一嘴细齿也是他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