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死死地用手抠住山石,浑身颤抖。

外面,白果小声道:“三姑娘,五少爷会不会…”

香荽打断她的话道:“五弟只是走开了。今天经过这么多事,他心里有些不好受也是难免的。等往后大家兄弟们相处久了,就好了。”

说着话,两人又往园子里走去。

往后么?

他会不会成为他们的兄弟呢?

玉米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他忽然有些后悔,为什么不离开王府呢?

离开了,不受这份闲气,他也能在外流浪生存,未必就不能闯出一番天地来。

可是,心底里却不舍的很。

正心乱如麻间,又听见有人喊“红椒,红椒!”

是田遥,声音由远而近。

玉米忽然发现一个往日没留心的现象:当你沉下心来,悄悄闪在一旁,就会像一个看客般,看见身边的人和事如同戏台上演的戏,一幕幕登场。

他现在就仿佛置身局外,看着这个王府里的人和事。

红椒不耐烦地停住脚,质问道:“你老跟着我干啥?”

田遥不回答她的话,却对丫头枫叶道:“你一边去,我跟你们家姑娘说几句话。”

红椒怒道:“胡说!田遥,亏你还是读书人,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人说的?枫叶别听他的,就待在这。哼,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小心我大喊一声让人把你拿下!”

田遥急忙摇手道:“好了好了,你别嚷,我说还不成吗!唉,你这个脾气…”

红椒火大道:“我这脾气怎么了?你嫌不好,何必来招我?”

田遥笑道:“我怎会嫌不好?要不然张家才出服,我爹就托周爷爷上门提亲了。”

红椒愤愤道:“提亲又怎样?我又不答应。”

田遥急了,忙问道:“红椒妹妹,你怎么能不答应呢?”

怪不得张家迟迟不给回音,原来是红椒自己不答应。

第503章 红椒:嫁,还是不嫁?

原来,张家上京前,青山书院山长田夫子就托了周夫子向张家提亲,为儿子田遥求娶张家二姑娘红椒。

张家因离开京城几年,也不知田遥近况如何,便说等进京后看看再给回复。

进京后,这件事还没解决,大苞谷就找上门来。

后来张家一心都在认儿子上,把红椒的婚事暂时搁下。田遥心急,找了几次机会询问黄豆,却不得其果。

今日,他便亲自问红椒。

若是其他人家,他这样做不仅失礼且会坏事,但他知道张家不同,张家儿女的亲事,都会征得小辈点头同意,长辈才会做主。

果然出问题了,红椒居然不答应。

田遥又心慌又奇怪,便追问缘故。

红椒忽然没话了,沉默下来。

就听田遥柔声叫道:“红椒妹妹…”

红椒退后一步,说道:“你别这么叫我。我不爱听。”

田遥很受伤。他虽然跟张家不是亲戚,却是跟张家的孩子一块玩大的。那时候,他们也是两小无猜的。他想不出,除了黄豆,红椒不嫁他还能嫁谁。

还有比他更合适的吗?

红椒忽然轻声问道:“听说,你们常常喝花酒?”

田遥听了一呆,急忙道:“不是那个…是叫了来弹曲助兴的,我们并未做什么。”

文人骚客,这行为再正常不过了。

红椒道:“是什么也没做,就是她弹琴你作词曲,赞人家眉如弯月眼似清泉…”

田遥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声道:“红椒,不过是个歌女,你怎么能吃人家的醋呢?她们怎能跟你比呢?”

红椒冷笑道:“歌女怎么了?若她们没有才情。你们会请她们去?可见你们是欣赏她们的。她们不过是被生活所迫,才入了这一行。当日张家被抄,要不是后来翻身,没准我连歌女都不如呢!”

田遥听得愣住。

红椒又道:“你家里,是不是有人送了你一个丫头,准备将来收了她?”

田遥听了心惊。忙:“这个…红椒,你听我说,这个我会想办法的。”

红椒低声道:“解决了还会有。”

田遥急了:“红椒,你听我说…”

红椒打断他的话,哽咽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你很好。我知道,京城许多人家都想把女儿嫁给你,他们也不会阻止你纳妾、喝花酒,因为这都是好正常的事。文人都是这个样子的。我不应该嫁给你这样的人,我应该回乡下,嫁一个像我爹那样的人,简简单单过一辈子…”

说着话,她泣不成声。

这些日子,她心里一直堵着,因为真假玉米的事,才顾不上细想。今日。面对这个京城有数的才子、千金闺秀们渴望的如意郎君,她禁不住满腹酸楚。

她是那么不合时宜!

别看她平日里很厉害。可她自家人知自家事:

她比不得大姐,大姐能把敬文哥拿捏得死死的,再说,敬文哥也是清南村长大的,并不像其他读书人。

她也比不得香荽,三妹妹其实很厉害的。

她这次回京后。听说了一些田遥、王穷和黄豆等人的事,她便觉得自己的问题来了:她能嫁给田遥,然后整天跟他争吵,像个河东狮一样吼叫吗?

问题是,即便是她吼叫。田遥,骨子里骄傲非常的田遥,也未必会听她的。别看眼下这样,有一天,他会嫌弃她不够温柔、太霸道、是个醋罐子。

她要怎么办?

嫁,还是不嫁?

田遥见她哭了,对枫叶沉声喝道:“走开!”

这回红椒没有阻止,枫叶没敢留下,退得远远的,站在那边看着。

田遥心里绞疼,冲口对少女道:“红椒,你放心,我…我一定不纳妾。”

他从来没见过红椒这副模样,居然当他的面哭了。

小辣椒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可是她眼下慌张无助的很。

他不管不顾地就说了那话,掏出一块帕子,递给红椒。

红椒不接,用自己的丝巾擦泪。

她低声道:“田遥,你是很骄傲的。你不要随便就答应我,你要好好想想,你做得到吗?你做不到的。我不是说你贪花好色,反正你就是做不到。你们这些人,骨子里都很…很…多情,你做不到的。”

她找不出话来形容,便用了“多情”二字。

其实她知道,不是多情,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世俗观念。在这点上,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多年前,娘教她们姊妹《女诫》的时候,就很小心地阐述了她的想法,掩盖在三从四德下面。

那时她还不太明白,眼下才真正体味其中三味。

娘用她特殊的方式,教导出了不同的女儿,她怕是最没出息的一个了。

这么想着,忍不住泪如雨下。

田遥沉默下来,他已经明白红椒的意思了,也意识到问题的根本:不仅仅是因为喝花酒,不仅仅是因为那个丫头。

他在清南村生活了那么些年,回想起张家和郑家的一切,真的很特别。

京城其实已经悄悄传开了:张家和郑家不喜纳妾。

也因此,便形成一个奇怪的现象:大家拼命想把女儿嫁入两家,却少有人愿意娶两家的女儿。

大家都在拭目以待,要看张家剩下几个闺女嫁给何人。

玄武将军张灵儿自然是不同的,再说,她嫁的也不是王公子弟,而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除了她,张郑两家其他女儿能不能像她们的娘一样如愿呢?

上次有位同僚要为田遥做媒,他说已经向张家提亲了。

那人惊讶万分,很不客气地指出:若干年后,也许他会因为在外吃一顿酒、在家摸一下丫头的手,而被妻子“狮子吼”。纳妾那是想都不要想。

他当时听了很不舒服,却并未深想。

可是,眼下不能不想了。

他隐隐觉得,张家似乎把纳妾一事看得太过严重了。

刚才他冲口而出说了往后不纳妾的话,其实家里那个人他还真不太好处置。

田遥看着对面的少女,月光下。她的身形有些孤单、柔弱,就像多年前拖着手脚镣去流放一样。那时他恨不得跟了去呵护她,那时他发誓,要官居一品保护她…

呆呆地望着她,思绪万千。

心疼,心乱,心烦!

他很想跟她再保证一次,可是…

过了好久,他才轻声道:“红椒。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大丈夫一诺千斤。我是该好好想想。等想清楚了,觉得自己一定能做到,再回答你。”

红椒没有应声,仿佛对他没有指望了一般。

一阵说笑声传来,是山芋他们过来了。

大苞谷累得气喘吁吁,整个人挂在山芋胳膊上,被他拖着走。

枫叶忙走过来,三人迎着大家。

等走近了。田遥勉强对山芋笑道:“老远就闻见一股臭气。我说你们这训练的法子也太难受了,每次练习完。身上都臭不可闻,怎么见人?”

山芋笑道:“每次练习完,都从头洗到脚。鲁三叔说这样更利于身体结实。”

黄豆蹙眉看着他和红椒,有些疑惑。

大苞谷也直起身子看着田遥,又望望随香荽走出去的二姐红椒,眼珠转了转。不知想什么。

说笑着,大家便出了园子。

黄豆扯住田遥,两人落后一步,问他道:“你跟红椒妹妹说什么了,她好像很难过的样子?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田遥火大。冷笑一声道:“你这么关心她,想干什么?”

山石后的玉米听着二人一路低声争吵着走远,脸上现出嘲讽的笑容,又有些悲伤。

等周围都静了,正要出来,忽听又有说话声过来,忙又定住身子不动。

是大哥板栗和葫芦表哥从小葱姐姐的灵苑过来。

就听葫芦道:“白凡那边到底要怎么办?”

板栗“哼”了一声道:“怎么办?当然要查了。就像他自己说的,从来就没有不露破绽的阴谋。”

玉米听了浑身一震,使劲闭住气,不敢透出一点声息。

就听葫芦道:“不知怎么了,我有种感觉,这个白凡将是我们最强大的对手。”

板栗断然道:“没错!我也是这种感觉。”

葫芦又道:“这园子太大了,你没多派些人加强守卫?”

板栗无奈道:“怎么没有,东西南北四面,二门外全是护卫。可是不好把护卫们弄到园子里面来,不说避嫌了,人多了反而容易被人趁乱。所以说,住这么大的府邸,根本就是自找麻烦。”

等声音渐渐远去,玉米才放松身子,然后慢慢走出来,往园外走去。

守门的婆子见了忙道:“五少爷,刚才四少爷找你呢。”

玉米“嗯”了一声,径直往王府东面跑去。

才跑了一会,就觉身后有声音,转头一看,是黑娃,如同鬼魅般靠近。

玉米停下脚步等他。

黑娃笑道:“五少爷,刚才不见你,小的到处找呢。”

玉米闷声道:“我在园子里面逛了一圈。”

黑娃道:“哦。我去找了,没看见五少爷。”

玉米不吱声,转头就走。

曾经,这个小厮高强的身手令他沾沾自喜,常缠着他陪练武艺,眼下他却半点跟他说话的兴趣都没有。

再说,正殿那边依旧人声喧哗,他听了心里十分难受。

他们在干什么呢?

以往这个时候,兄弟姊妹们不是聚在奶奶那请安,就是在爹娘那,说笑一会才各自去歇息。今日大苞谷认祖归宗,他们八成都聚集在爹娘那里,因为奶奶那有客人。

再也不用想这些了。

他生活已经翻天覆地改变。

第504章 往事如梦

到了东院二门口,黑娃看着玉米头也不回地进去,理也不理他,有些发愣,站了好一会才转头走了。

玉米回家,花生正在他屋里坐等。

听说他回来了,忙迎上来拉住,急问道:“五弟,你刚才去哪了?”

玉米低声道:“在园子里!”

花生纳闷道:“真的?那我们找半天都没找到呢?”

忽然想起什么,扯着他往外走,一边道:“不说了。走,跟我去见爹。他说等你回来就去见他。”

玉米默默地跟着他,来到书房。

张杨正在书案后看书,南瓜也在一旁坐着。

玉米看见张杨,滞了一下,才低头行礼道:“见过小叔!”

张杨点头,命他们兄弟都坐下,然后眼神犀利地盯着玉米,似在审视端详他。

“你难受吗?”他猛不丁问道。

“难受!”玉米红着眼睛道。

张杨见他坦言,微微点头,道:“然我张家被抄时,你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遭受的比你多何止百倍。可是他们扛过来了!”

玉米低头不言。

张杨威严地说道:“这件事没完!”

玉米浑身一颤。

张杨道:“可是,不论真相是什么,小叔都希望你能置身事外。你要记住:你是张家儿子!”

花生低声道:“五弟,爹说的对。说不定啊,你还跟白凡有仇呢!你想想,他找了你来代替六弟,还把你弄的啥都不记得了,肯定不是好人。”

玉米听后面色古怪地瞅着他。

南瓜白了弟弟一眼,温和地对玉米笑道:“白大人今日对五弟颇多维护。然我张家也从未亏待过五弟。所以,不管五弟跟白凡是不是有渊源,以目前的形式来看,你都应该置身事外。”

张杨沉声道:“不错!当年你年纪幼小,不论怎样都属无辜。可是,如今你已长大,希望你不要令张家失望才好。刚才回来的时候,大哥大嫂还特意嘱咐我,要好好待你呢!”

玉米先听他话中带着警告,心一沉。接着又听说张槐郑氏牵挂他,便红了眼睛。

他低声道:“侄儿记下了。”

张杨又嘱咐了一番话,才道:“去吧。你小婶让人煮了艾叶水给你洗澡。说是在刑部呆了许多日子,该去去身上晦气。花生,你陪弟弟去。”

花生忙笑道:“我也洗一个。”

遂拉着玉米一起对张杨施礼后告退。

等两人走后,南瓜忧心道:“爹,我观他今日十分不对劲呢。要不要…”

张杨打断他话。道:“这事你大哥大姐会安排。你只管跟从前一样待他。”想了想又道:“记得小心些。”

南瓜点头。

张杨又静默了一会,忽然冷声道:“哼,若他真是只狼崽子,养不家,那也怪不得我们!”

南瓜叹了口气。

张杨将他唤到跟前,道:“这个白凡。行事无迹可寻。为父左思右想,还得从他初到青山书院查起…”

他低声对大儿子说了一番话,“明日一早为父就要去衙门。你去告诉你大哥…”

南瓜认真听着,不住点头。

且说玉米,洗了一个驱邪清晦的艾叶澡,拒绝了花生要陪他睡的提议,道:“不瞒四哥。我心里乱的很,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花生无法。只好嘱咐他不要多想,便回房去了。

玉米躺倒后,才合上眼,浑身疲倦都涌上来。

恍恍惚惚的,仿佛听见娘招呼:“玉米,吃饭了。”

听声音,依稀是郑氏,又似乎是另一个女子。

在黑白梦的天地里,呈现一片山野,树林内有栋茅屋,一个包头巾的女子在屋里屋外忙碌着。

“玉米,来写大字。”

“玉米,今天我们来学《论语》。”

“玉米,把昨天背的诗温习一遍。”

倏忽一转,似乎那个女子躺倒在床上,苍白的很。

“玉米,你一定要记得回家!”

“玉米,你一定要记住你爹的名字!”

“娘!娘!娘——”

玉米在睡梦中不安地滚动,使劲抱住头,忽然惊叫大喊,猛然坐起来。

他发现浑身汗透了,喘息不止,头更是疼痛欲裂。

夜已深,周围静悄悄的,月辉映在外面窗户上,依稀可辨房内家什,都冷冷地凝视着他,让他觉得陌生。

他仿佛看见一个朦胧的身影,一双含泪的眼睛,站在窗前看着他:“玉米!”

“娘!”

他无声地哭了。

隔壁丫头被惊醒,点了灯过来敲门:“五少爷,五少爷?”

玉米沉下心,擦了一把泪,深吸一口气,对外叫道:“没事。下去吧。”

丫头听他声音还算平静,答应一声就回去睡了。

玉米觉得头疼的很,便扯过搭在床架上的衣裳,将宽腰带抽出来,用力把头捆紧,然后靠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眯着。

**************

西院,正如玉米猜的那样,板栗兄妹都聚集在郑氏外间屋里。

连小葱也没回房,把儿子和张念祖放在一起睡了,自己跟弟妹们说笑

郑氏将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的大苞谷拉到矮榻上坐下,用一大块布巾为他擦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