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逸到的很快,估计是一直没走远。

薛宁努力的挤出一丝微笑,为难的看着站着不动的崔立珩。“哥,我有话单独跟滕医生说,你先出去。”

崔立珩犹不放心的多看她一眼,迟疑迈开脚步。

“我不会寻死。”薛宁看着他的背影,状似不经意的补充。“好容易活下来,我还要看你和苏先生成家呢,别让我等太久。”

崔立珩脚步微顿,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迈开双腿。

她的掩饰一点都不高明…

滕逸从她下船那天,就从海城飞了过来,就怕她醒了心里想不开。

房门关上,房里顿时变得寂静。

滕逸抿着唇角定定看她片刻,转身去倒了一杯水。“先喝些水,你昏迷了一个多星期,苏先生和你哥都吓坏了。”

“对不起。”薛宁有气无力的吐出三个字,幽幽开口:“给你们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滕逸摆手,脸上浮起温暖人心的笑,动作很轻的把水递到她手边。

薛宁喝了一口,目光落到窗外,脸上浮起微笑。“从决定活下来的那天,我就不敢交朋友,怕自己有一天离开了,会伤朋友的心。我把心封起来,以为这样自己便刀枪不入,可是我真的很羡慕。”

滕逸低下头去,迟疑握住她冰凉的手,沉默聆听。

薛宁的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变得苦涩。“我羡慕所有跟我一样年纪的女孩,就算不那么美,就算不那么有钱,但她们还可以拥有爱情,拥有友情、亲情。争吵也好,分手也罢,总归拥有。很多次,我都想不如就放下吧,像同龄人那样,跟喜欢的男孩谈恋爱,跟喜欢的女孩做朋友,什么都不要去想。”

薛宁顿了顿,怆然一笑。“可是心里始终有个声音在提醒我,这些平凡到不被珍惜的幸福,从大火烧起来的那一刻,就离我远去了。”

滕逸听到这,手上的力道下意识收紧,终究没打断她。

薛宁瑟缩了下,抽回自己的手,疲倦闭上眼。“如果有来生,我真希望能顺遂长大,爱上一个男孩,然后为他奋不顾身。”

“今生呢?”滕逸忍不住问她,刺痛的感觉,在心底无声的蔓延开来。

他听多了那些想要自杀的病人的话,心里清楚的知道,薛宁这一次,死志比七年前更坚定。

“今生?”薛宁的嗓音弱下去,飘忽又幽远。“不会有今生了,不会再有。”

“你不能这样!”滕逸生气起来,再次捉住她的手。“薛宁,你不能在欠了一堆的人情债后,就这么轻飘飘的用一句来生打发!”

“不然呢?”薛宁睁开眼,一瞬不瞬的望着他。“滕医生,您也放不下,对么?”

滕逸震惊的松开手,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飞快别过脸。“我放下,你就能放下么。”

“对不起。”薛宁艰难的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绝情闭上眼。

到了最后,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这个三个字一笔勾销。

只可惜,她放不下,死也放不下。

滕逸在房里坐了很久,一直到太阳下山,薛宁再次睡过去,才疲惫的开门出去。

苏先生、荣先生和崔立珩都等在门外,见他出来,十分默契的等着他开口。

滕逸无奈摇头,表示自己已经尽了力。

苏先生叹了口气,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由她去吧。”

隔天,崔立珩无事人一般,在薛宁醒后立即去她的房间,督促她吃东西,吊水。

薛宁知道他们的心思,当下收起所有的难过,态度十分的配合。

荣先生请的是最好的私人医生,薛宁调养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总算能行动自如。

亲自去谢过荣先生,当天便在苏先生和崔立珩的陪同下,从澳门直飞帝都。

她还没去看过妈妈的墓,还没给哥哥收尸,还没亲眼看到杀人凶手伏法,可心里却早早决定了自己今后的去处。

回到苏先生的四合院,薛宁累的话都不想说,进了门就直接回房睡觉。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丢在床头柜的手机有电话进来。薛宁睁开眼,见是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网络电话号码,顿时睡意消散。

接起听了片刻,薛宁拧眉下床,站在窗前静静望着院中的老石榴树。“你到底想说什么?”

上一次,她为了拿到资料,答应他的条件想要怀上顾旭白的孩子。这一次,他竟然拿那两份卷宗当筹码,要求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跟顾旭白离婚。

她都没嫁给顾旭白,离哪门子的婚。“爱给不给,我没工夫跟你废话。至于你是谁,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一点都不在乎。”

说完薛宁随即把电话挂了,丢开手机开了灯去倒水。

“离婚手续很快会办妥,从今往后,你们桥归桥路归路。我有生之年,你最好死了一样,不要给他任何的希望。”顾老先生的话倏然划过脑海,惊得薛宁一激灵,手中的被子“咣”一下落到地上,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那天在民政局,她明明先下的楼!难道是沈颢帮着把手续办了?难怪抓自己的人,会说自己是顾家的孙媳妇,难怪顾老会在海警船上等着自己。

顾旭白…你何苦如此算计,何苦?

就算顾老不阻拦,她也不会再进顾家的门。

死也办不到!

——

海城,南山寺。

天空还是浓烈的黑,有风吹过,漫山遍野的枫林,发出簌簌的声音,间或掺杂着几声蝉鸣。

顾旭白从车上下来,神色漠然的看一眼车上的梁秋,以及站在车旁,那六名孔武有力的保镖,转身,抬脚跨入寺门。

闷了一夜的热气,被黎明之前的清风吹散,空气里隐隐能闻到些许花香。铺了一地的青石,透着丝丝凉意,在昏黄的光线下无尽的往山上蔓延,静谧又幽深。

将手抄进裤兜里,他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耳边却仿佛听到薛宁在说:“您老人家不累么?”

“如果有一天,我累了,大概会找个有道观的山头,度过残生。”

“当个得道的道姑,熬鸡汤开解众生,有毒的那一碗,我会给你留着。”

“你真让我来拜佛啊?可我想把这佛寺拆了。”

顾旭白从不信鬼神,此番也不是来烧香,只是想重新走一遍薛宁跟自己一起走过的路。

海城那么大,她却只跟自己走过两回。

一次是来寺里见秦老,一次是除夕去看花。

那么漫长的大半年,回想起来,竟然只有这两次,她好好的跟在自己身边。

思绪回转,想起那天在海警船上,她替自己挡了飞过来的那一只茶杯,想起她说:“别让我欠你太多。”胸口的位置,瞬间变得窒闷。

他以为他能够给她筑起一道墙,遮去所有的风雨,到最后,伤她最重的人,却是自己。

老爷子说一不二,薛宁的性子死犟,这一场关乎他人生的赌局,他手里如今只剩唯一的一张牌。

这一刻,他甚至开始害怕结局揭晓。

长长的台阶走到尽头,顾旭白在正殿前停下,眼前仿佛又看到了薛宁吊着两只手臂,微笑站在阳光底下,眼神亮晶晶的望向他。

刺痛的感觉,刹那漫过四肢百骸,痛入骨髓。

沈颢和邵修筠都问过他,为什么会是薛宁。

他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给出答案,他遇到过那样一个脸上写着无畏,眼底却盛满悲伤的女孩,却又弄丢了。

伫立半晌,顾旭白最后还是进去烧了香,虔诚跪拜。

他放下所有,求上天给他一个圆满。

从正殿里退出来,寺里的僧人陆续起床做早课。扫地的僧人年纪很大,即使地面不脏,依旧扫的一丝不苟。

顾旭白让开地方,等他扫过再站回去,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手里笤帚,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台阶下方的保镖,细不可闻发出一声叹息。

站到太阳升起,顾旭白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立在正殿门前。

身后,上山的台阶上,远远出现梁秋的身影,不一会就到了跟前。

顾旭白徐徐转过身,眼底波澜不兴。

梁秋气喘吁吁地擦着汗,一屁股坐到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开口:“二哥,部队派了人来,老爷子让你立刻回去。”

、Chapter 76

顾旭白比任何人都清楚老爷子有多狠,听到这样的消息一点都不意外,深邃漆黑的眸子甚至透出几分阴冷。

他忍耐了半个月,到底等来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但愿薛宁还活着…

梁秋坐在地上,没有细看他的眼神,兀自对着长长的台阶叹气。“哥,嫂子她真的会回来么?”

“不会。”顾旭白神色莫辩的丢给他两个字,抬脚往山下走。

梁秋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嬉皮笑脸的追上去,压低嗓音窃笑。“老爷子手再长,也伸不到国外去。”

顾旭白心神一震,余光扫了一眼身侧的保镖,轻轻点头。“做干净一点,除非你想被他除名。”

“还有青云科技。”梁秋脸上的笑容顿时扩大,双眼却危险眯起。“修硬件我不行,软件可是我的拿手本事。”

“就你能。”顾旭白淡淡的勾起唇角,脚步愈发的快了。

梁秋得意挑眉,一身轻松的追上去。

他就知道,顾旭白不会甘心被老爷子软禁。他不反抗,不过是在等一个绝佳的机会,永远挣脱顾家的束缚。

薛宁回不回来已经不重要,哪怕天涯海角上天入地,顾旭白都会去找她。

上车返回市区,梁秋没有把车开回顾家老宅,而是去了市中心的一家会所。

顾旭白下车,直接去了雅间,拿起准备好的二锅头往嘴里不停的灌,跟着接过梁秋递来的烟,狠狠抽了一口。

已经装了这么久,不能功亏一篑。

梁秋什么都没说,因为努力憋笑,导致他的表情看起来格外的扭曲。

保镖面无表情的看着二人,站姿笔挺。

十二瓶二两装的二锅头只有一瓶是酒,剩下的都不是。顾旭白喝完,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拉着梁秋一起往外走。

老宅那边打来的电话,已经不下十次。顾旭白置若罔闻,上车后不动声色的跟梁秋交换了下眼神,酒气熏天的倒在后座装睡。

到家下车,顾旭白挂在梁秋身上踏入客厅的一瞬间,耳边随即响起老爷子暴怒的吼声。

顾旭白抬抬眼皮,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站立不稳的倒进沙发里。“准备关我多久,半年?一年?还是五年?”

邮轮还没出国境,他不算是私自出国。

“混账东西!”老爷子让他噎得怒火万丈,抡起手里的手杖,毫不犹豫的往他身上敲。“顾家的门岂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我妈当年嫁过来,你也这么说。”顾旭白嗤笑,眼神很冷的望着他。“所以我爸妈这些年,只有春节才回来,你难道不懂其中的原因?”

老宅里,属于他们一家的那座偏院,呆时间最长的,永远都是宅子里的佣人。

他从出生就被老爷子带回海城,甚少跟在父母身边。

这是当年他同意父母结婚的条件,没想到隔了三十多年,他依旧如此顽固。

“我不用你来教训!”老爷子握着手杖的手抖了下,再次抡起,狠狠打到他背上。“她已经死了!你难道要这样一辈子!”

薛宁死了?顾旭白攥了攥拳,缓缓坐直起来,睁开眼定定的望着盛怒中的老爷子。

怎么可能,她身上的伤还不足以致命!

一旁的梁秋也吓到了,脸色变得十分的难看。他这段时间没少打听薛宁的消息,但始终联系不上。

就连苏先生他们似乎也人间蒸发了,就在昨天,他派出去的人回消息说,帝都的四合院除了几个佣人,一直没看到苏先生出入。

澳门那边,他亲自去见过荣先生,对方给出的答案是不知道,他也还在找薛宁。

难道真的?梁秋忽然不敢继续往下想,紧张的看着顾旭白。

“死了也好。”顾旭白兀自笑了,眼底写满了讥讽。“你永远别想看到自己的曾孙!”

“这样的理由我不想听。”老爷子手里的手杖又一次落下去,气息明显不稳。“上一次你就说了谎,别以为我不知道!”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顾旭白敛去笑意,摇晃着站起来,脚步虚浮的走到来接他的人面前,淡淡点头。“走吧。”

薛宁不会死,她答应过的!

来人看了一眼顾老爷子,平静起身冲他略一颔首,随即转身往外走。

顾旭白的脚步很沉,每一步,似乎都用尽了力气。

梁秋眼睁睁的看着顾旭白离开,才动了一下,老爷子的手杖即横到他眼皮底下。

“我就看看…”梁秋认怂的缩回脑袋,默默收声。

过了片刻,远处依稀传来汽车发动机的轰鸣,梁秋颤抖拿开老爷子的手杖,一脸讪笑。“公司那边还很忙,老爷子我先走了啊。”

顾老爷子横他一眼,沉默端起茶杯。

梁秋如蒙大赦,起身逃似的往外跑。薛宁肯定没死,案子的最终结果还没出,就算是顶着天大的压力,她也会等。

毕竟,那是比她的命更重要的事情!

——

虽然已经是八月中旬,帝都的气温依旧不如海城那般炎热。

薛宁吃过早餐,回房拿了件秋天穿的冲锋衣套上,背上背包跟苏先生和崔立珩一道上车,出发回老家。

从澳门回来,三个人用的都不是原本的身份证。这次回去,薛宁担心留下线索,遂同意苏先生的提议,自驾过去。

崔立珩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三人轮流开车,只是花费的时间长一点罢了,不用担心被盯上。

“九叔的身体越来越差,方桥昨天又来了电话催,你这次回去就不要走了。”苏先生靠着椅背,语气沉重。“这些年他一直守着你爷的房子,等你回家,他说他还在这个家就不会散。”

“我知道。”薛宁低头,把脸深深的埋进掌心。“我会给他送终。”

苏先生沉默下去,疲惫闭上眼。薛宁能松口答应,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心底隐隐觉得,她答应的跟自己说的是两码事。

一千多公里的路程,车子越往前开,薛宁心里就越难受。

她走的时候毫无知觉,是崔立珩后来找到九叔,告诉他自己的没死的消息,让他等着。

等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