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薛宁天真的以为,只要找到作恶的人,是黑是白,总要有个明确的说法,这世上总有讲理的地方。

如今才知道,白的能变黑,黑的也能变成白,看的不过是到手的利益够不够丰厚。

抵达老家镇上,时间已经是凌晨。

去薛宁爸爸原来上班的派出所门外接上方桥,饭都没吃就继续往山里开。九叔做好了饭在家里等着,精神好的让人害怕。

薛宁知道他身体不好,早年给人卖命的时候伤的很重,几十年了也没养好。

听方桥这么说,心底没来由的感到惶恐。若九叔也没了,这个家就真的彻底散了,她再也没有借口继续留下来。

既然活着都无法看到幕后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不如死了清净。

山里气温低,薛宁下车的时候禁不住哆嗦了下,远远看着站在门外的九叔,视线一瞬间模糊。

8年了…原来她走了这么久,却又好像从未离开。

一切就像还在昨天,她从镇上回来,只是来过寒暑假。来听九叔不厌其烦的跟她讲故事,一遍一遍,说到她都能倒背如流,并嫌弃他的故事没新意。

“宁宁?真的是你么?”九叔迈下门前的台阶,颤巍巍的看着她。

“九叔,我回来了。”薛宁喉咙被梗住,小跑几步冲上前去,稳稳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先回屋,外边凉。”

“回来就好,你这一走就是八年,九叔真怕入了土你也回不来。”九叔挺直了后背,也不管苏先生和崔立珩他们,拉着她进屋。

饭菜都是热的,炕也烧得温温的。

薛宁坐下,看着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屋子,听着九叔絮叨,胸口闷的险些喘不上气来,却还要强颜欢笑。

苏先生在路上说,他还没告诉九叔爸爸案子的进展。

薛宁知道他的用意,九叔年事已高,若让他知道自己查了八年,竟然只抓到了小鱼小虾,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

爸爸含冤死去那年,他违背跟爷爷的承诺,独自去了帝都,找到他那些旧识,试图为爸爸正名,最后却失望而归。

道还是那条道,只是道上的人,却不再对他恭敬有加,那毕竟不是正途。

这么多年,他在等,薛宁也在等,可惜结果不尽人意。

顾老承诺整件案子所牵涉的人,都会给出最公正的处理,答应给爸爸以及那些无辜枉死的叔伯一个烈士头衔。条件是让她闭嘴,不得提到齐博远父子半句,不得再出声。

薛宁知道自己没得选,苏先生跟崔立珩是她最大的软肋,她做不到恩将仇报。

说到底,她是不够狠。

若她足够狠心,早在线索指向顾家的那一刻,就应该跟苏先生和崔立珩断绝往来。也只是想想,找理由安慰自己罢了。顾老掌控所有,了然一切,就算断绝了关系,他依旧有办法逼自己。

救命之恩大于天,她纵然米分身碎骨,亦不愿苏先生努力了半辈子赚来的家业付之东流,不愿意崔立珩从此过得困苦不堪。他们都还有家人,每一个人都是栓在她身上的线,无法挣脱。

“我带了瓶好酒,今晚喝个几盅?”苏先生坐下,把手里的茅台往桌子上一放,不动声色的转开话题。“老爷子身体还这么硬朗,比我可强多了。”

“少跟我扯没用的,建华的案子是不是出结果了?”九叔一点都不买账,伸手把酒挪到一旁,眯着眼看薛宁。“宁宁,你来说。”

“这次是部长亲自负责这件案子,大概过一个月,上头就会来人。”薛宁拿起碗筷,艰难扬起唇角。“该办理的申请手续,我都交上去了。”

“有说法就好,咱老薛家的人顶天立地,不能背着这么个污名生生世世被人戳脊梁骨。”九叔哼了哼,又把酒拿回来。“喝酒,这可是特供的茅台,滋味好的很。”

苏先生配合的笑了笑,示意方桥去拿杯子。

薛宁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听他们边喝边白活,心里恍惚的厉害。

开了一天的车,又喝了些酒,苏先生和崔立珩倒到炕上就睡了过去。方桥这段时间一直帮忙照顾九叔,估计也累得够呛,交代两句也睡下了。

薛宁睡不着,守着九叔睡踏实了,这才关了灯拿走崔立珩的烟,去外屋坐着。

明天上午,苏先生联系的人会过来,去水库看环境测水温。

哥哥在水底已经睡了八年,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全尸。

颤抖摸出烟点着,薛宁学着崔立珩的样子抽了一口,顿时呛得直咳嗽。

她以为自己会哭出来,真的走到了这里,即使痛到麻木,泪腺却跟坏了一样,流不出半点眼泪。

刚到海城的那段时间,她看到警车,就会无端端的惊悸晕倒。看不得任何跟消防和派出所有关的新闻,一看就冷汗直流,胸闷难受。

那时候她想的最多的是死,死了就能看到爸妈,就能还有一个家。

后来,她答应苏先生活下来,努力的学做一个正常人,上学工作,想死的心始终没变过。

直到那天顾旭白说:若我活着,你不许死。她才猛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心已经动摇。甚至还想着跟他过完这一生,什么都不管,开心了笑难过了趴他胸口哭,跟他撒娇要他哄。

很长一段时间,薛宁没再抽烟,而是沉默的看着手里烟一点点燃尽。

一根一根,大半盒的烟被她全部点光,天也亮了。

山里信号不好,手机4g信号时有时无。薛宁开门出去,攥着手机,出了村子轻车熟路的往水库的方向走。

八爷说,当年他们从镇上离开,原本不会走这条路。结果半道上哥哥闹得厉害,弄死了哥哥后他们嫌弃挖坑太麻烦,而且被挖出来的风险也大,水库是最好的选择。

哥哥大概也想不到,他死后,竟然还从爷爷家门前走过。

太阳还没升起,身上的冲锋衣根本挡不住四面八方吹来的凉风。薛宁拢紧了衣服,一步一步往前走,没注意到模糊的微光中,始终有一抹黑影,不远不近的跟着她。

、Chapter 77

老家这地方原来吃的是资源饭,这些年随着国家出台新政策,林木采伐定额定量,镇子里的人渐渐变少。

能走的几乎都走了,留下的多是上了年纪,念旧不愿意离开的老人。

方桥在这边呆了半个多月,郭自强他们一家的族谱都查了个清清楚楚,可他到底是死还是没死,依旧没个确切的说法。

薛宁站在水库边上,拧眉望着荡着微波的水面,唇角一点点抿紧。

她所站的位置,就在八爷说的抛尸点对面,中间隔着整个水库,身后是大片大片的山头,林木葱翠。

许久,薛宁蹲下来,从冲锋衣的口袋里,拿出另外一盒尚未开封的烟拆开,取出一支点着,轻轻放到地上。“哥,抽一口吧。我知道你背着爸妈学会了抽烟,还知道你有喜欢的人,可惜我不能把她带来,因为她早就忘了你。”

天空一点点露出干净透亮的蓝色,鸟叫的声音在头顶不断的盘旋。

薛宁的声音被风吹散,湮没于草木深处。

她站在那一动不动的望着宽阔的水面,一点点弯起唇角。哥哥若是在,一定能听到她的声音。

良久,薛宁怅然吐出一口气,缓缓蹲到地上,掏出纸巾把烟头包起来,揣回口袋里。“哥,等送走九叔,我就来跟你们团聚。你要在路上等我,不然我会害怕。”

有风吹过,头顶的树枝簌簌作响。

“好,就这么说定了。”薛宁笑了笑,眼睛却依旧干涩的望着平静的水面,语气一变:“跟了一路,不累么。”

风还在吹着,她转过身,不远处半人高的灌木丛,反而安静下去。

薛宁也不着急,双手插在冲锋衣的口袋里,嘲讽的勾着唇角。

她虽然不知道对方的来头,但是很肯定,跟踪自己目的绝对不是保护安全,而是要她的命。

风停了,鸟叫的声音越来越欢快,一切看起来再平静不过。

薛宁定定的看着灌木丛,心情很好的笑出声。“再不动手,待会有人上山,死的就不知道是谁了。”

兴许是她的激将法起了作用,又或者别的原因,灌木丛后再度发出轻微的动静,一名带着口罩和墨镜男人缓缓站直起来。

薛宁眼皮跳了跳,佯装镇定的挑眉。“自己一个人来,你确定现在能杀得了我?”

“你说呢。”男人开口的瞬间,枪声随即响起。

树上的鸟儿被枪声惊动,扑棱着着翅膀,成群飞上天空,整座山林一瞬间变得寂静无声。

薛宁不敢置信的睁着眼,迅速向后倒去,顺着山坡往下滚,心跳如雷的往回跑。

她没有枪,打也肯定打不过,这个时间几乎没有人上山,想要活命只能跑。

仗着自己熟悉地形,薛宁发狠的跑了一气,回头见对方还紧追不舍,不由的皱眉。

难道齐博远已经被放了出来?以顾老的脾气和地位,对付自己,他根本不屑于用这种的手段。

原因很简单,如果他给的条件是自己必须死,薛宁那天绝对会二话不说,直接从海警船上跳下去。

又跑了几分钟,薛宁忽然改变路线,埋头往山里跑。

这一片山林她从小不知走过多少回,怎么进怎么出,她心里门清。要杀她的人就不同了,走错了方向,又遇不到问路的人,十天半个月也别想出去。

薛宁跑的飞快,高高的灌木刮过脸颊,打到眼睛里,疼的她几乎看不清道。

“砰”的一声,对方又放了一枪,打中薛宁身后的树干。

薛宁寒毛直竖,憋着一口气再度飞奔。越往里灌木越少,除了跑她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砰砰砰”催命一般的声音,接连在身后响起,林中的鸟兽四散逃窜。

薛宁不敢再回头,咬着牙冲上山顶,带上冲锋衣的帽子,找到之前伐木留下的老路,闭上眼滚了下去。

底下是山谷,穿过去便是猎场的养殖区,她不敢确定对方是否知情,只能赌运气。

一阵天旋地转,薛宁终于停了下来,挣扎着站起身,顾不上疼撒丫子使劲往前跑。穿过山谷,身后的动静便渐渐听不到了,薛宁缓过劲,躲到树后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摸出手机解锁。

这一片的林木非常高大,手机丁点的信号都没有。薛宁把手机收起来,加快脚步往前走。她得想办法尽快下山,最好在能在苏先生他们醒过来之前,回到村子里。

齐博远这是在逼她!

从山的另一面下去,薛宁上了拉木头留下的土路,憋足了劲朝着村子的方向疯跑。

一口气跑了五里多路,远远看到崔立珩的车子开过来,绷得死紧的神经一瞬间松懈下来。

“一大早,你跑哪去了?”崔立珩的语气很冲,随手拧了一瓶水递给她。“有情况?”

薛宁灌了一大口的水下去,勉强扬起笑脸。“很久没有好好锻炼身体了,我不能做个废物,我还要照顾九叔。”

崔立珩沉默了下,幽幽开口。“九叔出事了。”

“你说什么?!”薛宁一激灵,本能的握紧了手里的矿泉水瓶子。“他人呢?”

“在等你回去。”崔立珩吐出一口气,抬脚将油门踩到底。

他早上醒来发现薛宁不在屋里,遂叫醒了苏先生和方桥。结果洗漱完回去,发现九叔情况不太对,几个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弄醒。

偏偏这个时候,薛宁的手机也打不通,人也不知道去了哪。

崔立珩心里慌的不行,既怕九叔就这么去了,又担心薛宁一条道走到黑,真跳了水库,赶紧开车出来找。

幸好,他到底还是把人找着了。

回到家,车子还没停稳薛宁就跳了下去。崔立珩接了个电话,意味不明的看着薛宁进了屋,随即掉头往村子外开。

荣先生昨天也到了市里,这会正包车往这边赶,人已经在半道上。

薛宁听到车子离开的声音,也没多想,进了屋随即冲到炕前,颤抖的喊了一声:“九叔。”

“你跪下。”九叔抬起只有九根手指的左手摆了摆,示意苏先生扶他起来。

苏先生面色凝重的把被子抱过来给他当靠背,跟着慢慢将他扶起。“老爷子,有什么话慢慢说,不着急。”

他原本想这次送薛宁回来,她看到九叔身体不好,一时半会肯定不会撒手不管,谁料到会是这个局面。

薛宁在炕前跪得笔直,双手无法控制的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你们…出去,我们爷俩好好说话。”九叔再度摆手,气若游丝的望着薛宁。

苏先生怕他倒下,及时虚扶了一把,发现他靠的很稳这才叹了口气,冲方桥点头。

他们出去后,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薛宁抬起头,双手掌心的位置渗出血珠,心慌慌的抓住九叔的手。“九叔,我们去医院,马上去好不好。”

“不用了。”九叔抽回手,颤抖的摸了摸她的头,虚弱闭上眼。“答应九叔一件事。”

薛宁咬着唇,使劲点头。

“我不许你跟澳门荣家的人有来往,今后无论是谁让你赌,死也不能答应。”九叔的嗓音很轻,缺了食指的左手颤巍巍的握成拳头。“我死后,把我葬到你爷身边去吧。”

“好。”薛宁没有哭,只是红了眼眶,安安静静的跪着。

九叔喘了一阵,眼睛朝着窗户的方向,幽幽叹气。“你爷说我天生贱命,生下来爹妈就走了,还不学正道,没事就跟人干仗。你不知道,你爷年轻那会,干仗的时候比谁都狠。”

“他护犊子。”薛宁想笑,想假装九叔还好好的,闲了就说以前的旧事,可是无论怎么努力,脸上也挤不出半分的笑意。

九叔笑了下,呼吸愈发的弱了。“薛家屯那会好几百户人家,说到你爷没人不怕的。他砍我手指头,我没怪过,赌这东西确实沾不得。”

“我不赌,我上了大学,有正经工作。”薛宁再次去抓他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握紧。

过了今天,她今后想再牵九叔的手,怕是只能在梦里。

“昨晚,我梦到小武了。”九叔说完这句,紧闭的双眼滚下两行浊泪。“我死撑着,就是怕你爸的案子是人寻仇,知道不是,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人哪,不能做一点错事,否则睡不踏实。”

“跟你没关系,是来盗墓的人做的,人全都抓住了。”薛宁咬了咬牙,努力装出很轻松的模样。

九叔含笑应了一声,虚虚的喘着气沉默下去。

薛宁跪着不起来,绝望的感受着他的体温一点点流失。她知道自己无力回天,能送一程,让九叔没有遗憾的离开,已经是老天对她最大的恩赐。

九叔走的很安详,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脸朝着窗户的方向,就像小时候给她讲故事那样,累了便睡过去。

薛宁颤抖松开手,抓着炕沿站起来,缓了缓又疼又麻的双腿,麻木打开一旁的柜子。

里面有九叔老早准备的寿衣,他昨晚跟苏先生喝酒的时候,说起过。还说他把墓碑都准备好了,走了就直接入土为安。

除了寿衣,柜子里有镇上那套房子的房产证,有他留给自己的嫁妆,有爷爷奶奶的遗照,还有她小时候玩过的玩具。所有的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

薛宁把寿衣取出来,放在他身边摆好,转身去外屋打水,准备给他净身装殓。

苏先生就等在门外,见她出来,张了张嘴复又沉默下去,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薛宁冲他点了下头,抿着唇开门出去,径自去了村东头的村长家,告知九叔已经没了的消息。

难过到麻木,便会忘了疼。

薛宁至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安静的安排着后事,一件都不假手他人。

崔立珩是块十点回来的,薛宁隔着车窗,看到荣先生在车里,想起九叔临终遗言,客气上前。“他走了,先生请回。”

荣先生怔了许久,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机械开门下去。“我给他上柱香就走。”

薛宁没拦着,只是在他进去之后,眼神空洞的望向车后的某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