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神色微凄,顾海家的事已经在学子们中流传,跟自己极为相似,一般的幼年丧父,家境困顿,弱母求生,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解元公待他亦是几分惜惜。

“为了撑起家业,扶母助兄进学,顾娘子以千金小姐之身拜师学艺制药,操匠人之技,一腔心血只为家人,如今兄有所成,家业兴旺,而竟有人要其兄母弃女求妇,此举不也合了那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猎狗烹,其心何其寒也…”信朝阳缓缓说道。

信春芳神色一凝,点了点头,面上激愤之情更添了几分,“解元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有妹如此,必当善护。”

“那你呢。”信朝阳忽的问道。

信春芳一愣,没反应过来,他这话什么意思,看眼前坐在白狐华裘椅垫上的信家未来的一代掌门人微微垂目,浓黑的眼睫挡住了他的眼神,只有一句淡淡的话飘入耳中。

“那…你会对她…好吗。”

信春芳闻言一震,立刻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脸瞬时红了。

“我…我…”他的声音不由有此慌乱。

“不管是因为他的兄长还是别的什么…”信朝阳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我…我…我会,我定会像其兄长般善护与她。”信春芳忍着热辣辣的脸,咬牙说道。

这句话扔了出去,室内陷入一片静谧。

“如此…甚好…”似乎过了很久,信朝阳的声音才响起,“…等过了年,去托媒吧。”

说完这句话,他摆摆了手,信春芳会意,忙告退出去了。

厚厚的毡帘放下,将冰天雪地隔绝在外,信春芳被夹着雪的风一吹,发涨的头脑才清醒过来,想起方才的话,脸顿时又红了。

有高挑秀美、穿着精美的婢女说笑而来,见他呆立在廊下,不由投来好奇的眼神。

信春芳回过神,抓起一旁的油布伞,逃也似的走开了。

年很快到了,入夜时分,伴着漫天飘落的雪花,家家户户的门外廊下院子里都多点亮了几盏红灯笼,满城灯火齐明,无数爆竹声响,好一派喜庆。

顾十八娘站在正堂廊下,看着面前欢喜满面穿梭来往的丫鬟仆妇,抬着桌椅的小厮家院,院子里飞舞的雪片被悬挂的大红灯笼染上一片艳红,她的脸也被廊下的灯照的晕红。

“又一年过去了…”她抬头望天,“建元七年到了…”

不管这一年过的怎样波折,但娘和哥哥总是平安过去了。

“十八娘,快进来。”曹氏在内唤她。

酒过一巡,一家三口的脸上都添了几分春意。

“你们听好了,我的上联是…”顾海举着筷子做笔书写状,“…大丈夫何患无妻…”

曹氏和顾十八娘忍不住笑出声,身后的侍立的丫鬟们也掩嘴笑。

“那我对下联…”顾十八娘微微一歪头笑道,“…小女子不惧无夫…”

“横批是,”曹氏端起酒杯,望着分坐两侧的儿子女儿,“宠辱不惊。”

“哎呀,娘,你也会做横批啊?”顾十八娘笑道。

“怎么,你以为你娘我只会哭啊?”曹氏似嗔非嗔的看了女儿一眼,将酒一饮而尽。

满屋子人都笑了起来,顾十八娘忙伸手拿下她的酒杯:“娘,你可不能再喝了,要不然明日祭祖就起不来了…”

而此时顾族的梅林里,幽香与碎雪相伴,夜空里偶尔炸亮的爆竹给漆黑的梅林点缀一点星火。

梅林的最深处,一个少年躺在山石上,黑裘大衣在晶莹的雪地上似是开出妖艳的花朵。

他仰望夜空,任雪片飘落,在白净的脸上缀满点点碎晶。

一枝红梅在他手中绽放,近处一串爆竹在空中炸响,红耀半边天空,他举起手,用红梅遮挡着双眼,似是要隔绝这突然的明亮。

他遮挡住了双眼,却挡不住随风而来的欢笑。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少年忽的亮声长歌,他的声音清冷尖锐,越唱声音越大,似是要盖过四周的喧嚣,几句诗词,反复吟唱,伴着梅花的冷香萦绕着梅林上空,带着说不尽的孤独离索。

第129第*章 回门

虽然因为叶将军谋反事件的影响,朝廷里这个年过的并不安生,但好消息是大金并没有趁机得寸进尺,而是依照旧约界限而治,没有跃马挥刀南下。

相比于收复旧土,病痛缠身的皇帝更愿意享受这偏安的宁静,因此虽然被各种各样的争论闹得头大,也依旧保持好心情让殿试准期在三月十五举行。

没有前两次考试那么紧张,但谁也想要更好的名次,于是才出正月,顾渔和顾海就跟着建康所有的贡士们一起离家进京去了。

看着一众学子在建康府送考官的带领下登船而去,此一去就等捷报了,岸上送别的人不似前几次那样担忧焦虑,而是满面笑容。

大船渐渐远去化成一个黑点,码头上的人零零散散的散去了。

“哥哥将来是跟爹爹一亲会外放当县令吗?”顾十八娘扶丰曹氏跟随人流向马车漫步而去,一面低声问道。

“按道理是,不过也说不准…也可能留在京里当京官…”曹氏笑道,她其实也不太懂,“别担心,有京里的大老爷安排着,咱们不用操心。”

京里的大老爷,就是顾长春的儿子,顾洛儿得父亲,曾经的礼部侍郎,去年转任工部尚书,算是终于由副职转为正职,也是建康顾族最大的京官了。

对于家中两个新科贡士,他自然要精心指点安排。

顾十八娘点点头,虽然跟顾长春一家有些生分,但这些都是关起门的事,打开门他们就是一家人必须拧成一股绳,她相信,这一点顾长春以及工部尚书大人心里比谁都清楚。

什么叫家族,一荣俱荣,一败全败。

“这个月里顾洛儿回门,娘挑最大的礼送她吧。”顾十八娘说道。

跟记忆中的一样,年前顾洛儿出嫁了,因为泉州远,冬日寒苦,顾家心疼女儿,保定侯家心疼儿子,便将回门推迟到开春,算着路程,也就这几日到了。

曹氏点点头,又笑道:“差不多就行了,咱们不能越过人家嫡亲的礼…”

要不然,在外人看来不是献媚就是炫耀了。

这一点在顾洛儿成亲时添箱礼上曹氏就遵循了。

在这件事,娘比自己知道的要多,顾十八娘不再多言。

年节过了,但顾长春家中的喜庆气氛未减反浓,每天前来送贺礼道喜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当朝工部尚书的嫡女,嫁的是保定侯的三子,虽然不是嫡子袭爵,但对于顾家来说,依然是极为荣耀,这门亲事能成其实全在其外祖父家的助力。

在大家的殷切张望中,顾洛儿的马车终于缓结驶入顾家大宅,下车的顾洛儿打扮的如同视仙妃子,引来无数艳羡的视线,再看那位伟岸峻拔的保定侯家的小爷,更是让无数妇人嫉妒。

“这次的贺礼我念给你听听…”顾夫人斜倚在软榻上,接过小丫头手里的清单,看着女儿笑道。

顾洛儿已经卸了朱钗,解了金边白氅,在两个仆妇的伺候下熏面解乏,一面听母亲念来。

待听到顾乐云家三字时,她猛地抬起头。

“我不要她们的东西!”她冷声道,“别脏了我的地。”

顾夫人是个好性子,闻言只是一笑,说了声好。

“她们今天也来了?”顾洛儿又问道。

“我没在意,来了没?”顾夫人道,后一句是问的身旁的管事的仆妇。

那么多人,仆妇哪里看的过来,但她深知什么答案是小姐要的,便忙笑道:“来了,送了礼就走了,那时小姐还没到家呢。”

顾洛儿哼了声,接过仆妇手里的雪白手巾擦了擦手,“算她识相,知道自己什么下贱身份,没来给我添恶心。”顾夫人只是笑了笑,软语轻声道:“你厌她不见她就是了,只是别去招惹她。”招惹这个词又一次让顾洛儿想到那次的耻辱,在满天四野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小丫头骂的狗血喷头,这是她顾洛儿一辈子的噩梦。“我怕她不成?竟然还要我躲着她?”顾洛儿大怒,啪的将手巾扔在水盆,溅起一片水花。

“你瞧瞧你,都嫁人为妻了,还这般性子。”顾夫人依旧含笑道,“在你婆婆妯娌跟前可不敢这样。”

“我自然不会。”顾洛儿说道。“小姐,你是神仙般的人物,那十八娘是污泥里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小姐要处置她,不过是抬抬手指的事…”顾夫人的仆妇带着恭维的笑道,“不过是怕小姐脏了手…”顾洛儿坐下来抚着散开的长发没有说话,看不出喜怒。“可不是?小姐,这等人疯狗一般,你知道西城林家吧?”另一个仆妇忙说道。

“就是那个高淳县令林?”顾洛儿问道。

“对,对,他们家今年都没在建康过年,一家子都到高淳去了。”仆妇笑道。“那又如何?”顾洛儿挑了挑眉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家就是着了那顾十八娘的道,在建康呆不下去了,所以才一家子都搬走了,我估摸一时半时是回不来了。”仆妇笑道。

屋子的其他人都跟着笑起来,她们都是下人,看着那往日高高在上的夫人小姐突然曹此变故,颇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顾洛儿至此才动容,“哦?”立刻有人详细将那段故事讲了。顾洛儿听了心内再次震撼了下,那感觉就如同那次听到顾十八娘拜匠人师的时候,她甚至似乎看到那顾十八娘站在面前带着阴冷的笑。果然是疯狗,招惹不得…

“那还要爹帮那顾海!”顾洛儿愤愤道,“有这等族人,早晚带累咱们,不如趁早打发的远远的。

“你爹自有安排。”顾夫人轻声笑道。顾洛儿坐下来不再说了,但终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华灯初上,众人散去,吃的微醺的夫婿进来,这个年轻男子,对于自己妻子出嫁前的闺房格外好奇,东看看西看看,问这个问那个。

“亏你还是大家公子,跟见了什么稀罕物似地,说出去不怕被人笑。”顾洛儿嗔笑道。“我又不是女子,没进过女子闺房,自然稀罕的很。”保定侯三公子笑道,伸手将小娇妻搂在怀里。

顾洛儿羞红了脸,伸手推他,屋内的丫鬟们早低着头退出去了。

“给祖母她们带的礼品你可都看过了?”顾洛儿想起大事,忙问道。这关系到自己在人口繁杂关系错综的侯府里的生存大事,她务必再三精心,别小看这礼品,其中的关系更是大,要面面俱到又要分清主次,既要贴心又要不过于诌媚…年轻公子温香在怀,漫不经心的嗯了声。

顾洛儿知道这个指望不上男人,皱着眉凝神想,忽的想到一件事,猛地站起来。年轻公子酒意上头,失了依仗,不由踉跄一下,顿时大怒,抬手就要如同以往对侍妾般打过去,手到美人头顶,才想起此是自己新娶的娇妻,手顺势一换变打为抚。顾洛儿并没察觉夫君异样,转过头,杏眼闪亮,笑意盈盈。

“我上次听红香说,祖母大人的人参再造丸吃完了,不如咱们带着这个回去。”她笑道。

家里的妇人们不管老老少少一天到晚的用各种汤药丹丸养着,保定侯三公子最腻歪这个,往床榻上一歪,兴趣缺缺道“泉州有的是,还不如带些这里的土产,她们看了反而稀罕。”

顾洛抿嘴一笑,在他身旁坐下,道:“这个可不一样,泉州可买不到刘公秘制的人参再造丸…”她的话音一落,本已经闭上眼的三公子猛地坐起来。“你说什么?”他问道。那个刘公匠人名头果然大,顾洛儿心里顿时几分得意。

“刘公啊,你知道刘公吧?”她笑道。三公子点头,面带几分喜色,“我当然知道,当初我特意跑到锦州买过…”说着露出几分心疼的表情,“花了我好多银子…一盒小小的全鹿丸…”他说着又笑起来,“不过,奶奶高兴坏了,足足夸了我几个月…爹一高兴,赏了我红包,花出去的钱又赚回来…”

“那这次好了,你要多少就有多少,到时候,父亲大人赏你的红包就更多了。”顾洛儿笑道。三公子几分不解,看着娇妻,“怎么?建康有刘公的药?”

“是我家有。”顾洛儿晃了晃头笑道。“你家?”三公子一脸不信,“你家什么时候姓刘了?”他这是玩笑,说着自己哈哈笑起来。

“我家不姓刘,但刘公收了个徒弟,却是姓顾。”顾洛儿嗔怪他一眼,慢慢说道。清晨,天地笼罩着一片寒雾中,在两个侍女的引导下,顾十八娘出现在顾家大宅门外。

“不知道顾洛儿这个女人又要搞什么鬼。”顾十八娘将身上的锦袄领口紧了紧,抬头看了眼门匾。要换做以前她的性子,她是绝对不会理的,但正如顾海料想的那样,林家说亲事件到底是在她心里留**影。

她可以肆意畅快行事,不怕任何恶名,但不能不顾忌顾海的影响…尤其是现在,顾海就要入仕为官,家无父长,自己又不懂官场大事,哥哥需要亲族扶持,而这位亲族正是顾洛儿的父亲,于情于理来说,她都不能在这个时候,打了人家女儿的脸。

“是顾十八娘!”

“她怎么来了?”

“这是去小姐的院子!”

“天啊,她竟然要去小姐的院子!”

来往的仆从看到来人,顿时都惊讶失色,所到之处人人退避几步,看她的目光,如同像洪荒猛兽。虽然那一次冲突后,顾洛儿对顾汐儿她们下了封口令,但当时的对话场景还是慢慢流传开来。

顾洛儿在顾家来说,那就是高高在上的凤凰,竟然被一只落魄的草鸡骂的哑口无言差点晕倒,简直是让众人跌掉下巴,尤其是那顾十八娘将顾洛儿与青楼女妓相提并论,这无疑是泼天羞辱,所有人都相信,顾洛儿恨不得顾十八娘永远消失。

当然,那一次的事件只是一个意外,是顾洛儿轻敌措不及防才被打得落花流水,她们二人之间的地位差别实在是太悬殊了,尤其是顾十八娘还拜师为匠。

所以,只要她们正面相对,加上顾洛儿受辱的怨恨,顾十八娘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顾十八娘目不斜视,步履稳稳,迈进了顾洛儿的院子。

初春时节,天气依旧料峭,但顾洛儿院子的正兴味索然猂红毡帘高高打起,门外台阶上站着两排仆妇,皆是神情肃然,衣着端庄,侯门望族的威严之气顿显。

透过洞开的屋门,可以看到一身大红缕金衣裙,凤钗珠垂的顾洛儿端坐在正中椅子上,客厅里,坐毒害满满当当的花枝招展的女子,一眼扫去,顾十八娘看到其中有顾汐儿等去年踏春时遇到的一众女子不知不觉距离那一次的事件已经过去快要一年了,看着已经换做妇人发鬃的顾洛儿,再看座中也有一两个女子也显然已成他人妇,顾十八娘突然有些唏嘘。除了坐着的女子,还有七八个站着的少女,再加上丫鬟仆妇,偌大的屋子里竟显得拥挤。

这些都是顾家的人,除了门外站着的是保定侯家带来的仆妇。这么一大早的,竟然有这么多人等自己,顾十八娘的嘴角不由浮现笑意,这顾洛儿是要在这些人前一洗前耻了。

“她还笑!”

“笑的这样阴阳怪气!”屋内的人看到顾十八娘的神情,不由纷纷低呼。

顾洛儿看着站在门槛前的顾十八娘,顿时仿佛又见那刀光剑影般的辱骂扑面而来。这个贱婢!贱婢!顾洛儿的双手陡然用力握住扶手,强忍着将这贱婢一巴掌打在地下,用脚恨恨踩踏其脸的冲动。

“好久不见了,十八娘。”她深吸一口气,看着迈过门槛走进来的顾十八娘,微微抬起下颌,说道。

顾十八娘停下脚,抬头看她,淡淡说了声是。双目相对,室内众人似觉火花闪过。

第130第*章 雪耻

顾洛儿看着顾十八娘,含笑不语。

“见过洛儿堂姐。”顾十八娘低头施礼。

顾洛儿的嘴角微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