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少长时间的去恨一个人。

事实上,她也很少恨什么人。

只是在一段时间里,巴不得他死去——百里行暮都死了,他凭什么还活着呢?

小狼王慢慢抬起头,死死盯着她。

“凫风初蕾,求你了,不要恨我了,好不好?”

她自嘲地摇头一笑。

恨他?

不!

现在,她只恨一个人。

那就是百里行暮。

除了百里行暮,谁有资格值得自己去仇恨呢?

仇恨,也是需要力气的。

一般看不顺眼的,当场杀了就是了,谁会劳心费力去恨呢!

所以,在沙漠里,她一意取他性命。

不过,他侥幸活下来,她也不在乎。

她根本不在乎他是死是活了。

“凫风初蕾,求你原谅我吧!”

她想,如果百里行暮活过来,我会原谅你的。

可是,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如果。

“凫风初蕾……求你了……求你,哪怕把我当成一个普通朋友吧,就像以前一样……就像当时我俩结伴去天穆之野一样……”

某种意义上,她其实是他唯一的一个朋友。

像他这种人,压根就是没有朋友的,更不用说女性朋友了。

可是,现在,就算做普通朋友,也绝无可能了。

他语无伦次:“真的,凫风初蕾,看在我也曾差点死过一次的份上,原谅我一次吧……我只求你这一次了,真的,原谅我吧……”

她大步就走,将他所有的祈求和和解远远抛在了风里。

小狼王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看她的身影越来越远。

那是红色的王服,那是蓝天白云之下最美的一抹倩影,就像这西海,就像满城的芙蓉。

他不由得追上去,声音凄厉得就像一头冰天雪地中的饿狼。

“凫风初蕾,我不仅仅是为了前来求你原谅的……我是因为想见你……我很想见到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长时间见不到你,就像饿死在雪地上的野狼……凫风初蕾,我是想要见到你……真的,我一直想要见到你……”

他厉声嘶吼:“我真的想见到你……想每一天都见到你……”

她的脚步却越来越快,很快,整个人影便消失在了西海岸边。

小狼王徒劳无功地追了几步,整个人便失去了力气,腿一软,便捂住自己的脸,匍匐在了周围松软的沙地之上。

王城大门,早已开放。

四周却十分安静。

沉醉了一夜的人民,才刚刚开始进入梦乡,唯有八只蜀盗龙精神抖擞地巡逻来去。

凫风初蕾慢慢走近城门。

一阵轻微的声音,她蓦然回头。

蓝色的鹿蜀,从阳光下奔来,雪白的长毛一根根直立,就像一片突如其来的白云。

一人翻身下马,汗流满面:“嗨,初蕾……”

“哈哈,初蕾,你登基,我总要来看看。”

她喜不自胜:“涂山侯人,你怎么来了?”

他奔到她面前,搓着双手,汗水将他整个头发都全部淋湿了,显然是连夜赶路的缘故。

“真是遗憾,我以为可以在昨夜赶到,结果,还是迟了一天。哈,这可是我第一次来金沙王城……”

他环顾四周,啧啧称奇:“三十里花道,真是比传说中更加美丽神奇。”

她笑起来:“我陪你走走。”

那也是一条花道,两旁全是巨大的刺桐花树。

一颗一颗的树上全是红色花束,没有一片叶子。

涂山侯人看看红花,又看看身边的她,隐隐有梦中之感。

无数次,他曾想象过二人一起行走的情景,不过,想来想去都是当初从小鱼洞返回大夏时那一段不愉快的旅程。

而且,越过秦岭不久,自己便被父亲派来的侍卫抓走。

此后,再也没有单独同行的经历。

纵然他提出陪她去泰山,也为她所拒绝。

这以后,因为战争,长时间的干旱,和大费胶着的拉锯战,就更加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了。

王宫的清晨,特别静谧。

盛开的芙蓉花瓣上一滴滴晶莹露珠,有彩色蝴蝶飞来飞去。

二人轻微的脚步声,特别清晰。

有一会儿,都没开口。

他也不想开口。

他其实只想这样走一走。

终于,她抬起头,正好碰上他的目光。

涂山侯人面上的汗水已经干涸,他一身便装,精神抖擞。

一个月以内,已经遭遇了大费的两次偷袭,他本是绝不敢随便离开军营的,可是,在凫风初蕾登基这么重大的日子,光派一个使节团怎么够?

她叹道:“你真不该来的。”

他凝视她:“我是一心想看到你登基为王的样子。虽然没赶上良辰吉日,可是,至少我看到你穿王袍的样子了……初蕾,你穿王服的样子很神气!”

她嫣然一笑,按了按头上沉重的王冠:“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这东西也真是太沉了一点,戴一天,脖子都要断了。”

他哈哈大笑:“可是,无数的人为了这顶王冠而前赴后继,血战沙场也在所不惜。”

“没错!得到一样东西,你才有资格说,原来不过如此!可是,没得到之前,你怎么知道它原本是什么模样?”

他缓缓地:“所以,我和大费的决战势在必行了。以前,我认为不是为了王冠,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

他从来不是个虚伪之人。

他十分坦诚:“初蕾,现在我是为了王冠!为了成为全大夏之王!”

她点头,非常理解。

干旱没有任何缓解的迹象,这是第四个庄稼绝收的年头,整个大夏都饥饿得满目疮痍,大费也好,涂山侯人也罢,手里的黄金都已经不足购买粮食,整个大军,已经熬不过三个月了。

这样拖延下去,别说决战,军队迟早饿得解散了。

可是,谁甘愿就这么眼睁睁败在大费手上?

如果败了,他便真的身败名裂,成为史书上最可耻的叛逆,罪人,也必将累及大禹王名声。

没有人愿意成为跳梁小丑。

更何况,战争这么打来打去,最后,必须得有最强势的一方来结束战斗,从而才能达到天下太平。

太平,总是打出来的。

第317章 玉笛初心3

凫风初蕾若有所思:“大费号称百万大军,这虽然是吹牛,可是,据我了解,至少一二十万大军是有的。但是,你现在兵力不足,你怎么和他决战?”

涂山侯人叹道:“我也知道双方兵力悬殊巨大。可是,再拖延下去,我的五万大军都快饿死了。”

“你居然有五万大军?”

他不经意地:“一直在招募训练流民,这半年又增加了不少。”

在饥荒年代,人数的对比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必须速战速决。

他也很坦诚:“决战,我还有一线希望。可要是拖下去,自己也会将自己拖死。”

可是,大费根本就不和他决战,他只是呆在阳城周围,不时派出小分队骚扰,偷袭,让涂山侯人不得安宁。

真要决战,除非涂山侯人自己率军攻打阳城。

可是,这分明就是自取灭亡。

凫风初蕾想了想:“你真要攻打阳城?”

“除了这条路,我已经别无选择。和大费的持久战,我们已经拖不起了。”

她缓缓地:“我已经告诉夏后首领,每年会为你们提供至少十万担以上的粮草,至少,你还可以和大费周旋一两年,等兵力再壮大一点……”

涂山侯人却摇头:“不,我一担粮草也不要。”

他神秘一笑:“我已经告诉大军,粮草断绝,必须马上和大费决战。再说,粮草行千里,大费要是闻讯抢劫,岂不是变相帮助了他?初蕾,你的好意心领,粮草我是真的一担也不要。”

她略一沉吟,便明白了他的心思。

这也算是破釜沉舟了。

已经别无退路,只好拼死一搏。

凫风初蕾不假思索:“速战速决也行,我让杜宇率军支援你。我只需留一万甲兵驻守灵关、熊耳,可以派出两万骑兵,三万甲兵助你!”

他果断摇头:“不用了。”

“这场决战,只看天意。既然上天注定要将大夏陷入干旱之中,那就是上天自有其安排。初蕾,你就别蹚这趟浑水了,我不能让好不容易才恢复的金沙王城重新被拖入战争的泥潭。”

他的意思很明显,若是赢了,一切好说。可若是输了,大费的大军势必踏破金沙王城。

凫风初蕾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必将重新化为灰烬。

凫风初蕾正要说什么,他笑道:“我最初起兵时,也一无所有。纵然战败,最坏的结果也是一无所有而已。哈哈,初蕾,你就别说了,真要战败了,我就来金沙王城投靠你,做你麾下一名大将。”

她微微一笑:“真的吗?”

“你可得答应先收留我。”

“可是,你根本不会战败。”

他双眼一亮。

她语气坚定:“真的,你绝不会战败。”

他实话实说:“大费不知用了什么妖法,居然煽动了东南和东北所有的方国,取得了他们全部的支持。他号称百万大军固然是吹牛,可是,二十万大军也是有的,而且,他们居然取得了三苗全部的支持,三苗风调雨顺,没有遭受旱灾,所以为他提供了大批粮草……”

局势,比凫风初蕾预计的更坏。

可涂山侯人却信心百倍:“初蕾,你别以为我毫无胜算,事实上,我觉得这是最佳时机……”

“正因为大费获得了强援,才断定我们绝不敢擅自决战。可是,我偏偏要出其不意。”

他举了举手里的劈天斧:“战争的胜负,往往并不全部取决于兵力的多少。大费的大军人数虽多,可都是各方国的组合,他自己的嫡系部队,只有三万人,加上有扈氏的三万大军,最多也就六万而已。说真的,这种联军,军心并不那么齐整,很容易被分化击溃。再说,我的五万大军也不是吃素的,经过多次筛选淘汰,流民们也到了战斗力最强的时候,不如趁着他们士气正浓,孤注一掷……”

他也笑起来:“遇到白袍怪那么可怕的怪物,我都没死。初蕾,你相信我,这一次,我也必将安然无恙。”

她点点头:“等你胜利了,我派人给你送上清酒作为庆功。不,我亲自前来为你庆功。”

他双眼一亮:“那我可就要等着了。”

谈笑之间,一条长长的花道已经走完。

尽头,是一颗巨大的刺桐。

这颗刺桐花树足足有七八丈高,有巨大的圆形花冠,红花开得密密匝匝,一眼望去,就像一片火红的花海世界。

树下,一条长长的石凳。

涂山侯人坐下。

凫风初蕾看着他。

他拿出一支笛子。

看得出,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碰过这支笛子了。

他笑起来:“军营的生活极其枯燥无聊,压根就没有欣赏乐曲的兴致。我几乎整整两年没有摸过笛子了。不过,初蕾,今天我忽然很想吹一曲。也算是我送给你登基的礼物。”

她笑起来,在他身边坐下。

曲声很低,悠扬婉转。

那是她在汶山第一次见到他,他说要放大招,吹奏的那首极其欢快的曲子。

那是凫风初蕾听过天下最动听的曲子。

至今,她还记得当夜,整个汶山上的飞鸟走兽都出动了,它们低低盘旋在天空,栖息在树梢,匍匐在草地,随着那节奏翩翩起舞。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景,也再也没见过有人能有这么美妙动听的乐曲。

笛声,慢慢变了。

欢乐的曲调变成了一阵无声的缠绵。

说不出的凄婉,悲凉。

整首曲子反反复复只有一句:

那是大夏的第一首情歌,出自大禹王之妻,涂山娇之手。

她疑惑地看着涂山侯人,只见他拿着玉笛的手,再也不是当年的白皙少年,翩翩公子,而是粗糙,黝黑,手掌至少大了一圈。

那是在军营长期训练厮杀的结果。

他的文弱也一去不复返,强壮的胸肌在便装的铠甲下面,都鼓鼓的。

战争,让他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强大男人。

甚至他昔日白皙的脸庞,也被大漠的风沙吹打成了一种古铜色,眼神,更是坚毅无比。

只有当一曲快要结束时,他的眼神慢慢变得非常温和,隐隐地,正是第一面初见时不谙世事的纯洁少年。

她恍然心惊,这些年来,改变的岂是自己一人?

原来,人人都变了。

一曲终了,余音缭绕。

她忘记了鼓掌,事实上,她从来不是一个容易激动之人。

她只觉得内心深处,有一种潮湿的情绪。

朋友,就好像岁月,你本以为可有可无,可是,一旦背影远去,才发现连倾诉的对象都没有了。

涂山侯人一直静静捏着玉笛。

他很少碰触她的目光,可是,每每不经意看去,但见王冠之下,那明亮的眼睛简直就像闪烁的星辉。

灿烂蜀锦,华丽王服,她的身份变了,但是,她的眼神从来不曾改变。

这令他很是欣慰。

他慢慢站起来,慢慢地:“初蕾,我要走了。”

她很意外:“这么仓促?”

他一笑:“我必须在今晚赶回军营,否则,后果难料。”

她当机立断:“那我就不挽留你了,路上小心。”

他忽然上前一步。

他已经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

不知怎地,她并未退却,也不推开他,只是感觉到他的掌心一片冰凉。

而他,却从她温软的掌心感到一阵阵的暖意。

许久许久,他才放开了她的手。

她的手上,已经多了一只玉笛。

她微微愕然。

“初蕾,这玉笛是我母亲的遗物。我吹奏的后一首曲子,也是我母亲所作。现在,我把这笛子留给你……”

他却笑起来:“初蕾,替我保管一下吧。只要想到笛子在你这里,我便总会寻机会来拿。无论什么境况下,都会活着回来。”

她拿着笛子,作声不得。

他再看她一眼,翻身上了鹿蜀,鹿蜀雪白的四蹄扬起,很快便奔到了城门。

这时候,他又回头。

但见凫风初蕾一直盯着自己,便笑起来,挥挥手,朗声道:“初蕾,等我好消息。”

这一次,鹿蜀不再有任何停留,一下就跃出了城门,很快便消失了。

凫风初蕾慢慢上前几步,又停下。

手里的玉笛,重若千钧。

看看沙漏,涂山侯人前后不过呆了半个时辰而已。

千里迢迢,走这一趟,他其实只是向她告个别而已。

一出金沙王城,鹿蜀的速度便稍稍慢了下来。

涂山侯人再次回头,只见三十里花道已经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太阳已经升起,吹来的秋风却丝丝寒意。

他的心口忽然一紧,好像这最后的一面,从此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他的确是赶来见她最后一面的。

这是决战之前,他唯一的心愿。

因为,他很清楚,也许,从此以后,自己再也没有任何见她的机会了。

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甚至唯一的亲人。

如果不见这一面,也许到生命的尽头,他怕自己一直会后悔。

至于十万担粮草,根本只是一个幌子。

夏后氏根本不知道他的意图,还自以为得到了鱼凫国的粮食援助而沾沾自喜,殊不知,这只是一个假象而已。

夏后氏大张旗鼓率领使节团前来,只是为了麻痹大费而已。

第318章 玉笛初心4

所以,按照计划,夏后氏起码还要最少在金沙王城呆半个月。

大费认为,夏后氏身为军中第一将领,第一心腹,他不在,涂山侯人便绝对不敢展开决战。

夏后氏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涂山侯人,要的便是一场出其不意的决战。

有没有夏后氏,都要决战。

鹿蜀,以最大的速度前行。

跑着跑着,它雪白的鬓毛慢慢地变成了红色,就连蓝色的四蹄也变成了浅浅的红色。

当鹿蜀的鬃毛变成红色时,便不是一日千里,而是一日三千里。

但是,鹿蜀的一生,只有这一次机会。

但凡拥有鹿蜀之人,掌握了这个秘密,都是用来逃命的。

但是,涂山侯人只是用来走这一趟。

本来,他昨日午后便能赶到。

可是,他很清楚,那时候来,只能作为贵宾,在观礼座位上远远地看着他,连单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并不想要做一个纯粹的看客。

他走这一趟,其实只是想单独跟她呆一会儿。

现在,他已经别无遗憾。

只是,当越过秦岭时,他还是伤感地再次回头。

仅仅只是一座山脉的遮挡,一切便不同了。

后方,苍翠葱茏,生机勃勃。

前方,属于大夏的土地,则灰尘四起,大地干裂,湖泊干涸,鱼虾早已死绝,饥饿的老鼠甚至把草根树皮都啃光了。

这是一片遭受了诅咒的土地。

他对此,已经深感厌恶。

如果可以选择,他内心深处真愿意从此留在金沙王城,纵然做一个普通的商旅,一名守城的小兵,甚至一个无所事事的浪子,都没关系。

天天吹吹曲子,在三十里花道走一走。

人间天堂,莫过于此。

可是,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

快天黑时,终于到了一片丛林。

说是丛林,却到处是枯萎的草地,枯死的大小树木,就像遭遇了山火似的,一蹶不振,再无生机。

偶尔有几颗还活着的大树,可也是半死状态,叶子枯黄,树干焦躁。

这片山林,便是涂山奉朝二十年来秘密练兵之地。

本是依山傍水,肥沃之地,但干旱日久,河流已经干涸,只剩下河中心一点浑浊的水洼。

半年之前,涂山侯人便将全部大军分批秘密迁徙此地。

到大费发现时,已经无力消灭了。

此地,距离阳城不过八百里地了。

为此,大费忧心忡忡,多次派兵征剿,多次交手,双方互有胜败,最后,形成了持久战。

丛林后面,便是两万大军。

是两万,不是五万。

五万,是他对外宣称的数目。

对凫风初蕾,他也是这么说的。

他只是不愿让她担心。

连续发生流民欺骗逃亡的事情,他干脆在迁徙到这里之前,将所有盲流彻底清除,一是为了节约粮草,一是彻底整顿人心。

剩下的这两万,其中两千是涂山奉朝训练的精锐,也就是说,他用尽了沙漠里带出来的几百筐黄金,几年下来,只招募到了一万八千人。

但是,这一万八千人,都已久经战阵,战斗力甚至已经不逊色于涂山奉朝的那两千精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