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本王并非是怕和那小子辩论,可是,若是本王去安邑,一来有自降身份之嫌;二来,这干旱已近五年了,岂能随便祈祈雨就结束了?”

很显然,大费没有底气祈雨成功。

这几年,他祈雨的次数不少,甚至下了好几次罪己诏,可是,除了第一次偶尔下了几个零星雨点,以后每一次都无济于事,相反,干旱越来越强烈了。

这一次去安邑公开祈雨,他心底实在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敖丙对他的心思心知肚明,笑道:“大王不必多虑。须知祈雨这事,是无法作弊的。大王也好,启王子也罢,都无法呼风唤雨,下不下雨,实乃天意。而且,据老臣长时间观察天象,只恐一年之内,还是没有任何下雨的迹象,这场干旱,很可能要维持七年,也就是说,至少还要两年之后,才可能下雨……”

大费愁道:“既然要两年之后才下雨,那本王纵参加祈雨大会,不就注定会失败?那时候,天下诸侯将如何看待本王?”

所谓天子,便是上天派下来的真龙天子。

既然是龙的本体,那天子天然就有呼风唤雨的本领。

如果大费王无法祈雨成功,那就证明他根本不是天定的人君。

“可大王别忘了,如果启王子祈雨不成功,那也证明他绝无资格领导大夏!”

“太史的意思是?”

敖丙站起来,胸有成竹:“既然启王子提出了安邑辩论,大王若不参加,反倒落人口实,显得怕了他,如此,岂不失去诸侯的敬重?所以,尽可以放心大胆前去参加。”

他解释:“大王也该知道,启王子自从起兵以来,一直打着大禹王的招牌,以仁义之师自居,多次对外自称,绝非是为了觊觎王位,只是为了缓解民众疾苦。这一次,他提出安邑辩论,也是号称为了以战止战,止息民众的苦难。既然如此,我们就让他不妨仁义到底!看看他这副虚伪的面孔到底能撑多久!”

“可是,我们要如何才能揭破他虚伪的面孔?”

“很简单,我们只答应他一个条件!那就是如果二人都祈雨不成功,启王子也得无条件退出安邑周围一千里的范围……”

大费狐疑:“涂山侯人会接受这样的条件?”

“如果他希望大王参加,那他就必须接受这样的条件!”

大费还是愁眉不展。

窗外,黑乎乎的一堆堆的苍蝇更加密密麻麻,就连空气里也漂浮着各种恶心的悬浮物,随风吹来的不仅是寒冷,还有各种腥臭难闻的气息。

如果不尽快结束干旱或者战争,就算涂山侯人不来攻打,自己这个大费王也无法安坐王位了。

好一会儿,他沉声道:“那就有劳太史多辛苦了。”

“大王放心,这个任务就交给老臣好了,老臣会设法让启王子答应这个条件!”

大费的信函是太史敖丙亲自送来的。

涂山侯人见到他,有点意外。

敖丙不冷不热,也没有任何的礼仪,只将手里的书函送过去:“姒启听命……”

一边涂山奉朝听得他对启王子直呼其名,大怒:“老头,你好生无礼,岂敢对启王子直呼其名?”

敖丙冷笑一声:“大禹王将天下禅让给大费王,这天下的王便只有一个!老夫对姒启不直呼其名,要称呼什么?难道要称启大王?若是如此,当初大禹王何必禅让王位?直接把王位传给他的儿子不就行了?”

涂山奉朝满面怒容,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涂山侯人一笑,镇定自若:“老先生百岁之年,对小子直呼其名是完全应该的。所谓姓名,不就是用来称呼的吗?”

敖丙丝毫不领情:“启王子想要被尊为大王也行,那必须是得你谋逆篡位成功之后。可现在还早了点,不是吗?”

涂山奉朝再次大怒,可涂山侯人还是不慌不忙:“老先生亲自前来,所为何事?”

“老臣是奉大费王之命前来下旨……”

他一本正经摆出架子:“姒启听命,我王为了天下百姓,愿意纡尊降贵参加三月初三举行的辩论会……”

他读完大费的诏书,众人听得大费竟然提出,一旦二人都祈雨失败,涂山侯人便不得不自动退出千里之外,都勃然大怒。

就连淑均也不由得出声讽刺:“大费王既然是真龙天子,那他就一定能祈雨成功,可他现在对祈雨怕成这样,所谓何来?难道是根本不敢应辩?”

敖丙指着他的鼻子便破口大骂:“你这逆贼!本为大夏朝臣,却折节谄媚,干做谋逆之人的走狗,居然还好意思侮辱大王?”

淑均也怒了:“谁是逆贼?你可别忘了,启王子可是大禹王的亲生儿子。大夏是怎么来的?那可是大禹王千辛万苦打下来的!”

第329章 决战阳城3

“大禹王的王位是怎么来的?那可是舜帝禅让给他的!禅让原则,千秋万代,如此,才能保证我大夏江山永远在贤德之人手里。既然是国之原则,就得人人遵守,如果当初舜帝的儿子也像启王子这般野心勃勃,会有后来的大禹王吗?”

“启王子根本不是为了王位!大费和妖魔勾结,大肆屠戮商旅,征调十万徭役,苦害百姓,启王子分明是替天行道……”

“好一个替天行道!那老夫倒要问问启王子一句,既然启王子无心王位,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那么,启王子真要驱逐了大费王,这大夏的王位是谁来坐?敢问启王子,是你本人还是你会另外推荐贤德之人?哈哈,如果你启王子赢了,却把王位让给别人,那老夫就真的相信你别无私心,且敬你是一代英雄,没有辱没大禹王的尊严……”

淑均再一次哑口无言。

就连愤怒不已的涂山奉朝也无言以对。

反倒是涂山侯人呵呵笑起来:“老先生这个问题问得好!”

敖丙:“……”

他看了看敖丙,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几位亲信,仿佛在自言自语:“我自幼丧母,从小父子不睦!就连呆在阳城王宫也不愿意,经常偷偷溜出去。事实上,我少时最大的理想是一辈子浪迹天涯,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歌者,吹笛奏箫,高山流水。岂知天不遂人愿,大禹王一驾崩,大费便逐我去沙漠送死。我一人死也就罢了,却无辜连累十万徭役做了陪葬!纵然到了这时候,我也没想过要起兵反抗大费,直到这几年连续大旱,民不聊生……”

他看着敖丙,十分耐心:“所谓君主,第一要素便是德,可是,大费偏偏缺德……”

敖丙厉声道:“大费王怎么缺德了?”

他紧走几步,到了左边的门口,一伸手,将大门推开,躬身道:“老先生请看,大费王所缺失的德,都在这里了……”

敖丙半信半疑,但还是跟过去。

一看,就傻眼了。

那道大门里面,是巨大的粮仓,此时,粮草储存得小山一般,跟外界饿殍遍地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连年大旱,十室九空,最初,我也一直以为大费是没有办法了,根本没有多余的粮草用于救济百姓。直到我打败有扈氏,才发现,几乎整个大夏的存粮都堆积在了有扈氏的巨大仓库里。敢问老先生,若是大费这几年逐渐开仓赈粮,救济百姓,能饿死那么多百姓吗?”

他一笑,淡淡地:“我自起兵以来,和大费陆陆续续交战了好几年。到这一两年,其实本该粮草断绝,再无生路,可是,老先生知道我一年多的粮草是怎么来的吗?”

也不等敖丙回答,他继续说下去:“大夏饿殍遍地,流寇四起。可是,为什么有流寇呢?我观察了一段时间,但凡流寇所聚集的地方,便是有大户和粮食储备的地方,不然,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于是,我每每追着流寇,所得粮草,几乎出自流寇之手,也慢慢地收编流寇。从而将自己的势力大大扩充。你看,所谓的大旱,绝对不是灭绝人民的第一要素。实际上,大夏有近百年休养生息的富庶和积累,许多权贵和大富之家,都有充足的粮食储备。大费身为王者,他要做的事情,本该是扼制豪强,调集粮草,合理分配,救济灾民,如是,天下归心,谁还能动摇得了他的王位宝座?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顾着他坐下的王椅,反而纵容有扈氏等囤积粮草,逼得天下流寇四起!所以,我说他身为王者,缺的不是能力也不是机会,而是德!”

敖丙冷笑一声:“大费王缺德,那启王子的德又在哪里?”

涂山侯人还是镇定自若:“小子无才无德,自认也没资格觊觎王位。可是,小子还是斗胆和大费在安邑一辩。如果上天认为小子有德,自然会降下甘霖。反之,小子甘愿退出千里之外,再不和大费争夺天下。”

敖丙听他此言,竟然完全同意了大费的要求,很是意外。

更意外的是,他言之凿凿,语气肯定,就好像对于祈雨成功胸有成竹似的。

敖丙反而有些惴惴不安:“启王子此话可当真?”

涂山侯人笑道:“如若老先生不放心,小子当将这个条件告知天下诸侯!叫你家大王尽管放心大胆来就是了。”

敖丙干脆道:“既然启王子真有诚意,那辩论的地点可要改一改,我们不同意在安邑……”

此言一出,涂山奉朝忍无可忍,厉声道:“老头,你别得寸进尺……”

敖丙冷笑一声:“涂山将军可别把人当了傻瓜,辩论会定在安邑,谁知道你们存的什么心?这不是摆明了请君入瓮?”

涂山侯人还是耐着性子:“那依老先生之见,辩论会地址该定在何处?”

涂山奉朝愤愤地:“依他们的意思,怕是要在阳城吧。”

敖丙道:“既然启王子如此爽快,那老夫也就直言直语了。辩论地点既不是阳城也不该是安邑,这样吧,就取中间点,钧台好了!”

钧台,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镇。既非什么兵家必争之地,也不再任何一方的掌控之中。

在这之前,双方都从未看重这个地方。

而且,钧台距离双方的距离大致相当。

敖丙这个提议的确是比较公平。

涂山奉朝还要说什么,但涂山侯人立即道:“那就钧台好了。”

敖丙并未带什么亲随,独来独往。

涂山侯人亲自送他出门,他却拒绝:“不劳驾启王子了,老夫自己能来就能走。”

涂山侯人也不坚持。

敖丙慢慢走出大门。

转过一条小街,他停下。

鼻端,传来熟悉的香味。

那是五谷稻麦的香味。

经历了几年的饥饿,所有人对饭菜的香味都已经特别敏感,纵敖丙也不例外。

他注意到,这种香味之中,有一种更特别的味道——那是大米的浓郁香味,远远胜过其他小米黍米等等。

大夏并不盛产大米,这香味从何而来?

他狐疑地悄然走了过去。

只见小街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居然是破衣烂衫的流民排起了长龙。他们手里拿着各种陶碗、陶盆,大呼小叫。

前面,是一个巨大的救济点:上百名士兵守卫着几口巨大的铁锅和甑子。

此时,高高的甑子上,新出炉的馒头热气腾腾,大铁锅里更有稀粥散发出浓郁的五谷香味。

为首的士兵大声吆喝,维持秩序:“大家不要着急,排好队,一个个来!”

几名壮汉气势汹汹地插在了一个病怏怏的老太婆前面,周围人敢怒不敢言,却被巡逻的士兵看到,一把将他门拉出来:“你,你,都出去,出去,排到最后面去……记住,任何人不许插队,更不许仗着力气大,插老年人和小孩的队,若是再犯一次,就取消你们今天领取粥点的资格……若有人再敢插队,重惩不饶……”

几名壮汉看样子平素是横行霸道惯了的,可今天面对几百精壮有力的士兵,一声也不敢吭,默然站到了最后面去。

围观的百姓立即拍手称快。

“我们等了这么久,凭什么让你们插队?”

“启王子说了,人人都有粥点……”

“对,据说连续一个月都有粥点赠送,我们总算可以吃一个月饱饭了……”

“要不是启王子,我们早就饿死了……”

“可不是吗?以前我们都不知道,安邑竟然藏着这么多粮草,可有扈氏从来没有拿出来过。亏得他还整天假惺惺的……”

“人家是大费王的老丈人,谁会舍得拿比黄金还贵重的粮食出来给我们这些区区百姓吃呢……”

“所以他活该被启王子灭了……”

“何止呢!据说有扈氏逃跑时只带了新娶的小妾,妻儿老小一个也不管,要不是启王子大仁大义,他的妻儿老小早就被处死了……”

“连妻儿都不顾的人,岂能指望他顾着百姓?”

“大费王也被启王子灭了才好,谁叫他假惺惺的明里一套却暗地里一套,表面上下什么罪己诏,不如多勒令他的老丈人拿出一点粮食救济大家……”

“还是启王子大仁大义……”

“那是当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大禹王在的时候,人人丰衣足食,要是当初启王子继承了王位,就不至于有这几年的大旱了……”

敖丙在一边听着,不由得暗暗心惊。

启王子的行事,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自从大败有扈氏之后,启王子展开了强烈的舆论攻势,一边通过丑化有扈氏来间接丑化大费王,一边借着赈济灾民大大提高了自己的威望。

百姓可不管什么禅让制或者家天下,谁当国王他们都不在乎。

他们在乎的是,到底谁才能让自己填饱肚子。

而且,这种民心的向背,越是接近阳城,就意味着大费王的统治越来越不安稳。

敖丙摇摇头,趁众人没有注意到自己,急匆匆离开了。

第330章 决战阳城4

一直到敖丙的身影完全消失,涂山侯人才慢慢走出来。

在他旁边,跟着淑均、牟羽、涂山奉朝、大将盘护等一干人。

他的注意力并未集中到敖丙身上,而是完全落到了那一大锅稀粥散发出来的香味上面。

和敖丙一样,经历了几年的大旱,所有人对粮食的味道都已经特别敏感。

而且,他起兵之初,条件艰难,自身也经历过饥饿的可怕,对这种粮食的香味就更加敏感。

淑均大赞:“大米的香味,真是远非其他五谷能比。看来,我们大夏以后也应该大力种植稻谷了。”

牟羽道:“真没想到,蜀中两年多时间,竟然能收获这么多稻谷,真不愧为天府之国……”

涂山侯人转头,看了看西南的天空,真是百感交集。

要不是凫风初蕾派人送来一大批稻谷,自己绝对无法这么从容地在安邑驻扎,开仓赈粮,更别说应对即将到来的和大费的辩论了。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笑声传来:“启王子……”

人未到,声先到。

那是两匹枣红色的骏马,马背上,少男少女咯咯大笑:“启王子,我们又来了……”

正是云英、云逸姐弟。

在他们身后,是一匹黑色的骏马,正是姐弟俩的父亲夏后氏。

云英先跃下马背,几步跑到涂山侯人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启王子,你不知道我们回去后有多么担心你。幸好你一鼓作气拿下了安邑驱逐了有扈氏,这下好了,我又可以回来照顾你了,这一次,我说什么也不会离开你了……”

经过几个月调养,少女脸上的菜色很快消失了,又变得红润光滑,就像新鲜花骨朵似的。

云逸也四处张望,兴致勃勃:“启王子,我父亲已经答应让我长期留在你的军中……”

涂山侯人笑着摇摇头:“军营辛苦,不是你俩小孩子该呆的地方。”

云逸大声反驳:“我都十六岁了,怎么是小孩子?启王子可不要看不起人。”

云英也道:“我们都是大人了,启王子放心吧。”

夏后氏下马,一挥手阻止了姐弟二人的叽叽喳喳,笑道:“你俩先下去,我和启王子有话要谈。”

姐弟二人嘟嘟囔囔下去了。

夏后氏这才向涂山侯人行大礼:“臣下参见启王子……”

那是大臣对国王的礼节。

涂山侯人急忙扶起他,客客气气:“夏后首领不必客气。”

夏后氏站起来,长叹一声:“一定是大禹王在天之灵保佑,启王子才能顺利驱逐了有扈氏。既是如此,启王子不如一鼓作气,直捣阳城,必将势如破竹,顺利驱逐大费,让大夏江山重新回到大禹王的子孙手上……”

涂山侯人肃然:“小子起兵原是为了驱逐暴力不仁,并非一心要登上王位宝座。”

夏后氏不以为然:“天下者,有德者居之。既然大费不仁不义,启王子又何必跟他客气?依照臣下之见,启王子根本不必跟他辩论,应该趁着他心慌意乱,直接将他驱逐出阳城……”

涂山侯人笑道:“夏后首领从蜀中辛苦归来,还是先进去说话吧。”

大堂原本是有扈氏的议事厅,装潢十分豪华别致。涂山侯人占领安邑之后,就将多余的古董文玩全部拿去出售充作军费,只剩下几把椅子。

众人分别落座,涂山侯人先开口:“真是辛苦夏后首领替我蜀中一行。”

“多谢启王子信任,臣下所幸不辱使命,带回来大批粮草……”

蜀中匆匆一别,尽管涂山侯人谢绝了凫风初蕾赠粮的提议,但是,凫风初蕾还是不动声色,将早前他赠送给她的三千甲兵好好利用,让夏后氏率领这三千甲兵护送粮食回归。

夏后氏当然不知道他曾经蜀中一行,还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说起鱼凫王,那可真是慷慨大方。这一次,她几乎把蜀中收获存粮的一大半都送给我们了。她说,蜀中土地肥沃,明年便可继续丰收,她们又暂时用不上存粮,所以,把一多半都无偿送给了我们……”

淑均大喜:“有了鱼凫国的强大援助,我们何愁大事不成?”

“没错!这次蜀中之行,让我彻底见识了鱼凫国的强大。真没想到,不过短短两三年,他们便快速崛起,以褒斜为门户,以熊耳、灵关为后门,以汶山为牧场,以玉垒、峨眉为天险,加上整个南中都成了他们的后花园,最远处到了极西的埃及、波斯,商旅穿梭往来,商业十分发达,整个金沙王城更是富庶繁荣,甚至远远超出当初的阳城……”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纷纷惊问:“难道以前的传说都是真的?”

“百闻不如一见,传说根本无法描绘金沙王城真实的一面……”

说话间,有两名士兵端着两个大托盘上来,每个托盘上都放着几只大陶碗,陶碗里正是新鲜出炉的热气腾腾的大米粥。

夏后氏不由道:“好香的米粥!真是多亏鱼凫王送了我们这么多大米。”

涂山侯人也笑道:“大家都来品尝品尝。”

除了夏后氏和涂山侯人,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尝到米粥的味道,不由得连连称奇:“原来米粥的味道竟然远远胜过黍米、小米……”

夏后氏道:“可不是吗!我在蜀中的时候,每天吃的都是大米饭、大米粥,回来之后,竟然很不适应家里的黍米、小米了,但觉麻、黍、稷、麦、菽这些,简直成了粗粮,难以下咽……”

涂山奉朝问:“蜀中人人都是吃大米饭?”

“对!家家户户,无论贫贱,吃的都是大米饭。我在蜀中呆了大半个月,发现他们贫富差距很小,很少有大富之家,也很少有穷困潦倒者。”

淑均奇道:“那岂不是传说中的大同社会?”

“没错,真要有大同社会,估计也不过如此了。”

牟羽也道:“早闻蜀中繁荣富庶,若有机会,我真要去看一看。”

谈笑之间,大米粥被一扫而光。

夏后氏放下碗筷,这才笑道:“臣下还有一件事情求告启王子……”

“夏后首领但说无妨。”

“启王子一直忙于战争,身边又无女眷照顾,多有不便。臣下寻思,不如趁机把小女和启王子的婚事办了,如此,小女也能名正言顺留下来照顾启王子的饮食起居……”

涂山侯人也没想到他会当着大家的面提到这个问题,一时,竟无法回答。

涂山奉朝却立即笑道:“好事,这是好事。启王子也早就该成家立业了。如果有云英照顾,我们也就放心多了……”

“没错。早前启王子忙于战争,无暇顾及儿女私情,可现在战事稍缓,的确是该娶妻生子了……”

就连淑均也连连点头:“如果启王子能在和大费辩论之前成婚,也正好让天下诸侯对启王子更有信心!”

古人讲究先成家后立业,纵然是乱世之中,一个有家有子的首领也比孤身一人的少年值得人信赖。

启王子尽快成家,是众所期待。

而且,成亲对象还是夏后氏的女儿,这也可谓是水到渠成。

所有目光都落在涂山侯人脸上。

涂山侯人却沉默不语。

半晌,他徐徐地:“小子先谢过夏后首领的错爱,可成亲一事,实难从命!”

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了一下。

早前启王子不婚,众人都以为那是因为战乱,他自身难保,不愿连累其他女孩子,可现在,战事已经稍微安稳,再拖延下去,就明显不合适了。

夏后氏沉声道:“启王子莫非是嫌弃小女颜色粗鄙,无以匹配?”

涂山侯人和颜悦色:“云英善良活泼,漂亮大方,本该有一份良缘。可是,小子却绝非云英小姐的良配。一来,小子比云英大太多岁,在小子心目中,她一直是个小妹妹。二来,大夏战乱为止,生灵涂炭,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混乱的局面。尤其,三月初,小子将和大费举行辩论大会,辩论的结果,小子心中也没有把握。如果输了,小子纵然不身首异处,也必将身败名裂,所以,绝不能连累云英小姐……”

夏后氏几番要插话,他却没有给夏后氏任何机会,“早在先父王刚刚驾崩之后,小子就取消了和各家的联姻,也包括云英小姐,目的就是不连累任何人,今后,也不会和任何一门豪族联姻。”

夏后氏和众人面面相觑。

涂山侯人斩钉截铁:“小子孤身起兵,正因没有家室拖累,便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比如有扈氏之所以一败涂地,便是因为妻妾成群,一旦落入敌人之手,便受人掣肘!今后十年之内,小子都不会考虑个人的终生大事!夏后首领万万不可将云英小姐的一生幸福浪费在小子身上。但小子愿意终生视云英云逸为亲弟亲妹,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改初衷!今后云英出嫁,小子必以兄长身份提供一大笔丰厚嫁妆!”

夏后氏几番要开口,可是,听得这话,却作声不得,只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其他人见启王子如此坚决,也无法有任何相劝的余地。

第331章 决战阳城6

湔山秋色,岑林尽染。

昔日干涸皴裂的湔江早已恢复了原貌,江水缓缓,碧绿清澈,两岸五颜六色的小野花随风摇曳。

时节虽已然临近初冬,可艳阳日日高挂天空,恍惚中又回到了老鱼凫王丧生之前:那时候,整个金沙王城只有两个季节:春季和秋季。

这两个季节原本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异,唯一的区别是:每每到了秋天,树叶会变成红黄两色,漫山遍野都是黄澄澄的果子。

凫风初蕾从小生长于这样的环境之中,以为全世界都是一个样子,直到漫游天下,才知道原来外面的世界里,不光只有春天、秋天,更有可怕的沙漠酷暑,寒冷的冰雪。

尤其是目睹这几年席卷整个大夏的大旱,她更加意识到整个金沙王城的离奇存在——隐隐地,透露出几分古怪。

百里行暮说,那是因为历代古蜀国王都具有封印的能力。

他们把整个古蜀国和外面的世界分隔开来,自成一体,既不让外人知晓,也从不愿意走出外界。

当时,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直到现在,她仍然不太明白。

因为,她这个新任的鱼凫王,并不具有封印整个古蜀国的能力——也可能,自己将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不具有封印能力的蜀王。

自登基一个月以来,她已经非常清楚地明白了这一点。

她想,如果不封印,自己能让金沙王城保持这种局面多长时间?

风一吹,江对面火红的树叶忽然变成了一片雪白。

就像是一只充满魔力的手,轻轻一挥,就将一本书翻开了新的篇章。

随即,便是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无数的白鹳翩翩飞起,整个天空也变成了一片雪白。

柏灌王时代的盛景,已经彻底恢复。

她微微一笑,看了看蓝天白云,慢慢转身,往小鱼洞走去。

食人奠柏依旧伸着长长的卷须,随时准备将任何活物卷起放入嘴里,方圆一公里之内,没有任何动物敢于靠近。

凫风初蕾慢慢走近。

奠柏的卷须忽然一根根竖立起来,她手里的金杖一挥,卷须立即散开,轻轻挥舞,如在无声无息地行礼。

她大步便走了进去。

小鱼洞里,一片安宁。

当年鱼凫王和柏灌王的生死之战已经寻不到任何的踪迹,曾被搅得从天而起的水柱也一去不复返了。

湖水四周,蔓草青青,有一群群的白鹿徜徉其间,偶尔抬起头,发出呦呦的动听鸣叫。

见有人走近,白鹿也不惧怕,纷纷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外来者。

很可能,它们从未见过人。

它们以为是什么新奇的别的动物,甚至一个个围过来,呦呦叫着,头上的鹿角轻轻晃动,大眼睛天真得就像是刚出生的孩子。

凫风初蕾伸出手,摸了摸最近的一只白鹿。

它居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

她轻轻笑起来,拍拍白鹿,继续往前走。

一群白鹿,慢悠悠地跟在她后面。

走了一会儿,她停下脚步。

正对面的中心,便是当年父王临死之前,选择的葬身地点。

为了不被大费侮辱尸骨,他水漫湔山,将自己的遗体彻底沉入了湖心深处。

一眼望去,也不知道那中心的位置有多高,多深。

凫风初蕾最初计划派人打捞父王的遗骸,可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她改变了初衷:既然父王选择了这里为葬身之地,那便自有他的用意,如果自己强行打捞,一来惊扰他的亡灵,一来可能违背他的初衷。

她放弃了打捞的计划,只决定年年来拜祭。

按照古蜀国的古老仪式拜祭完毕,她抬起头,看到蓝天白云一点也没有改变,只是太阳的位置稍稍偏西了。

走出小鱼洞之前,她再次回头。

湖心依旧平静无波。

她还是拿出怀里珍藏的太阳神鸟金箔,和金杖一起举过头顶。

这个金箔,是父王一直以来的遗憾:身为蜀王一万年,直到最后时刻,他也没能得到金箔。

“父王,我会好好保管金箔和金杖,藏宝库我也找到了。虽然我不能像你们几位蜀王一样,有长达万年的统治,但是,我还是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让鱼凫国更加兴盛繁荣,也望父王在天之灵保佑我事事顺利。”

一阵风来,原本平静的湖水泛起微微的涟漪。

她笑起来,父王一定也觉得很欣慰吧。

走出小鱼洞时,她看到白茫茫的树林又变成了红色,千万只白鹳停泊在水面上,她一时兴起,捡起一个小石头远远投过去。

水鸟受惊,猛地飞起,天空树林,一瞬间,又变成了茫茫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