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偶尔外出散步,也只是带着大熊猫。
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虽然不吓人了,但是,也只是云阳费了大力气才勉强延缓了一下而已。
等最后的一点元气散尽,或者毒性发作的时候,自己可能变得更加恐怖,狰狞。
就像在有熊山林时那样,就像有熊女那样,也许变得满头毒蛇或者比这个更加可怕都有可能。
她不愿让杜宇以及任何金沙王城的人目睹这一刻。
所以,在清清楚楚地交代完王位的事情之后,她甚至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远远离开这里。
最好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比如湔山,比如小鱼洞。
最好,无声无息地离去,也不要再打扰任何人。
所以,她几乎是以命令的语气重复道:“杜宇,明天起你就不要再来看我了!”
这不是谈天说地,这是命令。
是上一代鱼凫王对下一代鱼凫王的命令。
杜宇也不回答,还是默然站在原地。
凫风初蕾有点意外,难道杜宇这么快就不听自己的命令了?
尚未登基已经不将自己放在眼底了?
可是,他的神情分明又不像。
这忠心耿耿的老伙计,从有熊山林追到九黎广场,又从九黎广场追到湔山小鱼洞,以至于凫风初蕾总是很难相信他会不服从自己的命令。
可是,也没有精神再去追究原因,她只默默闭着眼睛,很快就陷入了假寐之中。
一旦睡着,便很难醒来。
她整个人是麻木的。
一如此刻站在她身边的杜宇所感受到的那种冰冷的麻木——自从褒斜封印之后,他就很清楚,少主的身体是彻底垮了。
她已经时日无多。
可是,比起有熊山林时那种僵尸般的死亡,他总是心存幻想和侥幸——那么恶劣的环境少主都挺过去了,没道理现在反而会死吧?
不不不,少主不会死,绝对不会死。
这信念一直支持着胆战心惊的内心。
以至于他不敢轻易问出口——少主,到底是谁害了你?到底是谁把你害成了这样?
但凡知道你的敌人是谁,无论上天入地,我必杀他替你报仇。
可是,少主不说,他便不敢问。
他只是多次在黑夜捏紧拳头,痛恨入骨——无论是谁,自己迟早杀了他!
一定杀了他!
一觉醒来,窗外的月色已经彻底消失。
凫风初蕾缓缓坐起身,搭在膝盖上的外衣悄然滑落地上。
那是杜宇的外衣。
对面黑色的影子更加清晰,他分明一直就站在那里。
她微微意外:“杜宇,你不去休息吗?”
他忽然语无伦次,“少主,我家是鱼凫国土著,世代居住在岷山上,祖上三代都是老鱼凫王的侍卫长,我六岁那年,第一次进王宫……”
杜宇为何忽然谈起自己的家世来了?
而且,这些她都清楚,不是吗?
她不明就里,但是也不打断他,只静静听他说下去。
第609章 女王求婚3
“祖父第一次带我去金沙王城,原本是要我增加见识,却正赶上了小公主的百日宴。那次,金沙王城张灯结彩,老鱼凫王大摆筵席,盛大庆祝,也特允我祖父带着我一起前去赴宴。那是我第一次参加王家的盛宴,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小公主……”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带了笑意:“临去之前,祖父一再提醒我要注意礼仪,所以,我非常紧张。但是,老鱼凫王非常非常和蔼,他笑容满面,亲自抱着小公主给我看,当时,我想,小公主真是太可爱了,因为,她竟然对我笑了一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小婴儿笑,原来那么漂亮。
“小公主六岁那年,老鱼凫王又举行了盛大宴席。我再次随祖父进宫,这一次,小公主穿了一件红色的蜀锦袍子,上面绣了精美的芙蓉花,我惊奇地发现,她漂亮得就像一个小精灵一般……”
精灵,那是他少年时代所能想象的最合适的形容。
他总是想象岷山上出没的精灵,小小的,花瓣似的,在林中,在树梢,在日落,在黄昏,在每一朵野花盛放的时候。
小公主,便是这样的一个精灵。
比想象中更好更美。
“我祖父要我向小公主行礼,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行礼,小公主就开口了,她抬头看我,微笑着问我:你叫杜宇是吗?”
人的记忆真是很奇怪的东西。
过去的许多事情,他早已不记得了,可直到今天,他依旧记得那天小公主说的每一句话。
小公主粉红的小脸如花瓣似的。
小公主清脆的声音如新莺出谷。
“杜宇,我父王说,你很聪明,你的剑术也很厉害,对吗?你以后可不可以经常来宫里陪我玩?我也在学习剑术呢。不过,我的剑术很一般……”
六岁的小女孩,剑术当然不会很高明。
可是,那是她的谦虚。
事实上,六岁的她,已经是很多十六岁的少年都比不上的了。
可是,那时候,少年杜宇根本不知道她的剑术如何,也不在乎她的剑术如何,只是惊奇地看着那小女孩红唇翕张,仿佛一朵花在晨风里一点一点的盛放,芬芳弥漫。
后来,他再也没有听见这世界上任何人有这么美妙动听的声音了。
“从那天起,我就一直想见到小公主,每一天都想看到她。我央求祖父,于是,祖父答应我在皇宫里多呆三天。于是,那三天里,我每一天都看到小公主,可是,却再也不能跟她说话了,因为,她的身边总是跟着许多宫女。那些宫女不许她单独行动,总是紧紧跟着她……三天之后,祖父派人将我送回了岷山。可是,回到家后,我却觉得岷山变得枯燥,毫无意义,总想再次去金沙王城……”
正是晨曦初露的时刻,四周安静得露水滴露草叶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可是,他屏息凝神也没听见少主的心跳。
反而是自己的心跳在黑夜里,咚咚咚的,清晰,急促。
从那以后,只要祖父回家,他便会央求祖父带自己进宫,一年之中,总也能去一两次。只不过,再也无法和小公主面对面,每次只能远远地看着她。
有时候,她在果园里和宫女一起摘果子,有时候,她在刺桐花树下静静地坐着,有时候,她在一间教室里上课,教授的老师总是他从不认识的那些奇怪的长者;
有一次,他甚至看到她一个人坐在一面矮墙上,拖着腮帮子看着西边的晚霞。他想,小公主的脸真的比晚霞更美丽一万倍……
当时年少,他也不知道为何会那么专注地关注一个人,更不知道为何会在乎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也只是希望得知她的一举一动。
为此,甚至暗暗勤奋学习,无论是剑术还是学术,无论是鱼凫国的礼仪还是风土人情,很快,他便远远超出同龄少年。
他的勤奋好学令他的祖父很欣慰,每每总以这个孙子为荣。
“我十六岁就加入了鱼凫国的商队。十八岁那年,祖父和父亲先后去世了,不久后,我的母亲也病逝了。老鱼凫王怜恤我,给予了杜家大量赏赐,并派人到我家里宣旨,并提拔我做鱼凫国商队的副首领……但是,我告诉他,我并不想重返商队,如果可能,我愿意现在就进宫做一名普通侍卫……”
鱼凫国商队的副首领可不是一般的职位。
鱼凫国有两个最好的职位,一是王家仪仗队(护卫队)队长,一就是商队首领。这两者,前者掌握军队,后者掌握财政,真可谓鱼凫王最最重要的左膀右臂。也由于鱼凫国常年没有战争,护卫队队长更多的是荣誉性质,相比之下,商队首领就非常重要了。
毫不夸张地说,曾经在很长时间里,商队首领是鱼凫国仅次于鱼凫王的第二号人物。
就算湔山之战后,鱼凫国凋零,可商队首领依旧是核心地位,比如早前的厚普,后来的鳖灵。
这个位置,一直得是老成持重,经验丰富之人担任。
而鱼凫王居然让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做商队副首领,一来是看重杜宇的能力,可更主要的还是在于对杜氏家族的厚爱和赏赐。
可是,十八岁的杜宇居然拒绝了这个位置。
一名世家贵族的公子,为何商队副首领不做,要去做一名普普通通的侍卫?要知道,以他当时的年纪,就算鱼凫王再是厚爱他,起码也得等十年之后才能让他做护卫队队长。
而这之前的十年,他只能做一个小小的侍卫。
可是,他很坚持。
他坚决要做普通侍卫,而不是商队副首领。
老鱼凫王很意外,但还是答应了他。
随即,杜宇便进宫了。
当然,他在金沙王城的表现并未让老鱼凫王失望。
老鱼凫王一直很喜欢这个英俊沉稳的年轻人,他甚至多次在公开场合宣布,厚普之下,这年轻人乃鱼凫国最杰出的人才。
之所以位居厚普之下,只因为他比厚普年轻太多太多。
而且,侍卫长厚普也非常喜欢他,待他如同子侄一般。
“我急不可耐地进了王宫,我生平第一次佩戴了侍卫的宝剑。我以为每天都会守在王宫的出口,然后,每天都会见到一个人……”
黑夜里,杜宇的声音非常清晰。
他本就是一个沉稳的人,有一种远远超越他这个年龄的成熟,而且,他的语速很慢,好像天塌下来都不是一回事。
可现在,他的声音却有点微微颤抖。
“我之所以进宫做侍卫,其实是有私心的。我希望能常常见到小公主。可是,进宫后,我才发现,我根本就见不到小公主了……”
当然并非是因为王殿戒备森严,更不是因为鱼凫国有什么男女大防。
实际上,鱼凫国的王宫是非常开放的,老鱼凫王也算是一个随和之人,小公主更是自由出入,毫无架子。
之所以见不到,是因为小公主十五岁生日之后,便和委蛇一起行走江湖,游历天下,立志要看遍天下的风景。
那是老鱼凫王的特许:在继位之前,允许小公主自由行走。待得继位之后,就没有这些自由了。
遗憾的是,少年杜宇并不知道这一点。
他虽然得以长久呆在金沙王城,可是,希望天天看到的那个人却已经离开了——此后,他便只能孤独地一天天巡视在金沙王城的大街小巷,期待某一天出现奇迹。
或许是街头的偶遇,或许是人海中的一次邂逅。
可是,这些奇迹统统都没有出现。
直到某一天,大殿里忽然张灯结彩,热闹无比,老鱼凫王甚至下令拿出酒窖里全部的清酒,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宴席。
那些清酒,是隔壁的巴国送来的第一批酒酿。
巴国人最善酿酒,他们在巫峡和三峡的崇山峻岭之中划着舟楫来去,将当地的食盐贩卖到世界各地,从此过上了富得流油的日子。
富裕了,才有闲心品酒。
于是,巴国酿造成了世界第一的清酒。
从那以后,虽然无数国家都仿制,但是,从来没有能超越者,甚至比肩者都不行——就算鱼凫王亲自下令仿制,都没有办法达到那样的美味。
这一点上,鱼凫国自愧不如。
要让老鱼凫王出动所有的清酒,那肯定得是大好事。
杜宇很快就知道了,原来是小公主回来了。
小公主回来,是为了过她的十六岁生日。
在她离开金沙王城之前,老鱼凫王曾经有过一个要求:蕾儿,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遇到了什么,但是,我希望你每一个生日都和父王一起度过。
对于老父的唯一一个要求,她当然不会拒绝。
所以,无论千山万水,她总是准时赶回去。
有生的日子,她希望每一个生日都和父王一起。
侍卫杜宇所见到的,便是久违后的成年小公主。
那一天,他以侍卫的身份出现在了王殿的门口——设宴的大厅,便是此时这个大厅。
这是鱼凫国最重要也最华丽的大厅。
可是,当年的盛大奢华已经成了过去,现在,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张长长的桌子,以及上首那个孤零零的人影。
而她,一直没有看他。
夜色下,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可是,他却心潮涌动,眼前,清晰地浮现当年的盛大晚宴,甚至于每一个细节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第610章 女王求婚4
有关她的一切,他总是记得清清楚楚。
小公主依旧穿红色蜀锦华服,上面刺绣着精美的木芙蓉。那是她的习惯,每一年的生日都会穿这样一身华服。
红色,代表喜庆。
高阳帝每年为孩子指定的生日礼服都是红色的华服。
只是,小女孩的喜庆和小少女的喜庆大不相同。
小少女的喜庆和少女的喜庆,又大大不同。
那天晚上,她的红色华服上有白色的朱帛领子,衬得她面孔粉里透红。
小时候的杜宇认为小公主可爱得就像一个小精灵,可是,那个夜晚,他却无法描述她的美丽。
他只是震惊。
他只是在远处张口结舌。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跳忽然停止了一般。
直到现在,那种不能自已的震撼依旧挥之不去。
有很长时间,他一直都在沉默。
沉默地回忆起许多年的心思,从那以后,无论千山万水,无论天涯海角,再看任何别的女人,都已经不再有任何的波动。
这么多年,当然不是没有少女纠缠过他,可是,他觉得那只是一种麻烦。
他的心思停留在那一刻,已经永不可更改了。
他忽然笑起来:“呵,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成年后的小公主。当时,我的心跳得不能自已,我完全无法想象这世界上怎会有那么好看的人……那么好看……她那么好看……”
那么好看,是他唯一能做出的描述。
亦如现在,黑夜里听到他的一颗心砰砰砰跳得那么快,那么快。
从那时候起,他几乎每一天都关注着小公主的一举一动。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年,小公主在金沙王城呆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的每一天,他都会见到她——他央求厚普,每天都让自己值班。尽管厚普不明就里,可是,因为他一直是个忠厚勤快的青年,厚普一直很赏识他,所以没有拒绝他的这一奇怪要求。
那一个月,他觉得人生忽然变得很美好。
那是他生命中最奇妙的一个月。
你每天都看着一个人,就像欣赏一朵花。
你每天都在关于美的描述里,让生命变成了一种久远的期待。
不过,都是远远地看着,却不敢靠近。
他从来没有靠近过她。
甚至没有像小时候一样走过去,主动跟她谈一谈剑术。
甚至有两次,他曾经和她擦身而过,可那时候的小公主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事,来去匆匆,根本没有留意过身边的侍卫。
直到小公主再次离开,直到湔山之战,直到鱼凫国彻底覆灭,直到几年之后,追随鱼凫国的商队,在西北大漠重新遇见小公主。
因为是普通侍卫,他并无资格在鱼凫王田猎的时候跟随左右。
也正因此,他逃过一劫。
随后,厚普招集旧部,组建商队,他立即跟随。
走了千里万里,终于在西北大漠,在小狼王的婚宴上和她重逢。
当年的小公主,已经成了少主。
她的美,却更上一层楼。
她整个人,就像是西北大漠里盛放的一朵仙人掌花。
那样的美丽,除了心跳,他还是无法形容。
那是他记忆里最奇怪的一件事情:每一次见到她,仿佛她的美便会增添几分。从往日,到今时,直到现在。
从他六岁开始,到二十几年过去,一个人最好的年华,全部在于关注另一个人的成长。
无论她高不可攀还是身陷绝境;无论她美艳如花还是形如厉鬼。
他甚至从未有过任何非分的想法,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她,一直一直保护她,陪伴她。
尽管,他的本领远远不如她。
一如鳖灵和小狼王对他仿佛的拷问:你天天不管不顾地找一个人,这是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自己还是鱼凫国的将军,鱼凫王的大臣吗?难道鱼凫国不才是你的重任吗?
其实,那些都不重要。
他从来无意于去负担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那是任何人都负担不起的重任。
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看得这么伟大。
他苦心孤诣,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人。
无论是将军还是大臣,无论是战争还是和平,那都是因为一个人。
如果这个人不在了,那么,谁还管什么天下大事?
如果这个人不需要了,那么,谁还管什么名利权势?
所以,他们才无法想象当他在有熊山林找到她时的那种喜悦——纵然绝望到了极点,也是无法抑制的喜悦。
此后,从九黎广场,再到湔水河岸。
亦如现在,她就坐在他的面前。
拂晓马上就要冲破黎明前最后的一丝黑暗。
凫风初蕾却在黑暗之中一直闭着眼睛。
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纵然是站在黑暗中良久的杜宇,也再不能看清楚她大致的轮廓了。
她的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放在心口。
有很长时间,她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从有熊山林时,她便很疑惑,为何杜宇能那么确切地认出自己来?纵然纠缠不休如小狼王,纵然情深义重如涂山侯人,在自己相貌毁损时,他们便再也无法认出自己。
那可是一具僵尸啊。
彻底变了形状的僵尸。
甚至在九黎广场面对面坐那么久,一碗牛肉面都吃完了,涂山侯人也无法再认出自己本来的面目。
但是,她无法责怪他。
因为她很清楚,纵然是云阳,能认出自己也是因为自己的气味——云阳看人不看外表,他的审美在于一个人的气味。
甚至于白衣天尊。
他能一眼认出自己,那是因为他是半神人,已经足以比肩正神的第一代半神人。他有一双慧眼。
而且,他有九重星联盟特有的数据库——现时代人类无法理解,也从未见过的定点监控的数据库。
别说是一个被毁容之人,就算是一堆骨灰,他也能认得清清楚楚,这不稀奇,也不能说明什么。
可杜宇不是。
他既没有十万年树精能辨别人类气味的本领,更没有白衣天尊那种高明的数据库监控——可是,无论自己是僵尸的时候,还是骨瘦如柴的时候,无论是湔山的沮丧还是现在的茫然……他统统都认出了自己。
不但认出,还一直陪伴。
甚至根本不是他自己所说,是凭借青铜神树认出的——根本不是。
只是一种感觉。
只是一种内心。
为着这种感觉和内心,才能和大熊猫不远万里,一路相随。
从他六岁起,就一直行走在寻找她的路上了。
而她,从来就不知道。
晨曦,慢慢地露出。
然后,一缕朝阳忽然突破了白露,几乎一瞬间,天就亮了。
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就来,轻轻的,有了一丝秋的寒意。
其实,那已经是冬天了。
不过,封印之后的金沙王城,最冷也不过如此了。
好几次,凫风初蕾要站起来,可是,她还是呆呆坐着。
她的脸,在晨风中,如一朵白色的花。
云阳说,如果你不言不动不吃不喝,那么,再过几十年或者几百年,你一定会得救。毕竟,时间才能带来机会。
可是,一个人,哪有一棵树那样的时间和耐性?
凡夫俗子,从来等不到长命千岁。
纵然传说中那个很牛比修仙的彭祖,到八百岁时,他的长寿也戛然而止。
杜宇一直凝视她,好几次,他想开口,可是,他只是张张嘴,已经不敢再讲话了。
可是,心里的话说出来了,反而释然了。
就算一颗心砰砰乱跳,但是,我终于说出来了。
她的一只手从心口慢慢地放下来。
她想,早前自己不该说那个话。
四面神一族有没有后代,其实并不重要了。
“我从来无意于做什么鱼凫王,可是,如果少主一定要找个可以延续种族的人选,我非常乐意接受。因为,我不敢想象,若是少主永远离去,我的后半生如何熬得下去?可是,如果有个小孩陪伴我,那会是少主对我最大的恩赐。从此,我会悉心抚育他,教导他,让他健康快乐成长,待他成年之后,将王位交给他,让他成为新一代的鱼凫王……”
这话,冲口而出。
这话,深思熟虑。
许久许久,他终于听得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悠悠的,淡淡的,也是若无其事的:“杜宇,你下去吧。”
他垂首,但觉自己冒犯了少主。
他再也不敢开口了。
直到走到门口,他悄然回头,但见少主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就好像她从来从来没有开过口,也从来从来没有听到他的一番表白似的。
金沙王城的每一个黄昏都是一道特殊的风景。
天很蓝,云很白,花很红。
凫风初蕾每每从王殿的高处往下看时,总会惊叹一遍这城市的美。
每当这时候,她就不愿意死去。
她甚至不敢细细去想象那未知的世界。
当大仇未报,当种族面临灭绝,难道,你真的甘心这么无声无息地以失败者的身份离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