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头看静姝,“辛苦了。”

静姝瘦小的瓜子脸平板似的,也没什么情绪,“那静姝便不扰嫂嫂休息了。”

“慢着。”墨九见她要转身,却笑开了,“妹儿的,好歹弄点吃的填肚皮吧?”

一句“妹儿的”,静姝听上去像是热络话,也没有多说,把两个小丫鬟留下照顾墨九衣食,就安静地离开了。

俩小丫头一个叫夏青,一个叫冬梅。夏青爱笑,伶俐活泼,像夏季的阳光,冬梅青水脸,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与她主子静姝倒有几分相似。夏青是萧府的家生奴才,在府里头熟得很,很快便为墨九打水洗脸,蓝姑姑又从她嫁妆里挑了一身轻薄的衣裳为她换上,等她往椅子上一坐,冬梅已将吃食摆了上来。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又舒坦了一些。

这一晚墨九睡得不太安稳,整晚被噩梦纠缠。

在梦里,她的床变成了一口棺材,屋子也成了一个坟墓,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尸臭味。她试图挣扎醒来,却口不能言,手不能动,意识到被魇着了,她努力睁开眼,面前黑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一团浮动的光晕中间,有一个像蚂蟥似的蛊虫蜷缩在里面,看上去恶心之极。

“嫂嫂……醒醒!”

一道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将她繁杂的梦境打破。

墨九睁开眼,油灯昏暗的光线下,静姝苍白的脸,让她有一种见鬼的错觉。

“五更天了,嫂嫂该起了,老夫人等着哩。”

墨九愣愣看她片刻,起身从嫁妆里找出一盒胭脂,递给她,“不用谢。”

静姝的脸比昨晚上见着还要苍白,想来也是一夜没有睡好,可被她塞上一盒胭脂,多少还是有些尴尬。她微微一怔,也没有拒绝,谢过墨九,把胭脂交给丫头秋叶放好,又叫夏青过来为墨九梳洗打扮。

墨九打着呵欠洗漱完出来,看月亮还在天上挂着,不由恼从心来。

她暗自决定,一定要想法子省了这个程序。

要不然,等不到萧乾回来,她就累死了。

老夫人住在西边的仙椿院,从她住的屋子过去,得好长一段路。

时下的人起得都挺早,鸡鸣狗吠,铺席端茶,好一番繁忙的景象。

墨九入得仙椿院客堂,就被一群“合家欢乐”的拥挤画面搞晕了头。堂中居上的老夫人有六七十岁了,满头银发,精气神却不错,末位陪坐的是她三个儿媳——大夫人董氏(大郎母亲)、二夫人袁氏、三夫人张氏,其余的就是二郎媳妇、三郎媳妇、四郎媳妇,还有三房各自的闺女,小子,孙儿挤满了一堂,依长幼尊卑坐着,齐刷刷朝她看。

在墨九眼里,这一片姹紫嫣红都长得差不多。

她跟着静姝走了一圈,静姝喊啥她喊啥,头一直晕晕的,到二夫人袁氏时,竟也跟着静姝喊了一声“娘”,闹了满堂的笑话,却把大夫人董氏气得脸都黑了。

但在老夫人面前,她也没有放肆,只哼了哼便不理睬。袁氏倒喜不自胜的解释,说墨姐儿如何老实憨直,没有心眼子,为她圆了过去,这让墨九很庆幸昨日一下船就与她建立了邦交关系。

不过很明显,她第一回合,就把未来婆婆得罪了。

好在她也不想真嫁,若不然日子就难熬了。

萧家老国公早已经过世,萧氏一族承他爵位的人是大郎他爹萧运长。原来这爵位也非世袭,恰逢西越来犯,他领兵出战负了重伤,今上看他萧家一门忠烈,加上他妹妹萧贤妃(宋骜的亲娘)在宫里颇得宠爱,这才继了萧家的尊荣。

可那一战,萧运长伤及肺腑,多年未愈,便做不得朝事,始终在家休养,唯一的嫡子萧长嗣(大郎)又经年卧病,长房一脉便人丁凋零,有点后续无力。萧家百年世族,家大业大,二房和三房见状,自然有些蠢蠢欲动。好在老国公夫人还在,有她坐镇,子孙们倒还能安生共处。

这一次为大郎娶媳妇儿,原是族中大事。可大郎病重,这两年一直靠六郎的药才得以续命,但六郎早有吩咐,他不能轻易见人,恐癔症传染,也受不得风,怕气散神殒。

上个月,楚州城有名的算命先生孔阴阳跑到萧家来说,盱眙墨家女,天寡之命,可堪配大郎。

萧家听了一顿忽悠,心里一喜,便承了这门亲,差上人盱眙找了如花婆。

可孔阴阳算的吉日在下月十八,萧家又迫不及待把墨九娶回来,想早日克去大郎的癔症,又想遵从吉兆完婚。

于是,墨九入了萧府,名义上成了萧家长媳,却未拜堂。

这样一来,墨九心安了不少。

至少她是安全的,那萧大郎不能见人也不能受风,基本上碍不着她的事。她做她的长孙夫人,吃香的,喝辣的,还不用履行妻子的义务,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客堂里热热闹闹的议论婚事,大夫人也把宴请单子给老夫人过目,几个要好的夫人小姐凑在一起,私下窃窃对墨九评头论足。小孩子们也喜欢热闹,快活的在人群中打来闹去,只温静姝一人安静地立在二夫人身侧,像一株去了枝丫的白玉兰,与旁人格格不入。

墨九观察着这一屋子,也像个局外人,万事都与她无关。

见过了家人,便是吃早膳。

一张大长桌子上,围满了人。

女眷们都有婢女侍候,吃相斯文。

墨九原本也想斯文,可萧家果然高门大户,早餐比五星级酒店的大厨更让墨九惊艳。她一时没有忍住,就多伸了几次爪子,然后,一桌子夫人小姐就都看着她一个人吃。

她也不客气,边吃边点头,“你们都吃好了?”

问一句,也不等人回答,她一股脑把盘子往自己面前端,然后回头吩咐蓝姑姑与玫儿。

“等下吃不完的,记得打包回去,莫要浪费了。”

蓝姑姑恨不得钻地缝儿,脸都涨红了,“姑娘。”

她悄悄扯墨九,可墨九却不领情,“为人民服务,不要拦着我。”

从老夫人到小丫头,一个个看怪物似的盯着她,没人吭声。

墨九也看着她们,嘴里塞得满满,“你们胃口真小,怪不得个个长得麻杆儿似的,吃啊?”

一顿饭,不欢而散,老夫人揉着太阳穴早早被人扶下去了,看她的样子,若再多坐一会恐怕会倒地不起,到时候府里喜气还没办,恐怕就得办丧事了。夫人小姐们也都笑着下去了,私下里也有议论,都不晓得这孔阴阳怎么就认为她能克住大郎君的癔症。

这个妇人,除了长得好看,吃得好多……也没什么了不得。

不过“长得好看”也是嚼舌的由头。萧六郎在接亲途中与她的一些琐事,因有接亲的下人晓得,人传人也就添了一些闲言碎语。只是如今的萧六郎并非当日连本家都入不了的外室子,谁也不敢在台面上说这些话。

墨九出了仙椿院,就往回走。

这时候天已大亮,霞光初升,国公府的华堂广厦便入了眼。

墨九走走停停,瞧得不免咂舌。露亭台,飞檐宇,烟茫及碧草,绿树又红花,瀑布响,青石滑,松涛阵阵过,又有竹林家,景色宜人似仙境,各山各水各不同……如此对照,她住的地方也未必太寒酸了。

这么一想,她又念及昨夜的噩梦。

一会回去得拿罗盘看一看风水。

不过观之,这国公府是一块好地才是。

她四处张望着,一个不察,就在亭子转角的地方与人撞了个满怀。

“这姐儿好生俊俏。”一个年轻男子腻歪着瞧她,满嘴酒气地嬉笑着,张臂就来抱她,“怀香楼何时来了这样嫩生的姐儿?来,乖乖儿,让二爷疼一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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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手举脚竖尾巴的漂亮妞儿们,你们好……二锦也竖条尾巴,好想旺财了!

明日见,么么哒!

坑深027章混世魔王

墨九带了蓝姑姑和玫儿两个人,那自称“二爷”的家伙身边也有两个小厮,光天化日之下,若说他真能占便宜也不可能。但墨九看他醉得不成人样,加上他诚心赞美,却很高兴。

她“噔噔”退往亭里,紧张地揪紧领口,“你,你做什么?不要乱来。”

这货双眸水灵,皮肤细白,琼鼻、樱唇,嫩草儿似的腰,娇滴滴后退的可怜劲儿,躲闪时晶亮的目光,愣生生有一种令人恨不得掐上一把的柔媚。

那二爷喉结动了动,“嘻嘻”笑着,又凑上前去,“乖乖儿,别怕嘛。让二爷抱抱……”

他越逼越近,墨九站在亭栏边上,不能忍他满嘴的酒气,避开头问:“你吃醉了?”

那二爷笑道:“二爷没醉。”

墨九歪头,“那你晓得我要做什么吗?”

那家伙醉得都糊涂了,又往前扑,“乖乖儿,你想让爷香一个。”

墨九说:“我想帮你醒酒。”说罢,她凄厉地尖叫着“不要啊”,身子侧闪过,脚下似乎不经意一拌,那厮就一个前空翻,往亭栏外面的池塘栽下去,“咕咚”一声入了水。

墨九目光带笑,嘴上却紧张的大喊:“快来人啊,救命啊。”

两个小厮原本想看热闹,一看二爷落水,赶紧跳下去。

这一片池塘挖得很深,栽种了一些荷花,夏季荷叶青翠,水下却全是淤泥,落水的家伙正是萧家二郎,名叫萧长誉,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却偏生不会水性。这吃醉了掉下去,就跟秤砣落水似的沉,两个小厮捞他起来,踩着淤泥,也很费了一番周折。

等三个人落汤鸡上得岸,墨九三个人的影子都没了。

萧二郎这一激,酒也醒了,不由大发雷霆,可他们都不认识墨九,府里头那些修炼得人精儿似的,便有瞧见的,也不趟这浑水,只赶紧张罗着把萧二郎抬回了屋。

温静姝正在里屋抄经,看他湿漉漉被人抬进来,皱了皱眉头,便找了换洗衣服过去,却被气头上的萧二郎一个窝心脚踹了老远。

“看着你这张脸就晦气。去,唤玉娘来伺候。”

抬头看他一眼,温静姝爬起来,默默放下衣裳,出去了。

从前到尾,她一句话也没有。

萧二郎这一激,酒也醒了大半,冲她背影“啐”一口,“不会下蛋的母鸡。”说罢捋了捋头发,又看向床边小厮,色迷迷地舔了舔嘴,“鸳鸯亭那小娘真俏得紧,媚得紧,那小嘴儿,那小腰儿,那脆脆的小声儿,都挠到二爷我心尖子上了……”

小厮点头哈腰,“二爷说得是。”

“你懂个屁!”萧二郎阴着脸,“成贵,去,给爷查查,哪房的小娘。”

萧府再大,也只是一个家。不到一刻钟,成贵就回来了,他低下头,对已经换了衣服昏昏欲睡的萧二郎耳语了几句。

——

小院里,墨九正拿着铁锹在院子的四个角落挖泥。

遇到桂花挖桂花,遇到木兰挖木兰,她看着罗盘的方向,根本不辩地上有没有种着东西,把一个好好的院子挖得土胚翻天。从蓝姑姑、玫儿到夏青、冬梅,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挖什么……

从鸳鸯亭回来,蓝姑姑为她揪着心,她却把她的法器(罗盘)拿出来,满院子走,一会望天,一会探地,就像根本不知道把萧二郎踹下水会摊上事儿似的,就像她好像真的懂风水似的。

蓝姑姑怒其不争,几次要凑过去揪她,都被玫儿阻止了。

“姑娘做事,自有她的想法,姑姑莫要扰到姑娘。”

坐过墨九制作的“大鸟”,玫儿对墨九奉若神灵,从不质疑她的行为。

蓝姑姑却满脸哀伤,“你也傻了?”

玫儿绞着手绢子,垂头嘟嘴,“玫儿才不傻,姑娘更是聪慧之人,世间少有。”

瞅着玫儿天真的脸,蓝姑姑快哭了,“她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有几斤几两我未必不晓得?”

墨九干的是体力活儿,这铁锹原是府里花匠用的,她使着也很不得力,累得满头大汗,约摸挖大半个时辰,终于拭了拭额头的汗水,坐在青石垒成的花台上,冲几个丫头招手。

“过来。”

几个人赶紧过去,墨九把住铁锹问她们:“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蓝姑姑看着她双颊的汗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做什么,发疯呗。”

玫儿兴奋得双眼亮晶晶的,满是憧憬:“姑娘是不是在找机关?”

轻轻一哼,墨九把铁锹递给蓝姑姑,拍拍玫儿的肩膀,“我在减肥。运动是最科学的减肥方法,可以消耗掉多余的脂肪,促进新陈代谢,若不然,我在仙椿院吃得那样多,岂不堆一身的肉滚子?”

“天啦,疯了,真疯了!”蓝姑姑欲哭无泪地瞅着玫儿,“可看明白了?”

刚才为她据理力争的玫儿,也大失所望,苦哈哈地看着她,抿紧了嘴巴。墨九只当未见,又笑眯眯地揽过夏青,低着声音道:“青丫头,可以给我搞一个铲子嘛?”

夏青还摸不透她的脾气,细声细气地问:“姑娘要什么铲子?”

“有一点像这个铁锹……”墨九比划着“洛阳铲”的样子,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洛阳铲是二十世纪的产物,与这个丫头也说不清楚,赶紧换了话题:“和它差不多大的锅铲……等有了大锅铲,我们可以在院子里挖一些蚂蚁,砌一个锅台,没事的时候,煮点蚂蚁粥如何?要是运气好挖到蚯蚓,就格外加餐,蚯蚓又肥又鲜还多汁,高蛋白还可美容养颜。”

夏青当场吐着出去了。

蓝姑姑扛着铁锹,看墨九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都操碎了,“姑娘,先头你推下水的人,是府里头的二爷,你就不能坐下来好好想想法子应对?”

墨九抚着额头,若有所思,“对,我是该好好想想。”

蓝姑姑松了一口气,刚觉得孺子可教,墨九冥思苦想一阵,却道:“我到底要怎样才能搞到一把洛阳铲呢?还有,他们家中午不开饭,我肚子饿了可怎么办?”

蓝姑姑手上的铁揪“铛”一声落地,捂脸哭着往屋里跑,“娘子啊,老奴对不住您,教不了姑娘啊。”

“唉!还是年纪太小啊,经不住事儿!”墨九看着她的背影,摇着头继续拿着风水罗盘东瞅西看。

按理萧家建这样大的宅子,一定会选上好的宅基地。在这样的风水地里,便是这小院的角落,也不该有这样重的阴气才对。可昨晚上的噩梦让她不太踏实,罗盘又没有查出什么来,这才找了一把铁锹挖地。结果几个方位都挖遍了,依旧没有什么发现。

难道只是她胡思乱想?

——

萧二郎病了,在池子里受了凉,病得很厉害。

整整一天,萧府上下都在为这事忙碌。下午,老夫人亲自去了一趟他的院子,带着大夫人和三夫人,还有几个萧家小姐,巴巴过去瞧他。

萧二郎为什么变成这样的混世魔王,自有他的道理。萧大郎从小有病,后来被萧六郎一治,又几乎被隔离了。如此一来,萧二郎自然而然成了老太太的心头宝。不是长孙,却顶了长孙的缺,在他娘(二夫人袁氏)有心的撺掇下,这家伙总在老夫人跟前晃悠,油嘴滑舌地把老夫人哄得团团转。

这不,看到老夫人杵着拐杖一入屋,他便抢着起床请安。

可不等撑好,就一个骨碌摔到床下,嘴里还念叨哩。

“奶奶,孙儿……孙儿给您请安了。”

这小戏唱得,老夫人当即慌了神,心肝宝贝的唤着他,便吼着下人给他扶上了榻。

“长誉啊,奶的乖孙,这是作的什么作孽哦,病成这样,可怜见的。”

萧二郎瞟着他奶红了眼,也哭丧着脸道:“奶奶啊,孙儿以后只怕是不能陪您了。这府里也怕是没孙儿的容身之处了,便是一个妇人,也敢欺你孙儿我哇……我堂堂丈夫,竟被一个妇人看轻,这可怎么有脸活哩。”

老夫人一急,“啐”他一口,“这说的什么话?哪个不开眼的敢欺奶的乖孙,看奶奶不剥了她的皮。”

说罢,老夫人若有似无的扫了一眼侍立的温静姝,一脸威仪。

温静姝默默垂首,静立不语,老夫人哼一声,又回头来哄萧二郎,他却哭得更厉害:“奶奶,那个狐媚子勾引我在先,把我踢下水在后,孙儿大丈夫的脸都丢尽了。”

又是心肝又是宝地哄一阵,老夫人才晓得萧二郎嘴里的狐媚子是墨九。

“反了她了!”刚过门的大嫂胆敢勾引二爷,还把他推入水里,这样败坏家风的事,不管教那还得了?老夫人恨恨哼声,手里的龙头拐杖往地上狠狠一锤,“来人,把小妖精给我拎过来!”

------题外话------

如果我天天说题外话,会不会招人讨厌?所以今天不说了。

……弱弱退下。

众妞:那个谁,你回来。

二锦:嗯?叫我?

众妞:节操掉地上的,不捡起来再溜?

二锦抱头鼠窜:我是冤枉的,我是咱村最纯洁的如花啊!

坑深028米 倒打一耙

老夫人屋里的罗嬷嬷过来拎人的时候,墨九兴高采烈地过去了。

看她像去领赏似的兴奋劲儿,蓝姑姑愁得手心都掐红了。她与玫儿一路都在想着对策,墨九却似根本不知情,兴冲冲入了萧二郎的屋子,冲夫人小姐们做了一个男子的揖礼,便自来熟地坐在杌子上。

“原是小事一桩,老夫人又何必亲自道谢?”

屋子里夫人小姐丫头站了不少,可没有一个人晓得她在说什么。

众人都很纳闷,她祸在当前,为何还眉飞色舞。她却咂咂嘴,很中肯地点头,“当然啦,老夫人赏罚分明,也是好事嘛。可我素来不贪心,您便要谢我救命之恩,也莫赏金银财宝,不如简单粗暴一点,来一桌早上那蜜调的点心和梅花汤饼就好……”

“你还想着吃?”老夫人差点顺不过气来,拐杖重重一杵,“跪下!”

墨九奇怪地瞟她,“有凳子不坐,跪下做什么?”

与墨九说话若没点儿气量,很容易一命呜呼。

老夫人稳了稳心神,拐杖一指就把气撒在了仆妇身上,“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给老身动手。”

几个丫头婆子连忙上前把墨九从凳子上拽起来,使劲儿摁住她的身子,要她下跪。

墨九哪里肯依?她大吼道:“跪不得,跪不得!跪了就要出事儿了。”

罗嬷嬷恨恨摁住她的头:“老夫人面前,有你跪不得的?”

“一看你就不晓事。”墨九瞪她一眼,“那孔阴阳没有告诉你们吗?天寡之命的妇人,其实是玉皇大帝的亲生闺女。因为她偷吃了一颗还未成熟的蟠桃,导致消化不良,上吐下泻,不得不下凡历劫。可玉帝觉得女儿是他上辈子的小情人,所以不能让凡间男子轻易染指,这才有了所谓的天寡……”

墨家姐儿的天寡本就有些玄乎。

她这样一嚷嚷,屋中人怔怔,嬷嬷丫头手也松了。

墨九喟叹一声,把罗嬷嬷的手从身上挪开,语重心长道:“你们这些凡人,有时候就是不懂事,也不想想,玉帝的闺女如何跪得?一不小心折了老夫人的寿,哪个担待得起?”

“一派胡言!”老夫人气到极点,拐杖杵得啪啪响,“打,给老身打这个疯子。”

一句“疯子”,众人恍然大悟,这才反应过来墨姐儿脑子原就有问题的,她说的话哪里能信?

紧张的情绪一松,几个仆妇又扑过来要拉她。

墨九看这老太婆不太好哄,不由皱眉,“可以不打脸吗?”

她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很让人崩溃,老夫人也快被她搞疯了,声音冷厉了不少,“拖下去!不给这无知妇人立立规矩,她便不懂得长幼尊卑。”

“奶奶……”看老夫人动了真格,不待墨九说话,病得“起不来榻”的萧二郎噌噌就爬了起来,一把拉住老夫人的袖子,嘻嘻笑道:“我这小嫂子细皮嫩肉的,哪经得住板子?奶奶小惩大诫地训示一番就行了,何苦与她计较?”

这小子唱的什么戏,老夫人不明白了,“放手。”

萧二郎拉住她,“不放。”

对这个孙子,老夫人向来没脾气,不由一叹,“小祖宗,你到底唱的哪一出?”

萧二郎四下里看看,见屋子人多,把嘴凑到老夫人的耳根上,也不晓得说了什么,把个老夫人气得脸都红了,抬手就拍在他的肩膀,“臭小子好不晓事,这如何使得?躺下去,奶奶自有决断。”

“不成,那奶奶便由着孙儿去死好了。”

“孽障!”老夫人看着他,目光炯炯有神,“岂能由着你?”

这一回也不晓得萧二郎触到了她哪根逆鳞,却是不依他了,非要把墨九叉出去打。眼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蓝姑姑和玫儿都慌了神,跪地求情不止,可老夫人早些年跟着老国公上过战场,也是有些威仪的妇人,一头白发了,还说一不二。

“吵死我了,都闭嘴!”墨九终于烦躁了,甩开几个婆子,把凳子一踹,环视着众人,老气横秋的教训,“讲点道理不好嘛?你们是讲究人,我也是讲究人,萧二郎这厮缠着我要亲亲,我没让他亲,但他栽到水里,我却喊人救了他,这就是救命之恩嘛。恩将仇报会有报应的,你们懂不懂?”

“亲亲”这种事,哪个小姑娘说得出口?偏生她是个不知羞的,大言不惭地指着萧二郎又道:“你起来,别在那儿哭哭啼啼,像个姑娘似的。告诉你奶奶,是不是你想亲亲我,抱抱我,亲亲我,抱抱我的?”

“你休得胡言乱语!”萧二郎脸都涨红了,“分明是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勾引我的。”

“贱人是不要脸。”墨九瞪他一眼,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哦”一声,突地侧头盯住温静姝,“喏喏喏,我可有证人的,二郎媳妇你亲眼看见的,对不对?”

温静姝与她对视一眼,慢吞吞走到堂中跪了下来。她衣着朴素,一件半新不依的裙子穿在身上,看上去更为单薄,但吐词却清晰镇定,“老夫人,今日之事……是二爷吃多了酒,错把大嫂当成妾身,方才有了轻薄的举动。”

“贱蹄子你敢诬蔑我?”不等她说完,萧二郎的窝心脚又到了。

温静姝受不住,身子往后一倒,捂着胸口顿了片刻,又跪直身子,冲老夫人磕头道:“静姝亲眼所见,若有一句假话,不得好死。”说罢她想了想,双手趴下去,头垂得更低,“老夫人,大爷如今是病着,出不得屋子,可他好歹也是萧家长孙,若回头有人在南山院去嚼几句舌根子,让他晓得有人欺负了他的妻室,恐会损及他的身子呀……”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敲在了老夫人心上。

想到病中的长孙,她叹口气,道一声“罢了”,又凉凉地看向墨九。事到如今,就算大事化小,她也得找一个台阶,方才无损她的威仪,“墨氏,便是二爷吃多了酒,那大白天光的,他也不能真就难为你。你大可走开便是,为何狠心推他下水?”

墨九一怔,“我没推他啊。我是用脚踢他的。”

老夫人:“……”

顿了顿,她咽下喉头的腥甜,冷冷道:“他是府上的二爷,你一介妇人,怎可拌他?”

墨九不高兴了,横着她:“可他吃醉了啊,不用醒酒吗?”

“你还敢狡辩?巧言令色!”与墨九这性子的人说话,很容易被歪带,老夫人气血上涌,有理也说不清,便有些不耐烦。然而,有温静姝做证,府里上上下下又这么多眼睛,她想偏袒反会坏了名声,只好随便找一个台阶了事,“滚回去好好反省,禁食一日。禁足……到下月十八,不许出院子。”

“哦,好。”墨九笑得一脸荡漾,还行了个礼:“多谢老夫人赏。”

她活蹦乱跳地出了院子,好像并不是被禁食禁足,而是得了一件天大的恩赐。

“哈哈,如愿以偿!姐从此不用早起请安。爽!”

蓝姑姑完全不懂她的心思,想到先前那一番惊险,脸色还有些发白,“姑娘,你就不能晓点事?得罪了二爷,得罪了老夫人,还把二少夫人拖下水做什么?”

墨九不阴不阳地道:“哪是我拖她下水,她本就在水里。”

蓝姑姑气得额头都绷紧了,“你说你这里外不是人,往后怎么活?”

墨九回头看她,“那有什么活不得的?”

不待蓝姑姑炸毛,她又虎着脸道:“回头找萧乾拿一罐儿药丢到井里,一家几百口全都药死,我不就活得好好的了?还能平白得一笔家产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