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愣,遂又笑道:“以食会友,乃人间美事,何来嘴短一说?”

“以食会友,说得好。”墨九是个彻头彻尾的吃货,对吃有一种天生的执着,几乎把吃当成了身为人类可以享受的一种至高快感。可大晚上的,她和一个陌生男人喝酒吃肉,好像也不妥当昂?她不由又有犹豫,可那人却悠然道:“桂花肉是临安名菜,楚州可吃不到这样正宗的。梨觞还有一个名字,叫萧氏家酿,寻常人也吃不到。”

墨九承认被诱惑了。

可她又不傻,哼一声,回道:“楚州吃不到,你怎么有吃?萧氏有家酿,我怎会不知?”

她回敬的话很顺口,那小脆声顺着夜风荡入,竟有一丝娇憨地味儿。

那男子笑了笑,“因为我带了临安的水,临安的肉,这才做得成正宗的临安桂花肉。”

“你做的?”墨九瞪大眼,看怪物似的看他。

所谓“君子远庖厨”,时下有身份的男人,可不会下厨。难道是她看错了他,或者这个是旧时代的好男人?

不管为什么,她对会做饭菜的人,都有好感,“不错,真君子也。”

他不以为意地拂了拂袖口,又回答了她第二个问题,“萧家在百余年前,曾是酿酒世家。如今萧氏也有酿酒,但所产的酒或叫萧氏家酿,或叫梨花醉,都不再是‘梨觞’。只有一百年前陈酿在大梨树下的那一窖,方叫‘梨觞’。百年变迁,梨觞已不多,每一坛都贵若黄金,普通人自然不知。”

墨九呵呵一声,“你这个牛皮吹得真精彩,差点就骗住我了。既然这样名贵,堪比黄金,萧家又不缺银子,为何独独给你吃?你以为你是谁啊?”

他中途并不插话,等她问质完,才安静地望着她道:“萧家的远亲,过来贺喜的。”

这个回答很有水平,偏了,又像没偏。

墨九知道萧家的三姑六婆远近亲戚很多,她入府这些日子,就没有把他们记全过。或许他真是萧家哪个比较得脸的亲戚,这才讨得了酒也未定?

这样一想,她咽口唾沫,暗自决定为了吃,先放下智商好了。

“既然你盛情相邀,那我就勉为其难。”她也不怕在萧家真会遇到什么歹人,不再犹豫地踏上蓬舟。

那人很有风度地一手挑灯,一手虚扶住她,“请坐。”

望盯面前的男子,墨九想:若萧六郎是一个禁欲系仙气冲天疏冷偏执的坏男人,那这个家伙就是一个温和系沉稳端方君子如玉的好男人——当然,这个好与坏的界定,对她来说很简单,因为萧六郎并没有告诉她萧家有这样的好酒。

墨九盘腿坐在船的这一头,那人坐在船的那一头,中间放了一张小木桌。桌上摆了用荷叶裹好的桂花肉,还有两三个其他的下酒菜,两只碧绿的杯子盛满了梨觞,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晶莹剔透,格外勾人。

“姑娘姓甚名谁?为何独自在此?”那人为她斟一杯,问道。

“不好意思,我只是来吃喝的。”墨九很淡定,“说了不嘴短。”

他错愕一瞬,轻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勉强,只细心为她夹菜斟酒。

大抵这就是美人儿的福利,可以引无数优秀的男子竞折腰。

月下薄雾,湖上泛舟,墨九吃喝得很舒服。池中的荷花谢了,一些残梗上挂着枯萎的花蕾垂下头,碧绿碧绿的叶子在暗夜下像一张张黑褐色的绸布,亭子上大红的灯笼,与府里喜气融为一体,水舟之间,波光浅浅,荡漾涟漪,风情怡人。

她不时点头,很专心很认真在吃,不知他是谁,也不问他是谁,这样的感觉很放松,“这梨觞果然香醇,是我吃过最好的酒。只可惜……”

她晃了晃酒坛,再叹一声,“见底了。”

“你还想喝?”他轻声问。

墨九舔了舔嘴角,洒脱自在的样儿,清纯如稚子,又艳丽如妖狐,眼眸亮晶晶的像含了两汪水波,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风情看人,自己却全然不知,只压着嗓子追问:“可有法子再搞一坛?”

“有。”他答。

“那敢情好啊。”墨九惊喜。

他拨开空掉的酒坛,望一眼湖面上的月下水波,“你这样大的胆子,就不怕我是坏人?”

“没事啊。”墨九严肃脸,“刚好我也坑蒙拐骗,无恶不作。”

墨九虽然会坑蒙拐骗,却从来没有想到这样尊贵雍容的男子,也会学人家去偷。

两个悄悄下了船,沿着湖边走到一个种满梨树的院落,偷偷潜了进去。

这个时节梨花早谢,梨子未熟,一颗颗青涩的果子挂在树上,带着一种青爽的果香儿,耽中梨树枝繁叶茂,把院子衬得很是幽静。一片梨树之中有一条铺了青台的小径,通往院落的最中间,垒有一个像祭台似的青石圆坛,坛中生长着一颗三人合抱的巨大梨树,非常壮观。

墨九站在树下抬头望,“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梨树,这得长多少年?”

他也看着梨树,却不答话,“天下梨树,唯它第一。”

转头一瞥,墨九嘿嘿笑着,“别矫情了,酒在哪里?”

他指了指面前的梨树,“这便是梨觞的酒窖。每一年梨花开放的时候,萧家人就会把新鲜的梨花采撷下来,风干带入酒窖,用以储酒,增加梨觞的香醇,这梨觞已经陈了一百年,也享用了一百年的梨花相侍,故而,它叫着梨觞。”

一百年……

墨九叹为观止。

这样的东西,莫说偷,便是用抢的,她也要搞一坛。

然而梨院里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

其实墨九有些怀疑,比黄金还贵的梨觞,居然没有人在看守。

但人活着有时候得乐观一些,今日有吃的,她从不操明日的心。

两个人下到酒窖,一人抱了一缸梨觞出来,又回到凉亭下的蓬舟,对坐而饮。

所谓好友得共同干些坏事方能上升友谊,墨九对此深以为然,有了这一趟偷酒之行,两人的关系明显进步了许多。

淡淡的酒香,湖上的波光。

微风吹来,树叶儿簌簌地响。

这是她吃得最开心的一回,酒过三巡已微醺,不由仰起脸看他月光下的脸。

“你说萧家若发现百年家酿没了?会怎样?”

他喝口酒,神色迷离,“恐会痛哭一场?”

墨九眯眯眼,打了个酒嗝,点头道:“好花需要好人摘,好酒需要好人抬,咱们喝他们的酒,这叫……缘分,是看得起他们家祖宗……的手艺,他们有什么可哭的?来,干一杯。”

他静静与她碰杯,各自饮下,又谈起临安的美食,还有他吃过的珍馐佳肴,把墨九馋得唾沫一次次往肚子里咽,直喊终于找到了知音,又愉快地干了三杯,“吃货多,知音少,谁吃盘中餐,粒粒皆是宝。来,为了替萧家排忧解难,干掉百年家酿,干!”

他笑道:“民以食为天,无人不好吃,干。”

“哈哈。”总被人骂做吃货的墨九,一直觉得吃才是人类最伟大的艺术情操,是推动人类文明的动力之源,于是与他一唱一合间,又拈一片桂花肉入嘴,泄气道:“只可惜吃了这一回,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吃得到了。”

他轻饮慢斟,“荣朝之美食,尽在临安。姑娘若有一日到临安来,我带你吃遍美食。”

这句话墨九爱听,她半睁半闭着半醉的眼,“此话当真?”

他平静地看她,“自然当真。”

墨九又道:“君子一言。”

他望向湖心,眉峰微微舒展,“驷马难追。”

“好,一言为定。为了吃,我是一定会到临安去的。”时下的酒都没有后世那般重的酒精含量,但墨九吃得不少,声音不知不觉软下来,不仅上了头,还上了情绪,“我告诉你啊,你可千万别骗我,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讨厌人家骗我。曾经有一个人,他告诉我说,他老家有一种臭豆腐,很好吃,说放假回去的时候,一定要给我带来。可他食言了,没有给我带。你猜后来,他怎样了?”

他的目光水波似的流连在她的脸上,眼里有温和的笑意,“怎样了?”

墨九道:“我让他吃了半年的水煮白豆腐……不准放盐。”

想到过去的事,她哈哈大笑,他却没有笑,慢吞吞将手上佩戴的指环取下,递到她的面前,“以此为信物。你若到临安,可拿着它到……朱雀街找我。”

“好,临安再聚,以食会友。”墨九愉快地应允着,脸上映出一层朦胧的秀美,可咀嚼着美味的桂花肉,她又想到一件事,定定看他,“你还没告诉我名字?我到时候找谁去啊?”

这时,一片黄叶刚巧落在她的头上。

他伸手为她取下,考虑一瞬,才用舒缓的声音道出两个字,“东寂。”

墨九看着他取落叶的手,“哦”一声,认真问:“这名字好奇怪,那你哥你弟是不是叫夏季,春季,和秋季?”

他笑着摇头,把她的手拿过来,摊开手心,就着月色一笔一笔写,“东寂。”

他的手指很温暖,慢条斯理的动作也格外温柔,也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她也会害羞,他写字时手上痒痒的触感,让墨九惯常的厚脸皮,有一些红烫。

于是,她趁着他写名字的时候,偷偷把一团荷叶包着的桂花肉揣入怀里,然后问:“冬季,你会武功吗?”

他一愣,“不会。”

墨九点头:“那就好,我也送你一个东西。”

他饶有兴趣的看过来,可墨九摸了好久都没摸到什么好东西,罗盘她是舍不得送他的,她总不能学着济公和尚在身上搓一粒泥送给他吧?揉着额头想了想,她突地想到在尚贤山庄拿的弹弓,做个顺水人情就递了上去,“可辟邪,可杀人。为了以食会友,你好好活着等我。”

“好。”他声音很轻,“我在临安等你。”

——

宿醉的夜晚,墨九的脑子一片混乱,头痛欲裂。

次日凌晨,她被蓝姑姑从睡梦中摇醒的时候,想起昨夜喝酒的经历,有一种做梦的错感。

可她的枕头下确实放着一个指环,证明梨殇、桂花肉和东寂,都真的存在过。

她翻个身,拿被子蒙住头,将蓝姑姑隔在外面,“让我再睡一会儿,天都没亮。”

“姑奶奶,今儿什么日子,还等天亮哩?仔细被人笑话死。”

“谁爱笑就笑去罢。”她瓮声瓮气地道:“等她们笑完,你只管去收份子钱。”

蓝姑姑哭笑不得,却容不得她装懵,喊了夏青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把她拉起来,沐浴更衣。

今儿是她的好日子,这沐浴的水蓝姑姑熬了一个晚上,极有讲究,水里有柚子,还加了些她喜欢的花草和竹叶松木,她说姑娘出嫁都得这样洗,方可除去邪秽之气,将来早生贵子,世代繁荣。

墨九不信这些,但被她们放浴桶里一丢,温度适宜,舒服的一叹,睡得也就更安稳了,眼皮都懒得抬。蓝姑姑拿小绒巾子在她肩膀上搓,她就背靠着浴桶,蓝姑姑在她背上搓,她就趴在浴桶,完全一副任由宰割的鸵鸟样。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托着她泡着水,蓝姑姑拿木梳将她黑亮的长发,从上到下,慢慢梳理。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她一边梳一边念,墨九眯着眼睛懒洋洋听着,慢慢品出了一丝哽咽和抽泣。

“哭什么?”墨九瞌睡醒了,半眯着眼转头,“办喜事,又不是办丧事。”

“呸呸呸!”蓝姑姑哭腔变成了嗔腔,在她光裸的背上重重一拍,见她嫩白的后背红了一团,知道下手重了,又抹了抹眼泪,赶紧去替她揉,吸着鼻子的声音,变回了哭腔,“姑娘家出嫁,原本该娘给梳头,可你娘的病……”呜咽一下,她嗓子都哑了,“姑娘,你家里无父无兄,没有娘家人撑腰,往后在府里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你须记得,凡事要忍……”

墨九很清楚蓝姑姑是真心疼她的,虽然这货爱哭了一点,二了一点,但确实是她在这个世道为数不多的,值得完全信任的人。于是,她看着蓝姑姑红通通的眼,乖巧地“嗯”一声,点头道:“好,我会忍着的。谁惹我,我就搞谁,绝不去搞他全家。”

“呜……天啦……”蓝姑姑难得见她乖顺,心刚一软她又发疯,不由硬起心肠,哭着教育她:“这世道不是穷人的世道,更不是妇人的世道。姑娘,嫁了人,就得认命,不许再三心两意……昨夜你与那男子在舟上吃酒,这事若是传出去,没得坏了名声……”

没想到蓝姑姑居然会跟踪她。

一时间,墨九对她刮目相看了,“放心,我不会留下半点名声,任人去坏。”

蓝姑姑:“……”

萧大郎虽然病着,但娶亲这样的大事,萧家还是很讲究的。四乡八里的亲眷来了,萧氏子弟朝中的同仁,商场上的故旧,也都来了,拖家带口,恭贺声声,数百桌的流水宴热闹而大气。

墨九的新婚之礼,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开始的。太阳刚出现在天空,敲锣打鼓的乐礼就开始了,沿着无处不见的大红“囍”字,缀满了绸花的喜轿绕着国公府外的长街走了一圈,数十台嫁妆,排成两行,惹了整整一街人的眼。

“这哪家的姑娘,出福气了,瞧瞧人家这嫁妆……”

“出什么福气,萧家长孙……那是福气吗?你家姑娘嫁他去,乐不乐意?”

“我倒乐意,可萧家不乐意。”

“听说这小寡妇都嫁三次了,终于好命一回。”

“唉!不晓得萧大郎……会不会被她克去。”

“克去了,这喜事换丧事,国公府不又得排大宴?”

外面窃窃私语的声音,墨九都听不清,她昏昏欲睡地花轿里颠了一会,又回到萧宅的大门。轿门一撩,如花婆牵了她的手下来,门口有两个喜婆托着盛有谷子、豆子、果子和米的簸箕,在花轿四周抛撒,里里外外都不放过。果子一滚地,一些小子就哄笑着去拣。喜婆欢天喜地,一边撒谷米,一边说吉利话。

一撒荣华并富贵

二撒金玉满池堂

三撒三元及第早

四撒龙凤配呈祥

墨九盖着头,但谷米劈头盖脸一顿砸,落在脚下,她也都看得见。

想想,不由好笑。结婚不应该是漂亮的小花童,撒着满天的玫瑰花瓣吗,怎么变成了谷米?

五谷撒完,她盖头下的脸,已有些不耐烦。

好不容易被牵入喜堂,还有烦事——拜堂。

左右就这一遭,她也懒得拧了,由着喜娘牵引,提线木偶似的走来走去,情绪莫名又兴奋起来——考古的人,还有比亲历古代婚礼更有意义的体验吗?于是,这货完全把婚礼当成了游戏,就像去云南傣家过泼水节,去泸沽湖玩走婚一样,权当玩票的性质。

“牵巾子哩!”

如花婆喜气洋洋地喊着,递给墨九一条红绸布带,在她的唱声里,钟鼓乐之,人群却安静下来。

墨九好奇的捏了捏红绸巾子,不晓得红绸的另一头牵着的人是谁……萧大郎病了,谁会来替他亲迎拜堂?

这般与她牵着,该不会是一只公鸡嘛?

在她的猜测中,拜了天地祖宗高堂,又听见如花婆喊,“夫妻对拜——”

她被喜娘掰着肩膀转过来,抓住红绸的手狠狠一紧。

不是她紧张,而是她想扯紧一点,让对面那人站过来,她瞅是谁。

可那人不上当,纹丝不动,反正红绸巾子放松了。

墨九恨恨咬牙,好奇得很,又不敢揭盖头,只盯着对面男人的脚。

与她绣了鸳鸯的红绣鞋不同,那是一双短革皁靴,嵌了金线的靴头,分明是黑色的,她视线可见的袍角,也并非大红的喜服,还是黑色的,对面只有从他的臂弯处,垂下的一截红绸巾子……不穿喜服,证明他不是萧大郎,只替他行礼而已。

趁着夫妻对拜躬身行礼的当儿,她牵着红绸“站不稳”,脑袋便撞了过去。

那人一只手扶住她,袖风微拂间,她嗅到了薄荷清香味儿。

“萧六郎?”她低低喃喃,“你不是病了?”

喜堂上人声鼎沸,除了萧乾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

可他没有说话,慢慢放开扶住她的手,与她保持距离。

“送入洞房!”如花婆越来越兴奋,声音也越发尖利。

墨九由着萧乾牵着红绸巾子走在前,带着她走,心里却在寻思,萧大郎连大礼都行不得,洞房肯定也没戏……那萧六郎该不会帮他大哥把人生大事也一并解决了吧?包娶媳妇儿,还包生娃?

这么一想,她觉得逗,“噗嗤”一声笑了。

萧乾脊背僵硬着,顿了下,她一个不察就撞在他背上。

“轰”一声,看热闹的人只觉好玩,都跟着大笑。

墨九撑着他宽阔的后背,慢慢退一步,却听他道:“嫂嫂仔细脚下。”

一声“嫂嫂”清冷疏离,像从九霄云外传来,与现场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墨九扁了扁嘴巴,觉得他这会儿的表情一定不像参加婚礼,而是像在办丧事……只不过她想不明白,依萧六郎在萧府的地位,若非他本人自愿,谁又能强迫他代行大礼?

她哼一声,又靠近些,低低问:“闷骚!莫非你暗恋我?”

萧乾还没有回答,她的背后就有人高声大喊:“慢着!”

那是一个小子的声音,带了一丝男孩刚变声的稚气与沙哑,“萧大郎这就娶妻了,难道我姐就白死了吗?”

坑深046米 六郎忙洞房

喜堂被人闹了,是一件不吉的事。看小说到闹人家的喜堂,却是一件损阴德的事,一般人都不会这么干。于是,那小儿满脸怨毒,语带恨意地冲进来一吼,热闹的喜堂便鸦雀无声了。

众人表情各异,都看着他暗自揣测。

那小子也就十五六岁,与薛昉差不多岁数,却不若薛昉稳重老诚,长了个周正模样,唇红齿白,身上衣衫质地不好,略有一些泛白,却洗得很干净,若非脸上扭曲的愤怒,其实生了副讨喜的面相。

萧运长是萧氏族长,自是容不得大郎的喜事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闹腾。

他一拍桌子,茶水便飞溅出去,“哪来的腌脏小儿,还不给老夫叉出去!”

门口的家丁冲进来便要拉人。

可那小儿年岁不大,身子也瘦削,力气却异于常人,像只小老虎似的,大吼一声,两个家丁就被他打翻在地,哎哟连天的叫唤。

又有两个家丁扑过来,那小儿一脚踢在一个家丁的命丨根子上,看他疼得直跳脚,又火速把他扛起,往另外的家丁身上掷过去。

“敢惹爷爷我?要你们断子绝孙。”

“哗!”人群惊慌,躲闪。

“还有谁敢来抓你爷爷?”小儿叉腰瞪视着喜堂上的人,目光一转,又望向墨九与萧乾的方向,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慢慢走过去,“有爷爷在,看哪个敢成婚!”

喜堂上的宾客,并非都是萧家人。一些人哪怕嘴上不说,心里都存有看好戏的心态。

这番被小儿一闹,竟有人低笑出声。

萧运长脸子丢大了,面色铁青,哼声道:“老夫看你小子年纪不大,原想叉出去便饶你一回,可你还来撒野,便是心存歹意了,那怨不得老夫,来人啊,把他抓起来,押去官府大牢。”

这楚州的官府,国公爷说话也是算数的。

可那小儿却不怕,他回头一瞪,扛起一个追来的家丁,就往萧运长掷过去。

“抓你奶奶的裹脚布!”

这一掷,萧运长始料未及,堪堪躲过,却狼狈不堪。

喜堂上的丫头小姐们,也吓得尖声叫唤。

萧乾的侍卫都在外间值守,喜堂门口就一些家丁,这些家丁平常看家护院基本只靠一个本事——仗势欺人。眼看五六个人动手居然制不住一个半大的小子,萧运长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

“养了你们这一群窝囊废!”

不管他骂得有多狠,萧家今日的喜堂被闹,丢了脸面已是不争的事实。

萧运长几乎可以预见,楚州城的人笑话萧家的样子,不由怒从中来,“都给我上,抓了他有赏!”

他叫嚣,那小儿却道:“都说是窝囊废了,还敢上来给我打?”

看热闹的人多,挤上来的却少。墨九头上有盖头,听着热闹,偶尔扯一扯红绸巾子,看萧六郎在不在另一头。

这货很有安全意识,只要萧六郎在身边,凭了他那身手,她就出不了事,可以很放心大胆的围观。

萧乾也在旁观。

那小子被家丁截住,一时半会过不来,也近不得他的身,他便懒得理会,直到那小子再一次摆脱家丁的钳制,以一己之力,带着一把重木大椅冲到他的面前。

“萧大郎。”他嘴里喊着萧大郎,可分明不认识萧大郎。他盯着牵了新郎红绸巾子的萧乾,咬牙切齿的样子,像见着杀父仇人,“你害死我姐姐,还想做新郎倌,过安生的日子?做梦!今日老子来了,就没想走,与你拼了这条命,也要为我姐姐讨个公道,砸死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这小儿拳脚上看似厉害,其实没什么章法,一看便知,没有受过师父的指点。可他天生神力,瘦小的个子却可以轻松把一个大汉举起,像丢石头似的甩出去,没有半分吃力,也实属难得。

“小哥息怒。”萧乾淡然道,语气极是和暖,“你恐怕认错人了,今日鄙府办喜事,不愿多生事端,不如你坐下来吃个喜酒,回头再好好说道?”

“啐!”小儿怒目相视,“你个沽名钓誉的无耻之徒,今日我定要替姐姐讨个公道……”

他再次举起手上椅子往萧乾身上砸,可也不知怎么的,那椅子刚被他举到头顶,就像抽风似的抖了起来——不对,抖的是那小儿的手。

“我,我……”他声音也在抖。

墨九隔了红盖头,只能默默听着,什么也看不见,但手上红绸巾子动了动,凭着她对萧六郎的了解,几乎可以肯定,这可怜的小子是着了他的道儿。

萧乾不言不语也不动,眉目深邃,疏离的语气,看似温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放下椅子,本座再给你一次机会。”

那小儿在原地僵持片刻,突然哈哈大笑着将高举的椅子掷在地上,“萧大郎……哈哈哈……萧大郎,你负我姐姐,害她性命……我要将你千刀万剐……哈哈哈……碎尸万段……”

他不打了,只笑,一直笑,疯狂的大笑。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众人不知所措。

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原来那小儿是个疯子。

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小儿笑声不止,自然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可他没法子控制狂躁的情绪与笑声,面部表情扭曲着,又笑又哭,“哈哈哈……萧大郎……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我为什么要笑?哈哈哈……你害我,你对我做了什么?我为什么要笑?”

“轰”一声,大家都在笑。

原想等待秘辛揭晓,结果只是闹剧。

“可怜见的。”萧乾轻缓的声音,似含了悲天悯人的情怀,“薛昉,把这小哥带下去,给些吃的,回头我给他治治病。”

“喏。”薛昉看了这么久,就等他一声令下,大步过去抓住比他矮半个头的小子,很顺利就带走了。

僵局被打破,那小儿尖呼声还在,可萧府的脸面却找补回来了——先前不管是把他叉出去打一顿,还是抓起来交给官府,说到底都是萧家自己找台阶。

有这样一场,大郎曾经负心于人,或者他曾让一个女子失了名节还失去性命的事,都会让人产生很多联想,损害萧氏最为在意的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