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这里,下意识回头,就看见榻上的至化帝手指头动了动。心里“咯噔”一声,她顿时大惊,拦在李福跟前,对他道:“算了,先下去交代吧,本宫先为他们更衣。”

李福不敢抬头,道声“是”,喏喏下去了。

谢贵妃转身,浅眯着眸子,慢腾腾走到床前,看一眼缩在床角一动不动的玉嘉,捡起衣裳,细心为她穿好,安抚几声“女儿不要怕”,又慢吞吞坐在床沿,看着至化帝——这个以权势之尊强娶了她,害得她与心爱的诚王失之交臂的男人。

“陛下……”她轻唤。

至化帝的手指头,又动了动。

“你想活,是不是?”她又问,声音似有笑意。

至化帝被墨九刺中咽喉,当场晕厥过去,大量失血后,一直处于假死的休克状态。如今恢复了一点意识,可他喉咙受损,声带断裂,半声都吭不出来,只能不停动着手指头,用强烈的求生*撑着最后一口气,想获得谢贵妃的救治。

“呵”一声,谢贵妃握住了他的手。

“你想活,可我却不能让你活。陛下……你毁了我的一生也就罢了,你千不该万不该,还毁了我的女儿。这滔天之恨,若让你活,我怎样能平?……你明知谢家与萧家是死敌,你为制衡朝堂,始终在两家之间左右摇摆,害得哥哥家破人亡……若让你活,我又怎样向双亲,向哥哥交代?”

风声悠悠,至化帝的手指头,痉挛般抽搐一下。

谢贵妃盯着他,面孔变得有些狰狞,“还有,你若不死,我的儿子怎样登基?你不要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对宋骜一直宠爱有加,早有立他为储的打算。若不是这两年他越发不争气,你又怎肯立东寂为太子?”

说到这里,她抿了抿干涩的唇,再次冷笑。

“这一切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老天终于开眼,你该有报应了——”

从小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的谢贵妃,低声嘶吼着,慢吞吞捡起那把染血的匕首,站起身来,闭上眼睛憋住一口气。

“陛下去了黄泉路,有仇有怨,都冲着我来……不要找我的女儿!”

再睁开眼,她用最大的力气向至化帝的脖子捅去……至化帝喉管处的伤口越来越大,流血喷浆似的往外溅出,他手臂挣扎般颤抖了几下,猛地睁开眼瞪住谢贵妃,慢慢的,再也没有了动静,那垂死时的样子,狼狈、狰狞,谢贵妃却没有怕,睁大的双眼里有着复仇般的神采。

“陛下可看清楚我了?是我杀的你,是我杀的!”

她恨恨地低喃着,内室的门口却突地传来一声低喝。

“母妃!”

 

坑深131米 变!

这血腥的一幕,简直令人魂飞魄散。

东寂站在门口,被两个侍卫扶着左右胳膊,怔在当场。

鲜血从谢贵妃的指尖滑落,渗入她柔软的衣袖,缓缓落在被面上,融成一团团狰狞的花方。锋利的匕首闪着寒光,不仅刺穿了至化帝的脖子,也割裂了她纤柔白皙的手指。

那腥红的血,已分不清是至化帝的,还是她的。

看见儿子,谢贵妃也愣愣怔住。

床榻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发傻的玉嘉。

他们是一家四口,却以这样狼狈的方式相聚一室,上演生死别离……这样惊悚的画面,太直击人心,有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

良久,无人说话。

风从没有关严的窗子吹进来,凉意渗入心肺,却没有办法驱散凝滞在空气里的血腥味儿,也无法掩饰这一出人伦悲剧的惨淡落幕。

“下去!”宋熹挣脱侍卫。

“……殿下!”侍卫怕他摔倒,不敢放手。

“本宫让你们下去!”宋熹拔高声音,森冷的语调里全是命令色彩,还有着他平常很少有的冷肃。侍卫不敢不听,却仍是硬着头皮先将他扶坐在椅子上,留下两根拐杖,然后一声未吭地退下去,紧闭了殿门。

从头到尾,他们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床榻。

关了殿门,空气无法流通,血腥味儿更浓。

可屋内里的,却似没有察觉,一动也不动。

久久的沉默后,宋熹先开了口,“母妃,这是何故?”

谢贵妃像是受到惊吓,慌不迭地丢掉匕首,想想她又摇头,把匕首捡起来,指着至化帝说:“你都看见了……我杀了你父皇,是我杀的……弑君之事,是我做的,与玉嘉没有关系,与谁都没有关系。”

这种欲盖弥彰的说辞,怎能骗得过宋熹?

他紧盯谢贵妃惶恐的面孔,皱了皱眉头,没有动弹,却觉得身上每一处肌肉都“滋拉拉”疼痛。看着那一出人伦悲剧,他再一次陷入了沉默。等他再睁开眼时,眸子已平静了不少,似乎已从先前那一幕中整理好情绪。

“父皇是突发恶疾,因病驾崩!”

一句话不轻不重,却斩钉截铁。

从幽幽的风中传入耳,谢贵妃微微一怔。

她了解儿子的意思,可也知道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众目睽睽,很多人都看见了。东寂……咱们瞒不了人的。”惨笑一声,谢贵妃慢慢从榻上起身,每一个字都说得虚软无力,也有些语无伦次。

“弑君之事总得有人担负责任,才能堵住悠悠众口。玉嘉她……不能,这件事也不能让人知道,我是母亲,我要保护我的孩子。所以,弑君的人,只能是我……东寂,母妃也没什么活头了。关冷宫,还是以死谢罪,只要是为你们兄妹好……母妃都可以的……”

“不必说了!”宋熹厉目望她,眉间似有不耐,“我自有法子。母妃等下先把玉嘉带回宫去。剩下的事,都交给我来。”

儿子长大懂事了,是一件欣慰的事。

谢贵妃看着宋熹,目光有哀、有悲、也有喜。在她的心里,儿子一直还是当年嗷嗷待哺的小儿,还是不及她肩膀高的稚子……不过转眼之间,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杀伐决断的男人。

她似乎有些意外,连道几声“好”,目光又不由自主望向宋熹的身子,“可我儿伤势未愈……母妃虽不懂国事,却也知道,朝中有异心者不知凡凡……如今你舅舅不在了,谢氏一脉也不知能有几个人会帮衬着你。你以病躯,如何驾驭朝臣?”

宋熹没有说话。

他望向闪烁的灯火,好一会,幽幽道:“我有萧六郎。”

谢贵妃吃惊地愣住,“你疯了?他怎会帮你?若萧家执意要扶宋骜上位,这样好的机会,他又怎会错过?我儿要早做打算才好。”

“嘭”一声,宋熹拐杖杵地,慢慢站起来。

他似是胸中已有决断,转头望向谢贵妃:“自古君亡,太子继位是天道正理,无人敢反对的……萧六郎,他也不能。”

“可是这……”谢贵妃张了张嘴巴,似乎还要再说,可宋熹却不给她机会,慢慢撑着拐杖,艰难地转过身子,头也没回地道:“母妃把玉嘉照顾好。剩下的事,不必操心了。”

在谢贵妃看来,至化帝突然死亡,儿子身为太子,继位虽然是理所应当,但萧乾在朝中势力庞大,还手握重兵,他若是趁着此时找个借口,拥宋骜继位,也能得到众人大臣的拥戴——毕竟墙头草太多,在谢忱死后,她已不敢奢望谢氏那些部从门生还能忠心于他们母子。

而且,若他们抓住皇帝的死大做文章,很有可能会因此毁了她的儿子……突然的,她有点后悔先前的轻率之举。

“东寂……”

似是感受到了外间风雨,谢贵妃打了个冷战,冷不丁唤住儿子,满身鲜血地走过去,裙摆在地面上拖出一道弯弯曲曲的血痕,看上去有点儿触目惊心,“母妃对不住你——”

宋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谢贵妃突地提起长长的裙摆,重重往地上一跪。

“都是母妃不好哇……”

听见身后响动,宋熹转身,却无力扶她。

“母妃这是作甚?”

谢贵妃已是梨花带雨、泪流满面,“母妃是个没用的人,什么也给不了你和玉嘉……生为人母,保护不了女儿,还拖儿子的后退……我是个没用的娘……如今你父王不在,咱孤儿寡母的,你得多艰难……”

“母妃起来吧。”宋熹声音很轻,略略皱了皱眉,目光扫过谢贵妃微垂的头顶,无奈一叹,“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做,好好与玉嘉待在宫里。千万不要再做什么傻事,那才是给我添乱。”

谢贵妃微微一滞。

她的儿子什么时候有一双这样精明的眼睛了?

就在前一刻,她还曾想过“以死谢罪”,一力承担至化帝的死因。

纸包不住火,她知道这件事是盖不住的。她想为儿子做最后一件事,以免牵涉到他的地位。可从东寂的表情来看,他并不需要她这样的付出……谢贵妃扯了扯衣袖,突地有些手足无措,跪在地上看着儿子,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母妃害怕吗?”宋熹突地问。

谢贵妃拭了拭泪水,点了点头。

一刀下去,弑君弑夫,没有哪个女人会不害怕。

宋熹艰难地垂下手要牵她,“有我在,母妃不用怕。”

“东寂……”谢贵妃看着他孱弱的身子,不敢搭手。却慢慢自己撑地爬起来,哽咽着嗓子抹眼泪,“你长大了……可以保护母妃了。”

“是!”宋熹不再多言,“按我说的做,回宫去。还有……”他又看一眼依旧蜷缩在床头,像失魂般狼狈的玉嘉,默了片刻,“好好照顾玉嘉,她吓到了。等一下我会安排太医过来为她看诊。”

“好……”谢贵妃哽咽点头。

宫殿外面的侍卫与宫女并未散去。

他们不敢入殿,等待了许久,但情绪还在激昂状态。

宫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已是人心惶惶,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都在等待后续。看见太子殿下出来,人群小声的议论停了,一个个都小心翼翼地杵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宋熹。

大部分人的内心深处,其实渴望的是服从。

有人来告诉他们怎么做,他们才会安定。

也就是说……他们需要一个主心骨。

而这个时候的宋熹,无疑就是宫中人的定海神针。

他杵着拐杖站在殿前的台阶上,身体还不利索,可面孔镇定如常,一种独属于皇家太子爷的尊贵之气,一力压下空间里的浮躁,让众人安静下来,都瞪大眼睛看着他。

宋熹没有急着说话,而是慢慢环视着众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悠悠一叹,轻轻阖了阖眼,沉重且悲痛地道:“近日玉嘉公主身子不适,陛下忧心不已……今晨陛下前来看望公主时,突发恶疾,在公主殿内龙驭宾天了!”

一番说辞,完全颠覆了众人的眼睛。

大家愣愣着,相顾无言。

这样明显的谎言,显然没有人会相信。

但是,也没有人敢反驳。

在众人的静默中,宋熹没有看他们,却是转头看向在玉嘉殿内值夜的两个宫女,“你们过来。”

被太子殿下点了名,两名宫女心里“飕飕”乏着凉,像两只惊恐的兔子,颤抖的双脚,每一步都挪动得极为艰难。

“奴婢……奴婢参见殿下!”

宋熹不再看她们,只淡淡道:“以谣传谣,辱及皇室。杀!”

一个“杀”字,冰冷、森寒,却足够夺去两条人命。

他的几名近卫跟他有些时日了,不需更多吩咐,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手起刀落,两名宫女连申冤的机会都没有,便“咚”地倒在了青石板的地上,瞪大着不甘的双眼,手脚痉挛一般痛苦地抽搐几下,就再也没有了动静,只剩汩汩的鲜血,淌在地上,震慑着众人的神经。

这一招“杀鸡儆猴”的效果是惊人的。

众人的惊呼声都噎在喉头,空间冷寂一片。

两名宫女身上的鲜血,流成一条条斜斜歪歪的曲线。

那狰狞的鲜血,慢慢沾在侍卫的鞋子上,也吓得众人半声都不敢吭。

宋熹淡淡一笑,脸上再无严肃之色。他似乎全然不知这些人与死去的两名宫女一样,也都看见玉嘉公主殿内那龌龊的一幕,也都嚼过舌根子。他淡淡道:“为先帝治丧期间,事务繁杂,宫里就有劳各位了。还有,各宫娘娘公主们,心系先帝,也多悲伤,你们要好好服侍。”

众人回过神来,心知逃过一劫,汗水湿了脊背。

“谨遵殿下旨意……”

宋熹摆摆手,不轻不重地道:“散了吧!”

众人骇得神经都紧绷着,就等他这句话了。

于是谢过恩,“轰”一声散去了。

——

宁做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不论是朝中大臣还是坊间小民,想要过上平静体面的生活,都需要一个国家的政治稳定,才能安居乐业。所以皇帝的生死,不仅干系皇家,其实也干系天下。这一日宫内丧钟大起,至化帝驾崩之事,便如这一股子夹着寒流的春风一般,迅速吹过临安府,往大江南北四散而去。

伴着丧钟而起的,还有今年的第一声春雷。

“轰隆隆”的雷声,敲在金瑞殿的琉璃瓦上。朝中大臣得悉噩耗,纷纷入朝进觐,集于金瑞殿侧殿。太子宋熹端坐首位,皇子皇孙们坐在侧位,一个个哀容满面,与臣工们一样沉浸在突如其来的丧讯中,久久无人说话。

宋熹环视众人一周,突地皱眉。

“萧使君何故没来?”

一个侍卫上前,“禀殿下。萧使君不在枢密使府,昨夜去了彭姑娘的宅子,一夜未归,属下已派人前往寻找,相信不久便可入宫。”

轻“嗯”一声,宋熹淡淡瞅他一眼,紧抿的唇角露出一抹刚毅的棱角,考虑一瞬,他道:“那诸位爱卿,我们讨论一下为先帝治丧之事吧。”

众人小声应了。

治丧都有明例,朝廷也有银子,不算难办的事。

而皇帝一死,新君即位才是大事。

于是治丧之事还未讨论完,由宰相苏逸领头,好几个人出列“劝进”,劝说太子登基即位。宋熹微微扬起头,严肃的目光穿过众人的头顶,发现零星几个“劝进”的,都是谢氏旧臣,或南荣老臣,而更多的人,都默然无语。

一般来说,为了“从龙之功”,大臣们会争先恐后地“劝进”。而今天这个局面,宋熹心里很清楚,这些人都是老油条,风声未至,他们不敢随便下话,他们都在等待一个人——萧乾。

有人“劝进”,做太子的自然要先推拒一番。

宋熹浅浅抿唇,叹道:“本宫贤达不如先帝,能力不及众皇弟……此事,容后再议吧。”

——

雨雾在天空中拢成一层淡淡的烟云。

雷声震震,雨越下越大,一条远离临安府的官道上,被马蹄飞溅而起的雨水高高溅起,将道旁刚从土里冒出头的小草溅的一身泥泞。

一行数十人飞驰在官道上,却静悄悄的无人说话。

“主子!快看。”突地一名侍卫惊喜的指着前往。

萧乾勒住马匹,一身衣裳已是半湿。

立在路中,他面容森冷的等着前方的人过来。

“驭——”一个头戴斗篷的汉子,小心翼翼地停在萧乾马前,扶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禀报道:“主子,咱们的人兵分三路,往南追了约一百来里路,不见大少夫人与彭姑娘的马车……您看,可还要继续南追?”

萧乾盯着他,没有马上回答。他看着泥泞的官道,一条条车轮的痕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眉头紧蹙着,考虑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抬手。

“不必了。回京!”

从早上找到现在,没有见人,如今却要回去?

随行众人面面相觑,皆不解他的用意,却无人相问。

都说萧乾行事令人难猜,可墨九做事分明更是神出鬼没。把萧乾迷昏在彭欣的宅子里,留下一封不伦不类的信,就那样大半夜的离去了,说是为保住彭欣的孩子,可众人又怎会不知,她一定是从枢密使府出来,得知了萧乾与玉嘉公主的婚事,这才闹的情绪?

众人观察着萧乾,都觉得自家主子难做。

好端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怎会被一个妇人制住了呢?

他们心底都唉声叹气,觉得这下日子难过了。每一次,但凡墨九有什么事,萧乾的脸色就难看,他们也都会跟着倒霉……于是,人人都紧张着,大气都不敢出。然而,刚到达临安城门,还未入城,便见东宫的大太监李顺在那里来回踱步,样子比他们还要紧张。

李顺常时是跟着宋熹的……

大晌午的出现在城门,有什么事?

众人心里都有疑惑,慢慢打马上前,招呼着“李公公”。李顺扭头,看见萧乾等人过来,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腻歪着一张笑容,赶紧迎了上去。

“哎哟,使君大人,小的可算等到您了。”

李顺啥时候这么客气了?众人皆疑。

萧乾淡淡道:“公公有礼,不知找我有何要事?”

李顺一愣,“敢情萧使君这还不知情哩?”

萧乾不温不火地看着他,不做回应。李福看他表情做不得假,感慨一声“出大事儿了”就把宫里发生的事儿简明扼要地与他说了,然后叹息着摊手道:“萧使君请吧,太子殿下还在金瑞殿等着哩。”

得闻噩耗,众侍卫差点儿从马上跌下来。

不过短短一夜,居然发生这么多的变化?

墨九带着彭欣走了,皇帝驾崩了,玉嘉公主吓傻了……

这也太多巧合了吧?

淡淡扫视着李顺,萧乾骑在马上抿唇片刻,方道:“公公先行一步,告诉殿下,待我回府更衣,即刻入宫。”

从古至今,皇帝驾崩都意味着一次政权的交替。这个阶段涉及太多权利纷争,腥风血雨,幺蛾子也出现最多。然而,就目前南荣的局势来说,皇帝是突然驾崩的,之前立有太子,唯一有竞争力的皇子宋骜本身似乎并无“未雨绸缪”的打算,那么太子宋熹即位的可能性就极大……

尤其他已然抢到了先机,丧钟一响,皇帝已薨,大臣纷纷入宫奔丧,也等于昭告天下,他的名正言顺。这种太过明显的名分,便是有人不服气,其中的可操性也已经变得很小。萧乾此时便是有什么想法,也扭不过局势。

这一点他明白,宋熹又何尝不明白?

玉嘉公主的寝殿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萧乾回枢密使府的时候,便从探子口中得到了一些风声。虽然他有些意外这样的结果……可并没有排除墨九的嫌疑。

从得知消息时,他便怀疑与墨九有关。

如今……他只是更怀疑了而已。

其实他如今最想做的事,是把墨九拎回来打一顿。可大局当前,无数人都在等着他,他不得不入宫。朝堂格局的重新洗牌,干系重大,许多人的功名利禄都系于他身,整个萧氏一族的命运也都在此一举。他不能因私忘公。

这一日是至化三十二年二月十八。

萧乾入宫时,雷声更密,雨点也更大。

金瑞殿的偏殿里,众人正在讨论治丧之事,几个皇子,包括小王爷宋骜也都在座,个个眼有红丝,面色不安。这个时候,宋骜还不知道彭欣出逃的事,萧乾看他一眼,自然也来不及告诉他。

萧乾朝座中的宋熹拱手,“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萧爱卿来了,快快请坐。”宋熹向来温和的面上,有一丝难掩的悲痛,表情肃穆,语气也很沉重,“今晨陛下龙驭宾天了,本宫召萧使君入宫,是为商议治丧一事。”

萧乾默默点头。

看他不言不语,众人却长吁短叹起来,无非是说至化帝生前是如何的治国有方,德厚流光,如今突遭恶疾,龙命不保,是乃南荣之憾云云……可他们嘴上说着,眼睛却盯着萧乾,想看他如何表态。

萧乾目光微暗,语气却很淡,“国不可一日无君,事已至此,为先帝治丧紧要,拥立新君更为紧要。”

他说到此处,慢条斯理地停住。

众人竖着耳朵,皆心脏高悬。

他说拥立新君,却没说要拥立太子。

难道又要有什么变故了?想那京畿大军,当时萧乾随口就能调动几十万,若他兵围京城,血洗皇都……就算太子殿下继位名正言顺,可拳头底下出皇权,他一力扭转局势也并非不可能。

“轰隆——”

又一道雷声炸在瓦上,似乎要把金瑞殿劈开。

好些人已是紧张的冒了冷汗。

只有宋熹静静看着萧乾,而萧乾的目光却落在宋骜的脸上。

有人跟着萧乾的视线看见宋骜,见他茫然的样子,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噤——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其实是少数。如果萧乾要力荐宋骜,那将迎来一场王朝的腥风血雨,不知又有多少人头要落地。

潜意识里,大家还是希望平稳过渡。

这一刻,众人度日如年。

可萧乾的目光一转,却落在宋熹的身上。

宋熹也在淡淡看他。

两个人的目光对视了多久,殿中便沉寂了多久。一道浮于空中的暗流,在他二人间汹涌而动,可他们两个人都很平静,只有众臣的手心攥紧,在紧张地等待一个结果的来临。

好半晌儿,萧乾慢慢出列,撩起袍角,往地上单膝一跪。

“皇太子乃先帝敕封,现先帝驾崩,太子殿下应顺应天命,克承大统,于灵前继位,率众臣为先帝治丧,以固国本!”

他声音未落,群臣皆纷纷群起,齐刷刷跪于地上。

“恭请太子殿下继皇帝位!”

宋熹慢慢抿唇,看向萧乾的头顶。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劝进”,已与先前不同。有了萧乾的带头,满殿臣工无不拥立于他。也便是说,他这个皇帝之位,与其说是先帝敕封的,不如说是因为萧乾并不反对。

缓缓牵唇,他挑出一抹叹息。

依常例,他还得推辞,等待第三次“劝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