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门外被人重重敲响。

“使君……有急事!”

墨九被吵醒,睁开眼看了萧乾一眼。

“好像出什么事了?”

“不急!”他重新拿一张干净的绒巾包住她的头发,又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上一吻,“我去看看。”

他大步出去了,把门重重拉上。

墨九懒洋洋地躺在里头,完全听不见外面的动静。

于是,依旧只剩下了岁月静好。

等萧乾再回来的时候,墨九还躺在美人榻上打盹。

“出什么事了?”

萧乾轻轻一笑,“是好消息。”

先头来敲门的人是薛昉,说古璃阳有急报。

他去外面见了古璃阳,这次到汴京来,他除了汇报北勐的情况,还顺道带回来一个从北勐大营过来的使者——萧乾与墨九都很熟悉的七公主塔塔敏。

墨九有些奇怪,“塔塔敏,她不是被你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不能再来吗?”萧乾笑笑。

当天晚上,墨九就见到了瘦了一圈的塔塔敏。

这次以北勐使者身份过来的塔塔敏公主,除了带来一封从漠北传来的,由北勐大汗亲书“我孙若归,大门永开”的字笺之外,还告诉萧乾,驻扎在汴京城外的二十万北勐骑兵已然准备好。

萧乾一个信号弹,他们就可里应外合,荡平汴京城。

塔塔敏似乎也刚刚知道萧乾与她之间的血源关系,很有些激动。墨九猜测,大概她原本以为自己的情人扎布日落入萧乾手中,就如同坠入了永世轮回,再也没有翻身之地了。结果发现都是一家人,豁然开朗了吧?

可这姑娘也是天真。

男人的权利*,丝毫不亚于对女人的*。

北勐大汗只有一个,萧乾与扎布日又怎可能再成为亲戚?

得到了北勐的支持承诺,墨九其实并没有松开绷紧的弦儿。

因为,萧乾从头到尾都没有表态。

一边是北勐,一边是南荣,一边是爹,一边是娘,在鱼与熊掌的取舍之间,他会怎么做?

墨九猜测不出他的心意,也没有就此事去烦他。

次日一早,萧乾释放了关押数日的北勐四皇子扎布日,并让塔塔敏带了一封私信给暂时领北勐骑兵的纳木罕。

“以合为贵。”

短短四个字,他似乎说了什么,却什么又都没说。

而且,以合为贵,恰恰不是萧六郎处理战事的作风。

雪还在下,风声很紧。

不管是北勐兵,还是南荣兵,都在私底下议论不休。

那一封辜二从汴京带来的“圣旨”,虽然暂时压住了南荣大营里的异动,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很快,这件事情就将被拆穿,这幻象一般的风平浪静,也很快就会化为乌有……

墨九提心吊胆的等着那一天。

可非常奇怪,又三天过去,萧乾的身世始终没有再被提及。

临安像是沉默了,居然没有揭穿他!

到底为了什么?

就当她满脑子疑惑的时候,却听了一桩传闻。

从临安通往汉水、滩水的水道,全被切断了——

也就是说,萧乾阻止了临安过来的讯息。

如今,淮水以北的南荣兵,能够得到的军令只会来自于萧六郎。他们与朝廷之间的一切联系,都已经被切断。

看来已经彻底翻脸,萧乾将有大动作了。

可这样紧张的日子,原本应该很忙的萧乾,却突然给自己放了假。

他的时间,似乎从此只属于墨九一个人。

也是从这一天起,墨九才知道,带她去洗帝王温泉都是小意思,萧六郎认真宠起女人来,简直能把人捧上天。一餐一饭,一衣一行,他无不体贴。无一处不是男人的霸道宠爱,也无一处不是细致入微的关怀。

这样的待遇,真的堪比祖宗。

她享受着帝王一样的生活,俨然成了汴京的小女王。

天天与他黏糊在一起,墨九忘了许多事,甚至于,她渐渐有些沉迷于这种明知是“海市蜃楼”的幻相之中,开始麻痹自己……直到十天后的晚上,临安再次来人。

这次来的人,也是墨九的一个熟人。

自打离开萧国公府,墨九几乎快忘记这个男人了。

可站在他们的面前,像一条落水狗似的男人,确实是曾经宿花眠柳的楚州一霸,萧国公家里的二郎。

那次“土坑腌腊肉”的事件,萧二郎吃了温静姝的药酒,皮肤受了一些影响,伤痊愈后,从此再没有恢复原来的俊俏模样儿,一张原本白净的脸上,坑坑洼洼,肤色不匀,看上去很是丑陋。

但他对萧乾来说,却是萧家最不重要的一个人。

宋熹派他来送信,临安到底什么意思?

墨九想知道,可却没机会参与萧六郎的兄弟重逢。

前一阵在涧水河大营,生活条件太差,她的脚趾长了两个冻疮,那天泡了温泉出来,擦了药,原本已经快得差不多了,可今儿痒得越发厉害,萧六郎以此为由,勒令她回屋子里去休息,不许出门。

……而隐形理由是:不许她见萧二郎这种男人。

墨九有些哭笑不得。

心里却知道:两个理由,都不是真正的理由。

他只是有些事,不想她知情。

等萧乾关着屋子与萧二郎面谈回来,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又仔仔细细为墨九磨了药粉,调和成一种绿油油、带点青草味儿的药膏,亲自蹲身给她擦抹,甚至擦到动情处,他竟然抓起她嫩白的小脚,亲了一口。

他这样的好,让墨九越来越不踏实。

山雨欲来风满楼!

别人一旦遇到大事,会害怕、会惶惑,会惊恐,可萧六郎这里,山雨欲来花盛开……可他只会更平静。

那一种*裸地示好,若不是非奸即盗,那肯定是要有大事发生了。而且,一定是很不好的事,才会引起萧六郎的情绪这般反常。

对,哪怕看上去什么都没变,墨九却知道,他是反常的。

好几次,她想与他摊牌,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可汴京城的风雪太冷,萧乾的笑容却太暖。

她也舍不得,舍不得离开这史诗一般的梦幻童话。

这段日子,似乎成了开战以来,两个人最为悠闲自在的日子。

萧六郎不处理政务,不见任何人,不理会与他们无关的事情。似乎他的整个世界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墨九,他也只愿意专心地陪着她,一心一意的陪伴她。

一晃,二月初一。

又一夜大风雪后,汴京城被铺成了一个银白的世界。

“梆!”

凌晨时分,梆子敲到四次——

换了以前,墨九挺习惯这种声音的,可今日,她却觉得更夫手上拿着的东西,不是梆子,分明就像一把刀,在硬生生切割着什么。

她在被子里摸索着,慢慢将身子靠近萧乾。

汲取着男人身体的暖意,在一种恨不得永远沉溺在他温柔的情绪煽动下,她吸了吸鼻子,没有睁开眼,只拿白嫩的脸蛋儿在他坚硬的胸膛上轻轻蹭着。

“天快亮了!”她小声喃喃。

原以为他听不见,可他却回答了。

“是,快亮了。”

这一个夜晚,两个人谁也没有睡好。

可谁也没有去拆穿,另一个假寐的人。

然而,天亮了。当不得不醒来面对的时候,有些话却必须说开。

昨晚入夜时,从南边来了一匹快马……

他驮着的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一具尸体。

那会儿墨九正在梅园剪梅,并没有亲眼看见那一幕,只是从玫儿口述时苍白的小脸儿判断,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发生了,而且,已经到了必须处理不可的时候了。

她靠着萧六郎,梦呓般喃喃。

“萧六郎,你可以告诉我了。”

萧乾一言不发,轻顺着她的长发。

“说吧?纸又包不住火!”

墨九低低吼出这句话,带了一点情绪。

一直没有盯开的眼,也抬起,与他在氤氲的晨光中对视。

“阿九。”似乎即将要说的话很难开口,让萧乾这个从来都很少有微表情的人,竟然五官龛动好几次,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好一会儿,在墨九安静的逼视里,他突然喟叹一声,似乎不愿意打破彼此的美梦,将英俊的面孔深深埋入她的脖子。

“阿九,一会儿天亮时,辜二会来接你离开。”

呵呵……又是接她离开。

为什么每次有什么事,他都要把她抛开在外呢?

她在他的眼里,就真是只是一个会吃会耍的拖累吗?

尽管隔了一个时空的道德观,她懂得萧乾的做法是对的,可她却不允许即将要面临的又一次分离,语气也顿时变得尖锐了。

“这一次,你又准备把我安置去哪里?而你,又得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伟大壮举?”

看他面色深幽难测,她又有些不舍,不知不觉软了语气,“萧六郎,那些东西对你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盛世乱世,不过转瞬之间,千秋功业,也不过是旧时王谢堂前燕!”

顿住,她慢慢捧着他的脸,目光深深在他脸上巡视。

“六郎,只有我们的生活,才是真的啊?我们可以在一起的日子,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也许一个弹指,就已是一生。到时再悔,又有何意义?”

“阿九……”

“除非你心底从来都没有我。”

一个小小的“川”字浮现在他的额间。

他喟叹一声,双臂紧紧将她搂在怀里,手指在她脸上动情的摩挲着,“这一次,我非去不可。”

墨九突然有点儿生气,侧过头狠狠咬他唇。

“理由!”

“血浓于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萧乾速度极快的说着,扼住她的肩膀,却没有阻止去她小母兽似的尖利牙齿在肩膀上撕咬,直到墨九听到他这句突然变冷的话,停止了挣扎。

“是萧家出事了?”

“是。”一个字说完,萧乾像个突然变得脆弱的孩子,将头埋在墨九的脖子窝里,一个一个灼热的吻烙上去,伴着他炽烈的情感,狂热地诉说着,“朝廷抄了国公府,将萧府中五百余口人悉数押解入狱,等待处决……”

什么?

墨九瞳孔瞪大,汗毛根根竖起。

“为什么?”

萧乾道:“我切断了与朝廷的联系,临安第一次派了萧二郎来传消息,我没有依从。”顿了顿,他眼眸微变,“昨晚马匹驮来的尸体,是三哥家的小儿子……”

微微阖了阖眼,墨九声音带了颤意。

“他们想得到什么?”

萧乾目光一深,“让我交出兵权以及淮水以南的控制权,再回临安受审。否则,诛全家,夷九族——”

坑深188米 一起!或生,或死

诛全家,夷九族?

这样的事儿,真的是东寂做的?

楚州萧府荷池上的一叶偏舟,白发男子长发轻绾,执一壶梨觞,笑容浅浅,如同踏月而来,走在一张镌了诗意的画上,悄悄穿行于她的记忆里……

那是一个温暖的男子。

可他,终究不是那个他了吗?

江山寂寥,御途孤独。为了皇权,连亲生父子兄弟都可以反目,何况……外人?

甚至,他们还曾经是仇人?

就算东寂无心为之,可东寂不仅仅是东寂,他还叫宋熹,是南荣皇帝。

既然坐上了那张龙椅,想来有些时候,也不得不违心而行吧?

比较自私地说,相较于萧府那一干人等来说,墨九对东寂的感情更深。毕竟那些人,与她相处不多,甚至大多人都很陌生。但人之所以为人,不就是因为无法对同类的悲剧视若无睹吗?

萧氏是一个大族,单单萧府就五百多口人,若此事牵连九族,也许数万人都得为此掉脑袋,血流成河……

仅仅只是想一想,她的脊背也不由生生僵硬。

“……他,真的会这么做?”

萧乾默默看着她,眸底深邃。

彼此互视间,墨九突的脸颊有些发烫。

有萧六郎的目光里,有一种无所遁形的尴尬。

那一边是萧乾的全族,可她却似乎在为东寂辩护——如果东寂真的不会那样做,那么昨晚送来的尸体又当做何解释?毕竟只是一个无辜的小孩儿啊。

自古帝王多无情。

为了一把龙椅,杀人无数的例子太多,她怎能期待东寂是一个例外?

墨九抚上萧乾的脸,略带歉意,“……对不起。”

唇角微微一勾,萧乾捏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拉下来,紧紧握在掌心。

“阿九,我可能会失去很多。但我不能失去你。你可明白?”

可能会失去很多?那何止是很多。

多少年了,他风里来雨里去,用鲜血换来一切,汲汲营营的图谋,不仅都得鸡飞蛋打,很有可能,失去地还有他自己的性命。

心里飕飕泛着凉意,突然间,像是二人互换了角色,墨九将手环过去抱住他,轻轻抚在他的后背上,声音如同母亲般轻柔,“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萧六郎,你是一个未雨绸缪的人,应当早就会想到今日的,毕竟萧府那么多人,目标太大……为什么,你没有早做打算?”

萧乾身子微微一僵,静了好久。

望着她,他复杂的情绪交织得如同一团乱麻,都堆砌在了那一双深浓的黑眸里。

“我曾以为,我不在乎。”

墨九微微一愣。

……他以为他不在乎的?

想到第一次去萧府的情景,想到萧六郎与萧府中人的关系,还有他那个爹,奶奶,萧二郎……墨九的手指慢慢揪紧。

事实上,如果萧六郎内心里真的不在乎,不管东寂怎么做,都是输家。

他把萧府中人当成萧六郎的一个软肋,紧紧攥在手中。可这个“软肋”,也要萧六郎本人认为是才有意义。

若不是他的软肋,东寂抄了萧六郎全家,甚至杀了他的侄子,还要灭他全族,这件事会让东寂凶残的恶名天下闻名,对萧乾本人却有百利而无一害。

想他为了南荣灭掉珒国,功勋可畏不朽……如今他还征战在外,东寂就因为一个谣言,派邓鹏飞对他下逐杀令,还拿他全家要挟,他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起事……

是皇帝不仁,他才不义的,多好的借口?

这简直就是一个千古难逢的好时机啊!

……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墨九目光倏地一凉。

难道说,这都是萧六郎早就计划好了的?

萧府中人,不过也只是他棋盘上的一颗落子?

望入萧乾的眼睛,她带着审视,然后,看见了他的挣扎。

一字一字,她问得很慢,“为什么……又在乎了?”

“阿九,是因为你……”

他慢慢的,声音像在呢喃。

墨九有些怔忡,为什么是因为她?

轻轻抿住嘴唇,她没有说话,摆出一副耐心倾听的样子,眼神鼓励地看着萧乾,一脸的信任。

互视好一会儿,他凉凉道:“那一年腊月,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备年货。萧运长还没有回楚州,我母亲被谢忱侮辱,走投无路,去投靠萧家……他们家的院子里,有摆得整整齐齐的年货,可面对饥肠辘辘的我,却舍不得一块糕,不仅不让我们进门,还羞辱我的母亲……母亲不得已带着我沿路乞讨去漠北,后来竟然为了一口饱饭,为了我不至于冻死饿死,被乞丐……凌辱了。”

墨九从来没见过萧乾这副模样儿。

他从来面色刚硬冷漠,几乎不会出现半点悲伤至疼的情绪……

至少,墨九没有见过。

可此刻的他,声音沙哑,喉结滚动,分明在哽咽。

墨九眸中蕴了湿意,不仅为萧六郎,也为他的娘。

寒冬的风,呼呼的吹,别家别户,鞭炮声声,他们的孩子穿着新衣新鞋,吃着年糕奔跑玩耍,可怜的妇人,牵着一个孩子,衣不遮体,走在繁华却冷漠的大街上,拼命地想着,要怎样为她的孩子换来一个馒头……

抿了抿嘴唇,她没有安慰他,只是目光柔地,安静地看他,瞬也不瞬。

顿了片刻,他眸底悲凉的神色已然收敛。

再出口时,一字一句只剩冰冷,“我的母亲,从来不舍得为难任何人,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一有机会就会周济别人。还时常告诫我,要善以待人,做好人才有好报。可她就是一个好人,得了什么好报?”

眯了眯眼睛,他冷笑一声,眸底戾气似流光乍现,“从那时起,我就发誓,那些人加诸在我们母子身上的,我一定要讨回来。谢家是,萧家也同样是。我从来不承认自己是萧家的孩子,我早就与他们毫无亲缘。再回萧府,我也不曾想过要为萧家的传承,担负任何责任。但萧家百年旺族,在朝廷关系遍布,门生众多,我也需要一个萧六郎的身份……”

“谢忱、谢丙生……谢家一脉,经我之手死亡没落,算是报得大仇。”

“可我虽然不想放过萧家人,不能自己动手……”

说一段,他停一下。这次,像是触及了灵魂深处的一些阴暗,他久久停顿,再无言语。

墨九之前就猜到了。

他原本以为可以借东寂之手帮他报仇,而他可以因萧府之事,在汴京歃血起兵,以家仇之名,正式与南荣为敌,这样的行为,在以孝为先的社会制度中,能引起大多数人的共鸣与同情。

又是个一箭双雕!

这整个过程,简直就是一局环环相扣的妙棋。

每一个布局,萧六郎都精心策划。

——可他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自己做不到。

那么,这算不算萧六郎唯一算错的一环?终究错悟了人性!

看着他,墨九慢慢抚上他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萧六郎像一个可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