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萧乾一动不动。

可几乎只看了他一眼,殷光熙便有些脊背发凉。

这个男人是北勐的世子,北勐可汗决意培养的接班人,若不是陛下先下手为强,抄了萧家,恐怕将来他还会成为北勐的大汗——这已经是南荣朝廷所有人的想法。

而且,没有了珒国阻止,北勐骑兵,这一只虎狼之师一旦有了萧乾的助力,将会如虎添翼,那对南荣而言,会有怎样的结果?简直不堪设想。

咳一声,他没有下船,只站在甲板上高喊。

“陛下有令,着枢密使萧乾,即刻回京受审——”

又念了一长串官话,看萧乾半声都不吭,殷光熙噎了噎,令人放下船板,不知不觉声音就变成了恭维与软懦。

“萧使君,请上船吧?”

墨九有些好笑。

他分明在船上,他们在岸上。

分明来抓人的是他们,而且他们人多,他们人少。

可为什么,率先弯下腰的却是他?

萧乾勾了下唇,翻身下马。很快,就有几名禁军战战兢兢过来为他牵马。一行六人,慢慢上了船。走在船板上,似乎怕墨九摔了,萧乾回手扶了她一把,然后,他牵着她的手,就没有再放开。

“噔噔”!

六人刚刚站稳,一串脚步声就过来了。

殷文熙紧张万分,大冬天的一脑门儿的冷汗。

领着一群禁军,他看着萧乾,紧张万分。

“萧使君,恐怕得委屈您一下了。”

哼一声,萧乾但笑不语。

殷光熙头皮都麻了,但为防万一,还是下令。

“来人,都给我捆了!”

江边一股妖风,烈烈吹来,萧乾衣袍袂袂,却不惊不怒。

墨九微微带笑,轻睨着他,眸底浮动着一种爱慕的光芒。

“六郎,为王为寇,你都是我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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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祝大家端午节快乐!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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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之名,威慑天下。。

几名禁军领命,低头走过来,要给他套上专为重犯设计的链条,只抬眸望他一眼,神色便有紧张,乃至于,这件原本为囚犯上绑的事,添了一种怪异的悲伤。

是的,没错,悲伤。

他们都曾经敬仰过他。

萧乾不仅是墨九的英雄,也是他们的英雄。

自古“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最是令人唏嘘。这些南荣禁军都是当初萧乾渡汉水北上之前,亲自留在金州驻扎戍守的。

他们都曾亲耳听过萧乾在点兵台上训话,简洁而严肃地道:“国之兴衰,丈夫之责”,“大丈夫生于世,行当立于天地,言当不负家国。勿苟活,勿妄为”……

等等诸如此类的萧乾言论,都曾刺激过他们的灵魂。

让他们热血澎湃地投入到战争之中;

让他们在阵前对敌时,无所畏惧;

让他们每一次冲锋,都能胸怀家国……

可突然逆转。金州之战结束没过多久,他们眼里的盖世英雄,天下兵马大元帅就成了一个受朝廷讨伐的“逆贼”,篡国谋逆之名,可污人血骨,祸及后辈。让他的家族,子子孙孙都难以翻身……

这样的事,不该是萧乾做的。

就算做了,他们也私以为,萧乾不该受到如此的对待。

毕竟他是萧乾。

他是萧乾呵……

一名禁军将铁链套上萧乾的手,目光低垂着,不经意看到他手腕上一条寸余长已经结了疤痕的箭伤,双手颤抖着,似是情感冲击太大,几次三番套不上去……

“令行禁止!”萧乾淡淡道。

“使君……”那禁军冷不丁抬头。

他的眼眶里,竟已盈满泪水。

这孩子年岁不大,不超过十九。

从入得禁军第一天开始,萧乾便是他的向往……

到底是太年轻,这种复杂的情绪,让他一时难以自持。

瞥他一眼,萧乾紧紧抿唇,目光别开,不再看他。

而此时,上来执行任务的禁军,表情大多数与他雷同,眼底的光芒是悲切的、空洞的,就好像是精神世界的某一方堡垒,突然坍塌了。

“赶紧的吧!”孙走南红着眼睛,有些不耐烦地吼吼,“墨墨迹迹的,像个娘们儿做甚?!外头风大,冷得很。赶紧绑好了,让爷儿几个进去歇口气也好啊?”

禁军被孙走南大嗓门一吼,嘴里喏喏着加快了速度。

这古怪的画面,让站在边上的殷文熙很是尴尬——这他妈到底谁是犯人,谁是官差了?怎么感觉,像颠了个儿?

墨九站在萧乾的身边,一直没有说话。

她并不在意旁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脸上带着轻松的微笑。

他是那么高傲的萧六郎!

美冠天下,才冠天下,名冠天下!

哪怕镣铐加身,一样风华绝对,举世无双!

英雄末路,也是英雄。

她庆幸,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是她的男人。

也庆幸,自己有机会看到他落魄之时,有机会与他共同去赴这一场也许将走向生命尽头的死亡约会。她想:哪怕就这样一起带着镣铐走向刑场,她也不会再畏惧!

等等,镣铐?

她从臆想中愕然惊醒,这才发现不对。

从萧乾到声东、击西、走南、闯北,五个人无一例外都被禁军上了镣铐,却始终没有人来“招待”她。

难道是他们认为五个大男人比较有战斗力,也更具有危险性,而她身子骨弱小,完全无公害,上不上镣铐都一样?

呵呵一笑,她望向殷文熙。

“瞧不上人是不?”

“……呃?”殷文熙完全懵圈状态。

墨九骄傲地抬高下巴,把双手递出去,“我的呢?”

哪有人主动找铐的?

殷文熙愣了愣,哭笑不得的目光扫过她的脸,赔着笑道:“本官接到的旨意是领萧乾一党前往京城受审,没有说旁人……”

“旁人?”墨九不喜欢这个词,横着眼睛瞪他,懒洋洋道:“我可不是什么旁人。我是萧乾的……”

顿一下,她似笑非笑地望向萧乾,“爱人。”

爱人这个词儿,让殷文熙考虑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所指是什么。想来他早已看出来墨九是女扮男装的姑娘,也知道她到底是谁,与墨九说话的时候,表情有一种怪异的讨好。

“九儿姑娘,您,您就别为难我了。”

“为难你?”墨九被他气笑了,“大人,你能不这么调皮么?”好好让他上个绑,怎么就是为难了?

“哦哦哦……”

殷文熙含糊的应答着,摆着大大的笑脸,摊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九儿姑娘、萧使君,请吧。”

请就请吧!

虽然墨九很希望能与萧乾戴同样的镣铐,走同样的一段路,但大冬天的带着那个冰冷的玩意儿,确实也不太方便。尤其是官船上居然备了许多美食的情况下,要是双手不方便的话……

不!她突地一凛。

双手方便,她也不能吃。

那谁不是曰过么:有志者不吃嗟来之食!

人家在船上摆这么多吃的?不就是分明的诱惑她么?阖了阖眼,她掠过那些诱人的美食,身子一动也不动,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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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已是初夏。

大抵为了应景,自从墨九与萧乾告别那天起,便沥沥淅淅地下起了雨。江南烟雨、亭台楼阁,这是临安城别具一格的景色,向来怡人心脾。

但情由心生,这一年似乎不同。

整个临安城,好像都因为萧家的案子沉寂了。

萧家由兴到衰,不过眨眼之间,而且,比谢家当年垮台的惨状更甚。

谢家即便没了后代,但宋熹做了皇帝,也算是谢氏的外戚,多少算是留下了一脉……也为今日逆袭萧家的反转留下了机会。

可萧家不同,这满门抄斩,顺便要被灭九族的罪行,恐怕再难有机会翻身了。

谢家与萧家斗来斗去,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有人看笑话,讽刺嘲弄,自然也会有人同情唏嘘。丝丝细雨中,闲来无事的人们,集在临安城长街短巷的茶楼酒肆里,议论不休。

萧乾昨日被押解回京,已成轰动临安城的大事。

那辆囚车从崇新门而入,沿御街走过,慢慢行至御史台狱,几乎吸引了满城的人去围观。

想当日,他离去,金戈宝马,寒光铁衣。

再归来,怎可堪这番落魂?

鼓楼街,两侧的雨逢都被雨水打湿了,小摊贩们热情地吆喝着,叫卖着,墨九从街中走过,撑一把薄烟色的绸伞,挎一个竹编的篮子,慢慢穿过街道,往清波门而去。

墨妄腰系血玉箫,静静跟在她身后。

他黑衣、黑发,脊背挺直,没有撑伞。

这样一副画面,俊男美女,很是吸引人。

可墨九沉在她的思绪里,宛若未知。

墨妄跟得不紧不慢,时不时抬头撩一眼她的背影,忍不住的蹙眉。

昨日二人入京,他们落脚在临云山庄里。

当初四海瞩目的墨家大会,就是在临云山庄举行的。一场盛世之后,事情也已沉淀,低调的临云山庄早已不如当初那般引人注意,可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却也都逃不过墨家的眼睛。

这一天的时间,墨九并没有闲着。

她召见了临安的两位长老,一个乾门长老,一个坎门长老。处理了一些事情,同时也了解了一些情况。

原来,她与萧乾在汴京府里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候,其实出了许多大事。

第一件事,便是小王爷宋骜。

当初宋骜执意领兵前往东北追击完颜修,谁都以为他这一去,不管胜负,总会很快就有消息传来。然后,这小王爷宋骜这一追出去,就彻底失去了联系。

南荣朝廷差了无数人前往寻找。

三个月时间,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

可结果,却令人大惊失色。

当日宋骜带去的南荣将士都找到了——尸体。

令人意外的是,宋骜部众的尸体都出现在阴山附近。被人寻到时,早已死去多时,而且,他们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刀箭伤痕,致命伤,更非来自厮杀。

这样的莫名死亡,实在蹊跷。

更加蹊跷的是,南荣将士找到了,宋骜却失踪了。

寻找的人,翻遍了阴山地界,也没有找到他。

蹊跷的死亡,莫名的其妙,当即成了悬案之一。

第二个悬案,就是墨九名义上的夫婿萧大郎了。

几乎整个临安人都在传,他是一个福大命大的人。

明明从小就体弱多病,却一直未死,明明几年前身患重病,所有大夫都宣布他必死无疑,结果却被萧六郎所救,就连这一次萧家受萧乾牵连,上上下下五百多口,一个都没有幸免,也单单跑了他。

说来也诡异,就在萧家被朝廷抄家问斩前几日,他由于身子不爽,病情再次严重,由几个侍卫护着离开了萧府,乘了那辆永远密封的黑漆马车,据说是前往汴京府寻找萧六郎治病,从而躲过了一劫。

萧家事发,举国震惊。

曾有官差沿着他离开的路寻找,却沓无踪迹。

更奇怪的是,如今汴京城的萧六郎都已经投案,并被押送回临安府受审,这个萧大郎却始终没有半点音讯……

于是,萧长嗣成了继宋骜之后,第二个莫名失踪的人。

这些消息都是墨家多方打听来的,至于宫里那位的事情,墨家能打听到的却是不多……而朝中之事,到是简单,大都知道,自从宋熹登极,便极为重用丞相苏逸。

这位苏丞相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显然已是荣极一时。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苏逸并无家人,孤身一个,得到好处的人,反倒成了那些平素与他私交不错的人。

于是,苏府就成了临安府最热闹的地方。

满朝文武,商贾贵胄,无不往他的府里跑,就想搞好关系,走得小后门儿,可苏逸也是个怪胎,一开始还应付,后来烦躁了,直接在府宅外头竖上一块石牌,上书。

“闭门谢客,私事勿扰。”

一来二去,便很少有人来自讨没趣了。

苏宅又恢复了过去的样子,门前冷落鞍马稀。

这会儿,墨九站在台阶下,抬头望一眼那扇紧闭的大门,又望了望那个石牌,不由抿紧了唇。

回到临安,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找东寂。

当然,她相信这个时候,东寂肯定会想方设法的躲着她,哪怕他明知道她回了临安,就住在临云山府,肯定也不会再与她来一场“以食为友”了。

皇城深深,没有了辜二的帮忙,她想再混入皇宫,简直难如登天。而且,就算有墨家人助她进得了皇城,也很难进入东寂居住的寝殿。更何况,在这个节骨眼上贸然行动,只会得不偿失……

为此,她想到了苏逸。

就算做不成什么,打探下东寂的意思也是好的。

就她所知,到目前为止,萧家人还都押在皇城司狱里,没有审讯,也没有旁的命令下来,她甚至都不能理解东寂真正的想法。

“咚咚咚!”

她走上台阶,叩响了房门。

“吱呀”声里,门开了,探出一个头来。

门房老头儿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姑娘找谁啊?”

墨九微微一笑,“老伯,我找苏逸,苏无痕。”

她今儿并没有刻意打扮,可人长得好,灵气在那儿,小脸儿那样水灵,即便门房已经老得没有了性别,对这么一个水嫩嫩的小丫头,也不太有抗拒能力。

他收起不耐烦,努嘴示意她看石牌,和善地解释。

“姑娘,我们家相爷不见客。”

墨九勾了勾唇,“麻烦您通传一下,她会见我的……”

门房见过太多像她这样自信的人了,不由失笑摇头,“姑娘,不瞒你说,爱慕我们家相爷的人里面,就数你长得最俊……可我还是不能为你通传,你请回吧。”

“老伯。”墨九掏出一个钱袋,热情地“握入”他的掌中,“你只管替我通传便是,你只说,墨家九儿找他。成不成事,我都不寻你麻烦。”

门房老儿惊了惊,深深看她。

也不知银子好使,还是“墨家九儿”的名头好使,这一回他再没有婉拒,让墨九等着,关上房门便消失了。

绵绵的丝雨,轻纱般笼罩在天地间。

这一去,门房老儿始终没有消息。

墨九也没有敲门,她动也不动,就那般雕塑般立等。

仿若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就在墨妄忍不住上前想要拉她离开另想办法的时候,门居然开了。

还是那个门房老儿,脸上已堆满了笑。

“九儿姑娘,相爷有请。”

“多谢!”墨九给他一个微笑。

终于进入了当朝权相的宅子,墨九稍稍有点儿吃惊。

这个宅子座落在清波门外,临近西湖,面积不大,建筑还算别致精巧——屋宇亭台,无不讲究。墨九原以为,以苏逸如今的地位,府里应当是热闹非凡,奢侈浮华的……或者,像他这个年纪,姬妾成群也不稀奇。

可她完全没有想到,苏府简直像一个清静的庙堂。

除了领她进去的门房老头,从大门走到苏逸居住的小院,她一个下人也没有见到。所经之处,也都冷冷清清,莫说比曾经显贵一时的谢府和萧府,就是与平常有钱人家的院落相比,也贵气不了。

“老伯,这府里的下人呢?”

她忍不住好奇,问及门房老头儿。

“我姓李,姑娘叫我老李就好。”李老伯似乎明白墨九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我们家相爷喜好清净,最不愿被人打扰。府里啊,除了我和两个负责洒扫做饭的婆子,便只剩伺候相爷的两个小厮了。”

墨九微微抿唇。

这恐怕是史上最低调的丞相了吧?

这个苏逸,要么就是生性淡薄,要么就是装腔作势。

而这两种,看来都被他做到了极致。

苏逸的住所,是宅中最偏僻的一处,墨九默默跟着李老伯走了好久,一心想着见到苏逸时当怎么询问,却没有想过,他居然就站在浅草铺就的小道尽头等她。

负着双手,少年老成的苏相爷,眸带讥嘲。

“钜子,久违了!”

不晓得为什么,墨九看到他严肃的样子,总有一种是小孩儿在学大人的古怪感。虽然她自己的外貌也像个小孩儿,可大抵心理年龄的原因,这种违和感怎么都消除不了。

看他傲娇,墨九定了定神,放下篮子,抱拳一揖。

“民女见过苏丞相。”

篮子用绸布盖着,看不见里头放了什么。

于是,成功的引起了苏逸的注意。

他唇上噙着一丝冷笑,“你是来向我行贿的?”

“不敢不敢!”墨九笑道:“故人相见,总不好意思空手而来,总得备点小礼的。民女素闻相爷廉洁,哪里敢污了你的声名?所以,只是一点小吃而已,还望相爷笑纳。”

苏逸撇了撇嘴。

“里面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