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走了两步,他回头看了墨妄一眼,又补充。

“其余人,外面候着。”

这么久不见,苏逸的性子丝毫未变。狂傲、嚣张,再配上他那张白里透红的正太脸,不管他有多少博古通今的才学,依旧给墨九一种小屁孩儿的错觉。

换以前,她才懒怠理会他。

可如今不同了……形势比人强。

淡淡回头,她歉疚地望墨妄。

墨妄唇角微微一提,点点头,并不在意。

“我在外面等你。”

李老伯晓得他家相爷的脾气,为免尴尬,热情地邀请墨妄去喝茶,却被墨妄不冷不热地拒绝了,他就那样默默地站在苏逸的书房外面,顶着细雨,一动也不动。

书房里。

苏逸端正而坐,目光带着睥睨,语气也满是不屑。

“都说人是世间最无情的动物,这才有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等千古名句。可钜子的行为,倒是让人刮目相看啊——啧,这哪家的二傻子,蠢得百年一遇啊!”

若非萧乾的事,墨九肯定能被他逗笑。

这货损是损了点,可粉嫩得能掐出水来的脸,拯救了他的灵魂,让他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尖酸刻薄,反倒稍显可爱。

瞥着苏逸,她板着脸,认真道:“相爷错了。其实,人是世上最重情的动物。而感情,也是人类区别与猪啊牛啊羊啊这些低等动物的标志,当然,不包括相爷这样的……比如狗,也是很忠诚的。”

最后一句,一语双关。

是说他是狗?宋熹的走狗?

苏逸愣了愣,没有生气,反倒哈哈一笑。

“钜子是个性情中人,骂人都这么有意思。”

揭起茶盏的盖子,他轻吹水面,喝了一口茶,也不招呼墨九喝不喝,只凉凉道:“可惜,你生错了性别,也来错了地方。”

“相爷此话怎讲?”

“生错了性别,是说你,若生为男儿,定然可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错了地方,是说你本该在兴隆山做你的土皇帝,暂时也没有人会动你……可你有福不会享,偏生要往枪头上撞,这不是自个找死,又是什么?”

找死?

东寂也会向她下手?

这一点,墨九暂时不太信

“你别不信。”苏逸抬头望她,唇上勾住一抹冷嘲,就像望穿了她心思似的,不疾不徐地道:“诚然,钜子说得对,人都是重感情的动物。可钜子又怎么能说服自己,在男人的眼中,女人就一定会比江山和皇权更重?”

江山、皇权、女人?

这三者放到一起,十个男人九个会选前者吧?

莫名的,墨九想到那天萧乾的话。

六郎重情重义,到底是错了,还是对了?

目光微微一眯,她冷笑着,没有回答。

苏逸撩视着她,道:“即便他爱慕于你,又如何?他肯为了你放过心腹大患?放过仇人?……再者说,只要江山稳固,社稷安康,莫说你一个墨九,就算十个墨九,他想要,是要不起么?”

苏逸不是个好孩子,说话嘴毒得很,字字戳人心窝子。可话丑,理端。对于东寂的心,墨九真的没有那样多的自信。

当初的东寂,看上去是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人,但是个人,都会变的。上次与他一别,已近一年,这一年里,发生多少事,对人的影响又有多少?就连她自己都是,一年前喜欢吃酸辣粉,一年后,说不定已经爱上了水煮鱼。

很少有人会单恋一个人永远不变。

尤其,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

看她静默不语,似是以为打击到她了,苏相爷有点小高兴,暂时收敛起了幸灾乐祸的讥笑,冷冷睨着她,道:“萧乾若是聪明,根本就不该回来。”

涉及萧乾,墨九心便沉了。

“相爷以为,每个人都能眼睁睁看着一家老小死于非命而不管不顾吗?反正我做不到。”

苏逸眸子沉了沉,考虑下,方才道:“萧家此番大难,在劫难逃。萧乾回不回临安,不会有丝毫改变。他不回来,还有报仇的一天,可他回了……呵呵,多一个下锅的人而已。”

“他要的,不只是萧六郎的命吗?”墨九想了想,试探道:“是他们让萧二郎来汴京传话,只要萧六郎自首,就可以放过萧氏一族的……”

“哈哈哈!”苏逸像是听了什么笑话,那表情极是张扬,看向墨九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傻子,“枉你跟在萧乾身边这么久,这种话也会信?”

被小屁孩儿损了,墨九脸上有点挂不住。

……而那些,确实只是基于她对东寂的信任。

但谁能保证帝王真能金口玉牙呢?

苏逸看她沉默,收住笑,清了清嗓子,又沉下声音。

“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了。”

这番话听上去诚意满满,可墨九却不愿领情。

“不瞒相爷,我这个人向来不到黄河不死心。萧乾在哪里,我就一定会在哪里,所以,我是不会走的……”

“你不能,又能如何?”苏逸抬高下巴,斜视她。

“相爷可否帮我一个忙?”她慢吞吞道:“我本不想扰了相爷清净,但这天底下,除了你,无人可以做到……”

“啪嗒”一声,茶盏掉了。

墨九从来都不是低声下气的人。

可今日,她却为了萧乾低下了头。

苏逸眯眼,没有再问。他似乎知道她与东寂的纠葛,深深看了一眼墨九,眼睛里,带了一种同情……或说怜悯的光芒。

“他不会见你的。墨九,别做梦了!”

曾经,当东寂还是太子的时候,墨九觉得要见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就算没有了那一块象征身份的玉扳指,只要她肯,差人递上一句话,他就肯定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如今,他贵为天子,在他不肯见她的时候,她终于知道,一个平民百姓想要见到当今皇帝,到底有多难。

皇城的高墙,距离很短,却隔绝着两个世界。

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往昔情分也都随风而去。

从苏逸那里出来,墨九领着墨妄去了一趟“菊花台”。

旧物还在,往事依稀,人却都变了。

她敲开了菊花台的大门,门房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那个人说,这个府宅,是他们家老爷一个月前买下来的,并且,疑惑地问她是谁?

墨九记得,菊花台的地契上头,分明写着她的名字。

她都没有签字画押,怎会卖了出去?

疑惑在脑子停顿一秒,她又忍不住笑了。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又何况一个小小的菊花台?东寂说这个宅子是属于谁的,那它就是谁的。

看来,不必再找他了。

菊花台的易主,已然说明了一切。

“回吧!”墨妄感觉到了她的情绪,手指搭在她的肩膀上,慢慢圈住她。

他知道她昨晚一宿未眠,今日又奔波了一天,这番见到这样的情形,肯定得受打击,身心疲惫的状态,便是他自己也熬不住,何况她一个小小的女子?

“九儿……”他动了动嘴皮,劝解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墨九却冷不丁转过头来,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她的视线亮得惊人,夹杂着怪异的阴冷。

“师兄,我想做一件事。”

墨妄抓住她肩膀的手,微微一紧。

“你要去游湖?”

“是。”墨九点头,“游湖。”

去苏逸那里一趟,也不是全无收获的。至少她知道了东寂会在明日末时,领着皇后娘娘去游湖踏青。临安城就这么大个地方,墨家弟子却有不少,他们要想摸清他的行动路线,并不难。

墨妄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

目光幽幽一沉,他却没有反对。

这天晚上,临云山庄整肃了一夜。

墨家弟子们,似乎都很忙碌。但墨家纪律素来严明,墨妄交代下去,下去就会照做,并且守口如瓶。所以,山庄外的人,对里面的发生的事,几乎一无所知。

回到山庄,墨九就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等墨妄安排好一切,再去她房里禀报时,墨九还坐在梳妆台前。她闺房的千工床上,摆满了好几套衣裙,像是都被主人嫌弃了,默默地丢在那里。

墨妄静静看她,并不言语。

墨九没有抬头,却似感觉到了他的到来。

“都安排好了?”

“嗯。”墨妄眉头一皱,“钜子的命令,我已传达给了诸位长老,墨家从明日起,将会把化明为暗,他们也会领着墨家弟子隐去,等待下一步通知。临云山庄里的人,除了一些骨干,将在明日午时之后,各自散去,前往金州兴隆山汇合。”

墨家的产业,如今越做越大。

这样的动静,肯定是会惊动人的。

所以,一切的行动,都将在明日午时进行。

而墨九如今的赌注,除了墨家……还有她自己。

抿了抿涂着唇脂的嘴,她望向墨妄。

“好看吗?”

墨妄喉咙一鲠,垂下眸子,几乎不敢正视她艳美惊人的面孔,“好看。”

美人计!太俗套了。

可她没有办法了。

要想救萧乾乃至萧家数百口人于刀口之下,得有足够分量的人来交换。当今的南荣,只有一个人有那么重的分量——景昌皇帝宋熹。

绑架皇帝,这是大买卖。

她不能让太多墨家弟子为她涉险,毕竟得罪皇帝的结果不仅仅是自个儿掉脑袋。所以,她让墨妄挑选了一些骨干,事发后,不管成败,他们都可以有本事脱身……然后,只能赌东寂,对她还有最后一丝怜悯,可以成功入套了。

坑深192米,向死而活

景昌皇帝游湖是大事,日子自然是钦天监算过的。

次日,果然风和日丽,天气晴朗,万里碧空无云。

春色撩人,湖面如镜,岸上绿柳伴轻风,画舫丝竹惹人醉,在这样的日子里出巡,可谓人间美事。尤其,一国帝王,九五之尊,身侧美人环绕,身后权臣相随,即便不在巍峨庄重的金銮殿,也没有高耸的红墙碧瓦,气势依旧逼人。

“陛下,请!”

宦官李福躬身领路,毕恭毕敬。

整艘画舫如同水洗过一般,干净、整洁,船板上铺着锦绣地垫,宛然如新。晴朗的天光下,宋熹一身便服,玉冠轻袍,携皇后谢青嬗一步步踏上画舫,立于船栏之后,面色沉凝,远眺湖面,那君临天下的恣意,在长风中独成一道风景。

天下之大,独握一人之手。这,恐怕便是世间男儿汲汲追寻的快感所在了。

皇帝微服出巡,也是要清场的。

不过,这个清场的力度,会小得多。

故而,湖面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船只陪皇帝应着景。

墨家经营这么多年,在临安还是有些办法的。

在宋熹到来之前,墨九已提前准备好了一只乌篷船。

这艘看似简单的乌篷船,又与别人有着明显的不一样。篷布上方,斜斜插了几枝四月的新荷。荷叶绿绿,花苞尖尖,粉嫩得像粘在了人的心底,既可遮阳,又添美观,望一眼,就美不胜收。更何况,船头还坐了个一袭轻纱半遮面的小娘?

她斜坐舟楫,嫩白的小手执了一株荷花,轻轻掬水,如花,似月,生香,添景,不若画舫娇娥惹人狂,却如一缕轻风伴素香,让每一个看见她的男人无端的心尖儿痒痒。

她撩的,分明不是水,而是男人的心。

这独坐幽姿,成了湖上的点缀。

墨九心里很清楚,东寂一定会看见。

不过,接下来的事儿有没有那么顺利,就全得靠赌了。

在这之前,墨九对东寂,虽然从来没有暧昧的心思,但能得到那样一个优秀男人的爱慕,私心里,她也像世间大多数的女子那般,有着强烈的、虚荣的、无法抗拒的欢喜。

可云里雾里终是梦。

金州一别,再次便是沧海桑田。

身份迥异的两个人,想来是不能留情面了。

墨九不想东寂死,却一定要萧乾活。

末时,暑气正浓,湖面掠过的凉风已挡不住炎热。

乌篷船慢慢靠近,与画舫相距不过五丈。

墨九凝脂般的小手,掬水而撩,看上去动作轻盈,可脊背早已湿透。此刻,她与画舫上的宋熹和皇后谢青嬗以及几位权臣离得都不远,只要她稍稍抬头,就可以与他们对视。

时机差不多了!

墨九低垂的目光变得深沉。

攥了攥手上的荷杆,她撩水弄鱼的姿势未变,肩膀不经意一侧,遮掩面部的薄纱突地滑落,盈盈掉入水中。

“呀!”

墨九吃惊地轻叫,伸手去捞。

轻纱浸水变重,她手上莲枝又怎可勾起?

一下、两下、三下……

她轻咬下唇,身子伏得越来越低。这时,原就轻薄的乌篷船受力不匀,冷不丁往左一侧,墨九收势不住,跟着就滑入水里。

“扑嗵”一声,溅起水花片片。

美人轻衣,暖阳荷莲,那姿态美艳不可方物。

“噫!”

画舫上,齐刷刷传来一阵抽气声。

没认出墨九的人,是怜惜。

认出墨九来的人,是震惊。

电光火石之间,落水的美人儿挣扎几下,尖叫着喊了几声“救命”,就沉入了水底,很快没有了踪影。不管是出于怜香惜玉的心态,还是人类对同物种的天然怜悯,画舫上面,当即就有了动静儿。

“快~快救人!”

“那小娘落水了……”

众人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宋熹目光沉沉,脚步条件反射往前一迈,手心就被谢青嬗捏紧。

“陛下……”

谢青嬗紧张地抓住宋熹的手,目光瞬也不瞬。

宋熹回望,她目光巴巴的,带一丝可怜。

在他的盯视下,睫毛慢慢下垂,唇角轻吐一句。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护驾!”

禁军出了宫门,职责便是保护皇帝和皇后的安全,原本还有人看着热闹跃跃欲试,听见皇后的声音,虽然不是重责,却也让他们吓得脊背生汗。

帝后在侧,他们怎能放松警惕?

画舫上,顿时安静了不少。

宋熹眉头紧蹙,侧目过去,扫视了一眼。这时,画舫侧方又传来一道落水声。

“扑嗵!”

“苏相跳下去了?”

“是……苏相?”

“是苏相。”

“呀!”

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跳下水去的人,竟然是当朝权相苏逸。

他低低骂了一句,没有招呼侍卫下水,直接从画舫上面栽入湖水,那张俊美的童颜上满是怒意,好像跳水的小娘是他的三世仇人一般,一边骂咧,一边沉入水底去搜寻。

此番变故太快。

画舫上的人没有动,却都亢奋起来。

有人关注落水的小娘,有人听命护驾。

只有皇帝与皇后,双手交握,静静未动。

从始至终,宋

坑深193米,牢中私会

拿着东寂留下来的玉扳指,墨九回临云山庄等待墨妄。

她跳入湖中之后的情形,她已从苏逸嘴里知道了一些。

成王败寇,自古如是。

输在东寂的手里,她并不觉得可耻。

只是心凉凉的,像浸了水。

抚着玉扳指,她躺在房里窗边的罗汉椅上假寐。夏日炎炎,房里有点闷热。意识混沌间,她做了一个模糊的梦。

梦里,有许多人,许多事,可来来去去,都少不了一个背影。颀长、飘逸,长发拖在腰后……她几次三番想问他是谁,却始终发不出声音,他也不曾回头。

究竟是东寂,还是萧乾?

恐慌般想着,她汗水湿了脊背。

待再次醒来,已是华灯初上。

一睁眼,她就对上了墨妄关切的双眸。

从梦中回神,她舒一口长气,撑着额头坐起来,望向墨妄凝重的面孔:“回来了?”

“嗯。”墨妄睫毛眨动着,头微微垂下,“属下有负钜子重托,今日在画舫上……”

“罢了。”墨九摆了摆手,扯了扯黏在身上的衣裳,懒洋洋道:“是我们没有顾虑周全。那个人贵为天子,又岂是那般好劫持的?若是没有防备也就罢了,他有了防备,这临安城里,谁又能奈他何?”

老百姓想绑架帝王,原就是蚍蜉撼树。

他们没有成功,但并不丢人。

墨妄看着她平静的面色,动了动嘴皮,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进来已经许久了,看见了她睡着时紧蹙的双眉,焦灼的面色,还有额头上布满的细汗……睡过去的墨九是无助的、恐慌的、需要人保护的样子。

可当她醒过来,又平静如斯。

这个女人就连害怕,也不会轻易向人展露。

心里微微一叹,他道:“刚得到的消息,今儿殿前司指挥尉迟皓使带人封查了萧家名下所有的宅子、铺子和其他产业。此事牵涉甚广,人人恐慌。临安城里都在传,三日后,萧家一干人等就要被斩首示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