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辽人,在宋长大。

于是,辽宋战争中,他活在夹缝中,左右皆错,左右皆输。

两面都不讨好,他是被活活逼死的……

换到萧乾,其实比乔峰更为难。

用后世的说法,他是一个两国的混血儿,姑且不管他的心站在哪一边,而是不管他跟随哪一边,都会被怀疑,被猜测,而他,确实尴尬,也很难找到认同感。

以前,他的外公北勐大汗看好他,想要培养他,不也处处防着他吗?要不然,他也不会派纳木罕在南荣坐镇,还几次对墨九出手,以控制萧乾。而南荣的萧家,一开始对他的排斥与不接纳,其中也很难没有他母亲是北勐人的原因吧?

夹缝中生存的孩子,难以做人。

过去的那些年,想必萧乾也为此伤透了脑筋吧?

没有归属感的人,也很难找到认同感。

这一点墨九太了解。

在穿越之初,她也因为找不到归属感,就像一个外来的闯入者,对什么都格格不入,觉得这个时代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从而焦灼,一双脚永远踏不到实地。直到有了萧六郎,做上墨家钜子,她才重新找到了这种归属。

可他呢?有么?

墨九心疼他,目光里流露的,全是柔情与暖意。

“六郎,你心向何方,归属于谁?南荣,抑或北勐?”

萧乾淡然的目光中,有一抹稍纵即逝的黯然。

但他没有犹豫,便斩钉截铁地回答了她这个很难的选择题。

“我心向天下,归属阿九。”

墨九心里“咚”的一声。

如同平静的湖面上,被投入了一颗大石子,那涟漪一圈圈扩散,也同时放大了她的感动和激动。

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她看着萧乾,仿佛看见了他幽暗的眸子浮出了一副副金戈铁马的战场,还有他纵马天下的英姿——

这一刻,墨九觉得她是了解萧乾的。

他也许和普通男人一样向往权势,享受手握江山的快感。

可潜意识里,也许他想要找的……只是一种完整。

于他而言的完整。

北勐,南荣,这天下,若都成为一体,那不就没有纠结了吗?

当然,最让她感动的是后一句。

他说,心向天下,归属阿九。

他的心属于她的。

这么久以来,这个男人说过很多话,却并不多情情爱爱,也更很少与她谈“心”。

这一刻,坐在这个不知将来的石室中,墨九突然觉得整个世界的阳光都是灿烂的,以至于很多很多年后,当她再一次坐在同一个地方,伏在石台上研究这局深奥的棋局时,还记得今日的六郎,那张毁了容色的脸上干净、清冷,却也自信的光芒。

“阿九,在想什么?”

他淡淡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浪。

却把墨九的神魂儿拉了回来。

“我在想,你的隐忍与不易……所以,你确实应该去死。”

只有死去,才能重生。

尤其,当他已经完全没有了退路的时候。

墨九记得萧乾说过,当初他领兵北上抗珒,本已布好了全局,只待宋熹向萧家开刀,便会高举“复仇之火”,以复仇为由起兵南下,却也师出有名。

可事情发生时,他却做不了。

他不能放任萧家五百多口死在宋熹的刀下。

他说,他曾以为他不在乎,可结果他却在乎了。

他还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她。

有了她,不仅她成了萧乾的软肋,就连萧府的人,也成了萧乾的软肋。于是,他放弃了到手的一切,甚至临时放弃了汴京的数十万大军,将生命交付在孝道与仁义的面前。

念及此,墨九又抿了抿唇。

“但我始终认为,你回临安,肯定不会甘愿赴死,若宋熹能依言放了萧家,你或许可能真的放弃兵权,离开南荣,可他如果真的要你死,你也不会傻傻的真去死吧?”

“这也是我当初愿意听你话离开的原因。可刑场那一幕,太震撼了,我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那时候,虽然我依旧存有侥幸,但找不到你,也得不到你半点消息,我慢慢的,心也有些动摇了——甚至开始相信,你已经——去了。”

说到这儿,想到那些煎熬的岁月,她眼睛慢慢湿润。

“阿九——”萧乾心疼的看她,又往完颜修那边望一眼,“别难过。”

嗯一声,墨九咬了咬下唇,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绣花荷包,冲他俏皮的眨了眨眼,“我也有百宝箱——”

那个小小的荷包里,有一撮用红绳缠在一起的头发,被揉成一团,挽得像个小髻子,但发丝黑亮黑亮的,很干净,看得出来,主人很爱惜……

“知道这是哪来的头发吗?”她问。

萧乾视线微垂,几乎没有思考,就回答了她。

“在临安时,你为我绾发,木梳上留的。”

墨九一愕,随即又笑了,“没情趣!你怎么也不猜一猜,问一问?”

“唉!”萧乾喟叹一声,看她把头发塞入荷包,又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紧绷的面孔上,不由自主就露出一抹歉意来。

“临安之事,阿九可曾怪我?”

“怪啊!”墨九答得坦诚,“不是曾经怪,是现在还在怪。只不过九爷大人大量,现在又面临这样的处境,我暂时不和你计较罢了。”

萧乾一怔,伸手过来拉住她的手,带着薄茧的掌心慢慢摩挲着她的手,痒痒的,像挠在她的心尖,却又让她踏实无比,“阿九受苦了。”

墨九翻个白眼,“说这些没用,苦都受过了,我也不在意。但原不原谅你嘛,就得看你今后的表现了——说吧,继续说。入了皇城司狱等死,然后呢?你就真的等死了?”

“当然不会。”

萧乾苦笑一下,声音哑而淡,也慢。

“为了假死,我做了两手准备。当然,要死于众目睽睽之下,只有刑场换人。而这也是一招险棋。我事先遣走声东、击西、走南和闯北,让他们混入押解人犯的禁军里,若临场换人被识破,他们也可接应我——”

想到当日刑场上的“盛况”,墨九目光阴阴的。

“那时,你也没有把握吧?”

她记得很清楚,萧乾与她离别时的决绝。

也就是说,他并非没有做过死亡的准备。

“是。”萧乾目光幽沉,“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天衣无缝的计划。”

“可你还是赌赢了。”墨九半眯着眼,“然而,假死偷生说来容易,当时却难如登天,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如何让人替换你?”

那一天临安下着雨,刑场下面人山人海,刑场上齐集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审刑院的几位主官,禁军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严防死守,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能做到以假乱真?

而这个也是墨九午夜梦回时,最惊恐的噩梦。

因为在那样的情况下,根本就没有人能逃得了——

“旁人确实做不到,但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听着他淡然的声音,墨九一惊,“谁?”

萧乾慢慢偏头,目光略暗,“南荣宰相——苏离痕。”

墨九怔忡一下,微微张嘴,有些不可思议。

那天,犯人押到刑场是卯时,等忙活完,把所有囚人都验完,押上刑台,已经是巳时——

杀五百个人,不同于斩一个人两个人。

数量太过庞大,人乱,也杂。

听说那天的刽子手都得找禁军临时充任——

那个场面确实相当复杂糟乱,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苏逸如果愿意,确实完全有办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换人。

关键是苏逸为什么肯?

轻抿嘴唇,她没有问。

一双黑眸圆滑滑的,她看着萧乾,等着他的答案。

好一会,萧乾方道:“你以为萧家当权数十年,也准备了二十多年,真就只有那顺一步棋吗?”

墨九惊得心肝儿都颤了,“难道苏逸他……也是?”

萧乾垂下眼眸,“苏逸本不姓苏,而姓陈,全家老小一百多口都死在至化朝,死于谢忱之手,甚至与宋熹的母亲,当今的太后娘娘也脱不了干系……若非萧家及时救出刚出生的孤子苏逸,临夜送往大觉寺,托净空法师养护,便教其识文断字,学武挽弓,他又何来五岁能诗,七岁能猎的临安府神童?又怎会有金銮殿上的独占鳌头,亲点状元?”

一句句听来,墨九完全是震惊的。

太不可思议!

这些人,居然有这么深的渊源。

萧乾默了一瞬,润了润唇,淡声告诉她,“当初艮墓的仕女玉雕,由他上交至化帝,也是我默许的。”

正是有了那个仕女玉雕,苏逸才最终走上了他成为当朝权臣的最后一步。

可这也太复杂了。

墨九脊背上有些汗湿。

人心,怎么可以这么复杂?

萧家确实盘算了太多太多,也计划得太久太久……

如此,他们的结局,也就显得尤其悲壮。

“萧家刻意培养了很多谢家的仇人死敌。那顺,辜二,苏逸,其实都一样,这么做的原因,也就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用得上。”

一桩往事又牵扯到另外一桩往事,墨九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她记得,辜二原名就叫一个“仇”字,辜仇。

当初他手持圣旨入汴京,背弃宋熹救援萧乾的时候,也确实曾经说过,自己是孤身一人,并无牵挂与惧怕。

他身上有什么故事?

与这个苏逸,又有没有关系?

墨九不由脑洞大开,“那苏逸他知道吗?”

“以前不知。”萧乾道:“但我有办法让他知道,并还上这个人情。”

墨九看着萧六郎,久久无言。

权谋之争,真是熬心又熬力。

有一些布局,居然是十几年前,甚至二十几年前就开始的。

说不定,在萧家将萧乾的姨母送往宫中为妃时,就已经在布局了……

他们这些人,宋彻、宋骜、萧乾、那顺、辜二、苏逸……或者还有别的人,都像这间石室中的黑白石墩一样,都曾经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只等风云变幻的时候,上阵杀敌——

然而,世事如棋局局新。

哪里又有料事如神的人?

二人互视着,都察觉到对方目中的凉意。

顿了一瞬,墨九突疑,“那为什么萧家满门被押入狱的时候,不找苏逸这个已经贵为南荣第二号人物的宰相,试图自救?”

萧乾凉笑一笑。

“第一,来不及。第二,萧家还想赌,等我回援。第三,苏逸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说服皇帝,救得下萧家五百多口——”

“所以,苏逸就只帮了你?”

“不。”萧乾目光突凉:“我还没找苏逸,他就找上了我。他为我安排好了一切,包括替我行刑的人,验身的人……所有的事情,他都做得天衣无缝。”

这一瞬的萧乾,面色是平静的。

可墨九从他暗藏的眸色中,却发现了一抹锐冷。

“为什么?是他自己查到身世,前来报恩?”

“他依旧不知。”萧乾每一个字都平淡而沙哑,可墨九却听得一头雾水。

既然不知情,他为什么又要救萧乾?

她当初在临安找过苏逸,在行刑前也见过他不止一次,那个人给了她全盘的拒绝与否认,甚至墨九并没有从苏逸的神态中,察觉出半点要救萧乾的意思——

墨九想不通,古怪地盯着萧乾。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为什么要那样做?而且,我以为,这样冒险的换囚之事,就算苏逸来做,也不可能做得这样天衣无缝,不引起别人的半点猜测与怀疑,肯定得有人配合……”

萧乾没有开口,眸光里有薄薄的凉意。

“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做,也可以做到——”

有一个人?

在当时的临安,哪个人可以让苏逸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而且,还可以把事情做得这么漂亮?

几乎没多想,墨九的脑子里,就闪出一个人影。

那个男人,在她要宽衣解带,以身相许换取萧乾一命时,冷漠而视,对她说,“墨九,你小瞧我了。”

那个男人,在她骂他绝情,见死不救的时候说,“墨九,我是人,不是神。”

那个男人,他还说,“墨九,我能救的,只有你。”

他冷漠的拒绝了她。

可他最终还是给了她玉扳指,让他去狱中见了萧乾,并给了他绝对的探视自由——

东寂!

坑深235米,谁执笔将情束卷?空追忆

“是他吗?”墨九声音微哑,“宋熹?”

萧乾微眯眼,不动声色的回答,“在南荣,我想不出第二人。”

一个能号令当朝宰相苏逸,并把刑场换囚做得天衣无缝的人,确实不做第二人考虑。

夜明珠光线幽幽一闪,墨九突然觉得那光线有点刺眼。

并不炙热,却让她的眼睛有点发烫,酸酸胀胀的。

“当初我那样求过他……”想到那日为救萧乾的一时冲动,她有点无地自容,脸上有一种淡淡的难堪,可萧乾是个善解人意的男人,他亦是了解墨九的。

那时她会求宋熹,他不意外。

可墨九为人,一定不会空手去求。

她会用什么样的条件去交换,他不敢想。

墨九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人,不论是勇气还是魄力,都非常人能及,而她为他的付出,确是谁也及不上的。他微低眼敛,目光也有酸酸的胀刺,一室冷清,除了远远的传来小狼微弱的“嗷”声和完颜修的呵止,两个人都沉寂在一种共同的追忆中,好像透过彼此的目光,看向了那些旧时光。

然,都过去了。

情与恨,都已束卷掩入历史。

他们都已不再是过去的自己,萧乾不是名满天下美冠临安的萧家六郎,宋熹不是楚州萧府月下荷畔的白衣佳郎,她也不是萧家新娶入门的天寡之妇。命运把他们冲入了历史的洪荒,并为他们隔离出一道再也跨不过的巨大沟壑。

她过不去,东寂也过不来。

他们终将成为权力推动之下的无奈戏子,在这个故事里按剧本继续走下去——

兴许是墨九的情绪感染了萧乾,他不忍,也不愿看她为另一个男人这般难过,微微迟疑一瞬,他劝道:“阿九不要多想,更不必觉得有愧。一则事情未有定论,未必就一定是他。二则即便是他。人做事,自有自己私心,这世间,并无那般伟大之人——他是,我也是。”

墨九微微抿唇,“你有何私心?”

萧乾道:“要你。”

要是一种占有,是一种男人争夺配偶权的宣告。

萧乾从来没有隐瞒他想要占有她的心思,在她的问题上,他一贯强势,寸步不让。

可东寂……似乎并不曾?

墨九双眼一眯,盯住他,勾出唇角微笑。

“那他又有何私心?”

萧乾面色转凉,隔了良久良久,方才慢慢转开眸子,看着那一颗幽幽闪烁的夜明珠,并不回答她那个问题,而是淡然一叹,“换我,也会那样做。这才是大丈夫应有的姿态。”

墨九再无言语。

男人的世界,她不懂。

当初萧家败落,满门入狱,萧乾受宋熹要挟,交兵权,回临安,只身一人,无一兵一卒,智商可谓豪迈感人。说到底,不管他有多大本事,萧家一除,他也只剩下孤家寡人了。哪怕他假死潜回北勐,在北勐皇室权斗不止的情况,北勐大汗自顾不暇,未必有人能承认他的世子身份,他也未必就能翻起多大的风浪。

那么,为了吃相好看一点,宋熹身为帝王,确实大可以暗中放了他,做足一个王者的高姿态,睥睨他,看他在网中挣扎,这远远比杀了他,更美妙。

可他毕竟是萧乾。

一个杀伐果断的野心家,汉北还有心腹重兵的萧乾。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宋熹怎会不懂?若没有一个非要放人不可的理由,但凡有点脑子都宁愿选择无耻,而不为日后的自己留下祸患——

东寂,你到底怎么想的?

墨九怔怔地思考半天,仍是理不出个头绪。看萧乾脸色不太好,似乎当初与宋熹的博弈和临安往事,对他有着极大的触动,想想他的身体,墨九没有再继续问他与宋熹有关的事,话锋一转,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一个与她切身有关的问题。

“六郎,我有一事不明。”

“嗯,你说。”

“外间传言萧家大郎在萧家事发之前,已提前离开萧府,北上就医,从而躲过一劫……可如今,萧大郎分明就是你。那他人呢?他又上哪里去了?你与他有过联系吗?”

萧大郎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婿。

只要他在,墨九始终都是他之妇人。

没办法,这是时代的规矩——

她想不关心,也很难。

可萧乾听了,肩膀似乎微微僵硬。

与墨九狐疑的目光对视着,他半阖眼,视线幽暗,沉吟了好久好久,方才慢吞吞吐出一句话。

“他从来不曾提前离开——”

“啊?”墨九微微一惊,“那为什么有那样的传言?”

“只为迷惑世人,为我自己留后路。”

墨九似乎懂了,可还有不解的地方。

就算萧乾早已预料到萧家的事情,安排了萧大郎“出逃”的身份,以便将来以他的名义继续活下去,但萧大郎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雁过还留声呢,人过,哪能无痕?

对于萧大郎的这个疑惑,贯穿了她穿越过来的时间始终。

一个嫁了人,却从来不曾与夫婿谋面的女人,内心有一万个好奇。

“他本人到底在哪里?”

萧乾皱着眉,缓缓转过眸子,沉声道:“他早已故不在人世。”

什么?萧大郎早就没了?

墨九双目猛地瞪大,呆呆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