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取,而不争,那是为义。

有仁,有忠、有义的萧家,不该让皇帝所感恩吗?

然而,政治博弈哪有那么简单?又哪有外表那么可歌可泣?

宋熹即位之后,能容得了萧家独大,在权政方面处处掣肘于他吗?

古今中外,无一帝王可以做到。

从那个时候开始,宋熹与萧家的博弈才正式开始。

也就是说,宋熹取代了谢家,成了萧家的对手。

对此,萧家原本也做足了准备。

可原本布局好的一盘棋,却因宋骜在阴山的失踪发生了逆转。

本来可凭借对珒一战,以灭珒之功,为南荣立下赫赫军功的小王爷,突然不见,生死不知——

如此,萧家失去了一个主要的筹码。

于宋熹而言,也再无顾及。

从此,他开始大刀阔斧地对萧家动手。

没有了皇子,萧家再怎么折腾,有什么用?

君主统治的时代,他们总不能自己做皇帝吧?

这种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

宋熹利用这一点,做了一个周密的布局。

趁着萧乾领兵在汉北,无法顾及临安,他一方面整肃朝纲,大力提拔心腹之人,裁剪萧家党羽,同时让心腹大臣罗织萧条的罪罪状,一条接一条,奏书一本接一本,不断参奏朝上,弄得人心惶惶。另一方面他利用时间差,在萧乾不知情的情况下,布军汉南,只等一旦与萧家撕破脸,就可以与萧乾隔江对峙——

此局精、妙、绝。

他准备充分,还占住了正理。

——因为萧乾是北勐世子。

如果这个时候萧家与他开火,就是叛臣,不占理字儿。

当然他没有想到萧家还有一个后手——宋彻。

宋彻原本就是萧家早就布好的局,萧家也事先防备了这一点。

为免宋骜夭折,打小就把他培养得纨绔任性,没有争权夺利之心,一来为保他小命,二来也为掩人耳目,让谢家掉以轻心。毕竟这样一个没有上进心的皇子,很难有大的作为。萧家拉扯着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也怎么都是输。

那么,宋熹突然动手了。

萧家生死存亡之际,肯定得放手一搏了。

于是——

就在宋熹准备大开杀戒的时候,萧家也祭出了最后一步棋。

宋骜不是失踪在阴山吗?

没事,萧家可以让他“活”过来。

这些年,在萧家的授意下,宋彻被那顺培养得能文能武,治国方略,无一不精,几乎全是按照古往今来的储君要求去教养的。不仅如此,为了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萧家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将宋骜的喜好,外貌,行为方式等等一一告之与那顺接洽之人,从而让宋彻随时可以以假乱真的模仿宋骜,不被任何人觉察。

为此,远在阴山的宋彻,甚至习得一口流利的临安话。

便是土生土长的临安人,也听不出半点不同。

而这也正是在天神祭洞时,连萧乾都没有察觉宋彻并非宋骜的原因。

宋熹要灭萧家,萧家祭出宋彻一搏,完全顺理成章。

而且,在当时的情况,萧乾手握汉北之兵,可以说胜券在握。

毕竟,宋熹动手在先,有着“从龙之功”的萧家,并没有干什么祸国殃民的大恶,萧乾还有灭珒逐鹿之功,那些罪名,也完全可以说是莫须有。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宋熹动萧家,并非萧家有罪。

那么,如果在这个时候,失踪的小王爷宋骜打着“国有奸佞,祸害忠良,以清君侧”的名号,甚至直接“清昏君”,领着北征大军杀个回马枪,是不是一箭双雕?

一占道理的制高点,棒打宋熹。

二占世人推崇,名正言顺做皇帝。

萧家相信,以宋彻之才,有萧家辅佐,必可再开南荣王朝的新华章——

然,事有意外。

一步错,步步皆错。

他们的失策就在于——那顺巫师。

这一颗布局了二十多年的棋子。

也就在那个时候,萧家才知道,那顺早就离心。

而他们的另一个小王爷宋彻,也被他关押在阴山。

如此,一败,全败。

……听到这里,墨九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直以来,她虽然感觉到私下的暗流涌动,但始终是生活在一个相对平和的环境中的,萧六郎以前也从来没有给她说过半点危险的事。故而,她根本就没有想到,在她看不见的背光中,这些人厮杀得这样惨烈。

刀刀不见血,却杀人于无形。

“宋熹动作很快。”萧乾说着,又停一下,“出手也狠。”

是了,又快,又狠,雷霆万钧——

他在临安布局时,萧乾还在外面带兵,为南荣拼命。

而他,早就已经动了他的老巢。

墨九皱了一下眉头,“你何时知道他要大动作了的?”

“破汴京,迟重死,辜二到。”

萧乾的面色,淡淡的,无波无浪,似乎没有什么情绪。

可了解他如墨九,却在他提到“迟重死”三个字时,察觉到他声音里若有若无的漏风般凉寒——

迟重于汴京自刎,对萧乾来说,是一道难以抹灭的伤疤。

也算是他全盘计划中的一个意外。

迟重是他麾下最为得力的干将,跟了他数年之久,比之古璃阳更得他心。有朝一日,他逐鹿天下之时,有这样一员悍将在侧,可谓如虎添翼。

然而……人生终归无常。

想到迟重之死,墨九暗叹一声,捏了捏他的胳膊,以示安慰。

心里头,却隐隐有根刺——

对宋熹,哦,也就是东寂。

那个曾与她湖上荡舟,月下梨觞的翩翩男子。

他早知萧乾与北勐的关系,一直隐忍不动,就为那致命一击,将来,好为萧乾登造罪册。

细想一下,若非当初迟重忠于萧乾,在汴京宁死不从,而萧乾又早布局了辜二在他左右,可以及时赶到,挽回局势。那么,他这个时间差,就打得准极了。可以说,杀得萧乾措手不及,在汴京就夺了他的兵权,抓了他的人,后面哪怕再有什么举动,一切都晚了。

两个男人这兵不刃血的手法,都可谓登峰登极了。

但萧六郎也就罢了,本就一个清冷无常的人。

而东寂,这些事她都无法与他联想起来。

那么温和的一个人,那么温情的一张脸。

这缜密如发的算计,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尤其这个时间差——他玩了几次,都玩得很溜。

在这个通讯与交道都不发达的时代,时间差真就是个魔鬼。

这边发生什么事,等那边知情,已是一两个月,甚至数个月后了。

只要计划得好,便是大罗金仙,也挽不回局面。

萧家这些年千算万算,可能没有想到有这样一个厉害的宋熹。

也没有想到,那顺根本就不是自己人吧?

可那顺不是萧家的人,为何萧家当初信了他。

而他……又到底是谁的人?

一个谜团,套着另一个谜团,墨九按一下太阳穴……

“我心好累。”

“……嗯。”萧乾淡淡的,“我也累。”

太累了,世上最复杂,是人心。

为了一个利,算计了,又算计。

室内风凉,许久,两人都没说话。

萧乾端坐着,黑幽幽的眼中,有一抹浮沉的情绪。

好一会,他半阖眼,才又继续,“那顺之事,萧家瞒得密不透风,也就是在萧家出事前不久,父亲才将这桩渊源告之于我。”

墨九微微一怔。

这是她认识萧六郎这么久,第一次从他的嘴里听见“父亲”两个字,也是他第一次称萧运长为“父亲”。人死如灯灭,所有的怨恨,看来都过去了。

她目光温柔地抚过他,像抚过这些年来为仇恨而挣扎、痛苦、徬徨的那个六郎,也欢喜他终于放下了对父亲的仇恨,可她一个字都没有说。

安慰无须语言。

有些伤口,要默默的舔。

萧乾与她对视一眼,垂了垂眼眸,似有感触。

“其实萧家和萧妃,真正对不住的人,是宋骜,而并宋彻。”

墨九微微眯眼,“何解?”

萧乾道:“他们至少给了宋彻两条路。第一条,将来有一天取宋骜而代之,成为一国之主。第二条,若宋骜侥幸登上皇位,宋彻还可以做北勐世子,甚至有朝一日,得南荣的暗助,甚至可掌北勐大权……”

不管哪一条,都是康庄大道。

虽有风雨,却无多大的性命之忧。

更何况,他们自以为……把他教养得那样好?

“宋骜则不同。”萧乾说到此,声音略哑,似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痛,“幼时在宫中,饱受萧谢两家缠斗的苦楚,又有后宫的阴谋、阳谋,随时生活在刀口之下。”

“唉!”

在萧乾的讲述中,墨九想到了宋骜那张脸。笑吟吟的一口一个“小寡妇”,似乎任何时候都荡漾着一脸的风情,玩世不恭,嬉笑于世。

她道:“幸而他生性喜乐,并不懂得这些糟烂之事。活了二十多年,也赏遍万花,享尽人间奢华——也算值得了。”

萧乾面色微微一暗,“你以为他真就不懂吗?”

生于皇室,长于宫中,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明争暗斗,得多大一颗心的人,才会什么都不懂?

墨九一怔,“那他可知有宋彻?”

这个问题,萧乾没有回答,或者也是没法回答。

抿了抿唇,他换了话题。

“但愿那顺不会伤害他。”

提到“那顺”,那个神秘的巫师,墨九又不由好奇起来。

“也不知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神秘的人。”萧乾哑声回答,脸上那一层深深浅浅的坑洼,有微微的阴晦,在昏暗的光线下,墨九在他的眸子里搜索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幽冷。

似欲言又止,又似若有所思。

她琢磨一下,半眯着眼打量他。

“萧家既然知道了那顺已然离心,那肯定两家就撕破了脸。而如今,阿依古长公主还信任着那顺,他与苏赫世子也都在阴山,这就奇怪了——”

压了压嗓子,她瞄着萧乾的脸,身子前倾一下,低低问。

“你是萧家人,那顺为什么还要帮你?”

“你怎知,他在帮我?”萧乾反问。

“那个金帐里的苏赫世子,是辜二吧?”

------题外话------

纠纠缠缠需要说明白的事太多了,希望大家不会觉得枯燥——

好大一盘棋啊,下得神经都错乱了,奴婢退下了,小主们慢用。

坑深234米,再叙前情

萧乾目光微微一闪,没有意外她的问题,只深深看她。

“阿九认出他来了?”

“是啊。”怀疑苏赫世子是辜二假扮的疑惑埋在心里太久,这会儿终于解了惑,墨九稍稍松了一根弦,“别说,辜二扮演苏赫世子,那气场,还真像那么回事。在大金帐里,要不是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点点熟悉的感觉,我还真不敢往他身上想。”

萧乾抿抿唇,没有回答。

墨九笑看着他,竖了一下大拇指,继续。

“上次他从兴隆山偷偷离开,我就琢磨着这厮去了哪里,没有想到,居然跑阴山帮你办事来了,老萧,你可以啊,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说到这儿,她似乎意识到偏离了主题,眉梢一挑,问题又浮上来了。

“辜二能够假扮北勐的苏赫世子,并让阿依古长公主以金帐相认,这中间,肯定有那顺巫师的功劳吧?若他不先认下来,谁又敢认?”

萧乾冷绷的面上,略暖。

“阿九很聪慧。”

“小样儿,常被你这样夸,我也是会不好意思的啦。”墨九捋了捋头发,说得俏皮,脸上却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那小眼神儿嗖嗖地剜他,“行了,旁事休叙,你直说吧,那顺为什么要助你?”

目光定定看着萧乾,她以为会有答案。

然而隔了一瞬,萧乾轻轻将双手搭在膝盖上,扯了扯干湿的衣袍,却给了她一个意外的回答。

“他确实帮了我,可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帮我。”

还有这样的?

墨九不太相信,眉梢挑得老高,一双眼珠子骨碌碌转动,“骗谁呢?你这么谨慎的人,不知原委,能坦然接受吗?毕竟那顺曾经背弃过萧家。万一这次,他也想利用你呢?”

这是合理分析。

可萧乾却不答,反而问。

“阿九溺过水吗?”

“嗯?”墨九不明白他的意思。

“人在绝望的时候,就像溺水的人,哪怕一根稻草,也会紧紧抓在手中。我并非相信他,而是别无选择。”

能让萧六郎说出别无选择,那就肯定是濒临绝境了。

想着临安一别之后的岁月,墨九也不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把脸搞成了这副模样,身体也搞得那样差,甚至于,都不敢和她相认。

她心疼不已,看他的眼神也柔软不少。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帮你。”

“想过。可至今没有答案。”萧乾看向她背后那一片空荡荡的空间,目光幽幽的,“当初我从临安脱身,一路北来,是他主动派人找上我,助我离开朝廷的视线。而我,也确实得益于他的帮忙。若不然……事情也许更糟。”

这件事,是墨九没有想过的。

她也不知萧六郎,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以为,一切你都早有的安排?”

“早有安排不错。”萧乾回答,清冷的面上几乎寻不到半点情绪,就好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只有那沙哑的声音,带了一丝丝沉郁,“我让声东、击西、走南、闯北提前离开,自己入得皇城司大狱——”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

一双忽明忽暗的眸子,看着墨九,却不吭声了。

“怎么了?”墨九胃口刚刚被他吊起,就这么没了下文,挠心又挠肺,语气便有些不友好了,“说啊。我听着呢?”

萧乾沉吟着,严肃地挑眉,“一个相思令。”

“我靠,你不是吧?”

哪里有这样的?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敲诈她的相思令?

有阴谋!

墨九狡黠的眸子微微一眯,撩他一眼,“你拿相思令做甚?我连人都是你的,相思令当然也是你的,你何必要这个东西。赶紧别打岔,继续说。”

“你同意,我才继续。”

“……”

犟啊?

怎么像个小孩儿?

墨九无语地挑眉,“你是不是还有要求,不要春令?”

萧乾莞尔点头。

这一笑,连带那张丑脸都灿烂起来,面上的坑洼也没有那么碍眼了。墨九呼吸瞬间一停,依稀在他脸上找到一些昔日的轮廓与表情。

果然底子生得好,萧六郎哪怕变成这样,也是好看的。

都说美色诱人。

可这丑色,也把她诱惑了。

呆怔一瞬,她的目光还定在萧乾脸上。

“成交。”

一个相思令到手,萧乾脸色似乎又好看了一些,那坑洼的皮肤组织,好像也比往常更为平展了几分,只沙哑的声音,依旧淡淡。

“我在皇城司狱里,等待着死亡。因为,我必须死。”

必须死?

墨九不解,“为什么?”

他摇了摇头,似乎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可墨九有那么好糊弄么?

在她锲而不舍的目光紧盯中,萧乾终是一叹。

“我在南荣,是北勐世子。可在北勐,却是南荣枢密使,天下兵马大元帅——阿九可曾想过,我的存在,多么尴尬?”

墨九微微一怔。

冷不丁的,她想到了《天龙八部》里的乔帮主。

乔峰是一个有情有义有民族豪情的大英雄,一生的经历恢宏大气,让人看得热血沸腾,他的结局却悲壮得令人扼腕。一代大侠竟以自杀离世。

而造成他死亡的原因,就是归属感——他的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