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袍玉带,狐裘大氅,那般静止的宋熹,矜贵、优雅,遗世而独立。

冷着脸半声不发的思忖许久,风中方传来他的吩咐。

“你们都退后。”

退后?往何处退?禁军统领怔了片刻,大声吆喝着,赶紧让所有禁军往后撤离。可不过五丈,就地停下,将宋熹围围护在中间,形成了一个怪异的包围圈。

宋熹回头看了一眼,“再退!”

又是一脚马蹄和脚步的嘈杂声。

墨布一般的夜里,那些人退了,可依旧在不远处。

宋熹抬手轻束一下披风,似乎有些无奈了,第三次低喝。

“再退!”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移动声里,他慢慢回头看向了远处的墨九。如今他诚意足够,也留出了足够的空间来与墨九说话,可墨九看着他做这些事,却始终骑在马上不动声色,既无喜,亦无怒,只安静地看着他,静默不语。

“九儿……”宋熹就那般站在马车的前方官道中间,轻轻唤着墨九,就像朋友间久别重逢一般,微微笑着:“如今可否过来与我单独说几句话了?”

墨九面无表情。

慢慢的,她抬了抬手,对墨妄和墨家弟子沉声道。

“你们都在这里等我。”

墨妄有些不放心,“小心有诈!”

瞥他一眼,墨九笑了笑,“诈什么诈啊?这里全是人家的人,要真想诈咱们,就犯不着弄得这么麻烦了。大晚上的,何苦来着?我没事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墨妄抿一下嘴唇,视线扫着官道上那一个衣袂飘飘的男人,沉默了。

浓浓的夜雾,弥漫在空间里。

整片天地,安静得出奇。

墨九没有下马,就那般一手执着缰绳慢悠悠地踱了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马蹄踩着夜露,“嘀嘀嗒嗒”,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的清晰,也把气氛衬得逼仄而紧张,就像那蹄下踩着的并非野草泥土,而是杂乱无绪的神经。

一点一点接近宋熹,她停在他几步开外。

“有什么话,说吧!”

她在马上,他在马下。

两两相望,距离很近很近,可马上的她,俏影落入宋熹的眼底,却仿佛隔了一道遥远的银河。冷风从两人的中间拂过,灌入他微微飘动的披风,从布料中渗进去,穿透他的肌肤,让他冷不丁打个寒战。

这样冷漠的墨九!

只一句话,就将他心底燃烧了许久的火,烧灭了。

“九儿,你可记得这是哪里?”

这是哪里?墨九往四周看了看。

……乌漆麻黑的一片天地间,她视力范围太小了。

稍远一点的地方她都瞧不清,如何能准备辨别方位?

思忖一瞬,她眉头拧了拧,随口敷衍般回答:“金州地界吧?”

“是。金州地界。”宋熹突然苦笑一声,“那次我离开金州城返回临安,你曾送我至此——小九不记得了吗?”

这件事情墨九确实记得。

那时官道两边的菜畦正绿,野花正艳,而她的眼睛,也可赏尽人间万千红绿。如今,换了季节,换了风景,换了心情,她也再看不清故旧之地,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地方,竟然是当初她送别东寂的官道。

看她久久不吭声,宋熹似为她想不起来,突地抿唇,道了一句。

“河畔青柳,塞上人家,弄梅采茶,粗衣淡饭,似比那玉楼金阙更为得意几分?”

旧日的言词入耳,墨九微微抿了抿唇。

当初的东寂初登宝座,便已生出这样的感叹。

现下战事频发,他身在高处不胜寒,想来更为艳羡寻常百姓了吧?

“呵呵!”她干干一笑,状似刚刚反应过来,“还真是旧地呢?巧!太巧了!”

“不是巧。”宋熹微笑着,看她的眼神,就像当初领着她在金州城的大街小巷里转悠着找美食的时候一样,满带着宠溺,“九儿,我是专程在这里等你的。”

“不是来抓我的?”墨九浅笑调侃。

“我为何要抓你?”

“我不是很好的筹码吗?”

“呵,你提醒我了。”宋熹玩笑般笑着,微微凝神,看着她苍白的面色,突然将眉心紧紧一拧,“你身子不舒服?”

“被你撵得大半夜的匆忙跑路,你说能舒服吗?”墨九捋一下头发,直言不讳地说完,又将手心轻轻抚着小腹,有些疲惫地说:“你要说的话,说完了没有?如果说完了,又不想抓我,那就请放我走。如果要抓我,那咱们也赶紧的,不要在这里吃冷风,累得慌!”

“你这个脾气啊!”宋熹无奈地叹息一声,对思念已久的人儿,那语气里有着说不出来的缠眷之态。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一颦一笑都那么好看,让他恨不能时时刻刻留她在身边。久一些,再久一些,或者这辈子都不要放掉了。

可他知道,他留不了她——

留不了的啊,一直都是这样。

“九儿,我在此等你,是有几句话想问你。”

为了问几句话?这番也着实太辛苦了吧。

墨九不知当笑还是当气,淡淡地抬眉头,“你且问吧。”

“你随他颠沛流离,策马厮杀,可都心甘情愿?”

“嗯。心甘情愿。”

“你可知这皇权宝座下,堆积的全是累累白骨,悲歌尘沙?”

“嗯,我知道。”

“你可知芳华红颜会老,而帝王之情易逝?待痴情散尽,你如何与他共享繁华?”

他一声比一声问得急,就像每一个字眼都蕴含了万般情意,喷薄而去,让墨九有些头昏眼花。想了许久许久,她方才微微一笑。

“我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好一个无怨无悔。

宋熹像一尊僵硬了千年的雕塑,隔了好久好久才微微牵动唇角。那俊美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笑容。在笑,他确实在笑,可这笑容里,却仿佛弹动出了一曲离合悲欢的弦歌,将万水千山都看尽,才凝成了对她深深的一眸。

“我都明白了。”

“嗯”一声,墨九有些词穷,“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宋熹知晓她的脾气,向来没有什么耐烦心。

若说有,那她所有的耐心,都给了萧乾。

大抵这就是人与人的差别吧。

他可以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给她,而她却只会独付于那一人。

“没有了。”他淡淡地笑。

“那我可以走了吗?”墨九挑高眉头,唇角带了细微的嘲弄。

“对不起,九儿——”宋熹抿一下唇,“我不会为难你。可是,我能抱抱你吗?”

墨九微微一怔。

这一刻,东寂近乎忧伤的语气,太过触及心灵。

让她恍惚一下,竟然忘了拒绝。

“我想,我大老远地过来,就是想抱抱你的。”宋熹说着慢慢地抬起手,像是想要去牵一下她的手。可她坐在马上的身姿太过僵硬,让他的手停留在半空中,良久,良久,终究还是无奈地放了下来。

“可想来你是不愿的。”

“……”

“你去吧!”

他微微一笑,如同上次她在此处送他离开时那般,温声嘱咐。

“你若想吃好的了,随时回临安。”

紧紧抿住的唇松开了,墨九微微朝他点头。

“好,说不准我哪天就回来了。”

“回来前派人支会一声,我来接你。”

“你那么忙……”

墨九很诧异,自己居然记得当初的对白。

为了顺利离开,她非常诚挚地配合着宋熹。

而他对她的回答,也满带惊喜。

双目像添了一丝幸福,他看着她,一如既往的补充。

“风雨无阻!你来,我便在。”

“唉!”墨九心里重重一叹,慢慢调转马头,“再会了!”

她这个动作的速度并不太快,可马身还没有完全调过去,马儿就像突然受到了惊吓一般,“嘶”地惨叫一声,猛地撅起前蹄,疾跃了出来。墨九心里一紧,飞快地抓住马鬃,整个人趴在上面,跟着马儿往前俯冲出去。

“九儿——”那情形,把宋熹吓了一跳。

可他只身站在官道上,速度再快,又怎么及得上狂奔的马匹?

“小九!”墨妄始终观察着墨九那里的动静,见状他策马飞奔上去,二话不说,单骑横插过去,以马搏马,将受惊的马儿挡下,顺便将墨九的身体控制住,血玉箫中剑也在同一时刻,“铿”一声出手,直指着宋熹以及他的后面的禁军,低声吩咐墨家弟子。

“快!带钜子走!”

“是!”

不得不说,墨妄的反应是相当迅速的。

他话音还没有落下,就见南荣禁军黑压压的涌了过来,人群之中,传来一道声嘶力竭的吼声。

“护驾!快!护驾!”

“保护陛下——”

紧跟着,就有人附合一般高声呐喊。

“保护陛下,抓住墨九!”

“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这嘶哑的声音混杂在人群里,几乎盖过官道上嘈杂的马蹄声。

他们呐喊着,一些人将宋熹围在中间,另外一些人潮水般像墨家一行杀了过去。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坑深308米,若我不在了呢?

冬日天凉。

那些“格杀勿论”的嘶吼声,被冷冽的风传入耳,带着令人惊悚的寒意,一字字宛若刀片剜骨。

官道上,黄叶飞舞。

天地间,一片怆然。

墨九看着这一切,眸中两束秋波荡起点点涟漪。

随即,涌上肃杀之气。

“师兄,你们不要管我……走!”

“不行!”墨妄始终护在她的马前,在嘈杂的喧嚣声中,沉声吩咐:“你抓好马绳!”

他声嘶力竭的吼声,很快被淹没!

那一批禁军就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一部分有秩序的上去将宋熹围在中间,一部分大喊着“陛下有令,格杀勿论”,以极高的音调穿透了冷月下的夜空,将兵戈的碰撞声都压了下去。

场面一时混乱。

杀!杀!杀!

南荣禁军里,不时传出这样的命令声。

宋熹被隔绝在人群中间,从事发时的突然,到冷静下来的暴怒,也不过短短一秒。

“住手!都跟朕住手!”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住手!朕让你们住手!”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连朕的命令都不听了吗?”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不论他说什么,那一群围住他的人,只发出同一个声音。

宋熹大抵已经明白了,他们要杀墨九,还要借用他的手来杀墨九。

一双厉目化为赤红,宋熹终于不再忍耐,“嗖”地拨出腰上佩剑,上前照着一个禁军的心窝就捅。

“啊!”

一声惨叫,那句禁军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没有机会喊饶命,只瞪大眼珠子看着他……

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具尸体,汩汩的鲜血渗入泥土,开出了一朵乌黑色的暗色花儿。那场面极为震撼,可他的死,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恐惧。他倒下了,马上有人填补了他的位置,他们依旧结成人墙,死死堵住宋熹,就像魔怔似的,嘴里重复着同样的话。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这样的行为,让宋熹几乎暴怒。

“让开!再不让开,朕就大开杀戒了!”

没有人让开,他们重复着喊话,都看着皇帝不动。

宋熹说什么,外面人的也根本就听不见。

杀声一起,涌在前面的禁军已经与墨家弟子厮杀在了一起。很多事情,到了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宋熹眼睛滚烫,像要从中喷出火儿来。

“让——”

一声厉喝,他抽出染满了鲜血的长剑,一连斩杀了几个围堵的禁军。

然而,杀了人,依旧破不了人墙。

那些禁军并不还手,只用血肉之躯来堵他。

他们就像没有生命的怪物,一个倒下去,一个又填上来。

一个!

又一个!

再一个!

宋熹终于杀不动了。

哪怕这些人堵住他的路,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他能杀一个两个三个,甚至能杀十个,还能杀一百个一千个吗?

一双绣着金龙的皂靴踩在血水之上,他冷冷持剑,指着面前的一排禁军。

“让冯丁山来见朕!”

冯丁山就是这些禁军的头儿,殿前司都指挥使,禁军统领,负责宋熹此行的安保护卫。从事发到现在,宋熹都不曾见过他的人,但心底已然清楚,这件事情与他脱不了干系。

外面杀声震天。

人墙里的圈子,却几近静止。

禁军不动声色,只做人墙。

宋熹气得喘着粗气,剑尖指着他们,咬牙切齿地暴喝。

“如果她少了半根汗毛,你们都要死!都要死!”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冯丁山!你他娘的赶紧来见朕!”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

“冯丁山!朕要杀你全家,诛你九族,不!夷十族,二十族!”

“陛下!”禁制般的人墙外面,一骑黑马终于载着冯丁山挤了过来。

他匆匆下马拨开人群,走到宋熹的面前,单膝跪下,抱拳低头。

“臣冯丁山叩见陛下。”

“朕命令你,马上撤退,让她离开!”宋熹暴喝。

冯丁山不抬头,态度恭顺,语气却固执,“回陛下,臣不能。”

“不能?”宋熹的声音已经有了几近爆发的颤意,“冯丁山你是要造反吗?”

“臣不敢!”慢慢地抬起头,这位都指挥使的眼睛里,有着浓浓的悲凉,“臣只是不想看着陛下深陷其中,无力自拔。臣只是不想看着那妖女祸及南荣,毁我江山社稷。”

“好。你不能!那你让开,朕自己出去说!”

“陛下可以从臣的尸体上踏过去!”

“铿”一声,宋熹手上长剑寒光乍现,只一瞬,剑尖已落在了冯丁山的脖子上。皇帝的尊严不容挑战,此时的宋熹像一只暴怒的野兽,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血腥味儿,“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冯丁山高仰起下巴,不动也不反抗。

“为国除妖,臣死而无憾。”

稍稍停顿片刻,他昂头直视着宋熹的眼睛。

“但陛下杀不杀臣,今晚那个妖女都非死不可。”

“你——”宋熹剑尖往前一探,就捅进了冯丁山的脖子,鲜血顺着剑尖涌出来,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淌。可他没有哼半声,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看着宋熹,言词冷漠而从容。

“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勿被妖女所惑,罪及祖宗!”

宋熹双目阴鸷,已然冷静下来。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他们住手!”

围住宋熹这些禁军,都是冯丁山的心腹之人,此时都满带迟疑地看着他,生怕宋熹手一抖,就要了他的命。他一死,他们自然也都会死。或者说,今日之事一发,他们怎么都是一个死字。所以,他们都需要一种最完美的死法,不会祸及家人。

冯丁山看着这群死士,微微一笑。

“我们的死,是值得的。”

“使君——”

“陛下有令,格杀勿论!”冯丁山气沉丹田,一字一顿大声呐喊。

那群禁军微微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